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