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官报宁左监来访时,她笔尖微微一顿,疑惑望去。

魏昭适时解释,“是宁彧,我让他进了廷尉。”

廷尉左监为廷尉属官,听起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实际权力极大,在阿悦看来就像是现代的司法院秘书长,令人生畏。

魏昭会把这样的官职给宁彧,着实叫人意外。

踏入御书房,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正在御案批阅奏折的魏昭,其下放了一张小桌,阿悦正在上面练字。宁彧对这样的情形一点也不意外,从容地和二人见过礼,落座。

他也不避忌阿悦,第一句话便道:“如陛下所愿,傅家终于要动手了。”

魏昭颔首,“傅徳做了什么?”

“广平侯夜访几位公侯府邸,其长子傅文琛远在邺城养胎的爱妾突然出事,连夜去了邺城看望。不过,兵符似乎也同时不见了。”宁彧意味深长道,“陛下,那位傅都尉,怕是关不了几日了。”

“能关几日是几日。”魏昭头也未抬,仍在批阅奏折,“傅家若是好能耐,便直接来劫狱。”

宁彧脸上有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肃然,“不过,即使知道傅文琛可能的去处,我们恐怕也无法阻拦。前几日广平侯不曾因傅文修之事闹起来,陛下就不好动手。”

他道:“和傅氏一战,恐怕在所难免。”

退一万步说,只要现在魏昭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抓回傅文琛,那他就算在临安内把傅徳和傅文修都给弄死了,这一战,就避不了。

“嗯。”魏昭搁笔,平静道,“我早有预料。”

当初祖父不曾把他和祖母的劝告放在心上,魏昭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养虎为患,还好傅氏现在还不算真正养足了势力,打起来也无需太过畏缩。

魏昭想在他们羽翼没有完全丰满前彻底铲除。

如他对文夫人说的那样,此事不能拖延。时间长了自己固然能做更多准备,可对傅氏亦是同理。

他心知,如果是祖父故意做这些以激怒傅氏,傅徳可能会更忍耐几分,但挑事的人换成了他这个小辈,傅徳就压不下这股火气了。

果不其然,这么快就耐不住了。

两人谈得认真,阿悦也听得认真,同时,作为女孩儿也不由自主地关注了下二人的仪容气质。

她曾用剧情中的了解去勾画过宁彧此人,但真正遇见了解后,还是颇有不同。

如果说魏昭如天上明月,皎皎夺目,宁彧便如夜幕下的苍鹰,沉默低调,似乎总在有意收敛自己的风采。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让人觑见锋芒。

而宁彧今岁年仅十五,是个真正的少年郎。

他这样的人实在适合官场,太过懂得如何生存了。

其实不论是官场或是其他,想必于他而言都是如鱼得水,十分轻松。

阿悦很佩服羡慕这样的人,无疑智商情商都是极高,与人相处毫不费力。

她自顾自乱想了会儿,不知何时两人谈话竟结束了。

宁彧走到了她的小桌旁,赞道:“翁主的字一直就写得很好,如今又有精进。”

阿悦回神,不意他这样的人还会夸奖自己,谦虚道:“不及宁左监。”

宁彧眉头微挑,“翁主似乎不曾见过在下的字,是如何知晓?”

这话问得阿悦一呆,不知如何答。互相吹捧不是常有的事么,他怎么会这么认真?

宁彧唇角微微一弯,对他而言这已经是很愉悦的笑了,“不过翁主既如此说了,在下便忝颜添上几句,还请借翁主墨宝一用。”

阿悦下意识抬手拿笔给他,微微让开了位置。

宁彧站定,沾过浓墨,在纸上凤舞龙飞。他的字倒不像为人行事那般低调,而是遒劲有力,几个大字跃然纸上,占了近一半的位置,很有些霸道。

即便从纯书法的角度来看,阿悦也知道,他的字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且笔锋独特、自成一派。

练好字不难,练出独特的风格和派别就已经初步触摸到了开山的门槛。

想到阿兄魏昭似乎也是如此,阿悦难得郁闷,果然在书中不管男主男配,就没有一个不厉害的,无论哪方面。而对“她”的描写,似乎除了外貌稍微好些,其他什么都没有,典型的花瓶,还是命不长的那种。

“宁左监的字,甘拜下风。”她憋出了这么一句,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宁彧又笑了笑,“翁主如果喜欢想学,也不难,在下定然倾囊相授。”

说着,他已在纸上分步又写下一字,道:“正像这样,一勾一撇到位了,便有形了。”

这些阿悦学字好歹也有两年多,都是知道的。

两人由于一写一看,都在小桌边,靠得倒是挺近。

“阿悦。”魏昭忽然叫了声,得阿悦茫然抬首,微微一笑道,“没有墨了,还有些奏折未批,阿悦可否去帮我取些朱砂来研墨?”

“好。”阿悦没想其他,应声而去。

这时,魏昭才温声缓缓对宁彧道:“阿悦的书法一直是我教授,自幼如此。进出宫廷不便,宁卿还有诸多要务,就不必劳烦了。”

第59章

宁彧颇为意外地看去, 望见的是神色如常的魏昭。

于魏昭而言, 此举大概可以解释为不大想看到疼爱的表妹和一个外男走得太近。宁彧和一般的先生不同, 他城府太深, 年纪相差还不大, 关键是长相太过昳丽,貌若好女。

和这样的少年郎君朝夕相处,对一个小娘子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

魏昭就算日后亲自为阿悦挑选郎君, 也绝不会把宁彧列在其中,即便这是他欣赏且准备重用的臣子。

宁彧了然般一笑, “臣知道了, 陛下放心。”

“嗯, 无事你便退下罢。”

说罢,魏昭重新低头看起奏折, 等待阿悦取朱砂回来, 期间发觉九英在不住抖着肩膀偷笑。

过了会儿,他抬首奇怪道:“何事这么好笑?”

九英先是谢罪, 然后摆手, “无事无事,奴只是一时岔气了。”

魏昭继续看着他, 他才吞吞吐吐道:“奴是想说陛下…嗯,陛下和翁主兄妹情深。”

阿悦适时赶回,因快走了会儿, 脸上浮现健康的红晕, 听到了几字便好奇问, “什么情深?”

“…”九英沉默。

这时,魏昭才反应过来九英为何偷笑,略带威慑扫去一眼,对阿悦笑道:“无事,他闲来逗趣罢了。”

阿悦眨眨眼,把朱砂放下,“要我帮忙磨墨吗?”

“不用。”魏昭道,“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你,九英。”

“哎——”九英立刻麻溜地赶了上来,脸色堪称谄媚。

九英是新到魏昭身边的,阿悦第一眼见他时,就已经成了魏昭的侍官总管,而后慢慢发现,此人还真是极其有趣。

这对打的什么哑谜她是看不懂了,干脆回了座继续专心练字,也忘了方才宁彧说要教她的事。

如此悠闲自在的日子只维持了不到半月。

这日傍晚,阿悦奉文夫人之命给魏昭送汤,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愤懑不平的声音,“陛下,荀君这是挟恩图报!陛下要提拔他去任婺城太守,当一方主官,他竟敢推让,分明是自觉太守一职配不上他的大才,狂妄可笑。”

不好冒然打断对话,阿悦停在了门外。

那人又忿忿道:“自陛下登基后,荀君行事愈发猖狂肆意,自以为是陛下救命恩人便可罔顾王法!却不知陛下为主他为臣,此乃本分而非恩情,实属小人尔,不堪大用!”

这说的是荀温吗?阿悦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嘴中说的狂妄自大的小人会是素来小心谨慎的荀温。

不过有些臣子论起事尤其是骂起人来特别喜欢夸张,一件小事也能被放大无数倍,她想,荀温应当不至于做到这种过分的地步。

但他往日从没有得过这样的评价,更别说被人批判成这样,这次恐怕真的做了些不得人心的事。

阿悦不由默默猜测,荀温不会是因为相信表兄是他的子嗣,儿子一朝登上皇位,便志得意满了?

魏昭的声音倒很冷静,“依卿之见,该如何?”

“荀君毕竟救过陛下,不好伤其性命。但眼下傅氏之乱将起,陛下也无需这等小事费心力,干脆将此人贬为马前卒,晾他个三年五载,他也就知道自己分量了。”

阿悦听了,觉得这人似乎和荀温有些仇怨,一开口就是这种毒计。

傅文修受不了马夫的侮辱能当朝闹起来,别说荀温自认是天子的父亲,就算他只是个寻常官员,难道就忍得下么?

她觉得这方法也不妥,荀温若受了刺激,指不定得做出什么来,而大舅母王氏还没有和她商议好时间。

刚想让人通报,已有另一位侍官走来,望见她惊讶了下,“翁主不进去吗?”

阿悦道:“我不急,你有要事便先去禀报罢。”

“也不是什么要事,荀君请见,奴来请示陛下。”

荀温?阿悦立刻想到这时候的魏昭定然不会见他,她干脆转步去了外边。

侍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入内禀报后果然得了魏昭拒绝的消息,魏昭道:“好像听到翁主的声音,她方才也在外面吗?”

“是,不过翁主和奴说过话后就离开了,也不知为什么。”

是听到荀温求见便离开的?魏昭若有所思,手指微动。

……

阿悦等了会儿,待荀温收到侍官的传话才慢慢走去他面前。

此刻荀温面上似有愠色,也不知是对着侍官还是对于魏昭不见他的决定。

师生二人着实有段时日没见面了,这会儿,阿悦发现他的气质神态确实有了明显的变化。

以往荀温显得内敛而低调,即使许多人清楚他心性毒辣,也依旧会被他的表面所欺骗。可现在他竖眉冷目的模样,几乎就要找不出曾经那个温和的先生影子了。

“荀先生。”阿悦叫了声。

荀温回头,见了她似有惊喜似有意外,恢复些许笑意,“翁主,许久不见了。”

“荀先生行色匆匆地来找陛下,是有急事吗?”阿悦道,“阿兄现正在接见其他人,若不是什么机密,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那倒不必劳烦翁主,此事不急,改日再说也一样。”

这个时辰了来找魏昭,又遮掩着不肯说,阿悦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动了想要告诉魏昭身世的心思。

如那人说的那样,荀温就是抱着挟恩图报的意愿,但并非救命之恩,而是他所以为的生父之恩。

贪欲无度,今日荀温能仅仅因为还没被承认的事实就变了性情,明日还不知将得寸进尺到什么地步。

“荀先生,不知何时能回来为学生授课?”阿悦问,“有些日子未上课了,那些算数推演感觉都生疏了许多。业精于勤荒于嬉,没有先生督促,学生还是不够自觉。”

荀温一怔,他很少感受到这个学生的热情,“我一直都是有空闲的,翁主这么说,不如三日后恢复授课?不过此事翁主还是要和陛下说一声才是。如今小郎君已经出宫,就不能再一同了。”

魏昭登基,几个封王的叔叔自然不能再留在宫里,魏旭已经和他的父亲搬了出去。

“这点小事还是不用去请示阿兄的,他会同意。”阿悦弯眸,“对了,听说先生要升官,在这之前是不是还要为先生庆祝摆一桌宴席?”

“哪里哪里,都是传言罢了,翁主可不能道听途说。”荀温也不知为何,直觉就想拒绝,“再说了,哪有让翁主给我摆宴的道理,不必不必。”

阿悦似有失望,轻声道:“这样啊…本还想着,难得能为先生做件事呢。”

她语气很真诚,看不出任何作伪。平心而论,无论是身份年纪性格,荀温对她也是从未有过甚么提防警惕之心的,此刻也是如此。

他略有歉疚,但还是道:“嗯,我新研制了几样点心,三日后为翁主带去。”

“好。”阿悦笑起来,“多谢荀先生。”

就课程又随口说道两句,两人这才道别。

荀温站在原地看了看这个学生的背影,双眸微眯。

应当…是他多虑了罢?

他转身离宫,却不知,这厢阿悦提步就直接去了王氏那儿,同她把今日得知的事说了个清楚。

王氏气得身子颤了颤,“我就知道,此人有登天野心,绝不会甘于待在暗处不动的。不能让他告诉阿昭,我怕阿昭得知此事会对荀温有恻隐之心。”

如果放在从前,阿悦也会如此以为。但见过魏昭干脆利落地杀徐四郎后,她再也不会这么简单地去思考他了。

“大舅母,我是觉得…”阿悦道,“不用告诉阿兄身世,但那件事总可以让他知晓一二。毕竟荀温狡诈多智,我仔细想过,还是有些怕我们冒然出手会打草惊蛇,万一没成功。”

“不会的。”王氏笃定道,“依照我们的计划,几乎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就算他插翅也难飞。”

唔…阿悦轻颤了下眼睫,知道王氏劝不了了。

王氏现在对荀温恨之入骨,是定要杀他的。

“那阿悦也只能尽力了。”阿悦轻道,“我总觉得,荀先生似乎察觉了什么,兴许他会有防备。”

“只要我不出面,他怎会对你有防备。”王氏对阿悦扯唇笑了笑,“阿悦,好孩子,我知道此事本不该牵扯到你,你毕竟年幼…要不,那日请荀温入殿后,你便退避罢。”

阿悦摇头,“那更不妥了,大舅母放心,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一定会做到。”

做,自然是要做的,只是…

阿悦慢慢走回住处,发现魏昭正好在站在乐章宫殿外等候。

“阿兄怎么不进去?”

魏昭微笑,眸似星辰,“夜风正好,阿悦这儿又能看到极美的夜景,不由贪恋片刻。”

花月溶溶,柳树婆娑,确实是很美的景色。

坐在石凳上,阿悦同他一起看了会儿,忽然问,“阿兄,杀人是什么感觉?”

“…”魏昭沉默了下,才答,“不是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道:“初时许会热血沸腾,而后不过麻木而已。”

魏昭第一次杀人,是在战场。那时候他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他。

将士浴血奋战,鲜红的血洒满胸前盔甲,到最后和同袍的血混在一起,又如何分辨得出?都终将变成一块块令人作呕的血渍,无人喜欢把它留在身上,即便那可能是荣誉的象征。

“会害怕吗?”浓浓夜色中,阿悦清脆的声音满是好奇。

“不会。”魏昭低眸看她,“因为在每一次杀人前,我都做好了准备。”

畏惧杀人,就不该上战场。事后也许会梦魇缠身,但只要每次睁眼的刹那,他就绝不会有惧怕这种情绪。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阿悦一直就知道这个事实,在这个宫中、整座临安城,也许绝大部分人都曾手染鲜血。

她口中轻轻呼出一口气,眨眼间就随风消散了。

“阿兄杀人,都是为护人。”以前是为守护祖父魏蛟,而今,应当是为守护祖父留下来的江山。

魏昭摇头,“无论为何杀人都不重要,只要动了手,便是做了同样的事。”

他抬手,轻轻覆上阿悦的发,她正仰首安静看来,“杀人可为许多,但唯有一件事,绝不可杀人取乐。世间可杀之人虽多,但能留,便还是留。”

阿悦不解,魏昭一哂,掌下微微加重了力度,“若不能留,我也希望,阿悦可以告诉阿兄,让阿兄来。”

阿悦一怔,有瞬间的紧张,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吗?

但魏昭只是道:“阿悦只需开心便好,其余的事,一概有阿兄。”

第60章

阿悦总觉得, 表兄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关于荀温的事。因为在大舅母王氏准备好的最后一日, 她们突然得知消息, 荀温被外派出临安了。

临走前, 荀温还着人给她传了一封信和一盒糕点, 表达了食言的歉意,希望来日师生再聚云云。

王氏一脸不可置信,“他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临安么?”

“也许想通了罢。”阿悦说着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她更倾向于是魏昭做了什么。

其实,能够暂缓对荀温的处置也好。

本来阿悦也觉得荀温是个隐患, 该杀。可那日魏昭对她说过那些话后, 她隐隐约约觉得, 许是他的某种暗示。

荀温该杀可杀,但并非必杀。

留着他,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荀温一走, 王氏就是对他恨意再深也没有办法,她只是个寻常的深宫妇人, 并没有什么人脉手段。

阿悦有时陪着魏昭批阅奏折、望着他的侧颜时, 几度都有种想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荀温身份的冲动,但这种想法每次都在魏昭投来的温和目光中消散。

她慢慢意识到, 许多事,魏昭有其自己的解决方法,他想要的不仅是简单解决一件事, 还想要保护许多, 例如身边的人。

这是他独有的温柔。

渐渐的, 她也把荀温放到一边了,因为傅氏开始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