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香不知道为何哽咽起来,趴跪在悬崖边,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条丝巾。淳于翌走到她的身边,跪下来,双手环抱住她。

断肠崖边断肠人。自古有多少英雄好汉爱江山也爱美人。其中为了江山放弃美人的不计其数,而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却寥寥无几。真爱难求。他们忘记了,也许此生只有那一次的红袖添香,停留在那年,永远不回再回来了。

回凤都的路上,荀香和淳于翌的心情都很沉重。虽然炎氏是罪有应得,但悬崖边的那一幕却让人不甚唏嘘。千辛万苦地来到那个人的身边,知道结局是必死,却仍是想要死在一起。这样的心意,若是在当初逃离凤都的时候就有,也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在临死前,炎松冈也曾后悔过,然而人生毕竟不能再书一遍。

前方的战报每日都会送到马车中来,叛军方面似乎并不知道炎如玉救人的计划,仍在炎松林的指挥下负隅顽抗。萧天蕴几次要求派飞鹰骑进入大佑支援,都被淳于翌一遍遍的婉拒。

另一方面,淳于翌要交出政权的消息,不知为何在凤都中传开。上至朝堂,下至黎明百姓,各个都人心惶惶。徐望山闭门不出,朝堂之上全由萧沐昀和徐仲宣主持大局,所有人都在等着淳于翌回去。

荀香和淳于翌到达凤都的那天,百官在城外跪迎。淳于翌步下马车,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内心忽然无比沉重。国虽然未亡,却也要改朝换代,这些人,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做了亡国之奴。

淳于翌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荀香留在马车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些无形的重量,那些艰难的选择,已经几乎要将这个男人压倒。淳于翌在与百官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也跪了下来。

百官纷纷伸手,口中念着,“臣等罪该万死,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殿下快快请起!”

此起彼伏的喊声和当年崇政殿上山呼万岁的喊声一样壮观。

“你们听我说!”淳于翌大声说了一句,百官渐渐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着。

“是翌无能。为君者,为社稷百姓鞠躬尽瘁,本来无可厚非。若仅我一人,当流进最后一滴血,保家卫国。但为君者,亦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以苍生为己任。离开凤都之前,我心中仍然摇摆不定,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在回京的路上,看到饿殍遍野,难民遍地。以我大佑如今的国力,以我个人的能力,无力抵抗大梁的铁骑,若我倾举国之力,强行与大梁对抗,结果便是像如今的西凉一样,曾经繁华的城池变成一座座废墟,西凉人几乎消失殆尽,那样才是真正将祖宗的江山,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所以…我请求大梁皇帝,善待你们,善待大佑的百姓,以他的德行天威,必能将往日的辉煌山河,再次带回来。”

百官中渐渐响起了哽咽的声音,几个年迈的老臣,甚至嚎啕大哭了起来。

“翌不想,却不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翌,是将大佑国祚亲手断送的人。这个千古的骂名,便由翌一人来背!希望各位,高瞻远瞩,高风亮节,能够勉力成全!”淳于翌额头抵地,对面的百官,也纷纷匍匐在地面上,一时之间,凤都城外,满是悲伤萧索之情。

103第一百零三本经

倾樱阁,其实并不是遍植樱花,而是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大佑的开国女皇年轻时曾经倾慕一个雅士,想要招雅士为入幕之宾。但雅士有一个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不愿意分开。后来雅士的母亲强行将二人拆散,雅士入宫,表妹也另嫁。多年后,雅士承蒙圣恩,能够回乡省亲。回到故乡才知道,表妹早在出嫁的前夜,就投井而死。井旁长出了粉红色的樱花,而那位表妹的名字叫倾樱。

倾樱,被女皇喻为至死不渝的爱,独一无二的爱。

荀香听绿珠说完这个故事,轻轻地摇了摇头。帝王家的人,总是为所欲为。自己想要什么人,便必定要得到,丝毫不去管,这么一个对于帝王漫长的人生来说,也许微不足道的命令,改变的却将是几个人或是几家人的人生。

“绿珠,你还想回到南越国去吗?”

“想,做梦都在想。”

“那你,还想见那个人一面吗?”

绿珠沉默。

荀香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不能宣诸于口,并不代表内心深处没有埋着那颗红豆。

南都郡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炎松林被部下杀死,叛军往后撤退。萧天蕴已经返回大佑,准备政权交接的事宜,而月山旭则继续率领杨虎等人,收复南方的失地。期间南越国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慕容赫本来向趁机渡江,慕容雅却跪在方羽的城门外,三天三夜,面前铺着一张大大的纸,上面写着“非兵”。后来南越的老臣也纷纷跪到慕容雅的身后,人越聚越多,慕容赫不得不作罢。

李翩翩出家了,就在方羽城外的一个尼姑庵。她的法号叫了尘,后来再也没有踏出那个尼姑庵一步。这些,都是李绣宁写信告诉荀香的。

淳于翌空前地繁忙,每日都要在上书房和大臣处理政务到深夜,很多时候,都是直接在上书房打个盹儿,又爬起来处理政务。徐望山和苏弘道同时上了折子告老还乡,淳于翌恩准。

荀香每日在倾樱阁中练习书法,修身养性。她觉得发生了这许多事,身心俱疲,很多恩怨往事,也该随着一些人的死或离开,而宣告终结。人生若只有仇恨,或者只靠仇恨去活,那真是太累了。

徐又菱来了几次,荀香都没有见。一个住在倾樱阁中的女人和现任太子妃,绝对不会成为朋友。孙御医来给荀香诊过脉,确定她再次有喜,但这个时期,荀香不想声张,只求孙御医私底下开些安胎养身体的药方,偷偷服用。

八月十五日,萧天蕴率领大梁国中的几个众臣和飞鹰骑一部,正式到达凤都。明日,淳于翌将在太极殿上,将国玺和退位的诏书,交给萧天蕴。这一年,淳于文越驾崩,淳于翌又未登基,所以仍沿用宝庆为国号。

八月十五夜,荀香在倾樱阁里等淳于翌一同来赏月饮酒。明日之后,这座宫殿便会换一个主人。回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发现这座宫殿在她的记忆中,仅有短短一年的记忆,不可谓深刻。她对东宫的印象甚至十分模糊了,只有宜兰宫的花香,承乾宫的简介,仍在她的脑海里。

绿珠给荀香倒了一杯茶,忽然跪在荀香的脚边说,“小姐,奴婢不能再陪着您了。”

“绿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荀香伸手去扶绿珠,绿珠却摇了摇头,“小姐听奴婢说完。奴婢虽然很想陪在小姐身边,但是小姐以后有太子殿下照顾,奴婢也可以放心了。奴婢离家日久,心中十分挂念,无论如何都想回故乡看一看。然后寻一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希望小姐能够成全。”

“好,这是你的心愿,我不会留你。而且若是你一直跟着我,便会耽误一生。绿珠,姐妹多年,我没有什么能够送给你的,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人生苦短,莫要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绿珠抬手抹了抹眼泪,“奴婢知道了。小姐一定要保重。无论在天涯何处,奴婢心中都为默默为您和太子祝福。”

荀香伸手抱住绿珠,哽咽道,“好姐姐,你也要多多保重。如果有空,一定要写信给我,告知你的近况。我此生,也会同样祝福你的。”

绿珠和荀香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先行离去。荀香又独自喝了一会儿酒,淳于翌还是没有来。荀香举着酒杯,对着天上的明月说,“喂,你还记不记的去年欠我一壶好酒?如今江山美人你都有了,是不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她仰脖把酒饮尽,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每回你生辰之前,我都会用心准备礼物。可每次不是听说别人送了,就是以前有人送过了。 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什么都不缺。这天底下缺东西的人太多了,你算是幸运的。”说着说着,荀香就笑了起来,豪爽地与一个空酒杯碰了一下,“干杯,祝你早日统一中原!从今以后的中秋节,都有别人陪你过了!哈哈哈!”

一旁的房梁上,一个人应声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紫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烈烈翻飞。他低头看着底下的那个人,邪恶地想,若是他想把她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辈子只陪着自己,那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样做,就像折断鸟儿的翅膀,打断马儿的腿,她的眼睛里面再也不会有那么耀眼的风采。他不舍得,也不忍心。他站起来,最后往下贪婪地望了一眼,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只有淳于翌才能够给你幸福,朕不会放手。朕得了全天下,却终于失去了你。小沙,你是朕心中,永远的最爱。

*

淳于翌走出上书房的时候,月已中天。他伸了伸懒腰,顺喜打着灯笼过来,“殿下,去倾樱阁吗?”

“嗯。”

淳于翌刚往前迈了一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殿下请留步!”他回过头去,见徐仲宣和萧沐昀跪在身后,“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沐昀抬起头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微微湿润,“第一个头,是叩谢殿下多年以来的照拂。若不是殿下的公正,便不会有我们的今日。”

徐仲宣接着说,“第二头,是感激殿下的成全。无论是萧大人,还是臣。”淳于翌为萧沐昀和徐仲宣在萧天蕴那里争取到了和如今在大佑一样的官位。而徐仲宣手里还拿着一道圣旨,这道圣旨关系着他多年的一个夙愿。尽管现在还不是把圣旨请出来的时候。因为她的心中,还藏着大哥。

“第三个头,是臣等与殿下叩别。此后山高水长,愿殿下能够保重。”

“起来吧。”淳于翌把萧沐昀和徐仲宣一一扶了起来,“这几年,你们也帮了我很多,以后好好辅佐萧天蕴,他是一个明君。”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徐仲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不知太子妃…”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哪怕这些年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徐仲宣并不认同。

“我已经跟她说过,她可以离宫或是另嫁。”

“谢殿下!”徐仲宣高兴地说。

“都早些回家吧,天色已经不早了。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拖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我该歉疚才是。二位,保重了。”淳于翌摆了摆手,转身往石阶下走。萧沐昀和徐仲宣一直站在台阶上目送淳于翌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淳于翌到的时候,荀香已经醉倒在石桌上,酒壶和酒杯东倒西歪。

淳于翌为荀香披了件衣服,然后坐在荀香的对面,无奈地说,“叫你等我,你却贪杯,真是个坏蛋。”

“你…你才是坏蛋!”荀香迷迷糊糊地反驳道。

淳于翌伸手摸了摸荀香的发顶,温柔道,“你到底醉了没有?”

“我…没醉!”

“明天我们离开之后,你想去哪里?”

“去…去敦煌!”

“那么远,我可得多准备点盘缠。”

荀香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用怕,以后我来养活你!”

“…”淳于翌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荀香醉醺醺的模样,“开什么玩笑?你说你能干什么?”

荀香爬起来,嘿嘿一笑,两颊通红,“不告诉你!”

“…”

“喝,再来一杯!”

淳于翌把荀香抢走的酒壶又重新夺回来,一边按着她的手一边问,“明日要不要随我一同去太极殿?”

“不去,我在宫门口等着你。”

“好。”这人,到底醉没醉?

第二日,淳于翌起得很早,穿着最正式隆重的袍服,前去太极殿。荀香和绿珠同时出宫,绿珠乘坐马车先行离去。荀香送走绿珠,坐回马车等着淳于翌。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马车壁,她便掀开床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表哥?!”荀香立刻跳下马,不由分说地抱住萧沐昀。萧沐昀被她撞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堪堪停住,“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你…怎么知道?”

“孙御医是个酒鬼,两壶酒就把话套出来了。不过他只会在我面前喝醉。”萧沐昀无害地笑了笑。

荀香瞪了他一眼,“笛子仙,从前就知道你的心眼多!”

“香儿,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见。表哥没什么好送你的,昨夜忽然兴起,做了一首曲子,便赠与你,聊表心意。”萧沐昀扬了扬手中的笛子。

“你…你不是好久都不吹笛子了吗?”

萧沐昀笑了一下,把笛子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笛声之中,围拢了越来越多的百姓。荀香一边抹眼泪,一边赞叹,笛子仙的笛艺果然是天下无双。忽然有人指着皇宫中钟楼的方向,大声地嚷嚷,众人循声望过去,之间一个人影倚在栏杆边,一身白衣,张开双手。

因为距离得很远,人们几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直到那个人纵身一跃的瞬间,众人才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犹如落叶秋风一般的身影,从高处徐徐落下。那种美,既悲壮,又动魄。

这一日,大佑的名字彻底从中原的版图上除去,与大梁国合并。仅仅半年之后,南越国臣服,大梁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南越国都方羽,正式统一了中原四国。南越国投降之前,诚王慕容雅上奏折自贬为庶民,从此销声匿迹。而慕容赫被封为南越王,一生获得恩养。第二年,萧天蕴正式改国号为大新,立黎雅夕为贤妃,淳于瑾为淑妃,皇后之位在他在位的时期一直空悬。

有人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有人说,他是在祭典一段逝去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全部结束了。番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