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官员们比这个还多呢。”元吉凝着眉头,“小姐是不是想太多了?怎么说这么多话?”

“刘范这件事是我们想好的。”姜名道,“趁着吃饭就说了呗,省的再单独说。”

元吉摇头:“小姐并不喜欢说话,我觉得她是有些不自在,所以才多说话化解。”

这一点姜名赞同,笑道:“对小姐来说,武鸦儿是陌生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相处这么长时间。”

不过这个武鸦儿还真会说话,哄着小姐。

“哄着?”元吉耳朵竖起来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他是在哄小姐?他想干什么?”

姜名将他按回去:“他哄小姐有什么奇怪的?哪个人不想哄小姐?他不哄小姐才奇怪呢!”

对小姐敬畏,对小姐讨好,当然都是理所当然的事,韩旭项南包括李明华都在哄着小姐讨好小姐,身边的这些官吏宫女们亦是如此

但,元吉的眉头半平半皱,别人哄小姐吧,小姐不在意,也不会理会,这个武鸦儿哄小姐,小姐万一喜欢

“喜欢也不会把兵马送给他!”姜名倒在屋檐上,“最多把他娘给他。”

“都督和老夫人扎灯笼,还要在水里放河灯。”

因为武鸦儿来了,金桔便不用陪伴武妇人,回到李明楼这里,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说话,回头见李明楼散着头发坐在毡垫上抱膝看脚趾头

不去洗漱也不忙公务了在发呆?

金桔便问:“少夫人,我们去看看吗?”

李明楼懒懒问:“看什么?”

小姐最近总是走神,身体还是不好吧,趁着夜色不怕,去外边走走也好,金桔道:“去花园看都督和老夫人做的灯。”

“你什么灯没见过啊。”李明楼道。

金桔嘻嘻笑:“都督做的灯我没见过。”

他倒是什么都会做,香,玩具,灯笼如果武妇人真是那位城主大小姐的话,富可敌一座城,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遇难后沦落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武鸦儿才会学着做吗?

李明楼心里沉沉又软软。

“都督说可以在这里过年呢,他特意安排好时间。”金桔又道。

李明楼有些惊讶:“要过年了吗?”

金桔笑:“少夫人太忙了,都不知道日子了,再过十天就过年了。”

十天啊,李明楼看向外边沉沉的夜色,成元八年就要来了。

日子过的好快啊,距离武鸦儿死只有一年多了。

李明楼起身。

金桔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小姐,做什么?”

李明楼道:“去看看他,做的灯。”

第七十章 又一年关将过

花园所有的灯似乎都聚拢在一个地方,一座水榭在波光粼粼中如同月宫。

月宫里有两个人影,穿着白裘的妇人坐在水边,穿着黑裘衣的男子站在一旁,将一盏兔儿灯放在妇人的怀里,妇人的双手慢慢的在上摩挲,嘴边含着浅浅的笑。

这只灯看完了,武鸦儿拿起伸手一探挂在廊柱下,再从脚下拿起一盏灯放到妇人怀里。

这是一只花篮灯,妇人的手轻轻柔柔,像拂过鲜嫩的花瓣。

李明楼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面美的像画,但又忍不住一笑,这些灯做的很粗糙,跟他送来的那些香啊木狗玩具啊一样

这些粗糙的手工,也许是妇人做给他的,也许是他做给妇人的,是他们艰难生活中互相慰藉的心意吧。

月宫里武鸦儿伸手仰头向上挂一盏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白的透明。

李明楼扬声道:“武鸦儿。”

武鸦儿看过来,他早就看到李明楼站在一旁,昏昏暗暗裹着黑斗篷在夜色里忽隐忽现,他知道她在看他们,但既然不过来,他也没有打招呼。

他知道她的心意,他跟她说过,他的身世有不能言的难处,他们母子这么久相见,肯定要说一些过去的事,她回避,好让他们说的自在轻松。

他接受她心意。

当然,她想要跟他们在一起的话,他也愿意。

武鸦儿对她招招手,看着李明楼在昏昏暗暗中走来,他俯身拿起脚边放着的最后一盏灯。

“还行吧?”他问。

李明楼认真的端详:“还要实话实说吗?”

武鸦儿笑道:“也可以说假话。”

李明楼笑了,看他一眼,道:“不怎么样。”

武鸦儿蹲下将灯放在妇人的膝头,高兴的道:“娘,你看看这个,这个啊,有人说很好看。”

你自己夸的哦,李明楼抿抿嘴,还有他说有人说,为什么不说雀儿说呢?

“夫人,你说呢?”她弯身在妇人身前问。

武妇人道:“我看看啊。”伸手在灯笼上仔细的摩挲,似乎能看到趴伏的老虎形状,能看到上面勾画的骑着老虎的胖娃娃“好看,很好看。”

武鸦儿抬头看李明楼长眉挑了挑:“你的眼光跟我娘一样好。”

李明楼不看他,看妇人道:“夫人,你的乌鸦儿做什么你都说好吧。”

武妇人伸出一只手准准的抚上武鸦儿的脸,笑道:“乌鸦儿啊就是好,什么都好。”

李明楼看到武鸦儿的眼微微一红,她忙要转开视线,武妇人却比她早一步,人站起来,原本含笑的神情浮现不安,左右看

“娘,我在这里呢。”武鸦儿长手一伸将她抱住,有力又轻柔,“乌鸦儿在呢,你摸摸看。”

妇人迟疑一下摸了摸武鸦儿的头。

李明楼弯身捡起滚落的花灯,金桔立刻上前接过,甜甜的喊了声老夫人:“万儿和你一起把乌鸦儿做的灯挂起来吧。”

不知道是万儿还是乌鸦儿名字的缘故,妇人收起了慌张的神情说声好,武鸦儿松开她,金桔伸手扶妇人,让她举着灯走到一边。

李明楼低声道:“还是,不太好?”

武鸦儿道:“没事,以前也是这样。”

李明楼迟疑一下道:“我觉得还是受了惊吓。”

武鸦儿轻吐一口气,和她并肩而立看微微踮脚挂灯的妇人,道:“我娘,一直在惊吓中,惊吓对她来说从未摆脱。”

再说下去就不太合适了,以前还好奇武妇人的事,但有了猜测后,李明楼突然不想知道了,至少不想从武鸦儿口中听到。

她不想让他说出来。

“还是在你身边更好。”李明楼道,转头看他,“你,带着你母亲走吧。”

这句话入耳,武鸦儿好似被天雷劈中,脱口问:“为什么?”

李明楼被这一句话问的也愣住了,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隐在不远处回廊上的元吉听到李明楼的话没有半点不解,还真被姜名说中了!小姐真要把娘还给武鸦儿了!

不过还就还了吧,最初武鸦儿娘是个人质,将他们和振武军扭结在一起,现在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牵绊扭结太多了,没有武妇人,他们之间也分不开。

而且如今实力相当,谁也不能轻易的侵害谁。

小姐原本就是个善心人,如果武鸦儿早两年提出要接走武妇人,小姐未必不会答应。

是那武鸦儿多疑,不相信小姐而已。

看,现在也是,小姐主动说出来了,他还质疑小姐别有用心。

为什么?

为了你的河北道?还是为了你的兵马啊?

为了你们母子团聚!

李明楼的不解让武鸦儿瞬时反映过来了。

“你是说。”他略有些尴尬,“让我带着我母亲”

愿望实现的太突然,被吓到了?李明楼笑了,道:“是,你带着你母亲回河北道吧。”

灯下她的眼如水,波光粼粼。

“你和你母亲从此后团团聚聚在一起。”

不用再靠着写信,不用再看着画,遥想遥望,一个本该死在几年前,一个还有一年就要死去,在未知命运里好好的相守在一起。

武鸦儿道:“谢谢你。”

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是太惊喜傻了吧,李明楼看他故意问:“谢我肯放了你母亲?”

武鸦儿看着眼前眉眼俏皮的女子,道:“谢你照顾她这么久。”

李明楼端正身形:“不用谢,我可是神仙,仁慈佑护众生。”

武鸦儿哈哈笑了。

李明楼抿嘴一笑转身:“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好行路。”

武鸦儿看着她的背影,想要张口唤住她,又没什么可说的,只能看着她轻轻飘飘走远,消失在夜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高兴的事,他突然很难过。

他才和她一起吃了两次饭。

他和她还没说几句话。

他才来了没几天呢。

而且,这都要过年了,她却把他赶走了。

快要过年了,乱世比太平的时候更期盼团聚。

但大概是因为乱世征战,团聚也总是让人紧张不安。

项家的护卫,齐家的兵马拥簇着项大老爷站在路口,项大老爷一直向前张望,面容期盼又紧张。

紧张的不止是他们,前方河南道境内的一座关卡的守兵也很紧张,盯着远处疾驰而来的兵马。

兵马人数两千多,虽然不多,但能打还是不能打,在乱世久了一眼就能分辨。

这些兵马气势汹汹一看就不好惹。

“让不让过?”一个守兵紧张问。

那些兵马没有旗帜,看不出是卫军还是叛军。

关卡守卫瞪了他一眼:“废话,当然让过。”

管它什么人呢,只要不动手,他们就当看不到了。

守兵还是很紧张:“万一他们不是过,是要留下来呢?”

这些兵马刻意的不打旗帜不标明身份,意图有些不明啊。

关卡守卫再次瞪了他一眼:“快要过年了,别这么乌鸦嘴。”

他们一向好运,前几次麟州京城都有大战,叛军卫军们乱走,也都是从这里经过而不侵扰,甚至他们还趁着楚国夫人打京城捞了一次好处,跟过路的叛军打了一场,报去麟州朝廷,让河南道也扬名一次。

守卫在心里默念,是过路兵,是过路兵,如果不是的话那他就只能带着兵马放弃关卡回州城去。

在关卡守兵的注视下,幸运再一次降临,这群兵马疾驰而过,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很快就远去了。

关卡的守兵们松口气,发出一声欢呼。

“早就说了,我们自从打跑过安庆忠兵马后,谁要想跟我们打,都要掂量掂量。”守卫挺直脊背大声道,“我们可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

四周的守兵纷纷恭维。

“不过这些兵马是什么人啊?”一个守兵好奇张望,“怎么不表明身份?”

守卫才懒得管:“肯定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呗。”

没有旗帜的兵马疾驰出现在视线里,项大老爷身边响起激动又紧张的喊声。

“六老爷来了。”

第七十一章 一家亲相见

项大老爷向前迎去。

这群兵马队列严整,厚厚的斗篷裹着重甲,帽子遮住了头,一眼望去看不到人脸。

项大老爷的视线在兵马中急切的搜寻,直到兵马中有一人当先迎来。

“六弟啊。”项大老爷透过帽子和围巾中露出的一双眼,认出了项云,顿时声音颤抖红着眼喊。

项云下马,道:“大哥。”

项大老爷上下打量紧张激动语无伦次:“多少年没见了?你,你,你的伤怎么样?你怎么骑马?”

项云的手握住他,温暖有力:“大哥,我还好,骑马更安全,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项大老爷冷静下来,左右看了看,是啊,这是在野外,万一刺客尾随

“我们速速回去。”

“已经到家了吗?”

齐阿城疾步向外走,侍女在后拿着斗篷急急给她披上。

项云从离开麟州要去京城,到路上遇到刺客,再到决定回安东养伤,这些事都告诉了项老太爷,项家仅有几个老爷知道,不过这些事项老太爷也都告诉了齐阿城。

他们项氏有事皆不瞒齐阿城,坦诚相待。

“小姐,不用急着过去。”侍女道,“大夫们正在给项都督诊治。”

脱衣解带的,晚辈侄媳妇不便在场。

“那也要在外边等着。”齐阿城脚步未放慢,裙摆翻飞,“伤的怎么样?很严重吗?”

侍女道:“看不出来,说是骑着马来的。”

能骑马应该是伤的不重吧。

“那也不一定,为了掩藏行迹”齐阿城道,穿过垂花门走到项老太爷所在的正院,话没说完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脚步也停下来,视线看向前方,神情怔怔。

怎么了?侍女在后差点撞上她,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前方的院门有人大步走来,狐裘翻滚,秀眉俊眼,如星辰滑过,如雷电闪过,一眨眼穿过甬路上了台阶迈进正室。

他身后有数个随从,人影晃动脚步嘈杂,侍女和齐阿城回过神。

侍女犹自恍惚,问:“这是谁呀?从未见过。”

项氏一族住在安东城内有数百人,远房近枝,男女老少仆从,齐阿城不可能都见过都认识,但如果真有这么惊鸿一瞥的人物,她们不可能不知道没见过。

齐阿城想到一个可能:“项南?”

侍女啊的一声,揪住齐阿城的斗篷摇:“对对,肯定是他。”

项五老爷装病,当儿子的不回来看,谁都能说服谁,项云受伤关系项氏前途,于情于理项南都要回来。

齐阿城视线看向正房,恍然又喃喃:“原来这就是项南啊。”

怪不得迷的李大小姐鞍前马后的折腾要相助他,也怪不得楚国夫人舍得把淮南道给他,也怪不得项云敢跟父亲许诺,让自己和项南生孩子

能和这样的人生下的孩子,一定也是个美人。

项南迈进室内,室内的人也很惊讶。

“小南,你怎么回来了?”项大老爷问。

项老太爷微微皱眉:“淮南道那边能离开人?你六叔写信时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惊慌吗?”

项云躺在床上刚包扎过伤口,示意大夫们退下,看着风尘仆仆但又如星光闪耀的年轻人:“回来也好,有些事见面我跟你讲的更清楚。”

项南上前仔细的看,看项云胳膊上的旧伤,胸口上缠绕的带着血的伤布

“六叔。”他在床边跪下,“你受苦了。”

项云指了指胸前:“别担心,不是这次刺客刺中的,是原来的旧伤,因为赶路崩裂,养一养就好了。”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年轻人,伸手抚其肩头,仔细的端详。

“有五六年没见了,我们小南长成大人了。”

“看着英武模样,在战场见了,我都认不出来,只会叫一声好一个白袍将军。”

他对着在场的人们说,项大老爷哈哈笑了,项老太爷也含笑点头。

“这是你教导有方。”他道,再看项南,毫不掩饰赞叹,“也是小南自己争气。”

项大老爷拉起项南端详:“你这身上这几年也留了不少伤吧?”

项南喊声大伯父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脸:“我还晒黑了呢,出去都不会被认做小姑娘了。”

项大老爷失笑拍他一巴掌:“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

室内笑声融融。

“六叔,那个刺客到底是什么来路?”项南问道。

室内的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了,项云裹着衣衫靠坐在床上,道:“应该是剑南道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肯定,项老太爷项大老爷神情惊讶。

项大老爷更是脱口道:“难道他们”

项老太爷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剑南道还不至于疯了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