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成点点头,“所以昨日刚听闻此事时,臣也未疑到孙家。回去后想起东宫新添的人,才多了个心眼儿。”

太子听出他还有下文:“接着说。”

楚成道:“臣去杭州时查过账目,睦亲王在去办漕运的差事时给孙家送了不少礼。当时臣想睦亲王想将差事办漂亮,自掏腰包破费一些也没什么,便没有太当回事。回京之后又如殿下所说——睦亲王似乎并不曾与孙家再有往来,臣便将此事搁置了。”

楚成语中一顿:“现下想来,若睦亲王或孙家也知圣上已派人盯住了那边,是以并未轻举妄动,然私下已结为盟友呢?”

沈晰眉心微跳:“你是说…”

楚成轻笑:“若臣是孙家,知道皇上已起杀心,有位嫡出的亲王愿意拉臣一把,臣只怕不答应也得答应;若臣是睦亲王,知道皇上对这样的势力有了杀心,势必愿将此事透出去,逼对方投诚。”

——而这两方人,有没有可能知道皇上的这些想法?楚成说不准。但仔细想来,老三是有可能知道的,父皇早几年对老三也还算重视。

除此之外,还有可以确凿无疑的一点就是,当下的钦天监主事是杭州人。

诚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当下他显然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巧合。

沈晰沉然点头:“既有疑点,便着人暗查。他们但凡能里应外合必有联系,但凡有联系,必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除此之外,他还要想一想该怎么办。

若这事当真如楚成推测是睦亲王所为,下一步便不难猜了。

——睦亲王是拿准了他不会即刻要楚怡的命。可但凡他拖,睦亲王下一步便能指使自己的人马上本奏他贪慕女色,置家国天下于不顾。

绕了一大圈,看似箭箭都朝楚怡去,其实最后的目标还是他。

他不知钦天监的话父皇信了多少,但他清楚对父皇来说,楚怡的命一定不如他的名声重要,哪怕他知道这事有人推波助澜也一样。

可难道让他现在去要楚怡的命?

就算连楚怡都觉得他不该要美人不要江山,此时此刻,他也狠不下心。

如果她突然没了,他该怎么办?

——虽然她在他眼里不可能比江山更重,这个问题也依旧令他惶恐焦虑。

遑论让他亲手杀她。

沈晰沉然喟叹:“孤想一想。”

楚成轻轻地又点点头:“殿下还要想一事。”

沈晰看向他,他说:“殿下还要想一想,若皇上清楚睦亲王与孙氏一族的私交,只是并未告诉殿下,殿下该怎么办?”

沈晰一怔,遍体生寒了一阵,又转瞬冷静下来。

“如果是那样。”他顿了顿,“如果父皇已不信任孤,那孤便保楚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想做什么终究都会做到,又何必再搭上楚怡?

可楚成跟着又问:“那若皇上对殿下依旧信任,只是也在等这么个机会除掉我们楚氏兄妹呢?”

沈晰额上青筋一跳:“楚成!”

“殿下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不可能。”楚成的目光落在地上,笑了两声,“皇上倒也未必是知道睦亲王与孙家会走这一步棋。但头一年是睦亲王去办漕运的差,第二年便是臣去。皇上或许是正等着孙家找臣的错漏参臣一本好治臣的罪,这有可能,是不是?”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笑音听着大有点凄怆:“若真是那样,臣也说不得什么。换做谁来当皇帝,除非昏庸太过,否则大概都会对臣的父亲恨之入骨。所以皇上若有心办臣,就让皇上办,连楚怡都说殿下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臣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让殿下枉顾储位保臣一命。”

话音初落,门板咣地一声,转瞬又止住了。

外面的人似乎即刻扶住了门,但沈晰喝道:“谁?进来!”

稍静了一刹,沈映局促不安地出现在了几步外,匆匆向沈晰一揖,就问楚成:“你当真的吗?”

楚成看了看他,锁起眉头别开视线:“出去。”

沈映反倒腾起了一股无名火:“你当真的吗!”他上前了两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殿下根本就难以去探皇上的心思,真像你说的那般,便是杀你才最稳妥,你哪怕…”

沈映想说你哪怕找个机会先跑了也好,何必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楚成却在他说完前就又再度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出去!”

沈映神色一紧,好似这才回神,看了看楚成,又看向沈晰,一时间很是慌乱。

好在沈晰没说什么:“你怎么来了,什么事?”

“哦,侧妃说…”沈映想了一想才记起侧妃让她来说什么,“说今日想和云良娣一道用晚膳,请您晚上别过去了。”

“知道了。”沈晰点头。他没有再多说话的意思,沈映到底也不敢再多留,匆匆施了一礼就告了退。

晚膳时,沈晰着人去绿意阁走了一圈,差出去的人回来后禀说楚侧妃和云良娣让小厨房做了两条烤鱼,一条辣的一条不辣的,不辣的主要给两位小翁主吃。

她还挺有兴致的。

沈晰无声地笑了笑。

他便也让厨房备了条烤鱼,还要了酒,边吃鱼边自斟自饮的消磨了好半晌。

眼下他怎么办?

在疑点落到父皇身上之前,这一切都是可控的。他可以将这一切向父皇和盘托出,让父皇亲自去查孙家和睦亲王的联系;也可以自己先查,有了证据再一并禀给父皇。

但牵扯上父皇的心思,就都不一样了。

楚成说得对,如果父皇早已知悉一切、知道三弟与孙家的走动,却选择作壁上观,想看着他身边的两个楚家人命丧于此呢?

这太有可能了。

他知道父皇有多恨楚丞相,也知道对父皇而言最要紧的从来都是江山稳固。

那么,就连与他同为父皇亲子的三弟都能为父皇所忌惮,与他一起步步给三弟下套,两个楚家后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晰神情淡漠地又饮了一盅酒,觉得这酒无比苦涩。

偏是这样的事,他没法去探问父皇的心思。

如果父皇想让他知道,早便跟他说了。

现在对他而言,唯一能尝试的,大约只有赌一把。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很大的一场豪赌了,赌事情不是楚成所想的那样,赌注是他爱的人和他的储位。

.

“哎…你听我说好不好!”

宫外沈府里的罗汉床上,楚成盘坐在榻桌边敲着桌子,敲得案头瓷盘中烧鸡上的结成冻的油脂直颤。

但躺在榻桌那边的男子就是面朝着墙壁不理人,对烧鸡的味道也不做理睬,瞧着何止像睡着了,简直像是死了。

“太子不会杀我的!”楚成紧锁着眉头,一脸烦躁,“起码现在不会!”

那边还是没动静,楚成铁青着脸撕了个鸡腿自己吃:“太子肯定会赌一把,你起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还是没动静。

嘁。

楚成轻笑着自顾自地啃起了鸡腿。

不仅啃鸡腿,他还喝酒;不仅喝酒,他还吃小菜。

在他吃得腻得慌,正想起来盛碗小米粥的时候,那边的人可算忍不住了,一下腾起了身:“你快说!”

“嘿。”屁股刚离开罗汉床的楚成衔着笑坐回去,“来,我跟你慢慢说。”他说着先把另一个鸡腿也撕了下来,递给沈映。

“首先谢天谢地,我妹妹脑子没问题,没说让殿下要美人不要江山。”他道。

沈映嗯了一声,满脸阴鸷地啃了口鸡腿。

“然后我又把一切都给他挑明了,这比他迟些时候自己想到这一点好。”

正咬下一口鸡腿的沈映滞了一下,旋即点头:“是了,殿下总归自己也能想到,但未必还会找你去议事。”

“他不找我议,我就没了当面剖白的机会。”楚成摊手,“所以你看现在多好,我和我妹妹一个能臣一个宠妃,又都大公无私一心为他考虑,我们不值得他赌一把吗?”

“…那谁知道。”沈映没太给他面子,还翻了一记白眼,“皇上近几年身子不济,储位离皇位也越发近了,谁知此时此刻他肯不肯涉险?”

“你看,你就是不会看人。”楚成咂着酒摇头,“太子或许是活这么大都没经过什么太大的风浪,但终究不是个生性软弱的人,否则从一开始就不会用我了。再者…”

他仰首把盏中剩下的酒饮尽了:“再者我妹妹专宠那么多年,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一个人但凡让另一个人住进他心里,就难再弄出去了,何况还是在我妹妹这样一心一意为他考虑的时候?”

在书房里饮着茶听太子说话的片刻之间,他脑海中斗转星移般地思量了许多问题。

皇上的性子、太子的性子、他妹妹的性子、他妹妹与太子的情分,甚至还有两个孩子。

最后他是因觉得太子既有血性又重情义,才敢把那些话全都说出来。

这样似乎最险,但其实也最有可能保住他们兄妹二人的命。

不然的话,莫说太子一旦自己闷头想到了他所言之事会怎么做,就是他没有去想,真的按部就班地过了这一关,日后也难保皇上不会再杀他们。

他得让太子明白他们都忠心不二,才有可能令太子反过来一次次保他们。

但如果太子这一回真的赌输了,如果他们都赌输了…

楚成又灌下去了满满的一盅酒。

人,总归都要有一死的。

第 103 章

当晚沈晰没回绿意阁, 着人给楚怡带了个话, 说他自己在书房睡。

这样的情况这几年其实也有不少, 他有时太忙了就会留在书房或者去前宅的寝殿。但这回,楚怡罕见地失眠了。

她满脑子都是沈晰昨天心情不好喝闷酒的样子以及他跟她说的话。她倒也没后悔自己给他那么不怕死的答案, 主要是这事儿怕死也没用, 就是越想越觉得他今天可能心情也挺糟糕的。

楚怡便因为这个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好多个滚儿, 最后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嗯…今天她可能神经过于大条了点。

他昨晚心情不好,她应该多陪一陪他啊, 怎么晚上反倒没跟他一起用膳呢?

然后楚怡纠结了一下。

虽然天冷了,大半夜爬起来很虐,不过实际上现在他们的住处就是一墙之隔, 从她这里南侧的月门穿过去直接就是他书房的院子。

虐归虐,但虐不了几步路。

为了沈晰还是值得的!

楚怡扬音一唤:“来人。”

外面值夜的宫女立刻掌灯进屋, 楚怡下地踩上鞋跟她说:“取衣服来,我去前面看看殿下。”

那宫女愣了一下,而后大概也是想到了两方院子离得很近, 便也没劝。

楚怡匆匆穿好了衣服,披了件厚斗篷又揣了个手炉,对镜看了看, 觉得自己裹得像只小熊。

楚小熊踏着残雪出了门,最多四五十步路的样子,到书房门口时已是一身的寒气。

书房晚上值夜的宦官是三个,两个位份高些的在外屋, 外头只有一个十五六的小宦官在揣着手哆嗦。乍见楚怡过来,他好生愣了一下,迟疑着上前询问:“侧妃您…”

“我不放心殿下,过来瞧瞧。”楚怡说着把手炉掖给了他,“这个你先拿着用,一会儿炭不热了就去我那里添。”

小宦官千恩万谢地接过去拢进袖中,又赶紧帮她推门。外面的寒气往里一涌,盘坐在外屋打瞌睡的两个也醒了,睁眼一瞧,都匆忙过来见礼。

楚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屋阖上门,做贼似的往里瞧了瞧,见里屋灯已然熄了。

她便解了斗篷交给随来的宫女,压音给他们说不必跟着,自己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去。

视线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床榻的位置。书房里就一方窄榻,一个人睡算是宽裕,但是两个人睡是有点挤的…

于是她决定今天跟沈晰挤一挤!

沈晰其实也刚睡着,乍然感觉到一股寒气挤到旁边一下子就醒了。

黑暗中,楚怡只觉床上的人猛然缩了一下,然后一个很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谁?”

他显然没有过有人三更半夜一声不响摸上床的经历。

楚怡一哂,本来不想吭声,转念一想又怕他把她给踹下去,就说:“你往里挪挪!”

“?”沈晰辨出声音,一脸不解地往里挪了挪。等她躺好,他把她拢进被子抱住了她,给她驱寒。

床太窄,两个人面对面睡不下,所以楚怡是背对着他的。她觉得脖颈后被他的呼气弄得温温热热,正缩脖子,听到他低低笑问:“怎么过来了?”

“我睡不着。”楚怡顿了顿,又说,“越想越觉得你是不是不太高兴,早知道就和你一起用晚膳了。”

沈晰不禁嗤笑:“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

“…不是说你为这个不高兴。”楚怡也笑出来,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可能正为朝堂上的事烦心着,我应该多陪陪你。”

“哦…”他恍悟一应,遂又说,“也没事,今天叫你兄长来议了一议,我心里有数了。”

楚怡心头一紧,想翻身面对面地问他,手往旁边一摸发觉确实没有空间供她翻身便又停住了,只努力扭了扭头:“怎么说?”

“我打算赌一把,赌父皇没打你和楚成的主意,先把睦亲王和孙家的事捅出去再说。”他道。

楚怡听得云里雾里,仔细想想还是云里雾里,哑哑道:“具体点…?”

“明天再说,我还要早起上朝,先睡觉。”他道。

她想想也对,就没有再接着问,乖乖地闭眼睡了。

可过了约莫一刻,他不想好好睡了——床窄,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根本忍不住。

他也没让楚怡翻身,从后面搂着她就解决了。

临近清晨时他又凑过来,楚怡这回反应敏捷,一把推住他:“别闹!!!”

——然后咣当掉到了地上。

“…”她在地上捂着后脑勺感受着晕眩,罪魁祸首迅速往外挪了挪,扒在床边怜悯地看着她。

“没事…”他问。

楚怡边揉后脑勺边朝他摆手:“没事啊,没事!你赶紧再睡一会儿,别招惹我!我一会儿还得去宜春殿问安好吗!”

真是的,昨天的腰酸还没缓过来呢!

“哦…”沈晰乖了,伸出一只手拉她上床,两个人又一起纯洁地睡了半个时辰。

.

当天上午下朝后,沈晰便如约到了绿意阁,把昨天跟楚成议出的结果说给了她听。

楚怡听完锁着眉头思索了半晌,诚恳地问他:“你赌这个会不会太拼了?”

赌君心啊我擦!赌错了不要钱直接要命!

沈晰衔笑弹她脑门儿:“那不赌怎么办,难道直接推你送死?美人儿你就算不让我放弃江山,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见阎王?”

楚怡:“…有道理。”

自此之后,沈晰究竟是怎样做的楚怡不太清楚,她所看到的是他好像暂时把这事搁置了。正好年关已近,在年关前太子妃终于病愈,除夕当日楚怡照例跟着她去参了各种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