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晨,调布市调布站北端出口的转盘突然冲入一辆大货车,陆续冲撞正在上学、上班途中准备搭乘公交和电车的数名学生和公司职员,在事故中受伤的大学生室井勺子小姐(二十二岁)已在医院被证实不治身亡。死因是头部的严重冲击。警视厅调布署早前已用业务上过失伤害的罪名逮捕了自称音乐家的嫌疑人(二十六岁),在出现死者后,该警察署已将罪名改为业务上过失致死伤,并在此基础上展开调查。(二〇〇〇年七月二十三日)

“这是?”“十七岁的梢的心意”盯着我的脸说。我肯定了她的疑惑。

一切皆有意义。八极幸有的推理其实说中了一部分,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勺子其实已经死了,而“勺子准备的那些虚假网络报道和文书”这一说法果真才是真正的伪造品。

“那‘梢’就是勺子吗?”

尖尖猪正被豆源保管着。

八极回答道:“最终结果确是如此。”

真不愧是名侦探。其实归根结底,没有一个人是完全错误的。

24

“你好,这里是冬野家。”我装出一副粗糙的男声接过我打来的电话。没错,好像就是这种感觉。“你好,我是迪斯科·星期三,请问勺子小姐在家吗?”“她在,你稍等一下。”在二〇〇〇年七月二十三日的调布市饭岛医院,被我完美地修整过外形的勺子体内的“十七岁的梢的心意”接过电话。“喂,迪斯科,能不能拜托你不要自报家门啊。”我笑着旁观“十七岁的梢的心意”为自己接下来即将说出的台词涨红了脸,于是被她踢了一脚。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她心中还保留着天真无邪的部分。果然梢是最可爱的。

前段时间她不小心提到诺玛的话题时,整张脸还变成了诺玛的样子。虽然自己很焦急,但还是嘴硬说:“你不是最喜欢这张脸了嘛。”甚至在后来还故意改变自己的面部空间,以戏弄我和欺负我为乐。这一点要说可爱的话也是挺可爱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不要这样。

“糟糕,人家下面已经被点上火了。湿湿滑滑的……”

“十七岁的梢的心意”满脸通红,故意避开我的目光,我是否该把自己即将对“勺子”做的事告诉她呢?

然后,我把进入勺子体内的“十七岁的梢的心意”带到二〇〇六年七月十四日早晨的维哈拉比小岛町,与她在门口道别。

“对了,迪斯科,我的名字要怎么办啊?”“十七岁的梢的心意”问道。

“这个嘛……”只要不是梢就好,她对我说过好几遍了,

“还是算了吧。不过在我们下次见面之前你一定要想好哦,反正迪斯科你有的是时间。至于我的要求嘛,不能是‘诺玛’,对了,最好还是听起来很像‘迪斯科’的同伴的名字。”

“啊啊……”

“再见啦。”

“十七岁的梢的心意”顶着诺玛的面孔,用勺子的身体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人生的起伏还真够剧烈的。我叹着气想。

可是,我不能让“十七岁的梢的心意”成为我的同伴。因为今后一定还有许多危险在等待着我。还有那个能把时间对折、剪剪贴贴的莫名其妙的家伙。

差不多该回到二〇〇六年七月十四日……已经是十五日了吧?总之是那个深夜中的凤梨居去了。我真正的同伴水星C还把Nail Peeler晾在晚风中等我回去昵。

回去吧,如此想着,我突然想再去看梢一眼,于是我在开始调查伦伦拜托我的事件之前,再次回到了普林斯顿酒店一二〇一号房,在我带着“十七岁的梢的心意”跳转到维哈拉比小岛町之后,她好像马上又睡下了,所以,变成“勺子”的“十七岁的梢的心意”依旧熟睡着。我盯着她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在装饰着蕾丝花边的窗帘外,调布夏日清晨的阳光正照射进来,点亮了“十七岁的梢的心意”的面庞。我在脑中回忆梢长大后的“十七岁”的面容,但还是说不清楚自己是喜欢那样的梢,还是眼前这个有着一张“诺玛”面容的变成“勺子”的梢。女人靠的不是外表。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因为我深深地爱着梢,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并且,我一定会回到所爱之人的身边。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我爱和爱我的人。我会在事件结束后马上回到这里。在“十七岁的梢的心意”再次醒来寻找我的身影之前。

然后我又想起另外一个……应该说,是我同样深爱的人的脸,于是我走进小卧室查看。

发现六岁的小小梢已经起来了,她正坐在地上研究什么东西。

“梢。”

“啊,迪斯科,早上好。”

“你在干什么?”

“啊?在给熊猫起名字,梢熊猫。”

我仔细一看,梢面前的地上放了一张普林斯顿酒店的便签,上面画着这样的东西(见图41)。

“ちんちん”〔※梢想给自己起一个带“嗯嗯”的名字,“嗯”在日语平假名中写成“ん”,而“ちんちん”则是代表男性生殖器的俗语。上图中的圆形则是梢准备填空的地方。〕是不行的哦,我不小心又想歪了,但我知道梢是绝对不会想到那种名字的。

特别是梢。

我最初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十七岁的梢”在进入“六岁的梢”身体时,会让她的身体发生变化,而“岛田桔梗”进入“六岁的梢”的小小身体里却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呢?

作为“他人人格”,“十四岁”的“岛田桔梗”应该多少会改变一些“六岁的梢”的身高,甚至让外貌也产生变化才对。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其中究竟隐含了什么意义呢?

答案只有一个。

当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岛田桔梗”跟“六岁的梢”对“身体”有着同样的空间认识,这也就是说,她们曾经共有过一个身体。

幼年时期遭受过性虐待的孩子们比较容易患上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障碍。〕。

但梢的症状之所以会如此特别,是因为她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又是我所给予的。

穿越时空的能力。

我太过执著于保护梢的安全,使得她在凤梨居跟我共同经历了太多事情。被我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尖尖猪跟我看过同样的东西,听取了我与他人的所有对话,甚至还被我带着穿越过时空。

尚未完成对自我身份认定的梢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观,也改变了自己对时空的认识。这使得一切更加趋于复杂化。一般的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患者只会在一个身体里拥有多个人格,但梢却把自己的人格移植到了他人身上。

她移植的对象正是户田惠梨香、堀切麻纪、川村幸枝、岛田桔梗、田代由梨绘和近野成美六人。

我在凤梨居事件结束当晚,曾经去过这六个人的家。虽然她们长得都不像梢,但我可以确定这六个人都是梢。她们都是十四年间,一直跟梢通过异常时空保持着联系,替她背负了各种精神创伤的可怜女孩。

可是,真正可怜的,应该是还在婴儿时期就被梢带来的多重人格所驱赶,未能成长便已死去的真正的户田惠梨香、堀切麻纪、川村幸枝、岛田桔梗、田代由梨绘和近野成美吧。

我顺利找到了被赶出自己身体的那六个婴儿。

她们都进入了父母为即将出生的婴儿所准备的玩偶,或是哥哥们的人形玩具中。那六个灵魂都缩起手脚,将自己蜷成一团。她们之所以会保持这种胎儿的样子,恐怕是因为自己还在娘胎里时,就被梢夺走了身体,甚至都没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吧,我怜悯这些女孩的魂魄,于是便把她们放在自己家的佛坛或神坛上。在找不到这些地方时,便放到了母亲的枕边。

我虽然从不信仰任何宗教,但却坚信着死亡与其后的人生。因为我知道,人类肉体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灵魂的死亡。

不过,我对于户田惠梨香、堀切麻纪、川村幸枝、岛田桔梗、田代由梨绘和近野成美的身体变成一具空壳这个事实还是感到了一些欣喜,当然,我并未忘却这个事实对其他人造成的悲伤和痛苦。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梢以前为自己准备的那些多重人格现在都不再被需要了,也就是说,梢已经基本治愈了自己的心伤。梢今后一定会痊愈的。我希望,作为保护人格而出现,并对我做出许多警告的“岛田桔梗”是她最后一次人格转换。

为此,我今后将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梢。并且,我为了让自己最终拥有保护她的能力,跳转到了那六个女孩变成空壳的六个夜晚,在她们的身体上分别留下了涂鸦。“熊猫死忠”“熊猫真棒!”“I·PANDA”“呀~熊猫太帅了”“PAPANDAPANDA·PANDALONLON·”“熊猫真可爱呀”。

而这六个涂鸦也同样是对凭空出现的事物的自噬自生式的模仿。可是,如果缺少了这一环,我就不可能走到这一步,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

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我依旧需要继续努力。我的所思、所感、所求、所愿、所欲,只有让这些感情强硬起来,才能最终改变命运。只有让自己的这些感情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才能让命运得以实现。我必须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爱梢。

在普林斯顿酒店的一二〇一号房小卧室里,我沐浴在窗口透进来的朝阳中,看着梢,强烈的爱意使我身体僵硬,但我还是发现了。

发现了这一可怕的事实。梢写在纸上的“〇ん〇ん”,从我的角度看是横向的,变成了“0202”(见图42)。

反正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去靠近二〇二号房间。

时机到了,我的脑袋被人狠狠地揍了一下。有人正在等待这个时机。

“哈哈哈哈哈!白痴!去死吧!”

发出笑声的正是星野真人。我倒在地上,被揍得无力反抗。我在意识朦胧中试图操作时空扭曲,但失败了,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那个男人出现在了我眼前。

那个男人戴着眼镜,右手臂上有个黑鸟的刺青(见图43)。跳到时间外侧的男人。

“嘿嘿嘿!我还是第一次玩萝莉呢!请你一定要让我也来一下啊!”

星野真人兴奋地大叫。那个黑鸟刺青的男人笑了。

“反正我们有这么多时间。你就尽情地玩吧。”

难道说,我想。要在这里开始了吗。在我的面前。

梢握着铅笔抬头看向那个男人,她用害怕得颤抖的声音呼唤着。

“迪斯科——”她在叫我的名字。

快住手!求求你快住手!

黑鸟刺青的男人将我的手指复原。我手上重新长出指甲,水星C的齿痕也被抹掉了。

“我没用下面那个还算不错吧。”黑鸟刺青的男人笑着,用匕首切断了我的左手中指,“因为老外的下体对小孩子的小穴来说还是太大了,塞不进去啊。”

我的左手中指又被复原,如此重复了三次。

“不要!不要!迪斯科!迪斯科!救救我!迪斯科!”梢不断哭喊着。

我呼唤梢的名字,但黑鸟刺青的男人却隔断了我的时空,让我的声音无法传达给她。

第四部 方舟

01

我的名字叫踊场水太郎。将“踊场”直译为英语,应该是“dancehall”吧,可是,这个词在日语中,却是指阶梯的中段,在转角处那块显得比较宽敞和平坦的地方。那个地方在英语中有个更为符合其功能的称呼,叫做“landing”,可是,为什么日本人却要把那个地方称为“跳舞的场所”呢?莫非在身材矮小的日本人看来,那个平坦的台阶竟然宽敞得足以让他们在上面起舞吗?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太清楚。

“踊场”好像还有另外一个意思,特指青楼中妓女们跳舞的场所,而且我的名字中还有个“水”字,所以我这个不知道父母面容的孤儿,名字中的“踊场”一定是指的那种地方吧。日语中还有“水商”和“お水”这样的词汇,其中“水”这个字指代的是“依赖客人捧场来决定收入的生意”和“某种特殊服务行业”。诸如日本料理店、小酒馆、茶棚和青楼。所以,我妈妈搞不好就是底特律满大街的贫穷娼妇、异国风情舞娘、三陪女郎中的一员。如果她是个日本人,搞不好就会是个风尘歌女之类的人物吧。而且,总跟她们混在一起的皮条客或者酒吧老板、脱衣舞场主、艺伎小屋〔※艺伎的工作场所。“小屋”指比较简陋的小房子、小茅屋。〕的老大搞不好就是我的爸爸。

可是这种事情的真相,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如今我早已离开底特律,来到一个位于美国北部近郊的名叫特洛伊市的小城中居住。定居在这里的人都是家业安定的白人群体,所以贫困在这里是非常罕见的。特洛伊城还是全美境内屈指可数的治安好的小城之一,因此也有许多日本家庭在这里定居,但日本血统的孤儿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即使父母不在我身边,也不曾有过任何问题。我每天依旧从孤儿院出发去学校,在那里学习,结识各种朋友……不过成绩不算优良,在朋友们中间也并非很有存在感。说白了,其实我看上去有些“geek”〔※在电脑或网络等特定领域拥有丰富的知识,却缺乏杜交技巧的人的泛称,国内俗称“技术宅”。〕,不过我对日本的漫画和动画一概没有任何兴趣,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天文学。

只有星星和宇宙才是最棒的。

在我就读的公立高中教学楼屋顶上,有一个架设了天文望远镜的装配式可移动小屋,那个被用作储藏室的小屋同时也是我们天文学俱乐部的活动室,更是全校唯一没有被用来当过幽会地点的房间。没错,这里是远离那些性欲旺盛的高中男女生的最后一处据点。虽然这天我和诺玛·布朗有机会两个人待在秋天的夕阳映照着的活动室中,但这个最后的据点今天似乎也能够轻易保存下来。因为诺玛刚在中午休息的时候,走到学校露天咖啡座的中央,也就是达娜.“香奈儿香奈儿”·思特莱斯占据的领域中,扇了这位公主大人一个大巴掌,然后便一直兴奋到现在,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所谓的罗曼蒂克肯定早已躲到天琴座的另一边去了。不过我也并非对诺玛抱有某种喜欢或在意的感觉,只不过对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这样的状况产生了条件反射性的心跳加速罢了。“而且啊,我可以非常客观地说,喜欢香奈儿的女人都是笨蛋。”诺玛愤愤地说道,“你知道吗?那个狗屁女人可可·香奈儿在法国被纳粹占领的时候,居然委身成了德国军官的情妇,她无视在战火中垂死挣扎的祖国人民,独自一人过上了优雅的生活。我知道人的美丽容颜永远只能是表面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原谅那个女人把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也表面化了。”我知道,诺玛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话其实都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感想,而是她身上的攻击性气氛酝酿出来的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而已。因为诺玛平时对于时尚和政治,都基本采取了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的态度,不会轻易妄断才对。可是,现在的诺玛却对思特莱斯和香奈儿做出了冲动的辱骂。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惩罚自己午休时做出的违背自己性格的行为,而刻意用这种言行来贬低自己吧。因为诺玛这个天文俱乐部成员,平日里是最讨厌使用暴力的。所以我现在才会不置一词,让她自己发泄个够。因为我还知道,她这个人向来都非常不屑于接受别人的安慰和好话。所以我几乎没有去听诺玛发的那些牢骚,而是坐在她旁边,呆呆地让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这个词在脑中来回转悠。这个名字开头的COCOC看起来很像吞食游戏里那个张着大嘴到处跑的圆球。C→O→C→O→C(张嘴→吃掉→张嘴→吃掉→张嘴)。

九十九十九。

“法国解放后,可可就逃到瑞士去了,不过现在无论是法国人还是美国人,或是其他那些在香奈儿买衣服或宝石的人们,都不再为可可的卑劣行径感到愤怒或轻蔑了啊。说句实话,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那些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当时毕竟是在打仗,没有任何人能对别人的生存方法说三道四吧。水太郎,你说,我心中对达娜·思特莱斯这种无法抑制的憎恶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吗?我是不是也应该逃亡到瑞士去,在大雪纷飞的酷寒中默默地生活个十年八年呢?”

“……就算诺玛躲到别的地方去也没用吧?如果用香奈儿的事情来打比方的话,应该反过来,让思特莱斯躲到阿尔卑斯深山中,而诺玛则继续十年的普通生活,好让你在这十年间渐渐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气焰嚣张的女孩子吧。”

“但我肯定没办法把达娜·思特莱斯驱逐到欧洲去啊,从实际上说,因为我根本没有那样的实力。要是我能够捏着达娜·思特莱斯的脖子把她扔到地球的某个角落去,应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正因为我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只能打不起躲得起了,但我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钱去瑞士,所以这当然也不是一定要在现实中做出来的事情。我毕竟不能因为同年级的同学很碍眼就赌气搬到外国去啊,而且这也不是说既然不能去外国那就搬到邻镇去就能解决的事情。”

“也对啊。如果只是觉得身边的某个人有点讨厌的话,一般人应该都会选择忍耐吧。”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忍了很多哦。跟一般人差不多。”

“嗯,那倒是。”

“你说,达娜·思特莱斯对身边的人、事、物忍耐了多少呢?当然,我不是说她家境这么富裕,平时需要忍耐的事情就会很少,但我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那个女人会像普通人一样咬紧牙关忍受自己讨厌的东西。”

在她一个人唠叨个不停的时候,我还可以发发呆糊弄过去,但在我不得不回应诺玛的各种说辞时,就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厌烦。那是一种女孩子特有的行为,她们发出声音是为了发散自己体内的热量。就像小狗一直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一样,她们无非是为了降低自己的体温,才会吵吵嚷嚷地说别人的坏话、交换各种八卦、或者死不认输……不,死不认输不包括在内。我实在不想陪着她浪费时间。干脆我们来做爱吧。难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做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听着她的牢骚,在脑中反复想着这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诺玛因为听到了我在发呆中的这一声叹息而猛然清醒过来。对不起,让你听了这么多无聊的牢骚话,如此的表情在诺玛的脸上清晰可见,但她却死都不肯说出来。那并不是因为过剩的自尊心阻碍了她的话语。诺玛现在想的,大概是道歉等于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或自我辩护吧。与其用自己的一句话让对方原谅自己的无礼和失态,还不如为此接受更多的惩罚,所以诺玛总是会选择被讨厌的那一方。虽然我觉得她这种想法多少存在一些偏差,其实根本没必要用如此尖锐的态度生活,但那毕竟就是诺玛的性格。

沉默了片刻,诺玛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我会对达娜·思特莱斯如此反感呢?就算思特莱斯身上穿的不是香奈儿,而是马克·雅各布斯〔※法国路易威登的创意总监。〕或者古奇、无印良品,我应该也还是会很讨厌她吧。水太郎,你有没有遇到过自己毫无理由就是很讨厌的人,或者生理上完全无法适应的人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嗯……应该没有吧,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你要怎么理解啊?”

“因为我很讨厌鱼肉冻。”

“鱼肉冻?”

“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吃它。虽然自己吃果冻或者布丁的时候完全没有抵触感,甚至连意大利式的类似果冻的黏稠食物也会觉得很好吃,但就是不想碰鱼肉冻。”

“哦哦,原来是吃的啊……那是日本料理吗?”

“对。”

“人对食物的喜好不是单纯用好吃和不好吃来分类的吗。我啊,从没觉得达娜·思特莱斯是个垃圾一般的人类,也从没觉得自己看到她的举动就会反胃哦。说白了,我当然也觉得她是个大美人,非常有魅力,而且她身上的香奈儿毛衣也跟她非常相称,穿起来既可爱又高雅,让人一见就心动不已。还有她的笑容,跟她周围那些只会拍马屁的女孩子们比起来魅力大了不知多少倍,我甚至还愿意承认她身上确实有种让人忍不住要将其围在中心处处追捧的奇妙气质。但我就是讨厌她!我知道虽然外表看上去很肤浅,但她还是会意外地给出非常中肯的意见,有时也会对事物进行非常全面的思考,但是她绝对有蹊跷,很可能被她巧妙地隐藏在了内心深处,搞不好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达娜·思特莱斯一定在某个决定性的地方有问题,绝对是的!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这种想法可不是出于我的艳羡或嫉妒心哦。因为我根本不适合走达娜·思特莱斯的那个风格路线,也对那个路线没有半点兴趣。不管那个女人是否生活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只要她存在在世界上,并且过着符合她存在的那种生活,而她那种生活还非常受欢迎,我就绝对无法忍耐!我根本不愿意相信别人竟然会像我无法喜欢那个女人一样无法讨厌那个女人,这让我非常烦躁!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世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干脆毁灭掉算了。而且我也非常讨厌自己竟会因为那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对了,水太郎你有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啊?即使对方不是达娜·思特莱斯?”

她已经怒气冲天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诺玛也因为察觉了自己的丑态而笑出声。

“啊哈哈。我的生活中没有那样的人啦。”

“真是的……水太郎的性格还真够平和的。”诺玛也笑着说,“难道因为你是日本人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跟我的血统没什么关系吧。而且,我也说不上是特别平和的人啦。”

“真的吗?”

“那当然啦,我也是有很多想法的。”

“水太郎,你说,我对达娜·思特莱斯这种难以控制的厌恶,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平息下去呢?即使不到瑞士去隐居,就这样普通地生活下去,这种情绪真的会乖乖地消失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被整理好,深深地收藏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让我再也不会去介意吗?”

“嗯……我觉得你现在感受到的这种醋意,应该就是我们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必须经历的一种感情吧。也就是说,这只是一种年龄性的东西。”

“你是说因为进入了思春期,所以我才会讨厌达娜·思特莱斯吗?是我的第二性征期让我对达娜·思特莱斯产生了厌恶的感情?喂,你别想用这种说辞把我概括进去哦,我对她的厌恶可是根本没法概括在青春的烦恼这种陈词滥调的解释中的哦。那应该是更加根源性的,由思特莱斯的某种缺陷而引发的厌恶才对。”

“或者是诺玛你自己的。”

这个天文俱乐部成员,二年级学生,看起来还比较漂亮的女孩子瞪着我,然后一边长叹了一口气,一边转开视线说:“……对啊,可能,就是因为我自己的缺陷啊。”

“不过那也没什么啊。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毫无理由地讨厌另外一个人。而且,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毫无理由的啊。”

“谁说的,不是有温柔帅气等等一大堆的理由嘛。”

“那就是说,诺玛认为自己的男朋友一定要非常温柔才行啦?如果他长得不够帅,你就不愿意跟他交往吗?难道你是从那些特定的群体中选择交往对象的吗?”

听到我的话,诺玛歪着头,皱起眉说:“唔唔唔,我还没有过喜欢上一个人并与之交往这样的恋爱经验,所以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看了看周围,又说:“那么,你对于星星是怎么想的?”我们周围摆放着天文望远镜和图鉴、星图、以及历代俱乐部成员拍摄的各种天体照片。“你不是喜欢星星吗,难道这里面也有某种理由?”

我曾经听诺玛本人说过,她从小时候开始就非常喜欢仰望夜空里的群星,感受到这些星星的魅力后,她又非常自然地开始用望远镜观察肉眼无法看到的土星环和木星的横向花纹。

此时诺玛也环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活动室,审视着自己选择的这个场所。“……星星啊。嗯,看来你成功地将了我一军啊。说得也对。我确实是毫无理由地就喜欢上了天空的群星,原来这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啊。可能达娜·思特莱斯也像我毫无理由地喜欢群星一样,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香奈儿吧,她有可能像我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一样,非常自然地变成了那样的人,而我对她所产生的厌恶也同样是毫无理由的,只是单纯的厌恶罢了。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大家喜欢星星,并不是因为它们很漂亮。”我再次重复道,“如果漫天的星光真的拥有如此威力,那天文俱乐部的地位就应该在露天咖啡座的正中央,把那些达娜·思特莱斯、拉拉队员、足球队员之类,穿着统一式样夹克衫的白痴们都挤到一边去了不是吗?因为如果我们在派对结束后的归途,只消抬头一看,便能看到满眼的神话和绘卷,还有那许多深远的谜团和广袤无际的想象空间啊。但实际上却没有人会一直盯着天上看,我们也都躲在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吃着自己的午餐。而且之前只有男性成员的时候更是凄惨哦,一不小心回过神来,就会发现已经有数百个橡皮擦砸到自己背上。各种各样的笨蛋都像是有着非常正当的理由一般,明目张胆地把我们的自尊踩在脚下。可是,无论是那些没有大脑的白痴们,还是被那帮白痴践踏自尊的我们,都从未有过‘为什么会这样’的疑问。他们只是机械性地做着这些事情。我们也非常顺从地被他们踢打,从未想过要做出什么反抗,因为我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接受了他们的这种行为。其实我们也是很讨厌那帮人的。大家都互相讨厌对方,而力量强大的一方则会压制弱小的一方,这是非常自然的。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归根结底,诸如喜欢或讨厌这种感情,本质上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嫣然一笑。“真是个凄惨的故事啊。”诺玛说,“不过我倒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才对。”

因为你是诺玛啊,我想。即使被人疏远,也从未遭到嫌弃或蔑视。身处一个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位置,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呼,”这回诺玛没有叹息,而是半带笑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那说到底,我岂不是要带着这种天生的对达娜·思特莱斯的厌恶情绪一直到死为止了?真是无药可救了啊。”

“不会有问题的。”我对她说,“因为我刚才也说过,这肯定只是暂时性的情绪罢了。”

“可是我一直都会是我啊,所以这种情绪也是不会变的吧?”

“诺玛的确是诺玛,但十七岁的诺玛肯定跟二十七岁的诺玛不一样啊,同样地,跟三十七岁的诺玛就更加不一样了。所以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个达娜·思特莱斯了。”

“难道我会产生质变吗?”

“这种事情我们管它叫长大。”

“真的吗。好像你说得也对。”说完,诺玛淡淡地笑了。她又对我说:“谢谢你,水太郎。”还在我脸上印下了一个吻。“日本人还真擅长倾听啊。”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也是跟血统完全没有关系的。”我嘴上说着,心里尽量不去想刚才她印在我脸上的那个吻。

“可是,我身边再也没有像水太郎你这样的朋友了哦。”

诺玛虽然这么说,但我跟她都还只有十七岁。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事物等待着我们。可是,诺玛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的那些所谓“日本人啊”的说辞应该都是对我的善意奉承吧。她不可能真的认为所有日本人都跟我一样。毕竟那是不会轻易对任何事物做出妄断的诺玛啊。

随后,我们转换了话题。我和诺玛非常顺利地把达娜·思特莱斯忘到脑后,不知不觉开始了我们本来就应该交流的、最符合我们兴趣的关于宇宙的话题。就像其他关系亲密的朋友间经常会有的对话一样,即使内容的转换非常唐突,我们也丝毫不会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虽然文脉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我们却依旧能够自然地适应,这恐怕是因为,除了化作言语表现出来的文脉之外,我们还共同享有某种看不到的源流吧。对我们来说,那共同的源流总会是关于宇宙和星空的话题。

当时我们突然转换的话题,就是我们在天文俱乐部结识后曾经几次提到过的讨论题目,而那也是所有宇宙论中最具魅力的谜题——宇宙是如何诞生的,又将如何终结。

看来诺玛在昨天或者前天,总之是最近这段时间突然想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推论,因此在我们开始这个话题时,她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变得满脸笑容。“你听我说,过去人们不是认为,宇宙是一个巨大的、平坦的、永恒的、静止不动的空间吗。这种宇宙论,我们后来称其为古典恒常宇宙论。”诺玛说着,画出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见图1)。她用横轴表示“时间”,用纵轴表示“宇宙的大小”,然后在纵轴的上半部分画了一条与横轴平行的笔直的线,又在纵轴上标注了一个“∞?”的记号。

“可是,埃德温·鲍威尔·哈勃在一九二九年发现了哈勃定律〔※速度和距离均是间接观测得到的量。速度一距离关系和速度一视星等关系,是建立在观测红移一视星等关系及一些理论假设前提上的。〕后,膨胀宇宙论就占据了人们的主流认识足足有六十年之久不是吗?”说着,诺玛又开始描绘“膨胀宇宙论”的示意图,并继续解说道,“在大约一百三十七亿年前,宇宙大爆炸发生了,大约在膨胀进行到10^-36秒时,产生了一种相变使宇宙发生暴涨,在此期间宇宙的膨胀是呈指数增长的。在此之后,宇宙一直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膨胀率,而在最后的最后,将不再有新的星体形成,旧星体也陆续开始塌陷为黑洞,这些黑洞可能会彼此相撞,从而融合成超级大黑洞,也有可能因为宇宙膨胀的速度过快,彼此分散得越来越远。总之,最后连黑洞也会因为自身的热放射而蒸发得只剩下光子,而对那些能量过于微小的光子来说,宇宙空间实在是太冷了,然后宇宙就会迎来大撕裂,成为一个只有基本粒子的空间,而这些粒子又会因为膨胀而更加远离彼此……到这里,宇宙作为宇宙的机能就基本停止了,但它的活动却并未因此而终结。在变成只有基本粒子的超大宇宙后,它还会继续着永远的膨胀。也就是说,宇宙这个空间是永远不存在终结的。如果把宇宙比作动物的话,那它就只是‘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经过各种挣扎后终于死去,但它的遗骸却会永远腐烂下去,根本不存在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刻……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这种设想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认为宇宙只有开始没有终结这一点啊。”说着,诺玛终于结束了示意图的绘制。她完成的图表上先是有一段急剧上升的曲线,随后那段曲线转而变成平滑上升的态势,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又再度转变为急剧的纵向增加,一直延伸到了纵轴和横轴的外围……整个示意图就到此结束了(见图2)。

“不过也有人不同意大撕裂,从而提出了大挤压的说法……”说着,诺玛又开始绘制第三个示意图,并继续解说道,“这就是后来的振动宇宙论。先是发生大爆炸,然后发生了宇宙膨胀,但在那个膨胀到达一定临界点后,宇宙就会转而进行收缩,并最终回到最初的高压状态。可是,这种说法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在宇宙转而进入收缩过程时,必须有一个外力加压,可是宇宙的边缘并没有类似橡胶的东西,所以,如果无法找到一个改变宇宙运动方向的力,这个假说就无法成立。不过,这个东西在图上还是非常完美的。因为一切都会经历轮回与重复,这难道不是跟古典恒常宇宙论一样,是个让人感到信服的永恒的形态吗。因为不曾有开始,因此也不存在终结。”“振动宇宙论”的示意图是由急速上升的曲线和平和上升的直线、平和下降的直线和急速下降的曲线对称绘制而成的,而且这种对称关系还能循环往复下去(见图3)。

“现在学界中较为主流的宇宙论大体就是这三个了,接下来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哦,我用一种非常大胆的方式把这三种宇宙论进行了融合,并将在这里,提出我全新的宇宙论哦。”说着,诺玛那闪耀着灿烂光芒的茶色瞳孔转向了我。我并不插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刚才她解说的三个宇宙论对我们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基础的温习。是无聊但必要的准备工作。不过,现在看到诺玛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我更愿意相信她之前的低调都是为了衬托自己发现的前奏而已。随后,诺玛再次回到解说,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们计算从1到100的总和时,不是会采取一种巧妙的方法,将那些数字在50和51的地方对折,以方便计算吗?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1加100,一直到50加51都当成101来计算。因为有50个101,所以就是101×50=5050(见图4)。对吧。其实我的理论也跟这个计算方法的原理差不多。

“听好了哦。在第二个‘膨胀宇宙论’的说明图上,纵轴表示‘宇宙的大小’,所以这个说明图上的线就是‘宇宙的尽头’,从这条线上的某个点垂下来的直线就是‘当时的宇宙空间的体积’对吧?然后,以下就是我的想法——就是这里,取这条线的正中间点,画出一条垂线,将后半部分的图整个上下翻转,再对折过来,这样一来,图标的前半部分跟后半部分就刚好重叠了。于是,大爆炸的曲线和大撕裂的曲线也会重叠,所以,‘宇宙的大小’在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重叠相加后,总是会保持一个定量。”

嗯……我想。诺玛又在图上加了一条与原来的横轴平行但方向相反的横轴,并在原点上写下了“初始和终结”,完成了示意图的绘制(见图5)。

“你看,这是不是很完美?这既是恒常宇宙,也是膨胀宇宙,同时还是振动宇宙哦。不过,振动着的并不是‘宇宙的大小’,而是‘时间’罢了。你能明白这张示意图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个宇宙尽头的另一端,存在一个时间逆流的宇宙对吧。”

“而那另一个宇宙,其实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有着时间接续关系的,同一个宇宙哦。”说完,诺玛冲我微微一笑。“用这个理论来解释宇宙的话,就不会被膨胀宇宙论的物理理论和观察结果所限制,也能够说明振动宇宙论中让宇宙发生伸缩的物理外力来源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正是这个由于大爆炸所爆发出的能量而不断膨胀的宇宙在挤压另外一边的宇宙使其缩小啊。不过那个被压缩的宇宙却是与我们时间逆流的宇宙,所以在膨胀宇宙的这边看来,它虽然是在缩小,但在它自己的时间范畴内来看的话,它其实还是在不断膨胀的。”

原来如此,我又想。这果然是个非常完美的图表。可是外表虽然完美,但实际内容却如何呢……“在这个对折地点……不,应该是对折时间点上,宇宙会变成什么样的呢?会不会变成两个同一宇宙并列在一起?”

“没错啊。”

“呃。可是,那不就相当于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所在的宇宙被整个复制了一遍,分裂出第二个宇宙了吗?”

“并不只是那个时间点哦,我和水太郎,还有整个宇宙其实都一直处在并列的状态。如果这个宇宙即将迎来‘对折时间点’的话,那么在这一刻,高二的我和上了年纪的我就是同时存在着的。在我们朝着‘对折时间点’长大的时候,另外的我们则在朝着‘对折时间点’返老还童,然后,我们在那个‘对折时间点’上就刚好一致了。”

“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像双胞胎一样在这里并列着吗?”

“嗯……不是那样的,应该说,是相差了一瞬间的前后的我们会在这里并列着吧。虽然几乎是一样的,但却是一瞬之前和一瞬之后的我们……”

“哦哦……你的意思是,处于‘前半部宇宙’的我们的灵魂或者心意会发生移动,转移到‘后半部宇宙’的我们那边吗?在一瞬间?”

“不对不对,我不是指灵魂转移到另外一个肉体中,而是每个肉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而他们都是时间相逆的同一个体,所以不需要刻意的移动,也能在同一个时间内保有同样的心意和同样的灵魂。”

“……啊啊……原来如此……可是,那如果这样呢,不要去搞这么复杂的对折重叠示意图,而是直接将两个相同的图重叠在一起不就好了吗?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更加简洁明了,难道不是吗?”

说着,我开始试着描绘我心中的示意图。那是两个膨胀宇宙论的图表,我把他们反向连接起来,并画上平行但有着相反箭头的两条横轴(见图6)。

“可是这个图表代表的难道不是不同的两个宇宙同时重叠在一起吗?”诺玛对我说,“那两个宇宙分别持有方向相反的时间,在彼此挤压的同时,像双胞胎一样并肩度过自己的一生对吧。可是它们却是不同的两个宇宙,难道你不觉得,它们不太可能拥有同样的寿命、同样的大小和同样的成长速度吗?”

“那如果不是两个不同的宇宙,而是同样的宇宙再度重演呢?”

“可是宇宙会经历一次分裂得只剩下基本粒子的状态啊,而且那还是从基本粒子的爆炸中产生的宇宙哦,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宇宙出现呢。”

“也对啊……”

“别的地方存在着另外一个宇宙,而那个宇宙中还有另外的我们在其中生息繁衍。要是真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不觉得有点恶心吗。那可是既是我们又不是我们的人哦。”

“……嗯。”话虽如此,我内心还是认为“必定会出现完全相同的两个宇宙”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双子宇宙论”中的两个宇宙真的就像人类的双胞胎一样,拥有相同的宇宙DNA,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如何出现的,但它们总归会诞生的吧?那么,在另外一个完全相同的宇宙中,说不定也存在一个作为超小号的砝码而存在的我吧。如果不这样的话,两个宇宙就会变成拥有不同历史、不同成长经历的宇宙,因此他们所拥有的能量也就无法守恒了不是吗?……还是说,只有偶然出现的掌握了能量守恒的双子宇宙才能够诞生并成长,在其背后,其实还有着无数的独生宇宙难逃胎死腹中的命运吗?

我又看了看诺玛的图表,那确实是个崭新的思路。大爆炸和大撕裂的剧烈程度一致这种全新的假设。也就是说,大撕裂的过程很可能比我们以前所想象的都要庞大和迅速,又或者,宇宙的膨胀率比我们之前所想象的都要大,所以大爆炸很可能比我们所想的威力要小得多。至于我的衍生图,因为没有包含在历史中央突然出现的略显唐突和勉强的时间对折,所以看上去还是比较巧妙的,可是,出现体积和能量完全相同的双子宇宙这种想法还是比较难以接受的吧。总之,诺玛的那个“对折宇宙论”作为一个模型,其中还是包含了比较有趣的可能性的,而且这种想象虽然大胆,却意外地没有漏洞。她总结得非常漂亮。

这真是诺玛会想象出来的宇宙论啊,我心想。

那是当然,因为那其中包含了诺玛原创的世界观。

“如果这个理论反映了真实,那我们就有可能更容易实现时间旅行哦。因为另外一个时间的宇宙就在我们身边嘛。因此我们没有必要穿越时间的壁垒,只要前往宇宙的尽头另一端就好了。”听到我说的话,诺玛笑了。

“前提是我们必须制造出能够赶上宇宙膨胀的速度,并将其超越的机器啊。”

“……也有可能等我们制造出那种机器时,宇宙已经进入了‘后半部宇宙’,于是我们乘坐那个机器打算突破宇宙的尽头朝向未来时,搞不好反而会回到过去哦。”

“那只要把那个机器的制作方法传授给过去的我们就好啦。我们一定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