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言一点点笑起来,他想他明白了为什么鱼非池说大隋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因为有石凤岐这样愚蠢而伟大的人,他会视天下为一体,他不会再说这是大隋的胜利,不会把所有人都分为哪国遗民,他是须弥之帝,他会做到众生平等。

愚蠢,而伟大的须弥之帝。

果然,商夷是强大的,但不伟大,因为就商帝自己来说,他估计是没办法把他国遗民看得跟商夷之人一样重要的。

人偶尔都会有偏心的,不是吗?

所以商帝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缎包裹的事物,揭开黄缎,他将那事物托在掌心:“我知道你们无为七子,十年命止,今日就是命止之期,石凤岐,恭喜你,保住了小命。”

石凤岐看着块玉玺,却半晌没有动手去接过来。

现在,在他眼前,得到这个天下,已经探手取物这么简单了,只要他拿过了商夷的玉玺,便是已得到了商夷,便是完成了天下大统,完成了无数代人梦寐以求,牺牲奋斗的事。

只要拿过来,整个须弥,就都是他的了。

他会成为千年来,第一个一统须弥的帝君,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成为这片大陆混乱的终结者,成为不世伟人。

他只要伸手就可以。

但是,也只要他伸手接过来,鱼非池也就该离开了。

“石凤岐?”商帝唤了他一声。

石凤岐抬眼看着他笑了一下,笑容中是说不出来的哀凉,“请教你一下,万里江山,一人独坐,是什么感觉?”

“孤独,堪比死亡的孤独。”对于这件事,商帝最有发言权,不是吗?

石凤岐笑容散去,随即又拾起,稳稳地接过了商夷的玉玺在掌中,“好。”

玉玺入手,天上乌云散去,金色的烈阳一跃而出,万丈金光,铺天盖地,道道倾泄而下,照亮着整个人世!

石凤岐觉得心头有某一根线轻轻地断了,心脏好像变得更自由。

商略言翻身上了马,看了看战场,看着石凤岐笑道:“须弥陛下,我要去找我爱的人了。”

从这场战事往前推,一直推到商略言还是商夷太子的时候,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全力以赴,从不懈怠,他未必会是被世人深刻铭记的一代帝君,但他绝对是不容忽略草率定论的一代年轻之辈。

在他为帝的二十多年中,他万事皆以商夷,以天下为先,他可以牺牲任何人,任何事,甚至连他自己所思所爱的人,都可以牺牲,只为是了商夷好,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

这样的人,没法说他好坏,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必须给以肯定,他绝对是一个英明的,纯粹的帝君。

这样的帝君,如他自己所说的,孤独,堪比死亡的孤独。

当他终于不再是帝君,甚至是一个亡国之人的时候,他可以去做一件,他想做很久,但不能做的事情了。

他要去找温暖,回到最初认识她的地方,死在那里,死在他爱过人身边。

而不是,死在商夷,死在亡国。

他严于律己了整整一辈子,一生唯一的放纵和疯狂,就只有这一件事,而这一件事,足以圆满他整个尊贵骄傲又孤独至死的帝王人生。

他纵马而去,不管身后的战火纷飞,此刻的他不再是商夷帝君。

突然一匹马追上了他,他侧头看,忍不住破口大骂:“石凤岐,你他妈仗都不打完你要跑去哪里?”

“我也要去找我心爱的人!”石凤岐大声回话。

“你他妈胡闹!老子后悔把玉玺交给你了!”商略言险些没气得吐血。

“你也说了,我很狂的,我信我的人搞得定这边!”石凤岐大笑道,“那你呢,好说你也是商夷旧帝,你就这么跑了,你不怕你的兵骂你是临阵脱逃,是懦夫叛徒啊?”

“老子国都亡了,关我屁事!”彻底解放了天性的商略言这个自我放飞得也是有点厉害。

两匹马跑得飞快,快速地穿过了战场,来到了分叉口,商略言拉住缰绳看着石凤岐:“再快一些吧,去见她。”

石凤岐笑:“走好。”

他们到底,也没有不死不休,只是两个国家,你死我活罢了。

好像,还结成了不错的朋友。

只是,要再快一些,不然,见不到她了。

再快一些!

第八百三十一章 求求你,等一等

石凤岐从商略言手里接过象征着商夷至高权力的玉玺时,远方站在城楼上的鱼非池,身体猛然一轻。

就好像,她变成了一片羽毛一样轻。

她目光一抬,望向战场的方向:“天下一统,须弥一统。”

“小师妹你怎么知道的?”朝妍奇怪地问道,并没有看到探子来报,也没有见飞鸽传书,然后朝妍脸色猛地发白:“小师妹!你是不是…”

鱼非池掸去她脸上骤然而落的泪珠:“没事的,不要怕。”

朝妍一把抓紧了鱼非池的手,顾不得泪水朦胧,向下方大声急喊:“去叫陛下回来,立刻叫陛下回来!”

鱼非池拉住激动的朝妍:“别怕,别怕,我会等他回来的,我会的。”

“我答应过他,等他回来,我要给他敬酒的。”

然而她自己却不曾发现,她的双手几乎要嵌进城墙砖块中,死死地抓着,内心哀求着:“再等一等,求求你等一等,让我再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

天上的乌云散开,金阳耀眼时,鱼非池看着上空,听到了一声清啸。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是,可不可以纵容她再任性一次,就最后一次,反正她已经任性了那么多回了不是吗?就让她再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最后一次,容许她这个游世人,守护者,再完成身为鱼非池的最后一个愿望。

于是她心底放低身段,放下骄傲,放下尊贵,卑微地,虔诚地恳求,哀求,等一等,再等一等。

已经等了一百年,一千年,不在乎再多等这一个时辰,给她一个时辰的时间,让她可以再看深爱的人最后一眼,就一眼。

可是啊,她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飞快地从她身体里流逝。

她得天地造化存于须弥,她总要将这一身造化还给天地,她认,她还,可是,能不能迟到一点点时间?

“游世人,当归途。”

苍老肃穆的声音自天边响起,除了鱼非池,没有人听得见这句话,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内心的煎熬与恐惧,那些足以摧毁她全部意志的恐惧。

于是她泪水肆意,颤抖着牙关看着上空,哀声地求着:“让我再看看他,求求你。”

“鱼姑娘你在跟谁说话?”绿腰抓住鱼非池颤抖不休的手,哭着说:“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鱼姑娘你说啊。”

可是鱼非池只是看着上空,看着不存在之物,连目光都不再坚定,只有满目的哀求,她太清楚,那不是她能抗拒得了的,那不是任何人可以对抗得了的。

大地开始轻颤,房屋开始倒塌,鱼非池的固执不肯走,像是激怒了那未知的存在,要用灾难来告诉鱼非池,她该履行的责任。

鱼非池知道,她该松手了,该走了,但是她不甘心,所以用尽全部的毅力死守着意志不散,要用这样微弱的力量来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刻。

绝望有时候可以化为力量,这力量可以横冲直撞地强大蛮横,她疯了一般要跟带走她的事物对抗,哪怕因此而触怒其存在也在所不惜。

“我身为须弥守护者,你敢伤须弥一地一人,我与你誓不两立!”

“要带走你的不是吾,是你自己,游世人,你在抗拒你自己,须弥会因你,重归混沌之初。”

鱼非池低下目光,死死地看着城门的方向,她知道,她的石凤岐正飞奔而来,她要的真的不多啊,就看一眼,不可以吗?

为了这须弥,连这样微小的愿望也要被抹杀吗?

就当是怜悯她此生不易,尝尽万苦,不可以吗?

“鱼姑娘…”这一次颤抖不休的人终于不再是鱼非池,而是绿腰和朝妍。

她们看到,鱼非池的手正渐渐变得透明,不管怎么抓,怎么握,都没办法阻止。

“师妹啊,师妹你不要走。”朝妍抱住她,像是想用这样的方法留住她,哭得快要断气。

当光都可以开始穿透鱼非池的身体时,她的眼前越来越昏花,她与那强大到无可比拟的力量对抗得太久,而鱼非池这个存在又实在太微小,是时候被抹除干净了。

她渐渐连城门都看不清,只觉眼前有花树在绽放,有水光在摇曳,她快要分不清现实和岁月界。

“哒哒”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他似越千山万水而来,似穿过了时空与命运而来。

鱼非池从城楼上,纵身而下!

她伸长着手臂,带着这具已经快要消失的身体,努力地靠近石凤岐,再看一次他的眼,他的眉,去摸一摸他的脸庞。

石凤岐一拍马背,纵身而起!

他从未觉得他的轻功这样不顶用过,想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可以接住她,抱住她,告诉她,他爱她,不管她最后会变成什么,会化作什么,他都始终如一地爱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来步远,又好像有千山万水那样远,每一点地靠近都要越过不被允许地禁忌,穿过雷池。

渐渐她能看清他的脸,能看到他眉眼中盛满的悲伤和绝望,能看到十三年前他来找自己搭话,然后被自己呛得满鼻子是灰的闹心模样,能看到他被自己反复气得要跳脚的模样,能看到他深情凝视自己的模样。

能穿过这十三年的生命看到始终不变,始终在她身边的,石凤岐。

而她也在快速地变得更加透明,透明到快与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这样的透明看在石凤岐眼里是一场末世的浩劫,他甚至已经穿过了鱼非池的脸看到了后方的城楼,她像是被画在轻纱上的女子,轻纱轻薄透明,风一吹,就走。

“非池,不要走。”

他发颤的声音带着哀求,一如鱼非池哀求让她再等一等那样的卑微低下,不顾尊严,不要骄傲。

鱼非池很想说话,很想告诉他,对不起,石凤岐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这一切,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对不起,我的离开是必然,从我们相遇开始,我便不该让你爱上我,不该让你这么痛苦,不该使小性子浪费了我们那么多年的时光,对不起,石凤岐,太多对不起。

于是她用尽了力气,想发出声音,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不舍得他,就像是失去声音多年的人努力寻找着发声的正确方法,她几乎挤碎了身体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石凤岐,我爱你。”

十三年来她没有说过爱他,她觉得,有些话没必要说太多,说多了会廉价,现在才开始后悔,说得太少了,一生只说了这么一次,非得要到这样生离死别的时候才觉得那些矫情的东西是何等的珍贵。

话音刚落,石凤岐终于碰到了鱼非池伸过来的指尖。

却也只是碰到了她的指尖。

就那么一点点,冰凉冰凉的。

吝啬的老天连一寸也不肯多给。

他张开了双臂,想抱住她,抱住的,却不过是一件华丽大气的羽裳,待天下太平,海宴河清,当着霓裳羽衣,为天下舞。

然后他重重跌进泥土里,放任自己身体,随意地,不要了地,不在乎了地,摔落在地。

他一动不动,摊开身体,望着半空,半空不见了鱼非池的身影。

鱼非池从此不存在了。

须弥大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连个尸体都不给他留下。

消失得彻彻底底。

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世界。

不知是因为摔落在地痛的,还是因为其他,他觉得他全身的筋脉都好像在寸寸而裂,每一个地方都在受一场刀山火海的酷刑,他正在被反复的凌迟,反复地粉碎。

这痛感快要把他碾成肉泥,死在这里。

“啊!!!”

绝望的嘶吼像是要撕裂他声带,额头青筋根根爆起,像是马上要爆开,赤红的脸是他愤怒悲痛到无处宣泄的情绪堆积,双眼猩红得好似失去了痛到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绝望,这样悲痛,这样接近疯狂的石凤岐。

他几乎被毁了。

他抱着那件羽裳痛到蜷缩在地,一声一声地悲愤嘶吼。

哪怕他知,他早就知,鱼非池总是要走的。

可是他未知,原来便是做了那样久的准备,他也无法承受。

她的离开竟然足以让他觉得生无可恋,天地同悲。

他在这天得到了全世界,手握须弥,千古一帝,然后他又在这天失去了他的全世界,一无所有,孤家寡人。

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要接下那块玉玺,就让他和非池一起死啊,一起死啊!

管他须弥是好是坏,管他天下是乱是毁,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好过这样,眼睁睁看她消失在自己眼前,眼睁睁看着她无法挽留,好过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个世间。

不如就死在一起啊!

至少生同被,死同穴,至少真的做到了,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城楼上放的那碗杜康酒,摇摇欲坠了许久,终于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她总是不守信用,说好的白头到老只见白头不见终老,说好的只有死别没有生离偏偏生离,说好的等自己回来喝她的祝捷酒也没有喝到。

她总是,不守信用。

第八百三十二章 归途

一树花树正盛放,漫天樱粉的花瓣在飘荡,脚下的地面是水做,却静得不起一丝涟漪,平如镜面。

地面上倒映着的人,身似披流云,世间从未有那样无暇洁丽的白,白得好像汲取了天山的雪与春风吹过的梨花色,那白色如烟如雾在她身上凝成一件流云般的白衣,及腰墨发漆黑如墨,与这纯粹的白色反衬鲜明,无风发自扬,浮浮又沉沉。

她微闭的双眸睁开,眼中是厚重的仁悯肃穆之色,神圣高贵,典雅圣洁,不可侵犯,仿似看一眼,都是亵渎。

她终于不再是“不存在”的形态,终于走到这里,以一个人的模样,有手有脚,有口有眼,可以说话可以触摸。

“游世人。”那肃穆古老的声音传来。

鱼非池抬起头,圣洁的九天仙子不外如是,赤足点虚空,她凌空移步,走向那个声音,流云素衣的裙摆凝复散,再复凝。

“烛龙。”

龙吟清啸之声响起,半空之中出现了一条腾于云雾中的青龙,体长千里,凛然威严,蜿蜒硕大到看不全它的龙身,鱼非池站在那处,不及它一爪之大。

鱼非池好多次来到这个地方,手像是能摸到一堵移动墙,墙身凹凸不平,其实那不是墙,那是烛龙之身,抚摸过的冰凉之意,是龙鳞生而冰冷。

龙须轻轻摆动,龙尾轻轻扫过半空,龙首之上站着一个人,他在高高的上方低头看着鱼非池。

这个人,身着土黄色衣衫,背着书篓,目光湛亮得根本不似老人所有。

“你选择了石凤岐,但他未必是正确的选择。”玄妙子与她一同看着在绝望里苦苦挣扎的石凤岐,再次给出最刻薄尖酸的点评。

他是烛龙于世间的化身,与鬼夫子不一样,鬼夫子改造须弥,而玄妙子负责保证这改造不会出现偏差,不会让须弥的历史走向错误的轨道,于是他的尖酸刻薄都能被理解。

鱼非池却笑:“是吗,在我看来,他再正确不过。”

“受因于情之人难成大事,那日你本不该将游世人之事告诉他。”玄妙子说。

“我才是须弥守护,我才是主宰,而你,似乎并没有资格指责我。”

玄妙子看着鱼非池没有说话,鱼非池却是抬手一挥,将玄妙子扇落龙首:“回到烛龙体内,你也有你的归处。须弥已定,不再需要你四处游走。”

武功高强到石凤岐连底都看不穿的玄妙子,只在鱼非池抬手一挥中被打落,毫无反手之力。万千书页在半空中闪烁金光,然后化为无物,偶尔能够瞥见“无为七子”“帝王业”“天下”“七国”等字样。

烛龙摆首,在空中绕鱼非池腾飞,鱼非池伸手触摸过龙身,冰凉的龙鳞在她在手心之中再次划过,终于见面了,烛龙。

最终烛龙停在仅仅高出鱼非池一臂的位置,那两只硕大炯然的龙目看着他,古老厚重的声音说:“你得吾一息而活,该将此息归还天地。”

“对,我得烛龙你一息而活,的确该还。但是烛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身为华夏文明中才存在的神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须弥世界?”鱼非池问道。

“你又如何知道,吾不是须弥之物,意外出现于华夏文明之中?又或是,吾本不属于任何文明,吾即本体。”烛龙说。

“也是,你乃盘古开天地之时便有的神物,谁知这天地之下,有多少个文明,多少个世界。”鱼非池轻笑一声,“所以,华夏文明中的游世人,是鬼谷先生吗?”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又说:“岁月界,其实就是华夏科技中所说的时间虫洞吧,连通了不同的世界。”

烛龙往前靠近了鱼非池一些,鱼非池甚至都能感受到烛龙的鼻息,它沧桑古老的声音说:“每一位游世人都要历经千锤百炼,方能守护一方世界,游世人,不可令吾失望,亦不可令须弥重归混沌。”

鱼非池抬手,摸了摸烛龙龙首,笑容清和:“我说过,我会归来,我归来了。”

游世人得烛龙之息而活,当游世人归途之时,便要将此息,归还天地。

三魂归天,七魄归地,化为守护,化为无物,化为万物。

天地万物即游世人,游世人即天地万物。

万物有灵而游世人有灵,万物有难皆游世人之难。

所以她说,她会一直一直陪在石凤岐身边。

她不存在,她又永远存在,她存在,却也并无具像。

她是永恒存在,她也是从未存在。

她将不死不灭,不消不散,护佑须弥,从今以后,她会有很多其他的名字,天道,命运,主宰,规则,等等。

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她将永远与须弥同在,她会成这片千年大陆命运的掌舵者,结束千年分裂,护佑这片大陆走向下一个启元。

她必须归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而她的责任,是要用怜悯,仁爱,包容,厚重的目光,永远地注视着须弥。

她就像是一堵门,关上了须弥的混沌时期,并且保证,那样的混沌再也不会降临,她是完成这一切,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便是游世人,这便是游世人存在的意义。

烛龙与她久久对视,最终烛龙低下头,隐隐约约间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它体内,伸出手,抚过鱼非池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石凤岐,阖上盈满泪水的双眸。

再见,石凤岐,请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烛龙一声清啸,岁月界中的鱼非池丝丝缕缕化作云烟,一点点飘散,将借来的烛龙之息还于烛龙,将三魂七魄归于天地。

世间从此再无鱼非池,只余永恒存在,又永恒不存在的游世人。

岁月界中,归复了它千年的宁静,亘古不变的神圣宁静。

岁月界之下的鬼夫子平静地落泪,泪水浇灌了足尖之下的百年古槐,长出了新生的嫩叶。

他来了到藏书楼七楼,七子存一,存的不是鱼非池,是石凤岐。

六根长命烛熄灭,最后一盏烛亮如日月,然后这一盏的光飞离了长命烛,直往天上奔去,点亮了紫薇帝星。

他并指如刀,在一块玉牌上刻下最后一个名字,鱼非池。

然后他稳稳地把这块玉牌灵位放在五楼的房间中,并熄了房中所有的蜡烛,锁上了房门,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会有新的灵位放进去了。

又捡起扔在地上的七宿图,七宿图经过了无数回的衍变,终于演变到了最后的时刻,二隐之星中的右弼之星已不见,只余他这颗左辅之星仍隐隐存在。

七现之星中的七星皆默,所有的星辰光亮,已赴紫薇。

他把这七宿图轻飘飘地丢进了火盆中,烧成灰烬,用不着了,以后都用不着了。

以后这无为学院,也用不着了。

百年无为,九届七子,终得存一。

前所未有的空虚与寂寥似将鬼夫子淹没,他坚持了一百多年的事终于得成之后,茫然四顾之下,他竟觉得,天地浩大,何以安身。

于是这日,他遣散了无为学院里所有的司业和杂役,将这座学院彻底的清空,独留了他一人站在空旷古老的学院里,环顾四方,看不尽这百年沧桑。

他慢慢拖着步子走到了无为学院的索道旁,看着下方的深渊,心神摇晃。

忽然一阵风来,吹开了他脚下一朵嫩黄的小花,瑟瑟微微地绽放出生命的欣喜,抖落的露水晶蒙地反射着太阳的光。

鬼夫子慢慢弯下身子,双手捧着那朵小花,笑道:“是你啊。”

花不语,只在他手心里滴落了一滴露水。

鬼夫子干脆坐下来,对着一朵花开始说话,絮絮叨叨如同爱唠叨的普通老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还困在城楼之下抱着羽裳的石凤岐尚未起身,任由外人怎么劝说怎么呼喊也似听不见,他绝望如死井的双眼里再未有半分光彩,枯死如烈火灼烧过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