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富等一听都喜出望外,东门庆却道:“最近没风没雨,我们在这里住的又还安乐,就不用换了吧。再说我一个新入伙的,就算国舅爷要提携提携咱,也得有个名目,要不怕寨主知道了要误会。而且这里虽然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别的不说,至少比较清静,说话也能大声一点,国舅爷你说对嘛?”

曹固安一呆,周大富等也都急了,对东门庆连使眼色,却不敢出声,曹固安已笑道:“好,好。你能顾全大局,那我们就更放心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了低声道:“你那十个新手下里,有个叫王双五的要小心,那是寨主的耳目!”说完便走了。

等他走后,二十个部下聚拢,周大富问:“这家伙忽然跑来干什么?”

东门庆冷笑道:“还能干什么!最近月娥得了夫人的宠幸,我们讲古的生意又火爆,他多半是以为我们有油水好捞,所以来敲诈了。”

陈百夫皱眉道:“咱们讲古的人气虽然高,但真正落入口袋的钱可没几个啊!大多数人都是白听了的啊!”

东门庆道:“但他毕竟是国舅爷,我们不能得罪他。这事有些麻烦,咱们得找个什么人帮忙说说情。”

“说情?”沈伟道:“可我们又没人罩着!找谁帮我们说情去?”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你们找人罩么?我罩你们怎么样?”便踱进一个人来,竟是许朝光!

陈百夫周大富等看见了他就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雀跃道:“少寨主!你怎么来了!”

许朝光笑道:“我来你们不欢迎啊,那我走了!”他脚下其实没动,但周大富等早上去拦住了,奉承着他,周大富道:“少寨主,刚才你说要罩我们的,你是贵人,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许朝光指着东门庆笑道:“那也简单,只要你们的头儿古讲得好,逗得我高兴,我就罩着你们!”

第七十二章 姐夫之一

许朝光年轻贪新鲜,受到他娘的影响又敬爱读书人,所以和东门庆一来二去的就混上了,尤其喜欢听他讲古。寨里的人见他老婆得了夫人的欢心,他自己又攀上了少寨主这根高枝,看他时的眼神也都不一样了,那十个新归东门庆管的海贼也日渐归心。

南澳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潜流暗涌。许栋有心吞并上寨,却因见上寨虽然穷困但在悲痛中十分团结,担心一时拿它不下陷入持久围攻之战,下寨刚刚经过一起叛乱,万一进兵不顺被林国显鼓捣起其他人来反对自己,闹出了窝里反就麻烦了。所以他便不着急,每日家看严了各路人马,凡接济下寨一鸡一犬者一律喂鲨鱼,却又按兵不动,并不直接攻打上寨,竟是要将上寨活活困死。

林国显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边暗中拉拢下寨有权力的头目,同时也稍稍寄希望于已接近许朝光的东门庆。不过这时候林国显对东门庆并无深刻印象,只是吴平在自己面前秘密力保东门庆是既有义气又有才干的人,这才有所希冀。但几番秘密交道打下来,东门庆那边却一点回应也没有,林国显便对吴平道:“也许他真的义气,至少也没向许栋说我们什么坏话,不过现在看来他多半没什么本事。”

上寨那边急,下寨这边却稳,但稳的主要是许栋一系,他的夫人曹氏也是每日家叮嘱张月娥劝令东门庆快想办法,要让许朝光知道自己的身世,东门庆却总是笑笑,平日与许朝光交往闲谈,要么讲古,要么胡扯,岳飞的故事已经说了一大半,仍然半句不及此事。曹氏又让曹固安秘密给东门庆拨武器,以备不时之需,但东门庆知道后却拒绝了,依然若无其事般地吊儿郎当。

慢慢的林国显那边对东门庆便冷淡了下来,曹氏也不高兴了,心想这个女婿在海上时行事的精明狠辣多半是女儿吹出来的,直到这日忽见儿子回家时连连长嘘,许栋问他什么事情,许朝光道:“刚刚去听王庆讲古,他讲到岳家军在陆文龙手下吃了大亏,之后就忽然打住了,我怎么劝他都不肯说,怎么能不让人着急!那陆文龙好厉害!才一出阵,就挑了岳元帅呼天保、呼天庆两员猛将!岳元帅用上了‘车轮战法’,连派岳云、严成方、何元庆、张宪,不能得胜!第二日又加上了余化龙,陆文龙一人与那五员宋将轮流交战,全无惧怯,直战到天色将晚,宋营五将仍战不下陆文龙,这时那兀术…”

他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注意到许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个南澳霸主最后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大怒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去听他讲古!哼!都是这姓王的,弄出这么些消磨人志气的东西!来啊!去把那个王庆给扯出来,丢到海里喂鲨鱼!”

曹氏和许朝光都吓了一跳,赶紧求情,曹氏说王庆虽然是个小虾米但其实没什么罪过,就这么杀了他怕会惹来寨里其他人不服,许朝光又保证:“我再不听他讲古了!”这才劝得许栋渐渐歇了怒火。

许朝光虽然向许栋保证说不去听东门庆讲古,但回到自己房间后却还是被东门庆所讲的故事困住,心道:“岳家军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最可恨的是陆文龙本来是忠臣之后,现在却认贼作父!可该怎么做才好啊!”

睡到半夜心痒难受,竟悄悄走后门准备去找东门庆!忽然一灯亮起,他吓了一跳,怕是被父亲发现,定一定眼才看清楚了是母亲,松了一口气道:“娘…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曹氏让贴身丫鬟走出几步把风,才对儿子道:“你当你娘是傻子么!你是我生的,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光儿,讲古这东西,偶尔听听好,听得入迷那就是玩物丧志!快回去吧,要让你爹知道,怕又要去杀王庆了。”

许朝光也怕被许栋发现真把东门庆给杀了,不得已道:“好吧。”

曹氏略一沉吟,忽又问:“最近王庆在讲什么故事,说得你这般入迷?你说的那什么陆什么龙,认贼作父什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庆他最近是讲岳元帅大破金寇的古!”许朝光道:“这两天说到忠臣之后陆文龙认贼作父,连伤了岳元帅几员大将,唉,都不知道接下来岳元帅会怎么收伏他!可别就这样让金兵得逞了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又陷进故事里去了,忙道:“算了,算了!我不说了。”

他就要走,却被曹氏扯住了道:“陆文龙怎么认贼作父?你倒也给我说说是个什么故事?”

许朝光失笑道:“怎么娘你也有兴趣么?哈哈,我就说,这段古本来就好听!可惜爹他太固执了,他要是肯听上一段,保管也入迷!”说着便要将岳飞的故事从头给他娘说一遍,没说两句曹氏已经道:“别扯这些,讲讲陆文龙认贼作父这段。”

许朝光哦了一声,道:“这个王庆他没说,只是露了点口风,说他原本是宋人,我猜这里面多半有机关。”末了道:“娘你要是喜欢,回头要是有空,咱们一起偷偷去听,好不好?”

曹氏这时心里对东门庆在做什么已经有了点谱,心想:“女婿说这故事莫非是故意的?若是这样,那这个他便真不简单,做事不露山不显水,原来早在布局了!好女婿,好女婿!”便点头道:“我出去不便,你偷偷去听,然后回来和我说就好了。不过可不能让你爹知道了。”

许朝光笑道:“这个当然!我说的不好听!王庆他说的那才是绘声绘色!”

第二天许朝光不敢去找东门庆,却到码头以及各大船上转了一圈——他原本不是浪荡子弟,虽然也喜欢听古,但实是个极有才干的人,只转了一圈便处理了七八桩要事,还将被林国显引诱了的几个头目抓了出来,许栋听说后十分满意,夜间儿子回来后道:“你看看!只要你用心,什么事情办不成的?只要我们父子同心,再过十年,别说南澳,就是整个南洋也都是我们的天下!”

许朝光哦了一声,心里却记挂着那段古,再过两日,看看许栋看管得松了,便又悄悄溜到东门庆那里去,听了一段回来,曹氏将他拉到房中,问他怎么样了,许朝光叹道:“有机关!果然有机关!原来这件事,却要落在王佐身上!”

曹氏问王佐是谁,许朝光道:“王佐是岳元帅帐下一个统制!他见陆文龙难战,在营中夜膳时一边吃酒一边想:‘我自归宋以来,未有尺寸之功,怎么想一个计策出来,上可报君恩,下可分元帅之忧,博一个名儿流传青史,方遂我的心愿!’”

曹氏又问:“那他可想出来没有?”

“想出来了!”王庆道:“原来王佐读过《春秋》、《列国》,因想起有个‘要离断臂刺庆忌’的古事,就想:‘我何不也学要离断了臂,潜进金营去?倘能近得兀术,拼了性命刺死他,岂不是一件大功劳?’他说做便做,竟然真连吃了十几杯酒,叫军士收了酒席,卸了甲,腰间拔出剑来,硬生生把自己的右臂砍了下来!”

曹氏啊了一声,道:“他真这么狠心!”

“是啊!”许朝光道:“当时旁边的军士看了,都惊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王佐却吩咐他们不要声张与别人知道,自己将断下的臂,扯下一副旧战袍包好,藏在袖中,来到岳元帅后营求见,说了原委,岳元帅原本不许,说自有良策可破金兵,要王佐速回本营,命医官医治。王佐却道:‘元帅何出此言?王佐臂已砍断,就留本营,也是个废人,有何用处?若元帅不容我去,情愿自刎在元帅面前,以表心迹。’岳元帅无法,只好答应,王佐连夜出了宋营,便往金营来了。”

曹氏听得悠然神往道:“岳元帅的忠良我也听说过,不过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曲折,这个王庆也真是博学。”又问:“后来怎么样了?”

许朝光一听顿足道:“后来!后来他就不肯说了!娘你放心,明日我便去找他!”

曹氏忙道:“明日不行,别去得太频密让你爹发现了,忍两日,大后日再去吧。”

许朝光无奈,但也知道他娘说的有理,果真又忍了两日,晚间回来见曹氏,气冲冲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曹氏大奇,问道:“怎么?谁惹你了?”

“还能有谁!”许朝光大叫道:“还不是陆文龙!”

曹氏忙问:“陆文龙?他怎么了?”

“他…他…”许朝光咬牙切齿道:“他白白浪费了王佐的一番心血!”

第七十三章 姐夫之二

曹氏听儿子说陆文龙浪费了王佐的一番心血,忙问如何浪费。

许朝光对曹氏道:“那王佐斩了自己的臂膀,到了金营,那金兀术不知是计谋,果然信他,封他做个‘苦人儿’的职位,又传令各营,许他到处行走。这日王佐来到陆文龙营帐,见一个老妇人坐着,王佐见这夫人神态不像番女,有几分良家气质,就上前问了个讯,攀谈起来,那妇人听了王佐的口音,便道:‘老奶奶不象个外国人。’那妇人听了此言,触动心事,不觉悲伤起来,道:‘老妇人本是中国人。’王佐又问:‘既是中国人,怎么流落到此?’又攀起籍贯来,两人原来是同乡。”

曹氏这时也听得呆了,道:“事情竟有这般巧!”

“是啊!”许朝光继续道:“两人说了一会话,彼此熟了,那老妇人便对王佐道:‘既然是同乡,说与你知道谅不妨事,只是不可泄漏!这陆殿下是吃我奶大的,他三岁方离中原。原是潞安州陆登老爷的公子,被狼主抢到此间,所以老身在此番邦一十三年了。’”

曹氏啊了一声道:“原来也是个流落贼窟的良家子弟!”

许朝光心道:“娘怎么说‘也’?之前的故事里还有流落贼窟的人么?”一时也没细想,便继续道:“又过了几日,王佐随陆文龙回营,陆文龙邀他吃饭,又道:‘你们中原人最多故事,讲几个给我听听。’”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娘,这陆文龙倒也有趣,想想年纪性子多半和我差不多,也喜欢听古。”

曹氏这时已确定这件事东门庆是有心而发,点头道:“是啊,你确实和他很像。”又道:“继续说,那王佐给他讲了什么古?”

许朝光叹道:“王佐讲的,却都是好古!他先道一个‘越鸟归南’,说当年吴、越交兵,那越王将一个西施美女进与吴王。这西施带一只鹦鹉,教得诗词歌赋,件件皆能,如人一般。原是要引诱那吴王贪淫好色,荒废国政,以便取吴王的天下。那西施到了吴国,甚是宠爱。谁知那鹦鹉竟不肯说话。”

曹氏奇道:“这是为什么?”

“娘你让我慢慢说。”许朝光道:“后来吴王害了伍子胥,越王兴兵伐吴,无人抵抗,吴王身丧紫阳山。那西施仍旧归于越国,这鹦鹉便又讲起话来。所以这故事就叫做‘越鸟归南’,说那禽鸟尚念本国家乡。王佐给陆文龙说这段古,那是要提醒他,做一个人,不能连一只鸟都不如。”

曹氏道:“是啊,人要是忘了本国家乡,就是连鸟都不如,那陆文龙却怎么说?”

许朝光道:“这时他还没悟呢!所以说这故事不好。”

曹氏道:“那可怎么办?”

许朝光道:“王佐见他这样,便又讲了一个‘骅骝向北’的古。这古讲的却是宋朝第三代君王,太祖高皇帝之弟太宗之子真宗皇帝在位之时,朝中出了一个奸臣,名字叫做王钦若。其时有那杨家将俱是一门忠义之人,故此王钦若每每要害他,便哄骗真宗出猎打围,在驾前谎奏:‘中国坐骑俱是平常劣马,惟有辽邦梁王坐的一匹宝驹,唤名为日月骕骦马,这方是名马。只消主公传一道旨意下来,命杨元帅前去要,便可得此宝马。’”

曹氏讶异道:“这可怎么要得来?这不是害人么?”

“是害人,不过杨家将也真有本事!”许朝光道:“那杨令公守在边关上,他手下有一员勇将名叫孟良。这孟良本是杀人放火为生的主儿,被杨元帅收伏在麾下。那孟良能说六国三川的番话,就扮做外国人,竟往辽邦,也亏他多计,竟把那匹马骗回本国。”

曹氏赞道:“好本事!好本事!”见许朝光满心都是这个故事,心中又赞道:“好女婿!好女婿!”又问:“那真宗皇帝得了这匹马,可就遂了心愿?”

“没有。”许朝光叹道:“那匹骕骦马送至京都,皇帝一看,果然好马。只是一件,那马向北而嘶,一些草料也不肯吃,饿了七日,竟自死了。这就是‘骅骝向北’的古了。”

曹氏怔了半晌,垂泪道:“宁死不屈,好马!好马!说了两个故事了,那陆文龙可悟了没有?”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还没有哩!”许朝光道:“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啊!”

“是啊。”曹氏道:“那王佐是怎么告诉这陆文龙他的身世的?”

许朝光道:“那是又过了几日后的事情。这时王佐已经给陆文龙心里打了个底,这天陆文龙又要王佐给他讲古,王佐便道:‘今日有绝好的一段古,须把这些小番都叫出去,只殿下一个人听。’陆文龙便把人都遣尽了,王佐见小番尽皆出去,便取出一幅画图来呈上道:‘殿下请先看了,然后再讲。’文龙接来一看,见是一幅画图,那图上一人有些认得,好象他父王。又见一座大堂上,死着一个将军,一个妇人。又有一个小孩子,在那妇人身边啼哭。又见画着许多番兵。”

曹氏道:“这画的是陆文龙的身世了。”

“对,不过这时候陆文龙还不知道。”许朝光道:“当时陆文龙问:‘苦人儿,这是什么故事?某家不明白,你来讲与某家听。’王佐道:‘殿下略略闪过一旁,待我指着画图好讲。这个所在,乃是中原潞安州。这个死的老爷,官居节度使,姓陆名登,乃是个忠臣。这死的妇人,乃是曹氏夫人。这个是公子,名叫陆文龙。’呵呵,娘,陆文龙他娘也姓曹呢。”

曹氏叹道:“王佐是在给陆文龙讲他的身世了,可这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

“嗯。”许朝光道:“当时陆文龙也奇怪,因问:‘怎么这孩子也叫陆文龙啊?’王佐道:‘殿下你且听着,因这昌平王兀术兵抢潞安州,这陆文龙的父亲尽忠,夫人尽节。兀术见公子陆文龙幼小,命乳母抱好,带往他邦,认为己子,今已十三年了。他不与父母报仇,反叫仇人为父,此事岂不让人痛心!’那陆文龙一听叫道:‘苦人儿!你明明在说我!’王佐道:‘不是说你,难道还是说我不成?我断了臂膀皆是为你!你若不肯信我的话,可进去问奶妈便知道。’言未了,只见那奶妈哭哭啼啼走将出来,道:‘我已听得多时,将军之言,句句是真!老爷、夫人死的好苦啊!’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忽听哇的一声,却是曹氏放声大哭起来,身子摇晃,几乎摔倒,许朝光大惊,忙扶住他娘躺下,道:“娘!你…你没事吧?”

曹氏摇了摇手,哽咽道:“娘没事,娘没事…告诉娘,那陆文龙可信了没有?”

许朝光见他娘反应如此之大,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道:“那陆文龙信了却是信了。”

曹氏问:“那他怎么做?”

许朝光一听这话,愤愤不平道:“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将人气坏了!王庆个蒲母!把古说到这里忽然说这是个太监古,下面没有了!”

曹氏啊了一声道:“这…这可怎么办?你再去问问他,怎么也让他把这古讲全了,要不然揪心揪肺,让人怎么好!那陆文龙信了之后,到底怎么做?”

“我问过他了!”许朝光道:“可他说,书里没写!”

曹氏哦了一声,恹恹不乐,转身朝内,不再说话,竟然就此病了。许朝光倒是个孝子,见他娘这样大是惶恐,数日里不离左右地伺候着,曹氏药也不肯吃,只是在儿子一人时喃喃道:“那陆文龙后来可怎么样了?”

许朝光看得心疼,因愁生急,由急转怒,忽想:“都怪那王庆!也不把古讲完,这才把娘累成这样!”掣了一把刀,直奔东门庆这里来,恰好东门庆正在和曹固安攀谈,许朝光也不管他舅舅在,左手就叉住了东门庆,将他的头按在桌子上,右手提刀抵住他的脖子!吓得曹固安大惊道:“阿光!你做什么!”

东门庆也忙道:“少寨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许朝光喝道:“那陆文龙后来到底怎么做了?”

东门庆苦笑道:“少寨主,我都说了,下面没有了。书里没写。”

许朝光怒道:“没写?没写你也给我编一个出来!若今天没个下文,我就要你脖子以下也没个下文!”

东门庆不得已,叹道:“这…好吧。我想,那陆文龙多半就会把王佐给杀了。”

许朝光一怔,随即怒火更甚,喝道:“你胡说八道!”

东门庆反问:“我怎么胡说八道了?”

许朝光道:“那陆文龙是忠良之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罢了,既知道自己的身世,当然是反出金营,戴罪立功!杀假父为亲生父亲报仇!哪有反而把告诉自己身世的王佐杀掉的道理?所以你是胡说八道!”

东门庆笑道:“少寨主,你这可就说的差了!你说的道理,是故事里的道理。现实之中,多半不是这样。就好比一个人听说故事里有人拾金不昧,坐怀不乱,那都会佩服一下,赞叹两声的,但要是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捡到金银哪有不兜起来的?美女坐怀,乱了再说!所以故事里的道理和现实的情况,常常不同。再说到这陆文龙的古,有道是:‘生父不如养父大!’那陆文龙是被贼人养大的,虽是认贼作父,但不认也认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要他反出金营,那如何舍得?再说在金营里他有富有贵,养尊处优,要反出金营杀了他养父却是危险重重。所以我料他到时候必是以‘亲生父不如养父大’的理由来保自己的富贵和性命!”

许朝光听了不由得黯然,放开了东门庆,也不管他舅舅叫他,自顾自回去了。

第七十四章 姐夫之三

许朝光从东门庆处回来,一路闷闷不乐,到了他娘跟前,曹氏见他回来问他去哪里了,许朝光说去王庆那里了,曹氏便问那段古有下文没有,许朝光犹豫许久,吞吞吐吐道:“王庆说,陆文龙知道真相后,就把王佐给杀了…”

曹氏一听,惨叫一声,从床上直跌下来,吓得许朝光赶紧把他娘扶起来,连道:“娘!你别担心!王庆这厮讲古,从来都是峰回路转,只要他下面还有文章,就一定是我们想不到的好文章!事情一定会转好,不会是悲剧的!”

曹氏却摇头道:“王佐人都死了,还怎么不悲剧?”

“也许…”许朝光道:“唉,总之他一定有办法,你睡好,我这就把他抓来!”说着果然去抓了东门庆来,刚好这日许栋外出,所以许朝光在寨里横行无忌,没人敢问一句,只道是东门庆得罪了少寨主,许朝光将东门庆抓到曹氏床前,拿刀抵住他的背心道:“快!给我娘说个好结局!要欢喜的!”

东门庆无奈,只好道:“其实陆文龙杀那王佐,是和王佐商量出来的计策,他拿了王佐的头取得了金兀术的信任,就近杀了金兀术,反出了金营,因此宋军大胜,岳元帅直捣黄龙,天下尽归赵氏。”

许朝光大喜,对曹氏道:“娘!你看,我说了这后面是好结局的。”

曹氏却摇头道:“什么好结局,这个结局里破绽太多,那金兀术既把陆文龙当儿子,陆文龙又何必再杀王佐来取得信任?再说宋军无功而返、岳元帅屈死风波亭,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连我这般妇道人家也知道。”

许朝光见他娘病情没有好转,又将刀抵住东门庆紧了几分喝道:“再说一个没破绽的!”

“你逼他有什么用!”曹氏哭道:“其实说陆文龙会弑杀养父为生父报仇,连你也不信的,对么?若连你也不信,那么你就算逼得他把故事结局改了,也没法让听古的人信服。”

许朝光忙道:“我信!我信!我本来就信!我本来就觉得应该如此啊!”

曹氏反问道:“那我问你,如果许栋也是你的养父,而且他杀了你的亲生父亲,你会怎么?”

许朝光一听怔住了,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心里涌起一股不安,过了好一会才勉强笑道:“那怎么会!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又不是讲古。”

曹氏道:“若是照你这么说,那陆文龙当初多半是连王佐的话也不信的了。我看他还是会将王佐杀了,然后率领金兵去攻打岳元帅。”

“不!不是的!”许朝光叫了起来,曹氏问为什么,许朝光道:“他是忠臣之子!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要是这么做,那不成了贪生怕死、贪恋富贵的小人了么?”推了东门庆一把道:“你说是么?”

东门庆嘿了一声,道:“少寨主你自己不怎么想,却要故事里的人这么做,不太为难故事里的人了么?”

“是啊!”曹氏道:“光儿你扪心自问,如果你是陆文龙,你会怎么做!”

许朝光心中一动,忽觉东门庆和曹氏看自己的眼光竟是出奇的一致,倒像他们二人是同一阵线,自己反站在被拷问的对立面一般,眼前一阵模糊,又觉东门庆似乎就是断了一条臂膀的王佐,曹氏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奶妈,心里大感惶然,大吼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曹氏道:“你先回答我,如果你是陆文龙,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陆文龙!”许朝光怒道:“我不是!那只是一段古!”转身冲出了门外。

曹氏见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了起来要追,却被女婿拦住了,东门庆道:“他好像猜出了些,现在逼他会出事,还是让他静一静的好。”

那边许朝光冲出门外,忽听雷声轰轰,天上洒下一阵雨来,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情,却还是本能地找了个角落躲了,一时想:“难道我爹爹也不是我亲生的爹爹?那他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又想:“不对!金兀术对陆文龙也不错。”又想:“要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又想:“也许不是这样,只是我多心了。”又想:“可是娘和王庆那厮那样的话、那样的眼神…一定有鬼!”又想:“要不我这就去把王庆给杀了!只要杀了王庆,娘多半就不会再想这件事情,不会再提这件事情——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

他想到这里就要动手,忽然想起东门庆所说的陆文龙会说王佐的推测,心里一寒:“我这是怎么了?我真的这么做,那不就和王庆说的一样了么?他说陆文龙在金营里他有富有贵,养尊处优,要反出金营杀了他养父却是危险重重,我不也是这样么?他说陆文龙杀王佐,‘亲生父不如养父大’只是借口,其实是不想失去富贵,其实是怕死…我到底是因为爱我爹爹,还是因为怕死?如果我爹爹真是我的杀父仇人,如果我真把王庆给杀了,后世讲古的人说到这一段,不得骂我贪生怕死?不得骂我认贼作父?”

想到这里他又缩成了一团,仿佛身体也随着志气而萎靡不振,风雨虽然不大,泼到他身上的也没多少,但他却好像身处严寒之中一般。

“可是如果我爹爹真不是我亲生父亲,如果他真是我的杀父仇人…那…那我真要杀了他为我的亲生父亲报仇?”想到许栋对自己的好处,许朝光委实不忍。

这时远处忽有一行人走近,为首却是许栋和曹固安,因许朝光缩成一团呆在角落里,许栋走过时竟然没有发现,他们从许朝光眼前经过时,许朝光好几次要冲出来问许栋真相,却总是中途缩回,等到他们走得远了,许朝光再也忍不住,冒雨赶了回去,直入内堂,要进去时却被一个守门的头目拦住,那头目道:“寨主说了,就是夫人和少寨主来也请等一等。”

许朝光心里忽然一动,想道:“爹爹有什么事情,从来都不瞒我的,怎么这次连我也不让进去?”他做贼心虚,马上就想到:“难道他知道这件事情了?”想到这里竟是害怕得全身一震,随即又想:“不!应该不会,也许是有别的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会,心道:“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

便先回房将自己湿了的衣服鞋袜换了,想了一下又藏了一把匕首,然后绕到内堂的后面的阁楼来——这是他家,一瓦一木都极熟,他上了阁楼,看看面西的窗口外没人,竟从窗口爬了出去,攀了一丈长远,便钻入了前面那个窗口——这里却是内堂上面了。

许朝光蹑手蹑脚匍匐在木板上,从木板的缝隙中朝下望,见下面坐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的是许栋,站着的是曹固安,只听曹固安道:“姐夫,听李大虎说,上寨那边有人在怂恿林国显拿当年那件事情来和我们谈判!向我们要钱粮船只!”

许栋怒道:“他敢!”

曹固安道:“当年那件事情,南澳知道的人也真不少!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也死得差不多了。咱们寨里的老人,个个都不敢开口的,但上寨的嘴我们可管不着!虽然他们没什么证据,但万一传得开了,说的人多了,只怕风声会吹到阿光那里…”

许朝光听到这话两耳嗡的一响,下面许栋已冷笑起来道:“今夜你就点齐人马!我这就将上寨给屠了!有多少张嘴都叫他们开不了口!”

楼上的许朝光、楼下的曹固安都吓了一跳,上面许朝光不敢开口,下面曹固安忙道:“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些日子里上寨虽然个个饿得脸发青,却还是勒紧了裤带加筑防御工事,要是我们贸然发动攻击,万一事情不顺,搞不好反而给了他们翻本的机会!反正我们已困了他们这么久了,不如再等一等,困得他们没力气了再动手!”

许栋道:“但要他们真将那件事情扬开来…”

“没用的!”曹固安含笑道:“只要姐姐和我不松口,就是瞒南澳的人都这样说,阿光也不会相信的。”

许朝光听了这话喉咙里忍不住咯了一声,幸好外面同时响起一声惊雷,才将这声响掩盖了下去,下面许栋盯紧了曹固安,一字字道:“万一你们俩鬼迷心窍也说了出来…”

曹固安笑道:“那怎么可能!这事捅出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从小跟着姐姐上南澳,姐夫你又对我这么好,从踏上这个岛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我只有一个姓许的姐夫奇Qīsūu.сom书,以前那个又没给过我好处,我早忘了。”

许朝光在上面听得咬紧了嘴唇,拼命忍住才不至于颤抖。下面许栋哼了一声道:“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你姐姐!”

“姐夫你放心!”曹固安道:“姐姐对姓谢的虽然还有些香火之情,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她的心早淡下来了。女人嘛,哪有为死了的丈夫害还活着的丈夫的?再说她不想着丈夫也得顾念儿子,这事闹了开来,对阿光也没好处!”

许栋摸着自己狰狞的脸,许朝光却是咬着牙,父子两人都没说话,突然叮的一声铃响将两人拉回来,许栋进门之前已吩咐不许打扰,若不是十万火急守门的人不敢拉铃,所以曹固安一听便道:“我出去看看!”

他走了之后,许栋面向墙壁看着挂在上面的刀,喃喃自语道:“光儿啊…这件事情…嘿嘿!…最好…要不然…那就父子都没的做了!”

这时许朝光早已冷汗沁衫,却哪里敢动一下?不防几滴汗水透过楼板滴了下去,其中一滴竟滴在许栋头上!许栋摸了摸额头,朝上张望,许朝光大骇,下意识地去摸匕首!

楼上楼下,父子恩仇,竟是一触即发!

第七十五章 姐夫之四

楼下许栋抬头张望,楼上许朝光屏住了呼吸,忽然门啪一声打开,曹固安闯了进来道:“不好!海上有警!”

许栋道:“什么事?”

曹固安道:“好像是官府的水师!”

许栋皱眉道:“官府?他们居然敢出来?”

曹固安道:“大概是我们太久没动静,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要来剿我们!”

许栋更不犹豫,将桌子一拍,喝道:“走!”将踏出门口时,忽又停了停,指着楼顶道:“好像漏了,让人修一修。”这才带着曹固安离开。

内堂的门阖上以后,许朝光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翻身躺在楼板上不停地喘息,他的目光不住地闪烁,就是有人看见也断难推测他此刻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忽然坐了起来,喃喃道:“此地不能久留!”看看窗外没人,竟直接从窗口跳了下来,悠悠然走回曹氏的居处,小红守在门外,见到他惊喜道:“少寨主回来了!”

许朝光也不理她,径自入内,见东门庆和张月娥都在里面,忽掣出匕首来,将东门庆按在桌上,冷笑道:“我把你们宰了,天下就太平了!”

张月娥吓得六神无主,倒是东门庆见他没一刀杀了自己,反而镇定。曹氏骇然道:“光儿!别!他…他是你姐夫!”

许朝光冷笑道:“什么姐夫!”

曹氏指着张月娥道:“月娥是你失散多年、同父同母的胞姐,所以王庆就是你姐夫!你千万不能杀他啊!”

许朝光又是一声冷笑,还没说话,东门庆已笑道:“岳母,姐夫这门亲戚太疏了,挡不住要保命的刀的。”许朝光冷笑道:“你少在这里给我装轻松!”

东门庆的脸已被许朝光按得扭曲了,却还是道:“一旦东窗事发,就是父子之情只怕也挡不住这把刀!何况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姐夫!”

许朝光冷笑道:“待我杀了你,事情就不会发了!”

东门庆也冷笑道:“你杀得了我,难道也要把你姐姐给杀了?好,就算你和你姐姐从小不在一起没什么感情,但你舅舅呢?你娘呢?是不是也要一并杀了?”

曹氏一听,竟也从床上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来,对着自己的咽喉道:“你杀!你杀!你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许朝光吃了一惊,叫道:“娘!不要!”赶紧扔了刀,又扑上去把他娘的刀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忽又对曹氏道:“娘,这把刀你藏了很久了吧?”

曹氏哭道:“这把刀,我藏了十五年了!一有机会,我就拿出来抹!拿出来磨!可看看你还小,我就不敢动!现在你长大了,刚好上天又将你姐姐、你姐夫送了来,我本来以为有了希望,谁知道我儿子却是个懦夫!”

许朝光仿佛被这懦夫二字给刺激到了,脸上肌肉不住地跳动,忽听门外小红道:“寨主,你回来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东门庆毫不迟疑,一滚滚到床底去了。曹氏也赶紧躺下,张月娥则在旁边低着头,不敢出声。

许栋进门后见屋里多了一个人,指着张月娥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曹氏道:“这孩子好手势,我让她来伺候我喝药。”说着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道:“刚好光儿进来跟我说话,也没来得及把她遣走。”

许栋一抬头,蓦地见到儿子手中拿着两把刀,疑道:“你在你娘房里,拿着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