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橘子放到榻桌的果碟里,又勉强把嘴里那片吞了,苦笑说:“又酸又苦。”

赵瑾月失笑,也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想尝有多酸多苦。

安珏都没反应过来,她便摸过一片吃了进去。下一瞬,她被酸得仿佛嘴里抽筋,旋即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她面目狰狞的样子。

“陛下?!”安珏一时以为她被酸哭了,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一会儿,她深吸着气抬起头,眼眶真是红的,却是笑着:“咽下去了。”

“…”安珏哑然,把那个盛着橘子的果碟端起来递给宫人撤走,“别再吃了。”

说完他又递了茶给她,赵瑾月喝了一口缓过了劲儿,跟他说:“我方才看折子走神,想了想贵君的事,想跟你说说。”

安珏的笑容微微一凝:“陛下请说。”

“我觉得…”赵瑾月又想了想,“你既觉得他是成心找茬,下回便不要这样同他争了。”

安珏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轻声说:“是臣的错。”

“…你别急着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赵瑾月往他那边挪了两寸,攥住了他的手,“我是觉得你这样同他争又占不到便宜,事后便是闹到我这儿,明面上也是他占理,我也说不得什么,对?那你何必逞一时只能吃这个亏呢…”

她说到这儿又忽地意识到了安珏当时的处境。当时让他给白越叩首行大礼,他是决计不肯的。

她便又不禁一喟,面露难色:“不过你有你的傲骨,这我也懂…”

安珏复又笑笑:“陛下不必左右为难,当是臣错了便是了。”

“你当我是在你们两个之间难以取舍么?”赵瑾月禁不住地瞪了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到的回应分明是:难道不是?

她一瞬间气得语塞,银牙一咬:“才不是。”

她挺想直接告诉他,我正琢磨怎么让你当回元君呢。但这话实在不好说,说出来太过吓人,尤其对安珏来说,可能会觉得她疯了。

但她又气他那样想,憋了须臾,最后抱住了他。

——她就往他那边那么一倒,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负气地歪在他肩上。

安珏明显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不畅,嘴巴几张几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知道白越没安好心,我知道的。”赵瑾月说。

不论白越的话说得有多好听,不论依照位份算安珏是否原本就该向他见礼,他的做法都已恶意分明。

赵瑾月认为自己所想无错,因为很巧,她做过类似的事情。

上一世时,她并不是个多么恶毒的正室,但有那么一次,她让楚怡只穿着中衣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她跟自己说这是在立该立的规矩,但事实上在心底深处,她盼着楚怡受此大辱后自尽了事。

她心里有分寸,如果楚怡当时那样死了,沈晰纵使恼火也并不能废了她这个太子妃。

万幸楚怡心大并未在意,至于沈晰…赵瑾月不太清楚他有没有往那些方面去想。但这么多年来,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曾经恶向胆边生。

白越也是一样的。

立规矩是立规矩,但他心里图的究竟是什么,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瑾月越想越气,可又不能把白越怎么样,一如沈晰当初不能把她怎么样。又在安珏肩头倚了一会儿,她松开了他,难免羞赧地抿了抿唇:“我看折子了,你歇着。”

“…嗯。”

之后他们好半晌没有说话,赵瑾月读着折子心里乱着、脸也红着,安珏则在旁边不住地看她,又一次次欲言又止。

这样的安寂好似很熟悉,却又并不是她与沈晰相处时常有的那种感觉。在与沈晰间出现这样的安寂时她总是很慌,因为静得越久便越意味着他们之间不亲近,他们无话可说;可现下在这种安寂里她反倒觉得和安珏离得慢慢地近了,满心都是欢喜。

过了很有一会儿,赵瑾月终于得以静下心来好好看折子了。看了三两本后她再侧首看去,却见安珏已靠在软枕上睡了过去。

他重伤初愈,身子还虚着,赵瑾月想让他好好睡,又觉得该先吃了午膳再睡,坐在旁边矛盾了许久要不要叫他。

最后这矛盾却是让宫人给了了。一个被她差去安珏身边的宫侍进了殿,到床边躬身:“陛下,安常侍…”

安珏便醒了过来。

他察觉到自己睡着了时很有点窘迫,揉着额头一哂:“竟睡着了。”

赵瑾月问那宫侍:“怎么了?”

“宜明苑那边差了人来禀话。”宫侍轻声道,“说皇长女殿下午睡做了噩梦,大哭不止,闹着要见常侍,乳母哄不住。”

安珏的神思顿时清明了许多,撑身起床:“我去看看。”

“一道去。”赵瑾月也下了床,理了理衣衫发髻,二人就一道出了门。

皇帝不喜欢这个女儿,给她的宜明苑便离鸾政殿并不算近,一路上紧赶慢赶的也很花了些时间。但当他们走进宜明苑的时候哭声还在继续,声音已然嘶哑了。

“若凌!”安珏冲过去抱她,哭得喘不上气的若凌看见他时怔了一怔,抽噎着伸出双手。

安珏坐到床边把她抱进怀里,若凌搂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都在抖。赵瑾月坐到他们旁边,轻抚若凌的后背给她顺气,但若凌只看了她一眼便满目恐惧地挣开了安珏,缩到了床角去。

“若凌?”安珏愣了愣,靠过去揽她,“别怕,爹在这儿。跟爹说说,你梦见什么了?”

许是这句话引得若凌脑海里又涌起了梦里的画面,她的哭声一下子尖锐起来:“她杀了爹!”

她望着赵瑾月哭得疲惫又绝望:“我梦见她杀了爹,我不喜欢她!”

安珏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但周围还是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满屋的宫人齐齐跪地,却连一声“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安珏捂在若凌嘴上的手微微战栗起来,僵硬地看向赵瑾月:“陛下…”

若凌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哭声蓦然低了许多,抽噎着死死盯着赵瑾月。

这是赵瑾月第二次被小女孩说不喜欢,偏偏两个都是她的女儿。

她一阵心累,但此时此刻却没有闲暇让她沉溺在心累里。

——若凌说出这句话,和柔凌是不一样的。柔凌当时这样喊虽也引得满殿安寂,却不至于让旁人多么惶恐,但试想一下,如若是柔凌冲沈晰这样喊呢?

——如若是冲已承继大统的沈晰这样喊呢?

近处的人会怕天子一怒,往远了说,这样不忠不孝的话传出去更会引起轩然大波。

赵瑾月长缓了口气,提高了几分声音:“都听着,这话若再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命就都不用要了。”

满屋的宫人只敢叩首不敢应话,她顿了顿,让他们退了下去。

屋里清净下来,她也向床榻里侧挪了挪,若凌不自禁地缩得更厉害,安珏攥住了赵瑾月的手腕:“陛下…”

她扫了他一眼,他的手一时颤得厉害,但并没有松开。

“是臣没教好她。”他说。

赵瑾月未予置评,复又看向若凌:“若凌,来,母皇不生你的气。”

话音刚落,便闻安珏骤然松气,继而迟疑着松开了她。

若凌似乎也平静了点,看看安珏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寸:“母皇…”

“来,别害怕,母皇知道你做噩梦了。”她边说边揽她,若凌的肩头陡然缩紧,但她还是将她抱了过来。

她把若凌放在膝上,若凌紧张不安地缩着,缩成了小小一团。

“你听母皇说啊。”她说着看了看安珏,“从前母皇与你爹…确有许多不快,惹得你也不安。但那些都过去了,日后母皇会跟你爹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真的?”若凌抽噎着抬头看她,赵瑾月笑意温和,点一点头:“不骗你。”

若凌想了一想,复又问她:“那您不会杀了爹?”

“不会。”赵瑾月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从前的事是母皇不对。”

安珏愕然看向她,可她仍只是抱着若凌,闻言细语地继续说:“母皇不会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事迁怒他了,你别生母皇的气好不好?母皇日后好好照顾你。”

若凌乖巧地点点头:“谢谢母皇。”

赵瑾月一哂,趁热打铁:“那你住到鸾政殿去好不好?这样有什么事我们都好照顾你。”

若凌想到父亲近来都住在鸾政殿,当即点头答应了:“好!”

“…陛下?!”安珏目瞪口呆,觉得这不太对,滞了滞说,“臣过些日子便要回信安宫…”

“那也可以不回。”皇帝风轻云淡地看向他,神色诚恳,“我觉得你住在鸾政殿也挺好的,你说呢?”

“臣…”安珏神情复杂,思绪比神情还复杂,全然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瑾月笑了声,又低头问若凌:“若凌觉得呢?”

若凌望一望父亲,点点头:“好呀!”

安珏:“…”

他又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陛下仿佛是有心下了个套,故意先把若凌哄骗过去再来问他。

但这想法太不切实际。

安珏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赵瑾月神情一紧:“不好吗?”

“嗯?”他干咳一声,下意识地就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个番外写了五章了

还在把安珏认成安钰的,赵瑾月默默把你们记进小本本了

但昨天还有个说白珏的!!!

白越和安珏一起把你记进小本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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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六)

安珏下意识地应下了住进鸾政殿的事之后几乎一下午都没再说话。傍晚时三人一道用完了膳, 若凌乖乖地由乳母带着读书去了,安珏才小心翼翼地跟赵瑾月提起来:“陛下, 臣觉得…臣住在鸾政殿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赵瑾月反问, 顿了顿又说, “这些日子不也都挺好?你安心住着。”

“…”安珏又想了想, 说,“侧殿榻窄,臣与若凌一起怕是睡不下。”

赵瑾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接着便道:“那寝殿里床榻宽敞得很,你住进来便是。”

“…臣怎么好住进陛下的寝殿!”安珏的声音被错愕充满,碰巧几名宫侍盛着绿头牌进殿, 听言都下意识地抬眼往里打量。安珏察觉有人, 回头一扫姑且禁住了声,目光别到了一旁。

三碟牌子被呈到赵瑾月跟前,她瞧了瞧安珏,又扫了眼面前的牌子,很快就找到了新制的那块。

上面就六个字:信安宫,安常侍。

赵瑾月把它拣出来捏在手里,缓步踱到安珏跟前:“这不就理所当然了?”

安珏的视线往她手里一落,当即面色通红:“陛下…”

“沐浴更衣去。”赵瑾月的口吻轻飘飘的,顺手把牌子又撂回了托盘中, “牌子再重制一块,宫室位份都不用写了,写名字就行。”

正自满目窘迫的安珏神色一震, 一言不发地又看向她。赵瑾月淡淡垂眸:“你又不喜欢旁人这样叫你,那我不提就是了。”

她其实早已想过给他晋晋位分,起码不要留在末等,今日出了白越那档子事后认认真真地又思量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做了罢。

她自己也是当过太子妃、当过皇后的人,于她而言,设身处地的去想安珏的处境并不困难。

她便想着,如若她曾被废了后位又意外得宠,沈晰想给她晋位份她一定是不肯的——对她而言,贬妻为妾已是奇耻大辱,而又只有妾室才有位份高低之分,每一次晋位便无疑都是在强调她已不是正妻,是在她原本的伤口上再割一刀。

安珏本身又生来便是皇子的身份,骨子里大约比她还要更傲气一些。她真下旨给他晋封了,他或许会一言不发地接受,但心里势必不会高兴。

所以还不如不提。在她能恢复他的元君之位前,不要一次次往他伤口上撒盐,也不要一次次让宫里议论他。

她想让他住到鸾政殿来也是因为这个,她比大多数皇帝都更清楚位份在宫里意味着什么——在大应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宠,她这个皇后的日子可比什么黄氏罗氏强多了,在妃位嫔位上的云氏廖氏也都过得还不错,位份低的却各有各的难处。

所以以安珏现在的身份,白贵君那样的事有了一次便会有两次三次。她又不好给他晋位,便只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而且信安宫他应该也不喜欢。那是后宫之中离鸾政殿最远的一处宫室,离他当元君时本来居住的德仪殿也很远,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如此这般,安珏便迫于她的“淫威”住进了鸾政殿。此事自然而然地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后宫也都不是傻子,没有人会来鸾政殿议论,鸾政殿的一方天地便还是清净的。

.

又小两个月过去,翻过一道年关。

这两个月里,赵瑾月没再翻旁人的牌子,后宫的议论起起落落了好几番。若凌终于慢慢地跟赵瑾月熟悉了起来,虽然不比同安珏那样亲近,但到底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怕她了。

过年的这几日总是累得很,祭礼、宴席不断,正月初五忙完之后赵瑾月便病了一场,高烧烧得头脑昏沉。若凌坐在床边看着她喝药,她每喝一口都要皱着眉缓缓气,若凌便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母皇一口气喝完,便没有那么苦啦!”

赵瑾月笑了声:“母皇鼻塞,一口气喝喘不上气。”

“哦…”若凌点点头,小手一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酥糖,“那母皇喝一口药吃一块糖!”

赵瑾月叹着气又说:“太医不让多吃糖。”

“…”若凌的目光变得怜悯了起来,“母皇好可怜哦…”

安珏进殿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扑哧笑了声,继续走进去:“陛下,贵君…来侍疾了。”

皇帝生病,后宫侍疾理所应当。不过白贵君…

她懒得见。

而且她也懒得让安珏出去回话。

“不理他就是了。”她说着又继续喝了两口药,眉头紧锁起来。安珏看得一哂:“太医也没说陛下一口糖都不能吃。”

他边说边拿了块酥糖递给她,赵瑾月抬眸瞅瞅,没伸手接,笑吟吟地直接就着他的手吃了。

若凌在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安珏一声轻咳,若凌嬉笑着栽到了赵瑾月的被子上。

皇帝没见贵君,贵君也就姑且先回了宫。然而接下来的三两日里皇帝也都没见他。

旁人过来即便不能侍疾也总还能进殿见个礼,白贵君却连寝殿的门都进不去。宫中上下自然对此议论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第四日,再一次被拒之门外的白越跪在了殿里。

宫人们赶忙入殿禀了话,彼时安珏正坐在床边给赵瑾月念书听,听言声音顿住。

赵瑾月黛眉微蹙,略作沉吟,吩咐道:“去告诉他,跪两刻便可以回去了。”

他当时让安珏跪,也是跪了两刻。

安珏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陛下不必…”

赵瑾月又补充说:“去殿外跪着。”

宫人领命躬身告退,赵瑾月一声轻笑:“有什么必不必,人生在世就这么点时间,有仇便报就是了。”

安珏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赵瑾月撑坐起来几分,沉吟了会儿:“我觉得后宫还是交给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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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长宠不衰的白越到底不是傻子,皇帝对他不满分明,他当日回去便写了道折子,自请降为御子。

赵瑾月一时摸不清他写这折子的时候是否谋划着让她宽慰一二,只提笔在上面批了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