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绣宁长叹了口气,放下一子道,“我就不如你放心。明日我要去白马寺进香,你同去?”

“明日恐怕不行,要陪父皇送大将军和月山出城。”

站在顺喜身后的那个人说,“奴婢可以陪娘娘去。”

李绣宁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半月,上次不是已经把你送走了吗?何苦又再跑进来。何况你跟在他身边多年,最清楚他的饮食习惯。初一一个人在他身边,我也不放心。”

半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娘娘还是在意王爷的。”

“他舍命救我,想不在意也很难。”李绣宁摇了摇头,“痴人。”

“娘娘应该最清楚,王爷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您了。为了您,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半月走到李绣宁的近前,低声说,“小蛮别无所求,就希望能代替王爷陪在娘娘身边。小蛮相信,你们终有相逢的一天。”

李绣宁掩嘴轻笑,只因对面的淳于翌脸上露出不甚愉悦的表情。这就好比货主还没开口自己的货物要怎么处置,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已经为这货物谋划好了买主。这比喻自然不是很恰当,但想一想,还是甚为有趣。

凉亭外有个内侍跑过来,着急地朝顺喜看了一眼。顺喜走过去,听那内侍急急地禀报了一番,还从他手上接过了一封信。稍后,顺喜返回凉亭之中,附在淳于翌耳边,把内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还把信递了过去。

淳于翌看完信,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他冷冷地问顺喜,“萧天蕴住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之前李绥住的安平宫。”

淳于翌点了下头,对李绣宁说,“这棋不下了,我得去找一个人算账。”

李绣宁抬手拦道,“你要去找萧天蕴?他的武功不在月山将军之下,更不似李绥那样的草包。你要不要先通知月山将军,让他与你一道去?”

“不必!”淳于翌压下李绣宁的手,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之后,李绣宁把报信的那个内侍叫了过来,“我问你,你刚才跟顺喜说什么了?”

“奴才只为殿下办事。”

半月嚷嚷道,“你是为殿下办事,难道我们娘娘不是关心殿下吗?况且,娘娘就不是你的主子吗!”

内侍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还不快说呀!”

“是白马寺的禁军传来的,好像跟太子妃有关。具体的都在那封信里了,奴才也不清楚。”

李绣宁沉吟了一下,挥手让内侍退下去了。

 

安平宫内,沈冲从凤都第一大的风月之地请来了几个姿色出众的歌姬,她们正在为萧天蕴卖力地弹曲。可萧天蕴举着酒杯,半眯着眼,似乎心不在焉。他的外形极其俊美,气质又高高在上。这样的男人,总能让姑娘们心猿意马。

“殿下,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小的给您分忧。”沈冲上前问道。

“世间别的女子似乎都唾手可得,独独最想要的那一个,远在天边。”萧天蕴放下酒杯,褐色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叫这些庸脂俗粉都退下去!”

“殿下请息怒。”沈冲转身,朝歌姬们做了个退出去的手势,刚刚还心存幻想的姑娘们只得抱着美梦破裂的无奈,匆匆地退了下去。

“殿下想要哪家的姑娘?只要您开口,小的就是绑也把她绑来。”

萧天蕴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戏谑地看着沈冲,“大佑的太子妃,你敢绑吗?”

沈冲怔了一下,心中有千万般的疑问。大佑的太子妃他见过,长相不算出众,仪态也不算万千,说起话来一股市井蛮气,哪里能配得上自己高贵的主子?主子的口味,这么奇特的?

“宜姚公主,不好吗?”

萧天蕴摇了摇手指头,“这世间万物,有缺憾的才叫美。”

沈冲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宜姚公主太完美。那这到底算是表扬还是嫌弃?

没待他再多问一句,大门被人“砰”地一声踹开,然后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沈冲下意识地挡在萧天蕴的前面,“大胆!”

男人拔出一把剑,横在沈冲面前,“闪开!”

“萧大人,你根本就不会武功!”沈冲抬起一只脚,轻而易举地就把萧沐昀手中的长剑踢落到一旁,“不要以卵击石。我也不屑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

萧沐昀的另一只手攥着剑鞘,抬眼看着仍然无动于衷的萧天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夺走公主还不够,偏偏还去招惹香儿。我与公主没有任何的名分,她选择谁我无法左右。但香儿已经是太子妃,你为何专做这夺人所爱之事?”

萧天蕴冷冷地应道,“我做什么,还要向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报备不成?”

“这里是大佑!我们不会任由你胡作非为的!”

“是么?那就试试看。”

萧沐昀真想把撕烂那张俊美如冰雕的脸,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连手下都打不过,更别说那个深不可测的主子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秉承父志,而是像奕宸一样,弃文从武。如果那样,今日也不会只能任人宰割。

“萧天蕴,今天我们不是要去郊外吗?你怎么还不出门?”门外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话音刚落,淳于瑾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乍一看到屋中的情形,有些错愕,待接触到萧沐昀冰冷的目光,心中有某个地方像被刺了一下。

萧沐昀的目光掠过她,就像掠过一个从不相识的路人,然后淡淡地,走过了她的身边。

“沐…”淳于瑾刚起了个音,就听到萧沐昀说,“别再这样叫我。”

“你给我站住!萧沐昀!”淳于瑾眼睁睁地看着萧沐昀走远,也顾不上屋中的萧天蕴,急急地追了过去。

沈冲回头看着萧天蕴,“太子殿下,要不要小的把公主请回来?你们约好今日一起去郊外游山的。”

“没有这个必要。”萧天蕴勾了勾嘴角,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是,太子的报复么?”

“殿下,您说什么?小的没听清。”

“没什么。”萧天蕴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今日的计划全都取消。等公主处理好私人的事情再说吧。”

“沐昀,你等等我。萧沐昀!”

萧沐昀脚下不停,走得更快。他今日下了朝,就准备像平时一样出宫回家。谁知路上碰到顺喜和两个禁军在说话。他们说的内容正是那日萧天蕴和淳于瑾去白马寺上香,两人情难自禁在后山拥吻,被荀香撞见。

那日他为荀香吹完那首曲子之后,就立刻去找淳于瑾。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说不愿意。

放不下荣华富贵也好,放不下公主的骄傲也好,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了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淳于瑾急跑着,终于在萧沐昀因为一队巡逻的禁军无法再前行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萧沐昀回头看着她,“我们之间,不是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淳于瑾急忙解释道,“你还在生那日的气?你听我说,我不答应走是有原因的,我…”

“我不想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一个字。你不说话,或是沉默,都比你骗我来的好。”萧沐昀疲惫地挥了挥手,“瑾,我累了。我再不想走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也不想再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拼尽全力。我们都已经不是可以随性的年纪,我娘最近身体不好,她希望我早日娶妻。如果我的妻子不能是你,那我也会找别人,哪怕将就。”

淳于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你要娶他人为妻?萧沐昀,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已经放开了我的手,而我也选择不再握着。”萧沐昀把淳于瑾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开,淡淡地看着她,“没有人非你不可,瑾。”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

54第五十四本经

天宝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大佑以荀梦龙为兵马大元帅,月山旭为副帅,倾西北联合军十五万,出兵敦煌。

大军开拔这一天,皇帝和皇太子亲自上丹凤门城楼相送。

彼时,皇太子妃仍在京城外的白马寺,诵经念佛。

荀香知道今日是大军开拔的日子,但她有罪在身,不便前往相送。这一场站,皇帝是下了决心要打胜战,因此连北部镇守鹰城的月山军都动用了。不过萧天蕴如今人在大佑,大梁纵使有犯边的歹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天,荀香听空禅讲授佛法,起初是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可渐渐地,她却从空禅的讲道中悟出了一些东西,甚至觉得每晚抄的佛经都没有那么生涩难懂了。她甚至能沐浴这诵经声,心平气和地仰望着如来佛祖慈悲的双目,仿佛那些经文都是从佛像的口中吐露出来的一样。

佛法中有大世界,佛经中有真言。

就在荀香以为再过几日自己就真的要皈依佛门的时候,白马寺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不速之客一就是刚从城门上下来就直奔这里而来的太子殿下。不速之客二便是已经把凤都当成南越来去自如的某王爷。

淳于翌本来有满腔的怒火,正准备冲入大雄宝殿,把荀香当场抓出来,好好地训一顿。可是当他看见同样火烧火燎的某王爷的时候,满腔怒火顿时“噗”地一声灭了个干净,转身就走。

“站住!”

“没听见!”

“我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我说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淳于翌脚下生风,就差跑起来了。奈何慕容雅的武功毕竟不是被人吹捧出来了,一个跃身,就已经落在了淳于翌的面前。

初一和顺喜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敌意。在初一的眼里,顺喜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而在顺喜的眼里,初一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淳于翌幽幽地叹了口气,“慕容子陌,你别这么阴魂不散的行吗?”

慕容雅温文笑道,“答应我的事呢?你也不想终结我们的合作关系吧。”

“我跟宁儿提过了,但是她不想见你,我也没办法。”

“那你就让我进宫。”

淳于翌立刻摇头,“你疯了?皇宫禁军有数千之多,上次是你侥幸。别忘了,炎贵妃的眼睛可时刻盯着你们慕容家呢。更何况,别国的皇室不请自来,这本来就是大佑的大忌。”

慕容雅不怒反笑,“好,我一向不强人所难,这就告辞。”他朝初一招了招手,初一乐滋滋地跑过去,“公子,有什么吩咐?”

“初一,炎松林在湄洲呆了有些时日了吧?”

初一偷偷地瞄了淳于翌一眼,知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这位太子听的,立刻响亮地回答道,“是!炎尚书以办案为名,停留在湄洲的炎氏主家已经有数月了。且在军中走动得很频繁!”

慕容雅点了点头,双眸盛开笑意,“我们走吧。”

淳于翌暗咒了一声,开口叫道,“慕容子陌,你换点招数不行吗?”

“我只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用。”

“行了,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一定让你见到宁儿!”淳于翌走到慕容雅面前,低声说,“现在,快告诉我,炎家有什么动静?”

慕容雅附在淳于翌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趁着淳于翌愣神的时候,扬长而去。待淳于翌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可恶!我又被这只臭狐狸摆了一道!早晚我要让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顺喜干笑两声,暗自腹诽,自家太子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可怎么每次都栽在那个诚王的手里头?

淳于翌看了看大雄宝殿的方向,又看了看山门的方向,最后决定还是去大雄宝殿见荀香。

荀香见到淳于翌喜出望外,可她实在是不喜欢淳于翌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点像把她拎出去的动作。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放开我!”

“有些事,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

“我最近很听话啊,没有闯祸!”

淳于翌把荀香放下来,劈头盖脸地问,“你跟萧天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干嘛要特意把瑾带到这里来刺激你?又为什么要抱你?你如果不把你们的关系解释清楚,我就…!”

“你就什么?”荀香皱着眉头问。

淳于翌握了握拳,转过身去,“我就出家。”

荀香以为会听到“我会揍你”之类的话,没想到是这么奇怪的一句。她也没有深想,跳到栏杆上坐下来,“我跟萧天蕴根本就没关系,你要听什么?别相信你那些眼睛的话好不好,我又不是傻子,我清楚自己是谁。”

淳于翌扭头看她,“眼睛?”

“是啊,你留下的那些禁军不就是你的影子么?我去哪里,做什么,从来没有不让他们跟着,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把一切都向你禀报,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每天都在干什么。”荀香歪着头笑了笑,“你真以为我傻啊!”

淳于翌本来板着脸,装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被荀香这么一说,再也装不下去,伸手按了一下她的头,“我从来没说过你傻。但是我介意那个人,更介意他说他是你的第一个男人。这句话难道不就是说给我听得吗?但香儿,你的第一个男人是我。那天在将军府,我就清楚地知道。”

荀香抱着淳于翌的手臂,把脸贴在上面,“我知道你没这么好骗,我们也没这么容易被他挑拨。翌,我没有看错你。”

“别以为没事,本太子醋劲大着呢。”

“那你要怎样,太子殿下,要臣妾跪下来求你原谅吗?”

“那倒不用,陪本太子吃一顿饭就可以了。”

荀香眨了眨眼睛,“啊?吃饭?在寺庙里?”

淳于翌认真地点了点头,“今天是母亲的生辰,我本来每年都会独自一个人来白马寺吃斋。今年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你知道吗?”他贴在荀香的耳边说,“这里供奉着我母亲的牌位。”

荀香吃了一惊,“这里为什么会…?!”话说一半,她立刻看了看左右,生怕被什么人听去。要知道,皇后是要葬在皇陵的,牌位更是要放在太庙里面,怎么会在别的…地方?!

淳于翌牵起荀香,“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55第五十五本经

荀香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恨意掩藏得这么好。她从来是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想发脾气的时候可以大发脾气,老爹最多气呼呼地揍她一顿,打得她嗷嗷乱叫。这样简单的事情,对于淳于翌来说,却似乎很奢侈。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上前从背后抱住淳于翌,“翌,我不习惯这样的你。”

淳于翌低着头,声音哀默,“有些事情,你根本无法体会。”

“我知道。所以你愿意把这个地方给我看,我很高兴。”荀香把脸紧贴在淳于翌的后背上,越发轻柔地说,“不过老爹说过,恨是最不好的情绪。它就像沙漠里的风暴一样,会瞬间淹没掉一切。我们这些长期在沙漠里生活的人,一直记得老人们说的一句话。再努力走一走,前面就是绿洲。再忍一忍,就会有水源。你知道月牙泉吗?如果你见过,就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奇迹。永远都有更糟糕的情况,但也永远都会存有生命的希望。”

“是在告诉我,人生其实是充满希望,海阔天空的吗?”

“对,对。你知道我书读的不多,劝人也劝不好。”荀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淳于翌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荀香,“大有进步。”

“你笑了就好。”

“走吧,这个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你。我只是想让母亲见见你这个儿媳妇。”淳于翌拉着荀香就要往外走,荀香却拍了下淳于翌的肩膀,“你等等。”而后径自走到冰棺前面,低声对棺木中的人说,“皇后,我叫荀香。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地守护他的。”

说完,荀香又快速地跑回到淳于翌身边,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地面。

下山的时候,漫山的桃花,铺就了一张粉色的花毯。踏在那张毯子上,仿佛走入了一片世外桃源。淳于翌问荀香,“刚刚,你偷偷跟我母亲说什么了?”

“说你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太子啊。”

桃花飘落在淳于翌的头上,他丝毫没有发觉,只是露出一个“我不相信”的笑容。荀香盯着他看,脑海里面忽然跃入“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样的句子。晚霞在他的眼中铺展成绚烂的颜色,缤纷的桃林给他做了绝妙的陪衬。那一刻,男人的身影跃入香山黄昏的胜景中,有了一种激荡人心的美丽。

“喂,我是不是没夸过你啊?”分别的时候,荀香抬头问淳于翌。

淳于翌正在跟小顺子核对回宫后的口供,并没有专心在听。

算了吧。荀香得意地想,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

荀香已经渐渐地适应白马寺的生活,简单,枯燥,但不用耍心机,动大脑。她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大小和尚们的圈子,偶尔还能跟他们扯上几句关于佛经,或者世俗的话题。

但聊着聊着,有的时候话题就会转变方向,变成一些平日里不常听到的家长里短。因为和尚们经常被京中的达官贵人请去做法事,多少能接触到一些荀香所不知道的新鲜事。

就像某个大人嗜酒如命,或者某个大人私交甚广。谈及一些特别大的人物时,会象征性地用代号来形容。好比代号松山的,是一个叫炎松林的人。炎氏家族在大佑究竟有多么显赫,想必不用过多地描述,单看如今当家的炎松冈是大将军,双胞胎弟弟炎松林是刑部尚书,就知道其权势无人能及。

炎松冈常年在湄洲,和尚们鞭长莫及。但炎松林的府邸就在京中,本人还十分信佛,因此时常有一些关于他的小道消息。

说他喜欢童女,曾经派人把一个村子里面初潮刚过的女童全都抓进府里,供他一人享乐。还说他拿处子的血炼制丹药。

荀香听了之后,曾有几晚一直做噩梦。梦见一个长得奇怪而又恐怖的大叔,追着她满山地跑。

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绿珠,被绿珠取笑了好久。

之后,空禅派寺里刚刚出家的小和尚下山修行,荀香在白马寺都快长出草了,便向空禅毛遂自荐。

彼时空禅正在禅房里打坐,乍一听到,怀疑自己听错,“太子妃要下山化缘?”

“对,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