解般忽然按住他的手:“算了我去拿,虞兄你收敛一点,跟人家小姑娘学一下,如何起身长裳不容易裂…”

虞授衣:“…”

休衷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解般刚走,那个歌旯女孩就好奇地看着他,踌躇了很久才跟他说话:“你跟了那位爷多久了?能在这里买得起茶,他…”女孩将手腕间铃铛弄得叮当响,“怎样?”

若是没有解休衷的情况下,在茶馆遇见这样一个乖巧漂亮的西域女孩儿,虞授衣或许还存了一份贵公子的气度,然而他直接撇头看向了窗外,手指扣着桌面,漠无表情。

等白霜佛尘之事已了,孤定取你项上人头,好好叫休衷看看,你涂得究竟是蛇血,还是蜂蜜。

作者有话要说:

潭口

解般去拿了茶碗回来,撑着桌子坐下,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解大将军也沉默了一会,为了脱离这种气氛,决定速战速决。歌旯女孩儿芳龄十六,一杯茶已收买了半颗心,解般真真假假问了几句话,套出了消息,就放下了买茶钱。

但解般很快就知道了这不对劲的气氛从何处而来,虞兄他一直没说话。

解般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每次跟虞兄相处起来,想的就总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通常懒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思,想了一炷香,懒得再想是什么原因——管他是什么原因,买个东西哄哄别人不就行了。

于是穆帝平生第一次收到心上人的礼物就是这时候。

虽然这个礼物…有点娘。

在路上,解般就忽然递给他一个赭色的小罐子:“摊子上买的,我确认了下,西域女子为追求艳丽,的确会在嘴唇上涂些浓烈色彩。但年轻的女孩子绝对不会涂蛇血,因为太过腥臭,通常会糅合鸡冠血与糖浆。”

虞授衣沉默地听完,接过小罐子时,又听见解般道:“我想你可能不喜欢血气,就单单买了蜂蜜浆。”

虞授衣低头轻轻掀开小罐子:“嗯。”

解般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什么脸色后,才又补充一句:“家境好的贵女会在齿间嚼些甘甜茶叶,减轻鸡冠血的腥气。不过这里没有血,我就没买茶叶了。”

“嗯。”

解般终于放下心:“没脾气了是吧?那就去潭口。”

虞授衣握着小罐子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觉得不对劲,他不是来追媳妇的吗?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泡的感觉…

靠。

解大将军口中的“潭口”就是歌旯整个小国水流源头,当解般与虞授衣抵达这里时,才发觉潭口周围不仅有重兵把守,还有彻夜欢舞的大集市,人头攒动,灯火不绝。

那么虞授衣这身装束就不太好办,从周围热切的目光就可以看出。解般沉吟良久,忽然对虞授衣说:“虞兄,戴面纱的长裳不安全,但是不带面纱的胡服你看起来又太显眼。”她提议,“不如,你把头发都拨到前面来,装鬼?”

“…”虞授衣看了下身上,又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休衷,你见过这么色彩斑斓的鬼么?”

解般点头,凝神思索了一会,正在虞授衣以为她想到什么法子时,她忽然道:“…也是啊。”

虞授衣:“…”

他敢说,休衷刚才一定是在把自己听说过的妖魔鬼怪都想了一遍!

这时,解般突然揭了自己的厚麻布长氅,抖了抖尘土,直接盖在了虞授衣头上,又拢了拢下边:“虞兄,这样好了,那有人过来,你就说你是个麻袋。”

虞授衣:“…”

还不如装鬼呢。

不得不说,就算虞授衣现在装作是个麻袋也没用了,盯上他的人何止几个。

一个跋涉千里前来的行马商就瞧见了,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偷偷看了好几眼,觉得果然不愧是珍品中的极品——只是感觉肩背宽了些,个头…嗯,胚子有点大。

不过人无完人,这不碍事。

生意讲究速度,行马商立刻就去找了解般。得知他的意思,解般手上匕首转出一片弧光,挥袖擦过桌面时,匕首已经削去了一层满是灰尘的桌皮,解般将手肘架在上面,眼角向上挑起,看着行马商:“别的不挑,戳中我这个刺头,说说理由。”

行马商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兄弟,不知者不罪,你带来的那人,单凭那肤色和眼眸,就知道此人容貌是上上之作。”行马商又压低声音,“老哥我见多识广,这很有可能是大穆的皇族血脉,毕竟几十年前北边极地的百里世家已经亡灭了,不是我说,百里世家的每一个女人都是神女坠凡,曾经的穆戍国出过不少百里氏的王后,雪肤鸦瞳,这已经是他们标志性的容颜,西域绝对养不出这样的清寒气质,这样的女孩,在这里可都是…有市无价!镇国之宝!”

在行马商滔滔不绝时,解般一直看向重兵把守的潭口,听他说完才敷衍了一句:“是吗?这么值钱,那你也买不起啊。”

行马商见解般上套,兴奋道:“凭老哥那点微薄积蓄当然买不起,但是,我有人脉,咱们可以办一次拍价,价高者得,怎样?拿的钱你占大头!”

解般微微眯眼,已经记下了他们换班的站位和间隙,没空再理会行马商:“行吧你去办,别再吵。还有,不要趁老子去喝酒的时候…把人偷走了。”

行马商手舞足蹈:“哪能,哪能呢?您忙,您忙!”

在解般专注于如何靠近潭口时,掀开长氅,坐立一旁的虞授衣垂着眼眸,捏碎了一只瓷杯。

他还未来得及清理裳服上的碎片,有一个西域女孩就走过来,重新递给他一杯水,见他并不接,顿了一下就坐在他身边,以一种同病相怜的态度说道:“拍价确实不能提前知道买主是谁,但是如我们这样,知道买主又能怎么样?不如不知道,所以你不用这样…”

她的西域口音实在太重,虞授衣实在没听懂什么,但是那股子同情的味道是听出来了。真是可笑,他身为大穆的始皇帝,他的十万大军就停驻在西域境外,只等一声令下攻克西域十六国,如今自己却深陷敌营,被一个无名无姓的西域女奴安慰…真是没事找罪受。

何必…

他翻过手掌抬起,慢慢握紧,忽然对旁边的女孩说:“我现在不想杀女孩子,离我远一点。”

… …

解般将那一整瓶白霜佛尘倾倒入潭口时,感受到了一阵内力气浪,风声之凄厉强劲,震得她都气血翻涌。她第一反应是敌袭,可是还没等她拔剑,这感觉却越来越远…嗯?不是冲她来的?

解般皱眉出现,剑锋两侧划过,空中飘着两缕鲜红,两侧守卫倒下后,解般瞥向了先前虞授衣所在的角落,空无一人,入目只是大片浓腥的鲜血,心中暗自一沉。

她还是疏忽了。

虞授衣披着长氅,乌发晚风中飘散,走出了很远,周身压迫的气浪渐渐消失,原先还有人挡在他面前,如今连跟着他的人都不再敢出现。

正在他看见了歌旯的边城门时,后面终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他没有理会。

声音又传来两次,随即夜晚再次沉寂下来。

虞授衣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心里有些后悔,他也许不该这么扔下休衷一个人出来,而且既然休衷都追出来了,他还在怒什么…

何况她又知道些什么?除了打仗这种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又对世间知道多少?

她还是个女孩子。

再说,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一刹那,他自己都不能否认,从心底衍生出的一丝喜色,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这个桎梏,何必…为了那一瞬间的怒意而背离?

为了任何事遗落了休衷,都是得不偿失。

虞授衣想清楚了,刚一转身,差点撞上了人,随即一只手迅速扼住他的脖子,用力握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力道却又松了,解休衷愣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手:“虞兄,是你啊…”

虞授衣掩口咳了几声:“你以为是谁?”

解般挠了挠额角:“这是我的长氅,我刚才叫你几声你不回我,我就以为不是你…”

“还以为我死了?”

解般打了个哈哈:“说这个不吉利。”

虞授衣忽然认真起来:“如果刚才转身,你发现真不是我怎么办?”

解般道:“杀了。”

虞授衣看着她:“为什么?刚才在潭口,不还是商量要把我卖了么?”

解般终于搞清楚这发的是哪门子火,都不知道能说什么:“这个…你都知道我是过去投放白霜佛尘的,他们都活不过明天,这你也信?”

虞授衣偏开头,低声道:“你说的我都信。”

解般像个向日葵似的跟着他脸转过去:“兄弟错了还不行吗?你看为了追你一路杀过来的。”她伸出手,上面淅淅沥沥淋着粘稠的血,“老子还去翻过一遍尸体。”

虞授衣低头看着她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像往常一样取了袖子上的布绢,帮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最终他扔下沾满血迹的布料:“休衷,我舍命陪将军,还不顾颜面换上这副着装,你是不是也要拿出点诚意?”

解般条件反射去掏兜,摸出几个铜板,掂了掂递过去:“虞兄,这个诚意可能少了点…”

“这些对我来说,不是诚意。”虞授衣抿着嘴唇,手指扣住衣袖,呼吸数次,才鼓起被渐渐磨去的,最后一点勇气轻声道,“你亲我一下。”

这样的沉寂在穆帝的印象中持续了很久很久。

虞授衣提心吊胆,他真的很怕解休衷再说出什么奇葩的话,这样的前车之鉴太多了,无论是隐晦的还是直白的,休衷她回答的话都是又真诚又堵心。

虞授衣不知道自己还能经受过多少回这样几近痛苦的挫败。

解般的确看着他的眼睛很长时间,然后准备开口…

虞授衣忽然打断:“等一下,如果你拒绝,就直接转身走好了。”

解般愣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没弄明白,我刚才想了很久,亲…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看着解般一脸茫然,虞授衣真不知道是暂时成功还是又一次挫败,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沉默数十息后,他说:“你不是看过话本子么?”

解般说:“你说公子芥的话本子?可那上面讲的都是雄韬伟略,没讲亲是什么啊。”

“别的话本子?里面…有那种小人图的?”

“那个言辞太难了,看不懂。”

“能不能背出来?我给你解释。”

解般想了一会儿,吭吭哧哧地背:“柔荑上移…肤什么,什么蝤蛴,还有瓠犀咬,艳波欲溜,樱桃轻破,罗裙…不对,罗袖烂褥…”

虞授衣:“…”

背得真好。

虞授衣耐心听她背完这七扯八拉的艳诗词,逐字逐句道:“柔荑是手,蝤蛴是颈,瓠犀是齿,艳波欲溜是眼神,至于后面那两句,目前你不用知道。”

解般被迫背了最不拿手的诗词,感觉很出丑,烦躁的很:“行行行,可以了吧,很有诚意了对不对?虞兄,要不是你,别人听我捯饬这玩意,老子非灭了口不可。”

虞授衣单手揭开嵌在耳廓上的金坠,面纱应声落下,他向前倾过上身,垂眸轻轻吻住了解休衷的嘴唇。

“我要的是这个诚意。”气息如云一般轻。

月色静好,荒芜炊烟,西域的风沙摩挲碎碎的尘埃,飘散开来,像是千古不散的游魂。远处还有依稀人声,掺夹人世的荒凉。

“北方大馍,老面馒头——”

呃不对,频道错了。

…远方还依稀响起打更声,夜风掺加了温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要说:

亲吻

谈及亲吻,就算是曾经潇洒沙场的远仲王也难得有过不一样的面貌,虽不是平常女儿家的娇羞,然而也撇开眼眸抿唇了半晌,这副美人姿态同样令回琉洛王执笔留下名画《英眉娇》。

但解休衷果然不是她母亲亲生的。

穆帝的吻很轻柔很克制,但是这不经同意就直接上的行为…还算是有点强硬的。虞授衣虽是洪流般的喜悦,心中却忐忑地直起身,更加低垂着眸子不敢看休衷,但是解般忽然开始舔自己的嘴唇,然后问道:“你涂了蜂蜜浆?”

虞授衣抬眼问她:“怎么?”

“太甜了。”解般咂了咂嘴,又难过地皱了眉,“齁着了。”

虞授衣:“…”

算了,休衷的口味…

等等,要是真的按休衷的口味,难道下次要涂皇窖古酒或者鸡胸脯肉卤汁吗?!

… …

西域歌旯国的水源都被沾染上了白霜佛尘,不日爆发,虞授衣与解般很快趁着夜色出城,重新回到胡葛山脉。

这几天大起大落,刚回到营地,本是令人困倦的时候,然而底下人报上来个消息,解大将军的头还没挨到枕木,就支着剑又起了身。

刚出了帐,旁边的帐子门帘也被掀开,虞授衣也披着衣服走出来,脸上也带着疲色:“逃兵这种事,明日再处理不迟,你回来了,谅他们也再不敢逃。”

解般手掌里握着剑柄,剑尖刺入地下硬岩,闻言摇了摇头,声音缓慢清晰,像是齿间咬着石头般冷漠:“找到他们,吊死在树上,不然我睡不着。”

虞授衣伸出手指拧了拧眉头:“打上几军板不就行了?何必又搞得血淋淋的。”

解般皱眉看向西域的方向:“那不管用,人都是想要命的,若是他们觉得逃跑通敌可以活下去,而失败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几顿板子…”她眼神中毫无感情,“老子从不在这种小事上吃亏。”

虞授衣嗯了一声,开始准备把披着的衣服穿好:“我陪你。”

解般有些不耐:“你睡个觉还把外衣都脱了,麻不麻烦?”见虞授衣看着她没说话,又挥手道,“歇着歇着,我一个就行,你没事烤个肉温个酒,等我回来上点宵夜。”

等解大将军雷厉风行转身就走后,虞授衣微叹了口气,干脆就拿来半只羊腿一坛刀子酒,燃了一小捧篝火,认命地为休衷准备宵夜。

其实曾经他还是穆戍国主的时候,也为了休衷尝试过洗手作羹汤。可是解休衷做饭是向来半生不熟,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某次他抽出几个时辰尝试将简单的御膳都全部做了一遍,然后御厨们都沉默着不作声——这时候再怎么拍马屁,谁都看得出是欺君之罪了好吗!

虞授衣也沉默了很久,才道:“孤怎么做…才能让休衷喜欢孤做的膳食呢?”

御厨们:“…”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峻,恕奴才们真的回答不上来…

于是此时此刻,穆帝他拿来的半只羊腿其实是下头的小兵烤好的,他只需凑近火堆热一下。只是热过后的羊腿味道实在过劲的香,虞授衣烤一会就掰了一小块吃,等不远处的的灌木林出现解休衷的身影时,那半只羊腿就剩几缕筋肉贴在骨头上了。

解般累得犯困,撑着剑坐在篝火旁,都没力气再抬手,剑刃白亮如雪,在火光下流淌着蜿蜒的血,一滴一滴滚落入沙土。

虞授衣连忙过去扶着她快要倒地的上身,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将羊腿递在她嘴边:“自己咬还是我撕下来喂你?”

解般张嘴就啃,也不管是骨头是肉,除了坚硬的关节骨,碎骨和筋肉都被她嘎嘣嘎嘣吃了吞。

虞授衣又给她喝了几口酒,低声问道:“我再拿点吃的来?”

解般恢复了点力气,打掉了虞授衣环在她身上的手,坐直了身:“虞兄,整个营里,也只有你敢偷吃老子的宵夜,你吃肉我吃骨头,你也做得出来!”

虞授衣垂眸默默不语,半晌才问道:“逃兵都追回来了?”

“挂那边树上了,六个,连成一排,跟灯会似的,你要去看?”

虞授衣抬头灭了篝火:“不了,你去睡吧,我…”

他瞬间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解般一只胳膊就架在了他肩上,然后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脖子撇过他的脸,直接凑上前亲了过去,呼吸温热。

虞授衣的心脏差点停跳,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僵化了,幸福太猝不及防,简直像是千万烟火炸开在他的脑海里,崩了整个胡葛山脉。

穆帝溃不成军,解大将军没理会什么乘胜追击,她忙着收缴战利品。

于是她就上上下下舔着那柔软嘴唇上的烤羊肉味油脂,觉得差不多了后,直接撑着人家的肩膀站了起来,提起剑就往帐子那边走:“那我去睡了,虞兄你记得把火灭了再睡啊!”

主将帐帘一掀一落,夜晚再次寂静无声。

虞授衣:“…”

等一下!等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休衷她到底几个意思啊?!

胡葛山脉的夜风中,穆帝怒而起身,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虎头蛇尾的事——好好的一个亲吻,开头天时地利,结果他亲休衷,被抱怨甜齁着了,休衷亲他,就是为了蹭点烤羊肉油?亲完就没事似的跑去睡觉了,把他跟六个挂在树上的逃兵落在这不闻不问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虞授衣立刻转身准备去闯主将帐问个明白,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唔,休衷刚说的,要把火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