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道:“那是可汗谬赞。”

我说道:“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说“是”,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儿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说道:“思乡之情,人尽有之。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从生下来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背井离乡,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饮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我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别将我想地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

他终于笑起来。

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而脚下发虚,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雨还在下,天色渐渐向晚,远处朦胧地腾起团团蛋白的雨雾,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人家,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觉得清凉熟识,我伸出手来接着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的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画,我们西凉的画师再有能耐,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万国来朝,万民钦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凉的,哪怕上京再美好,它也不是我的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的酒意沉突,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住恶心想吐。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我就傻了,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我,也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也不责备我浑身酒气,更不责备我又穿男装,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说道:“奴婢擅自做主,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太子妃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皇后要问我什么?”

“中共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过太子妃。”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要问我什么啊?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都是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现在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皇后?我急得直跳脚:“快!快!我要洗澡!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我从来没有这么性急的冲进浴室,看着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入水中。永娘看着我乱了阵脚,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趣。我说道:“那些劳什子宫规,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抱佛脚就临时抱负叫,佛祖啊他回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她已经忍不住笑了,于是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我先谢过你就是了。”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永娘双掌合十,“真是罪过罪过!”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早绷不住笑了,亲自结果宫娥送上的醒酒汤,“快些喝了,凉了更酸。”

醒酒汤确实好酸,我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服,等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刚刚从新梳好发髻,还没有换上钗钿礼服,皇后遣来的女官就已经到了东宫正门。

我叫永娘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气,永娘很仔细地闻了闻,又替我多多地喷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里放一颗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后果然吐气如兰,颇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两人。

我好多天没见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因为要入宫去,所以他带着进德冠,九琪,加金饰,穿着常服。不过他瞧也没瞧我一眼,就径自上了撵车。

见到皇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绪娘突然腹痛,御医诊断为误食催产之物。皇后便将所以侍候绪娘的人全都扣押起来。然后所有的食物饮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严审。最后终于查出是在粟饭之中投了药,硬把胎儿给打了下来了。皇后自然震怒,下令严审,终于有宫人吃不好租掖庭的刑罚,供认说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将绪娘接到宫里来,就是担心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毕竟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竟然就在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被暗算,我朝百余年来,简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她虽然语气温和,可是用词眼里,我从来没听过皇后这样说话,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样,屏息静气。皇后道:“你们晓得,那宫人招供,是谁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却没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儿臣不知。”

皇后便命女官:“将口供念给太子、太子妃听。”

那女官念起宫人的口供,我听着听着就懵了,又听了几句,便忍不住打断:“皇后,这事不是我干的!我可没让人买通了她,给绪娘下药。”

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说不是你干的,可得有证据。”

我简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害她呢?我都不认识她,从前也没见过她,再说她住在宫里,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简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这样诬陷。

皇后问李承鄞:“鄞儿,你怎么看?”

李承鄞终于瞧了我一眼,然后跪下:“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道:“太子妃虽然身份不同,又是西凉的公主,但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似乎不宜再主持东宫。”

李承鄞并不做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今日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认!至于什么东宫不东宫,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但我绝不会任你们这样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这里。鄞儿,你说呢?”

李承鄞道:“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也不念及你们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声道:“儿臣不忍,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甚好。”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吩咐女官,“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大吃一惊,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轰顶:“母后!”

“刚才那口供,确实不假,不过录完这口供之后,那宫人就咬舌自尽了。别以为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掖庭办事确实用心。继续追查下去,原来这宫人早年曾受过赵家的大恩,她这一死,本该株连九族,不过追查下来,这宫人并无亲眷,只有一个义母。现在从她家地窖里,搜出官银一百锭,这一百锭银子是官银,有铸档可查……再拘了这义母用刑,供出来是赵良娣曾遣人道她家中去过。这赵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移祸江东。用心这样毒,真是可恨。再纵容她下去,真要绝了我皇家的嗣脉!”

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承鄞已经抢先道:“母后请息怒,儿臣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构陷赵良娣,应当命人慢慢追查。请母后不要动气,伤了身体。”

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

“你简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晕了头!那个赵良娣,当初就因为绪娘的事哭哭闹闹,现在又买通了人来害绪娘!还栽赃嫁祸给太子妃,其心可诛!”

李承鄞连声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道,赵良娣断不会是那样的人,还请母后名查。”

“明查什么?绪娘肚子里的孩子碍着谁了?她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这样的人在动工,是国之祸水!”皇后越说越怒,“适才那宫人的口供提出来,你并无一字替太子妃辩解,现在告诉你真相,你就口口声声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现在是太子,就爱你过来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这般处事怎么了得!这种祸水非杀不可,再不杀掉她,只怕将来要把你迷得连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惊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说道:“母后请息怒,赵良娣想必也是一时糊涂,如果赐死赵良娣,只怕……只怕……”后面的话我可想不出来怎么说,李承鄞却接上去:“母后三思,赵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请母后三思。”

皇后冷笑:“你适才自己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里,又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道:“东宫的事,本该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这样的恶人,便由我来做吧。”便要令女官去传令。我见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双膝:“母后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既然母后说,东宫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从来做的不好,但今日请母后容我说句话。”

皇后似乎消了一点儿气,说道:“你说吧。”

“殿下是真心喜欢赵良娣,如果母后赐死赵良娣,只怕殿下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我一着急,话也说的颠三倒四,“儿臣与殿下三年夫妻,虽然不得殿下喜欢,可是我知道,殿下决不能没有赵良娣。如果没有赵良娣,殿下更不会喜欢我。还有,好多事情我做不来,都是赵良娣替我,东宫的那些账本儿,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给赵良娣在管,如果没有赵良娣,东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顺顺……”

我一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叫永娘:“永娘,你说给皇后听!”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个头,说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赵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赵良娣平日待人并无错处,对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致辅佐太子妃管理东宫,请娘娘看在她是一时糊涂,从轻发落吧。”

皇后慢慢的说道:“这个赵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着她,东宫便要有大祸了。当初在太子妃册立大典上,皇上曾说,如此佳儿佳妇,实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们成婚三年,却没有一点子息的动静,现在又出了绪娘的事,真令我烦恼。”

李承鄞眼睛望着地下,嘴里却说:“是儿子不孝。”

皇后说道:“你若真是有孝心,就多多亲近太子妃,离那狐媚子远些。”

李承鄞低声道:“是。”

我还要说什么,永娘从后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动,但亦没有再说话。

皇后说道:“都起来吧。”

但李承鄞还跪在那里不动,我也只好不起来。

皇后并不瞧他,只是说:“绪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们还年轻。”

李承鄞没说什么,我想他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真的难过,那一定是因为赵良娣。

皇后又道:“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步入封她为宝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儿臣不愿……儿臣还年轻,东宫多置誊妾,儿臣觉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应过赵良娣,再不纳别的侍妾,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果然皇后又生气了,说道:“你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解事。”

皇后对我说:“太子妃先起来,替我去看看绪娘,多安慰她几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开我,好教训李承鄞。于是站起身来,向她行礼告退。

笑黄门引着我道绪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僻静宫苑,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绪娘的男子。她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但是仍旧可以看出来,她本应该长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宫人说道:“太子妃来了。”她还挣扎着想要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永娘连忙走过去,硬将她按住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得对她重复皇后说过的话:“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还年轻。”

绪娘垂泪道:“谢太子妃,奴婢福薄,现在唯望一死。”

我讪讪地说:“其实……干嘛总想死呢,你看那我还不是好好的……”

我听到永娘咳嗽了一声,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我问:“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教人做了送来。”上次我病了的时候,皇后遣人来看视,总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可缺什么东西。其实东宫里什么没有呢?大约就是用这话来表示特别的慰问吧。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病人,只好依样画葫芦。

绪娘道:“谢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凄凄惨惨的,好似万念俱灰。最后还是永娘上前,说了一大篇话,来安慰她。绪娘只是不断拭泪,最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哭。

我们回到中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命人起草宝林的诏册了,李承鄞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皇后正说道:“东宫应和睦为宜,太子妃一团孩子气,许多地方照应不到,多个人帮她,总是好的。”她抬头见我正走进来,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向她行礼,她没有让身后的女官搀扶我,而逝亲自伸出胳膊搀起了我,我简直受宠若惊。每次皇后总是雍容端庄,甚少会这般亲昵地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