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石凤岐那坚毅刚强的眼神扫过四方,被他目光所视之人莫不低头,未敢与他对望。

笑寒心惊胆颤,压住想冲上去扶他回去的冲动,拍了一下旁边的马儿屁股,马儿撒开蹄子向石凤岐冲过去。

石凤岐暗笑一声:“聪明。”

纵身上马,他这才高举长枪,人群中爆发出高喝声:“乌苏曼,乌苏曼!”

永远胜利的王者!

第七百零五章 舍我身,换你生

鱼非池坐在一边,看着军医进进出出,忙上忙下,屋子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她不吭一声,不打扰任何人。

她看着军医剪开了石凤岐身上的玄袍,湿嗒嗒地破布被扔在一边的地上,落地的时候都能发出“啪”地一声,湿布打在地面上才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然后便能看见石凤岐周身是伤,密密麻麻,有几处地方极为凶险,按着那些军医说的,再偏一分,再深一丝,便是性命难保,鱼非池冷冷地看着这些军医:“这些废话不用来告诉我,治伤。”

她不需要别人告诉她,石凤岐经历了多少凶险,她全都都知道,从提及白袍骑士起,她就知道石凤岐这一趟前去有如找死,哪里轮得着这些军医现在在这里絮絮叨叨?

仅清洗伤口便用了整整两个时辰,伤口太多,处理起来也甚是麻烦,石凤岐像是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吃过了所有的酷刑一样,身上找不出几片好肉,身子像是龟裂的琉璃盏,到处都是裂痕,横七竖八。

他一直在昏迷,回来之后甚至来不及抱一抱鱼非池,就直接昏倒在了军营里,还是笑寒把他背回来的,到这会儿,他也没有醒过来。

军医说,起码得两三天之后,他能醒过来。

上药的时候应该是碰疼了他的伤口,他在昏迷中紧紧皱眉,牙关却咬得紧,连哼都没哼一声,鱼非池要握紧他的手,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可是他的手上也全是伤,握得太大力便会渗出血来。

那一刻,鱼非池才真的觉得有些无能为力,完全不能为他做任何事。

等到上完药,安顿好,已经到了大半夜的时刻。

笑寒不想与鱼非池讲话,虽然他知道这样做的好处,也知道这么做有利于大隋的进攻,可是看到他家公子如今命悬一线地躺在这里,他依旧不能原谅鱼非池出此毒计,让他家公子前去送死。

鱼非池没去跟笑寒解释,也没奢求谁的原谅。

于大局上来说,她知道自己做得没错,可是于个人来讲,她也不想原谅自己。

夜寂的时候,鱼非池闻着屋子里久久不散的浓烈的血腥味,又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石凤岐,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醒过来。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天久久不亮,夜久久不去,鱼非池数着更漏一声声响,睁大的双眼里没有恐惧,却有挥之不去的濒临崩溃。

他在半夜里发起了高烧,值班的军医说这是刀伤后遗症,鱼非池知道这是感染了。

心疾,刀伤,感染,雪上加霜也不如此,他似乎走到了绝路,三天过了,也没半点好转的迹象,高烧烧得越来厉害,都开始说糊话了。

好像,石凤岐要死了呢。

“我说咱两从今往后,只有死别,没有生离,没真叫你死啊,你说你这个人。”鱼非池苍白干燥的嘴咧着笑意,牙龈处有惹隐若现的血迹。

苏于婳正好端着一碗小米粥走到门口,听到她这句话时,说:“现在后悔了?”

“不后悔。”鱼非池看着她,眼神有些枯寂,“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是吧?”

“攻下了。而且如你所愿,南燕的确有些动荡,这一下,南燕的传说破了,音弥生也难以再拼凑出这样四千个人,拼凑出来了也没用。我已派了苏门的人去四处传扬白袍骑士均已战亡的消息,也说了是石师弟所破此传说。”苏于婳走进来,放了小米粥在她手上,“吃吧,你总不会想你们两个都倒下吧?”

鱼非池端着粥,搅了搅,说道:“趁着南燕有些晃神的时候,继续攻进,等音弥生回过神重新定住人心之前,能攻多少算多少。”

“以后你想怎么办,白袍骑士一亡,南燕再无可以被我们利用的东西了,我们也总不能一直叫石师弟这样做英雄,你总不会希望他刚刚痊愈又去背一身伤回来。”苏于婳坐在一边的椅子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鱼非池。

鱼非池有些痛苦地皱了下眉,她也有点想不出,南燕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弱点了,在绝对的蛮力面前,所有的阴谋都是不管用的。

“苏师姐。”鱼非池突然郑重地叫了苏于婳一声。

“何事?”

“你有没有会种舍身蛊的人?”

“你疯了!”苏于婳猛地站起来,果断地说:“没有!”

“有的吧,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大陆上挺多人都会的,找个过来吧。”鱼非池喝了口粥,觉得寡淡无味,便放下碗,靠着床榻她声音呢喃:“他活着比我活着重要,我一不会武,二不会指挥战事,三不能让苍陵人信服,我的位置可以有人替代,他不行。”

“你是不是有病啊!”苏于婳两步冲过去,提起鱼非池的衣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无为学院最看重的人是你?我虽不知你有何特殊之处,但我可以断定如果你出了事,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鱼非池我告诉你,我苏于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须弥一统,一定会让这天下尊隋为王,你想都别想用舍身蛊救他,想都别想坏了我的大事!”

突然苏于婳神色凝滞了一下,松开鱼非池衣领:“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他心脉受伤无药可医,连我苏门都寻不到方法。你早就想好了用舍身蛊换他,顺便将这心疾也转移到你自己身上,所以,你才让他去行此事,就算他受再重的伤回来,你也不会让他死,你早就做了准备!”

“鱼非池,是不是!”

鱼非池理理衣领,好好站好,笑声道:“苏师姐聪慧。”

苏于婳高高地扬起手,一巴掌险些就要落到鱼非池脸上,最后却只在半空中停住,她气得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废物!”

“多谢师姐了,早些找人过来吧,趁着他未醒,才能种下给他种换生蛊。”鱼非池笑意不变,从容自然。

“对了师姐,去给阿迟送信,让他想办法说服后蜀归降,未成此事不得回来,南九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南九回来。”鱼非池突然又说道,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唉,早知道小时候,不听我爹的话,不与南九互相种蛊了。”

要是让南九知道自己干出这种事,命悬一线,他肯定会冲回来与自己换命的,不行啊,南九不能死,至少不能为自己死,那样的话,就真的罪孽深重了。

苏于婳气得完全不想跟鱼非池说话,拂袖离去。

但是苏于婳也承认,鱼非池说得对,鱼非池可以有人代替,但是石凤岐不可以,如今的石凤岐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是最有资格争天下的人。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如果石凤岐死了,谁也治不住苍陵,当初石凤岐是披着天神圣眷的荣光才将苍陵收服的,他若倒下,大隋便会失去苍陵的忠诚与信服,那就真的是内乱了,再加上明珠也不在了,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再次将苍陵慢慢收服。

所以,苏于婳找了会种舍身蛊的人来,趁着石凤岐昏迷之时,趁他不知道不能反抗之时,给他们两个种了蛊,舍身蛊是鱼非池的,换生蛊是石凤岐的。

舍我身,换你生。

舍身蛊在须弥大陆上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很多人都晓得,没什么人种这蛊的原因,大多是因为找不到愿意为自己而死的对方,没几个人是舍得拿命换另一个人活下去的。

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嘴上说着愿为对方而死,实际上,几个人做得到呢?

个个都这么伟大的话,也就没那么多感人泪下的故事了。

既然这蛊不算是什么稀罕物,会种这蛊的人也就不稀缺,更何况是苏门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

那天苏于婳,玉娘,笑寒他们都在外边等着,给鱼非池种蛊的,竟然是位老熟人。

鱼非池看着这人,失笑出声:“玄妙子!”

“又见面了,七子老六。”玄妙子一边理着手边的两条蛊虫,一边笑看着她。

“你竟然是苏门的人?”鱼非池惊讶道。

“老朽并非苏门之人,只是说你要给老五种蛊,觉得有趣,老朽便来看看。”玄妙子依旧是一副佝偻老人的模样,眼神也依旧湛亮有神,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鱼非池。

鱼非池托着下巴,歪头笑看着他:“你来都来了,不如我们聊聊游世人呗,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知道一些,不及老六你知道得多。”玄妙子双手搁在膝盖上,那双手很大,大得有些异样,指节高突,他笑说,“几年不见,老六你变了很多。”

“切,少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鱼非池嗤笑一声,“我都快要死了,你那破书上,能不能写我两句好话啊?”

“不能。”玄妙子摇头笑道:“你若因情而死,老朽连提都不会提起你的名字。”

“你其实可以理解为,我是为这天下而死的嘛,毕竟于这天下而言,石凤岐重要多了嘛。”鱼非池伸个懒腰,靠在椅子上,“唉,其实我挺喜欢这世界的,要真这么就扑街了,想想也是令人伤心。”

第七百零六章 若为情故,若为天下故

“你若是这天下故,老朽帮你一把也无妨。”

玄妙子一边捏起条白花花的肉虫子,一边笑着直接说道,“就目前而言,他的确比你重要。”

鱼非池卷起衣袖,露出半截白皙光滑的小臂,快活地笑道:“这话说得我都不知该不该高兴了,我说玄妙子,假假说着我也是个游世人好吧?呐,我知道我若是为情故要换他的命,你又要说我废物窝囊了,你的确应该跟我苏师姐好好聊一聊,你两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玄妙子在鱼非池手臂上切了个小口,捏着虫子放在伤口上,虫子贪血,饮饱了鱼非池的血之后,白花花的身子变得红通通,条条血丝在它透明的皮肤下流转,虫身彻底变得通红之后,玄妙子才拿开放回盒子里,取了另一条黑色的虫子出来。

一模一样的方式他在石凤岐身上又重演了一次,那条黑色的虫子倒没了变得通体发红,而是发紫发乌。

他一边忙活一边说:“老六,你有想过,为什么你是游世人吗?”

“我命不好咯,倒霉咯,背时咯。”鱼非池懒笑着说。

“不,是因为你贪生怕死。”玄妙子这张嘴,真是没一句好话,他说,“你不止贪生怕死,你还想胆小懦弱,善良可欺,你虽有常人难以屹及的智慧,却堪比愚夫。你又蠢又善,你爱太多人,正是因为你有这些让老朽不齿的缺点,你才是游世人。”

鱼非池扶一扶额:“玄妙子,看在此时此刻勉强能算个悲壮时分的情景下,你可以说我一点好话的,比如我冰雪聪明啦,心胸豁达啦,长得漂亮啦,之类的,你好歹应下景嘛,是不是?”

玄妙子冲她抬手让她坐到石凤岐旁边,一手捏着一条虫子,左左右右看了看,笑道:“老朽只是实话实说,再者,皮相重要吗?”

“重要的,他要是长得不好看,说不定我就不会喜欢他了。”鱼非池一本正经地说道,指了指石凤岐脸上的伤口:“这个,他这脸上的伤,不会也会跟着这虫子移到我身上吧?我还是觉得我挺好看的,我也挺喜欢我现在这张脸的。”

“会移到你脸上,所以,你要后悔吗?”玄妙子笑看着她,还晃了晃手里两条虫子,像是吓唬她一样。

鱼非池沉重地叹声气:“唉,算了,以后找阿迟要点去疤的药吧,好端端一张脸,若是毁了,多可惜啊,你说是不?”

“老七比你有用多了。”玄妙子这是强烈地鄙视着鱼非池,“吓你的,外伤不会跟着宿主转移,只有痛感会,伤口会消失,但是你这么怕疼的人,怕是捱不住吧?”

“谁说的,我也是扛过三百鞭的人好吗?”鱼非池反驳道。

“那日你只受了八十九鞭,余下二百多,是你家下奴跟老七替你受完的,你不好将此当作过往勇猛来炫耀。”玄妙子诚实地说道,“不过他那心疾是病,非伤,倒的确会挪到你身上。”

鱼非池呶呶嘴,甚是无奈地看着玄妙子:“老先生,咱能不能夸点我的好啊?我这也没得罪你不是?”

“你无一长处,老朽如何夸得下口?”玄妙子笑问。

“咱还是赶紧换蛊吧,我怕我这还没给他把命换回来,就直接先被你气死了。”鱼非池翻一记白眼,将手臂放在石凤岐的手臂旁边。

一粗一细两手臂,各有一道伤口,玄妙子将喝了鱼非池血的虫子放进石凤岐手臂切口处,又将喝了石凤岐血的放在鱼非池那处,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词儿,两条虫子身子蹿得笔直,虫子皮肤破开,两团血迹在他两手臂上凝而不散,缓缓流进两人各自的伤口里。

鱼非池对这情景并不熟悉,小的时候就种过一次这蛊了,不过那时候,自己体内种的是换生蛊,这会儿是舍身蛊。

石凤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昏迷着呢,高烧未退,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种蛊的时候并不痛苦,甚至没什么太多感觉,那滩陌生的血在体内走啊走,转啊转,走到心房的位置,才能体会到对方的情况。

而且这东西不公平得很,就像只有南九能感受到鱼非池的身体情况,而鱼非池不能知道南九如何一样,现在这会儿,只有鱼非池可以感知石凤岐身上的累累伤痛,而石凤岐并不能察觉鱼非池已经给他种了蛊。

鱼非池默默念了一声:“妈呀,这么痛啊。”

玄妙子一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皱起:“你只要心念不动,这蛊种了也是白种,你现在依旧可以不犯错。”

“做人嘛,要讲究个有始有终,种都种了,你这一堆的人身攻击我也受了,若是不换过来,岂不是白白被你骂了一场?”鱼非池笑道。

玄妙子坐回远处的椅子,依旧是坐得端正笔直,双手搁在膝盖上,笑看鱼非池:“老六,你早晚会死的,不急在这一时。”

鱼非池望望天,看着玄妙子:“您能不能行了,能不能说句鼓舞人心的话了?能不能有点同情心道德心了?嘴这么恶毒,当心被雷劈啊你!”

玄妙子便洗洗手,端了旁边一杯还温着的茶,他是说不来夸鱼非池的话的,不如什么也不要说了。

鱼非池看着他:“你在这儿干嘛?”

“看你换他的命。”玄妙子说。

“能不能出去啦,等下我痛得打滚很丢人的。”鱼非池是个怕疼的,这点她从来不否认,她根本不耐揍,不抗疼。

“你痛得打滚也是自找的,老朽在此,是确保你不会死在此刻。”玄妙子…也是耿直。

鱼非池见赶不走他,有些沮丧,自己怕疼就怕疼咯,还得在别人眼前丢人,实在是有点没面子。

唉声叹气一番,鱼非池转头看着石凤岐,笑叹一声:“你起来之后可别生气啊,我这也是没招了。”

石凤岐差点没气死。

他受了多重的伤,他自己心里有数,有多疼,他心里也有数。

所以当他醒来看到鱼非池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全身上下汗水湿透,脸色白得像是刷了三层墙粉,嘴唇都没有血色,乌黑的发被打湿粘在她额头上。

再看一看旁边倒榻的桌椅,想来都是她熬不住这疼痛打翻的,手指在地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指甲里都是血污跟灰渍。

她真的很怕疼的,怕到不愿意受伤任何伤遭任何罪,她抗疼这件事情上,她完全承认自己的无能无用,半点也不愿意逞强,半点也不想做高贵坚强的奇女子。

那蛊好厉害的,鱼非池轻轻叹声气,闭上眼睛心念一动,石凤岐的那些伤口慢慢消失,他的伤口淡一些,鱼非池承受的痛感就强一些,他受了多少伤,鱼非池承受多少痛,再加上他的高烧啦,他的心疾啦,他一身的旧伤旧病啦,什么乱七八糟地全都往鱼非池怼着。

有那么点儿像是谁拿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鱼非池,抽打得她在地上翻滚,哀嚎,看不到流血的伤口,却真实扎实地痛着,骨头被砍断的痛,皮开肉绽的痛,心疾绞碎的痛,石凤岐怎么受的伤,她就怎么痛。

痛到最后晕过去,外面的人想冲进来,玄妙子手一挥,木门变铁门,谁都撞不开。

他慢慢地喝着茶,看着鱼非池在他面前痛到跌倒在地,痛到翻滚哭泣,痛到骂天骂地,而他始终只慢慢地喝着茶,无动于衷一般地看着,直到她晕过去。

其实玄妙子知道,只要鱼非池愿意,她随时可以停下来,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行了,心念一动就能结束她的痛苦,后果嘛,无非是石凤岐继续伤着昏着,也许还有…死着。

玄妙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鱼非池痛苦哀嚎的样子,想看她能撑到几时,撑到几时会停止这一切自残般的伤害。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贪生怕死,贪快活怕痛苦的鱼非池,哪怕已经快要把无为学院的祖宗十八代骂个祖坟冒青烟,也不肯动一动心念结束这痛苦。

玄妙子笑一笑:“大概,这便是她可以成为游世人的原因。”

认准了一件事,死都要做到。

石凤岐抱着鱼非池将她放倒在床榻上,他觉得他快要气炸了,气得完全不想看见鱼非池,气得想掐死她,气得想一巴掌扇醒她。

他气到心里快淤死去,凶狠地看着躺在床上只剩下小半条命的鱼非池,就算是这会儿骂她凶她她也不知道了。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了,外伤连着心疾,都已经好全了,可是石凤岐却觉得,不如让他死了快活,鱼非池这么做,可有想过他会心疼到何种地步?

他回头看了看地上的血印子,那都是鱼非池一道道抓出来的,又看了看坐那方安稳如尊石佛的玄妙子。

“是你种的蛊?”石凤岐握紧拳,克制着内心升腾而起的火气,怕自己一拳过去打死那老头。

“是她让老朽种的蛊。”玄妙子纠正了他的用词。

“她叫你去死,你去吗?”石凤岐冷笑。

“若为天下故,有何不可?”

“出去,滚出去!”

第七百零七章 成熟真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

在鱼非池与石凤岐之间,不存在内疚这样的东西,甚至连感激都甚少,他们两个如同一体,没有什么为对方好这样的话。

他们不止于爱人,不止于搭档,不止于战友,他们之间除了骨血相融的眷恋之外,还有敢为天下故而舍对方舍己身的狠决。

若是纯粹以相爱这样简单的词来形容他们,未必太过轻视了。

鱼非池一点儿也不伟大,一点儿也不勇敢,她愿意陪着石凤岐死,但是若纯粹是为了救石凤岐,她还真未必会用舍身蛊换他活下去,她会觉得这样做挺蠢的,自己若是死了,石凤岐还能独活?

所以如果只是因为爱情,不如,两个人一起死好了啦,不用生离,也不用死别,两个人快快活活地一起死好了啦。

就像以前说的,黄泉地狱也要拉着对方一起下,三千业火也要一起闯,要死一起死,反正子曾经曰过,凡人终有一死嘛,早与晚的区别而已。

鱼非池用舍身蛊换石凤岐,诚然有爱情的原因不假,但也有另一半的原因如鱼非池所说那般,如今天下,谁都可以被替代,石凤岐不可以。

他身系大隋,苍陵两国,还有南燕一半,这样重要的身份不是任何人可以替代的,鱼非池也不可以,更多的时候,鱼非池是在幕后做谋臣,威慑八方,收服天下的人,是石凤岐,横刀立马,睥睨苍生的人,也是石凤岐,王者风范,逐鹿中原的人,还是石凤岐。

各有各的分工嘛,他负责舞弄天下,鱼非池负责出谋划策,各有所长,就算是鱼非池也很难取代石凤岐在天下人现在心目中的伟岸形象,而有时候,形象这种东西,还真的挺重要。

于是,一起死都不行了,任性了小半辈子之后,两个成熟的人再相爱时,便不会再只顾着自己,闲来无事也要操心操心这天下苍生,真是让人死都不安宁的责任与担挡啊。

可谁让这大地苍生太美丽,爱到不由自己?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眶深陷,脸颊两侧也不再肉嘟嘟的,间或醒过来,石凤岐总是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鱼非池便会笑:“你不用去战场吗?”

石凤岐一掌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另一手看着公文,偏头望她一眼:“怕你死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唉,以前你挺招人喜欢的,可会说情话了。”鱼非池叹息一声。

“以前你也挺怕死的,谁敢危及你小命你就跟人玩命。”石凤岐一边批着公文一边说。

“原来你以前每天都这么痛,这心疾,还真是要人命啊。”鱼非池咳嗽两声,长吁短叹叹着气,养了些日子,别的地方倒都还好,就是这心疾简直是顽固得令人发指,每时每刻都似针扎。

想来以前,石凤岐也是一直受着这样的苦难折磨吧?他怎么做到一声不吭的?

石凤岐抿抿嘴唇,轻敛了下眉头又迅速展眉,强势地声音压住酸涩:“我可不像你,我有内力会武功,这点痛完全可以压制住,让你逞强,现在知道痛了吧?”

“你温柔一点嘛,就当是给我打吗啡了。”鱼非池侧过身子躺着,双手圈住他的腰,弯在他腰后。

“什么是吗啡?”石凤岐放下笔,挪过她身子让她睡在自己怀里。

“类似麻沸散,一种止痛的药。”鱼非池手指头轻轻划着他下巴,他长出了青色的胡渣。

“很痛吧?”

“嗯。”

鱼非池嘴一扁,痛到两眼泪汪汪,说一千道一万,她一点也不抗痛,怕疼怕得要死。

石凤岐心底有拐着一万个弯那样长的漫长叹息,可是他除了抱着鱼非池,什么也做不了。

在漫长夜晚她痛到睡不着,石凤岐无奈之下只好点她睡穴帮她入睡,而他自己在一旁支着额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的痛苦神色,他纤长的眼睫上尽是湿润。

所有的情话止于口,他不敢再承诺鱼非池任何事,如果连让她活下去都做不到,还能为她做什么?

当他自己性命垂危的时候,倒真的没有太过心急过,总觉得一切都来得及,来得及。

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了鱼非池身上时,他觉得,什么都来不及,来不及。

他现在有了一副完好的身体,可是,还不如那时候拖着一副残躯有活力。

石凤岐每天都在正常地操盘着所有的事情,忙到昏天暗地,从来不去想如果鱼非池撑不过去了该怎么办,好像只要不想,她就不会有事。

他也不肯想象,如果鱼非池就这么去了,他会怎么样。

不能想,想想都会觉得崩溃,会无法承受。

现实是,他根本没有崩溃的资格。

哦,万恶的责任与担当,成熟真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

他让苏于婳去质问过迟归,是不是真的拿不出方子来治心疾,那时迟归已经通过南九得知了鱼非池以舍身蛊换石凤岐性命的事,他恨得牙根发痒,悔到肝肠绞碎,却也只能说,我真的治不了,不是所有的病都有药可医的。

迟归或许会盼着石凤岐早点死,但是不会看着鱼非池死,他说治不了,就是真的治不了。

如果连迟归都没了办法,石凤岐不知道还能问谁。

鱼非池换蛊那天,南九正在练功,陡然之间一口热血喷涌而出,他面色惨白:“小姐!”

当天他就要回去找鱼非池,被迟归拦下问为什么,南九只说:“小姐的心脏出了问题,好像还受了很多伤,全身上下都在剧痛。”

迟归脸上的笑意凝住,细声地问:“能描述心脏是什么问题吗?”

“如被针扎,还像是在绞碎,不知道,我要回去!”南九推开迟归,着手就收拾行礼。

迟归立在那处,面色阴沉得要滴水,软软垂落在双臂,他太清楚这是什么征兆,他咬了咬牙根,挤出来的笑容扭曲得他清秀的小脸都变型,还有眼中盈满着仇恨:“小师姐,你竟然用这种方法救他?!”

迟归是了解鱼非池的,他知道他的小师姐绝不是蠢到拿自己性命去换爱情的人,也绝不会为了石凤岐丢命,所以他才满心快活,无比自在地等着石凤岐去死,他每天都在殷切地盼望着石凤岐早些被心疾折磨而死,每天都很兴奋地等着收到石凤岐死去的消息。

每天都充满了干劲与奔头,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与渴望,他就这么唱着小曲儿晃着腿,悠哉游哉地等着石凤岐哪天就死掉,到时候,一个死人而已,就算是占满了小师姐的心房,也再也无法在她身边占据一个最重要的位置。

迟归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现在南九跟他说,小师姐有了心疾,小师姐换了石凤岐的命?

他觉得,这一切太他妈可笑了。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闻着空气中初秋的干燥气味,带着甜美的微笑:“小师父,你急也没有用,小师姐只有半个月的寿命了。”

“你说什么?”南九质问他。

“我本来是等着,石凤岐在半个月之后死掉的,这可是秘密哦,不记错,他到这时候应该是日服四粒药有些时候了,等到第五粒药下肚,他大概离死期也只有三五日。小师姐在这个时候与他换了命,也就是说,小师姐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啧,真是讨厌,现在,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找治心疾的方子了。”迟归笑声道。

“你能救小姐?”南九不理他前面的话有多疯狂,只抓住了最后的重点。

迟归有些迷茫的声音说:“我若说我救不了,你会把我怎么样?”

“我会杀了你!这一切是因你而起的!”南九只知这心疾是迟归给石凤岐弄出来的,若不是他,小姐又岂会去换命?

迟归撅撅嘴,无奈道:“我也没想到,小师姐会这么做呀。”

南九刚准备动身,苏门的人就来了消息,不许南九与迟归离开偃都,除非能劝降卿白衣,并且特意嘱咐南九,这是他家小姐的命令,南九休想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