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好听,但张琏哪里会听不明白里面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怫然道:“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不愿意动石下仓的!”

东门庆正想着如何婉转让他好下台,曹固安已经笑道:“你不想动石下仓?那派张宝回村干什么?”原来张宝回去传令时,走到桥头墟上就被沈门的人扣住,曹固安虽然在船上,但林国显需要下寨船队配合,沈门的行动自然也不好瞒他,因此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琏一听怒气更甚,对东门庆道:“你竟然截我的人!”

东门庆见曹固安如此说话已在皱眉,头低了低,有意委屈以求双方不破脸,许朝光却看不惯,冷笑道:“大家既然说好了要联手,自当推心置腹!你却暗中留了一手,要将石下仓收入私囊。既然你能暗中传信,我们为何不能中途截人?”东门庆眉头皱得更紧了,正要说几句和气话,许朝光已挥手道:“庆哥!这些事情,迟早都要摊开的,若张攒典是有意入伙,那双方就该开诚布公把话说明白了!若是你肚里藏一套,我背后藏一招,今后还如何坐在同一条船上共度风浪?”

张琏一开始听说石下仓已被取了的消息是忍不住暴怒,说了几句冲动的话后又冷静了几分,若是东门庆好言婉转他也还有下台的余地,没想到曹固安许朝光舅甥却是句句不留情面,他扫了舱内众人一眼,心里忽然一凉:“不妙!王四其实做不了主!”再看看林国显、许朝光一眼,他对南澳上下两寨的关系也有耳闻,心道:“就算王四做得了林国显的主,林国显也未必做得了许朝光的主!”嘿了一声,冷笑起来,那冷笑却是他对自己的冷笑:“糊涂啊!糊涂!我张琏真是糊涂!竟然识错了人!反正现在我已上船,乌石围也回不去了,该怎么办,自然是林寨主、许少寨主说了算!”

东门庆见他说出这么重的话来,暗叫不好,林国显忙站出来道:“张攒典,你说这话,让小尾老如何受得起!”

萧晚看不过,冷笑道:“有什么受不起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县库和石下仓的钱粮都已经到了你们船上,张兄弟自然成了无用之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山有担待,水没信义!你们这些水里翻腾的人,果然信不过!”

曹固安一听怒道:“你胡说什么!”

萧晚冷笑道:“我说错了么!”拉着张琏道:“张兄弟,他们这里呆不得的!你若是不嫌弃,还是跟我到大埔去!山里头虽穷,但我们不用给朝廷缴税,自己种地自己吃,只要你肯去,你就是二当家!我给你打下手!”

张琏嘿了一声,叹道:“萧大哥,你说话别这么冲,咱们现在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呢!”对着林国显许朝光深深一揖,道:“张琏的性命,不敢妄求!但萧大哥带来的这帮兄弟若是被我拖累至死,我张琏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稳!还望林寨主、许少寨主看在张琏这次算帮了一点小忙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说着就要跪下,林国显赶紧上前扶住,但张琏却还是硬生生跪了下来,膝盖碰得甲板咯噔响。

船中诸人想法各不相同,曹固安冷眼旁观,许朝光默然不语,吴平眼神中藏着不高兴,沈门心道:“张琏是个人物!说实在的,我们寨里要安置他确实有些麻烦!但我们要真的就这样过河拆桥,以后南澳上寨的名声可就臭了!”张琅在旁看得呆了,喃喃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张琅的后悔中是夹杂着几分害怕——他是真担心这些海贼我杀自己!相比之下东门庆的心情则更加复杂也更加难受,他见张琏如此,叹了一口气对着他也跪下了,握住他的手臂道:“张兄弟,刚才言语间的不痛快只是误会,你…”

还没说完,张琏已经推开了他道:“王兄,从石下仓被取的那一刻起,便已不是误会了!”

许朝光则上前扯东门庆道:“庆哥,是他们心怀二意在先,现在又在这里恶言恶语,你又何必用热脸去凑人家的冷屁股!”

东门庆一听便知他无心留张琏,朝着林国显叫道:“林伯伯!”

这一声叫唤里藏着许多内容,林国显自然不会不明白,他犹豫了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斟了一杯酒对张琏道:“张攒典,我们一开始邀你加入,确是出于真心!至于双方各有保留,那也是人之常情!张攒典不愿意我们动石下仓一事,我本不愿提起,现在既然说开了,那我也就把话讲明白了:若张攒典愿意忘了方才的不痛快,那便喝了这杯酒,大家冰释前嫌,我将副寨主的位置留出来给张攒典坐;但张攒典若是对我们取了石下仓一事不能释怀,那是我们上寨缘分薄,张攒典也请喝了这杯酒,咱们按照道上的规矩,将县库、石下仓的财物分了,就此各奔前程吧!”

张琏略一沉吟,接过了林国显手中的酒,说道:“财物是不敢分了,只求留一条性命!”

林国显道:“这是什么话!只要是张攒典该得的,小尾老半分不贪!”看了许朝光一眼,道:“这次的事情,许少寨主出了大力,他当分一份。王兄弟是中间牵线的人,没有他事情也成不了,他也当分一份。萧二当家虽是见义勇为,但我们也不能让大埔的兄弟空手而回,再加上张攒典与区区,一共五方。我的意思是这样,石下仓这边,张攒典取三成,许少寨主和我各取三成,王兄弟取一成。县库这边,我们五方各取两成——各位以为如何?”

东门庆见林国显这样说,就知道挽留张琏是无望了,心里一股气涌上来,就想说自己的那份不要了,忽然脚跟一紧,却是被吴平踢了一脚,心有所悟,便忍住了不开口。

许朝光道:“林伯伯既然已经开口,小侄哪敢不从?”

萧晚道:“我们这次来只是为了张兄弟一句话,林寨主肯放我们回去已是过望,钱不钱的,不敢想!”

张琏也道:“只要林寨主肯放我等下船,我们便已经感激不尽了!”

林国显道:“既然这样,那就这么定了吧!”说着便让人计算货物,分割清楚,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停泊,用小船送张琏萧晚上岸,将捆绑成担的货物也一并送了过去。

东门庆看看他们下了大船,走近林国显道:“林伯伯,虽然我在乌石围时就已想过双方最后可能会不欢而散,但现在真的闹成这样,我心里还是不痛快!这件事情,本来可以不必闹得这么僵的。”

林国显道:“我也不痛快,不过大家心里既然有了罅隙,再勉强留下张琏只怕也处不长久,不如分了钱财大家好合好散。”

东门庆反驳不了林国显的话,又跳下一艘小船,追上张琏,道:“张兄弟,今日之事实在抱歉!但我在乌石围许下诺言时并非纯心欺诈!不管你信不信都好,这句话我还是要说!”

张琏这时已在岸上,看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走开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其实东西你们都已经到手了,你没必要来跟我说这话!”

东门庆道:“是没必要,不过我还是得说!”

张琏张了张口,又闭上,如是再三,终于道:“有几句话我本来也不必说的,不过既然你开了口,我也就不怕啰唆!我将石下仓的东西藏起来,也不是完全想独吞!我是想看看小尾老是否是一个值得我倾尽所有的人!”

东门庆道:“张兄是想确定林伯伯是心目中的明主之后在献出石下仓?”

张琏嘿了一声,道:“或许。不过他如果不是,那这笔钱就是我离开他之后的盘缠,或者是我造他反时用来收买人心的本钱!”

东门庆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一时愣了。

张琏又道:“不管怎么样都好,这次我固然失算,你也没有大赢。哼!你要是个做得了主的人,那整件事情也许就大大不同了!”

他说完这话便告辞而去,留下东门庆在小船上发呆,心道:“他说得对!我虽然既是朝光的姐夫,林伯伯对我也还算信任,但他们毕竟是他们,我毕竟是我!只靠一点计谋、一些关系来穿针引线,终究做不成大事!”对着已经暗下来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挥手让水蛇蔡调转小舟返回大船。

按下东门庆回去见林国显许朝光不表,却说群盗离开以后,流民们由于缺乏引导,没多久便被官兵衙役镇压驱散。看着满县疮痍,林知县不由得失声痛哭!回到县衙后思前想后,竟取了一条绳子往公堂上横梁一挂就要上吊,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救活,他夫人在旁边哭得泪如雨下,泣道:“虽然你堂弟这次惨死,但你也不用这样!”

“你懂什么!”林知县看看周围没其他人,哭道:“我这番若自己不了结了自己,若等朝廷来处理,那时连杀头都算轻的了!还不如就此死了,你们上一表说我是在刁民盗匪冲进来时守节自尽,那或许还能保得个忠烈之名呢!”

他夫人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治下虽然出了点小问题,但也罪不致死吧?”

“这叫小问题?”林知县道:“亲民之官治理辖地,别的事情都还可以转圜,但若是闹出了民变,那就是无法推卸的大过啊!潮州府乡贤又多,与京城士绅声气相通,这事多半瞒不过去,若是传到天子耳中,我,我…”说着又要寻短见,吓得他夫人赶紧抢夺绳索。

夫妻俩正哭成一团,不防吏房典吏许某在混乱中进来问讯,知县夫人素知这许某足智多谋,又是她丈夫心腹,便遣退了下人,单单留下许某,将林知县的顾虑担忧告知,请他帮忙出个主意。

许某眼珠一转,道:“这事还是有得转圜的。”

林知县却道:“怎么转?怎么转?半座饶平县都烧了!就算我们能买通知府、御史,也没法让本地所有的士绅都不开口!”

许某道:“让他们都不开口,自然难办,不过大人要是赶在他们之前将事情向朝廷奏明,于奏章之中婉转一二,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知县忙问:“民变大过,如何婉转?”

许某道:“父母官若是贪墨昏庸激起民变,那便杀头都有份了。但要是外敌骤至,猝不及防呢?”

“外敌?”林知县奇道:“哪来的外敌?”

许某道:“本地奸民勾引倭奴登岸抢掠,这不是外敌是什么?”

林知县恍然大悟,忙拟了奏表,驰奏朝廷,道本年某月某日,有奸民勾引倭奴入寇饶平,大肆烧杀,幸得士绅辅翼、将士用命,才将倭奴驱赶下海,眼下饶平已经恢复安稳云云。

嘉靖皇帝得到奏表后勃然大怒,东南海禁,由是复严。

第九十六章 根本

南澳众得了大批财物后,林国显让沈门带足钱往牛家浦取船,许朝光让曹固安先回南澳向许栋报捷,船队主力则前往大小甘岛,许朝光停驻在大甘岛,林国显停驻在小甘岛,分别整顿。

林国显做事是多管齐下,这段时间的主要注意力虽然集中在饶平,但也有派遣属下前往澎湖探访,知道澎湖眼下有七个盗窟,星散渔民无数,一听说林国显要来,便有三个寨子立马表示愿意投诚,另外四个寨子却还在观望。饶平之事成功以后,林国显又派人到澎湖传话,并将饶平的消息告知——他现在还需要休养生息,所以希望澎湖能不战而定!他的算盘没有落空,没多久澎湖那边就有了回音,那四个还在观望的寨子中又有两个表示愿意归顺,原本已表示投诚的三个寨子中,甚至有两个寨子的寨主亲自驾船越过大员海峡来参见林国显,这两个寨主来了之后,林国显便尽知澎湖七寨的虚实了。

东门庆召集众心腹属下,道:“如今林伯伯已经度过了难关,要到澎湖那边去看来也不用费什么功夫。我们接下来当何去何从,你们可有想法?”

周大富道:“当然是找个由头,转投上寨!下寨那边许栋太苛刻,我们在他那里除非是造反,否则出不了头。”

陈百夫也道:“不错!澎湖的基业虽然是草创,但我们在下寨是有嫌疑的人,在上寨却是大功臣,做什么事情,都会比较方便。”

沈伟也道:“周兄陈兄说得好,而且林寨主对我们也比较好,对王公子更是没话说!我们在下寨这也得防,那也得防,干什么事情都偷偷摸摸的。但要是在上寨,就是寨主继承人的位子也可以争一争!”

东门庆一笑,又问卡瓦拉,卡瓦拉说没什么意见,他想了一想,又问杨致忠道:“杨叔叔,你的意思呢?”经过了这么多事,他和杨致忠之间已经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相互信任。

杨致忠看看周大富、陈百夫,又看看沈伟、卡瓦拉,摇了摇头道:“老头子没什么想法,不过我老了,容易得思乡病,当初王公子答应过我说如果方便,会帮老头子回乡。现在不知方不方便?”

言下之意竟是要离开,周大富等一阵诧异之后,看看他鬓边的白发,便觉得他志气早已消磨,不感奇怪了,又觉得这样一个老货离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东门庆却笑了起来道:“杨叔叔这会说要走,怕不是因为思乡病,而是担心我跟去澎湖会有隐忧,对吧?”

杨致忠嘿了一声,不开口,众人忙问有什么隐忧,东门庆道:“林伯伯虽然准备去澎湖,但他毕竟是在南澳有极深根基的人,将来澎湖和南澳的关系定然是纠结不清。我当初和许朝光说,一有机会我就会走,如果我现在决定留在上寨,他或许会有什么想法,这是一个隐忧。南澳众的人员,十有八九都是潮人,我是闽人,若是留在上寨,确如沈伟所说,便是寨主继承人的位子也可以争一争——可是我以一个闽人入驻潮人之寨,下面的人会不会服气呢?只怕难说,这是第二个隐忧。我许朝光、林伯伯的关系,若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大家都好,但要是靠得太近,只怕日子久了会闹出不愉快来。”

陈百夫问道:“那王公子的意思是?”

东门庆道:“做强盗打劫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如果有机会我想北上做点买卖,就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

陈百夫周大富等一听忙道:“当然愿意!”卡瓦拉也道:“我们本来就是这打算,可惜就是没船没货。”

杨致忠却忽然道:“船和货,估计问题不大。”

东门庆笑道:“船和货问题不大,但我不大会做生意,这个问题可就大了!”

杨致忠微微一笑,道:“这个不难的,如果王公子不嫌弃,老朽可以跟在旁边帮忙打个下手,以王公子这等聪明才智,一学就会。”

东门庆喜道:“我就等着杨叔叔这句话呢!”

杨致忠又问道:“不过你这次北上,是要代表上寨出去做买卖,还是单干?”

东门庆道:“当然是单干!”

杨致忠道:“如果我们代表上寨北上做买卖,那么我们得到的船和货都会比较多,若是单干,那我们的本钱只怕会有些拮据。做生意起头最难!若是本钱不够滚不起来就麻烦了。”

东门庆道:“这次饶平之行,石下仓我分到了一成,县库我分到了两成,就算折些扣些,再买条旧船,准备些粮食,剩下的应该够我们到日本走一趟。虽然一开始本钱少些,但我们自己单干不用受人制肘,赚到多少钱都是自己的!”

杨致忠道:“可是林国显让么?”

东门庆笑道:“我要单干,林伯伯或许在两可之间,但我要是代表上寨出去做买卖,朝光反而不让了!”

杨致忠听了笑道:“不错不错!是我老糊涂了!”

对东门庆最后一句话,周大富隐隐猜到了其中的关窍,水蛇蔡牛蛙等却完全听不明白,杨致忠便解释道:“王公子的手段能耐,经过这几件事许朝光他们应该都知道了。若有一笔大本钱让王公子北上做生意,成功的机会很大!王公子若是替上寨赚了笔大钱回来,那对上寨、下寨眼前的势力格局会造成很大的冲击!而且若王公子留在上寨,对下寨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所谓分则力弱,许朝光应该会倾向于让王公子脱离上寨,王公子失去了势力依凭,上寨也少了一位能人,这样一来王公子对他、上寨对下寨的威胁都会小得多。”

周大富道:“所以王公子若提出要北上单干,许朝光反而会支持。”

“不错。”东门庆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更希望得到另一个人的支持!”

他与属下开完了会议后,便来寻吴平,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就道:“这次澎湖之役对林叔叔来说没什么难处,与其说是远征,毋宁说是迁徙,我跟着去也没什么作用,所以我想就不去澎湖了。如果林伯伯不反对,我想弄条船,办些货,北上做生意去!”

吴平哦了一声,便问道:“你想帮上寨做生意生息,还是自己要单干?”

东门庆道:“单干。”又道:“你能不能过来帮我?”

吴平想了想道:“我去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不反对,我便过来帮你两年。”

东门庆大喜道:“行!”回来和杨致忠等说了,众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都服吴平机警悍勇,听说他愿意加盟都感到信心倍增,周大富却道:“过来就过来,为什么却说来帮我们‘两年’…”

“嘿!”东门庆道:“那是吴平对林伯伯有情有义,我对上寨也不是没有香火之情!他的心思我理解,不过两年之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他交代了一番之后,又去小甘岛寻许朝光,跟他透露自己想北上,许朝光叹道:“你就这样北上?那我姐姐怎么办?”

东门庆听他提起张月娥心里不禁一阵黯然,叹道:“那也没办法,我要是回南澳,万一被许寨主盯上,再要出来就难了!你姐姐那里就得劳烦你先照顾着,等我在北边站稳了脚跟,马上派人来接她!”

许朝光道:“那好吧。你要北上,需要我帮什么忙不?”

东门庆道:“不用。”

许朝光笑道:“你不必跟我客气,有什么需要就开口,怎么说你也是我姐夫。”

东门庆笑了笑,道:“如果我说要向你借钱,你就能借我么?你现在在外边,手里的权力虽然不小,但账目上的事情还是要经过许寨主的。没他同意,你能动多少钱?”

许朝光这段日子来指挥着偌大的船队,与林国显平起平坐,煞是威风,但听了这句话后却不免豪气大泄,心道:“说到底,我仍然不是真正的南澳之主!”

东门庆看在眼里,忙道:“不过还真有一件事情得你帮帮忙,别人谁也帮不上手。”许朝光便问什么事情,东门庆道:“我怕林伯伯不同意,所以…”

许朝光一听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回头你要跟他说的时候让我在场,我保证不让他有拒绝你的机会!”

两人正说着,下属来报小甘岛那边来催东门庆回去,许朝光道:“无端端催你回去干什么?别是那老家伙已经看破了你的意图。”东门庆便问是谁的人来催,下属说是吴平的人,东门庆一听道:“林伯伯也不用猜了,吴平多半已经帮我说了。”

东门庆料的没错,吴平在他走后就来寻林国显,告诉他东门庆准备北上单干,沈门才从牛家浦赶回来,听了微感不悦,林国显却似乎没感到意外,哦了一声,道:“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吴平道:“还没定,总得和叔叔商量过再说——如果叔叔答应的话。”

沈门道:“寨主,你不会真答应他吧?”

林国显看向沈门,道:“你反对?”

沈门道:“这次得寨主主持,他竟得了石下仓一成的钱粮和县库两成的红货!就个人所得来说,南澳上下没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他拿到了好处后却就想走,这人品未免有些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林国显道:“若是没有他,我们现在多半还在南澳和许栋耗着,说不定已经被许栋灭了。至于饶平的事,若不是他我们只怕也办不成!他虽然没有势力,但论到功劳,分到这些当之无愧。”

沈门道:“可是他就这么走了,总让人…觉得不快!”

林国显反问道:“那你觉得他该留下?他如果留下,我该给他什么职位?总管?财副?还是副寨主?”

沈门一听不由得默然。

林国显道:“其实他如果要留下,我反而要头疼呢!咱们寨子现在还比较虚弱,但传承又深,像他和张琏这样的人进来,我还真不知道该给他们什么样的位置!位置低了配不起他们的能耐,位置高了,寨里的老臣子又要有意见。”

沈门道:“那寨主是准备答应他了?”

“当然要答应!”林国显道:“我不但要答应他!还要给他送一份大礼!”对吴平道:“你去让他来见我!”见吴平踯躅不动,问:“怎么?”

吴平犹豫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道:“叔叔,你说过,澎湖这边拿下不难,难的是开荒立寨,树起一片基业来。这等事情,我不擅长。而王庆那边却正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去给他护航。所以如果叔叔不反对的话,我想去帮他两年。”

林国显这回却是呆住了,沈门要说话,却被他挥手止住,他垂头凝思了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吴平松了一口气,林国显又道:“你一个人过去也没意思,回头到船上说说吧,若有人肯跟你走,也可以去。不过不要超过五十个人。”

吴平听到这话不是欢喜,反而有些不安,道:“叔叔,这…我一个人过去帮他,是成全了朋友间的义气,但要是带着人过去…”

“不计较这些了,不计较这些了…”林国显摇头道:“我一把年纪了,比许栋还大十几岁!现在还撑着,为的也是不想跟了我几十年的兄弟饿死!至于说要有什么大作为却有些渺茫了。但你们年轻人却不该这样。现在北面风起云涌,正是男子汉大展拳脚的好机会!所以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吴平听得有些哽咽了,叫道:“叔叔…”

“别这样!”林国显拍拍他的肩膀,道:“咱们是亲人,不必说什么见外的话。至于王庆那边,其实我也是有意市恩与他,因为我看好他!我老了,自己没什么需要求他的,不过却希望他将来若有得势的一天,能照顾照顾我们的族人,嘿嘿,说到底,我现在对他好也是出于一片私心啊!”

当东门庆听吴平说林国显肯放自己走时是松了一口气,但听说林国显连吴平也肯放行不由得喜出望外,等听说林国显许吴平带些得力的人手过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先跑去和许朝光密谈实在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这一切都不够他看见那艘新船上飘扬着的庆字旗时来得震撼!

底尖面阔、头昂尾耸,柁楼高矗,护板如墙——正是他和林国显初到牛家浦时看见的两艘大福船之一!帆是新的,橹是新的,舵是新的,漆是新的,甚至连闻起来的味道,都是新的!

看着那张大旗上的“庆”字,水蛇蔡和牛蛙已忍不住跳了起来,陈百夫周大富等都射出了热切的眼光,就连杨致忠眼中也露出意外与惊喜。东门庆更是激动莫名——甚至眶中竟有些湿了,他在岸上将这艘大船左看右看,又跑到船上去踩,去跳,呢喃着道:“这是我的船了?我有船了?”他此刻的感觉,就像一个书生确定自己中了状元,就像一个武士刚刚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城池。这一刻在他入海之后就一直期盼着,此刻却来得有些突然,以至于他心中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

“王兄弟,王兄弟!”吴平在旁边叫道,东门庆回过神来,才听他道:“叔叔还在下面呢。”

东门庆啊了一声,赶紧上岸,朝着林国显深深一拜,林国显赶紧扶住,道:“王兄弟这是做什么!”东门庆指着大船道:“伯伯给了我根本,请受侄儿一拜!”

林国显哈哈大笑道:“船算什么根本!”指了指东门庆的众属下,道:“他们,才是你的根本!”

东门庆嗯了一声,道:“伯伯说的没错!若没有他们,我便没有今日,更没有明日!不过若不是伯伯今日成全,我们这帮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在海上找到立足之地!”

林国显道:“立足之地,也不在于一艘船,两艘船,一个岛,两个岛。”

东门庆哦了一声,敛容肃立道:“请伯伯指点。”

“我指点不了你什么。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林国显道:“想我小尾老,在这片海域上也是从来不服人的,甚至就算是大用,他没死的时候,我也不是特别服他!不过那年我北上见到一个人,跟他说过一席话后,从此就服了他,自觉他在一日,我便很难与他争锋。”

东门庆听得心里一动,忙问:“不知能让伯伯心服的这人是谁?他又说了什么样的话?”

林国显没回答说是谁,却道:“他说的话,其实你也曾说过的。”

东门庆奇道:“我曾经说过?”

“嗯。”林国显道:“你忘了么?当初你来游说我和朝光合作的时候,不曾说过:‘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许栋,而是北面的朝廷!’又说:‘番鬼我们还能独力应付,但对朝廷,若不团结却无论如何打不开那扇大门!’你又说:‘今后东海南洋之天下,必是有容乃大者之天下!’——这些你都忘了么?”

“没忘!”东门庆道:“不过我没想到伯伯居然还记得这些话。”

“我怎么会忘记?”林国显道:“像这种话,并不是常常能听到的。北面那个人,也曾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他的话却比你讲的还要透彻得多,所以我当时就服了他。因为我觉得我将来就算财力、人力能赶上他,这胸襟与眼界却早就输了。嘿嘿,其实若是胸襟眼界及不上对方,我又怎么可能聚拢起胜过他的财力、人力?也就是见过他之后我才明白,一个人在海上要有立足之地,不在于一艘船,两艘船,一个岛,两个岛,而在于他有没有想法,有没有道义!有想法,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有道义,才会有人跟随他!”说到这里他直视东门庆,道:“你能走到今天,又有这么些弟兄愿意跟着你,不正因为你早就有了立足之地了么?”

东门庆听得出神,良久才道:“伯伯说的是,侄儿受教了。”

林国显道:“现在你想我告诉你北面那个人是谁么?”

“不用了。”东门庆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么或迟或早,我们总会遇上的!”

第九十七章 浙东海面

林国显送了东门庆一艘大船,许朝光又赠了他一批粮食,东门庆拿出一些财物,在林、许的默许下在大甘岛小甘岛募集了足够的水手,然后便趁着南风起,告别了林国显,许朝光后便扬帆向北。

东门庆本打算直接前往日本,但林国显却认为他作为舶主远航经验尚浅,不如先走一趟双屿积累经验,然后再考虑前往日本的事,东门庆想想觉得有理,便请杨致忠将前进方向定在双屿。

这艘被东门庆命名为庆华祥的大福船在深海走得是又稳又快,离开了小甘岛后马上就进入闽南海域,吴平问东门庆要不要到月港停一停,东门庆说:“古人道:衣锦还乡!现在都还没闯出个名堂来,回去做什么!等我们从日本回来再说吧!”

此时风顺,大福船从小甘岛出发和从浯屿出发差别不大,福建能买到的货物和庆华祥舱中的货物也多有重复,船员才刚入海也还没产生疲倦,所以庆华祥停靠浯屿并无客观需要。东门庆既这样说,庆华祥便直接穿过大员海峡,进入浙东海面。

在开船之前,东门庆与吴平已经对庆华祥的水手作了初步的整合训练,由于招募到的都是有经验的水手所以个体的技能无须培训,需要加强的只是团体的配合度而已。吴平在海上事务与领导能力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赋,又得过小尾老的悉心指点,最近的一年里又接连接受了大海战、登陆战、遭遇战、伏击战等多种战事的洗礼,甚至经历过一次近乎全军覆没的大败并熬了过来,所以在和东门庆重逢时,吴平已有领导船队进行作战的能耐,此时跟着东门庆北上,打理起庆华祥的防务来便显得行有余力。

不过,此刻吴平却正在烦恼,因为最近每天都有心爱的属下来向他诉苦而他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原来庆华祥离开小甘岛以后,杨致忠才跟东门庆说庆华祥这个团队其实有个很严重的短板,东门庆便问是什么短板,杨致忠叹道:“咱们这次无论是去双屿还是去日本,都是要去做生意啊,可是咱们船上有会做生意的人么?全是一帮粗胚!有些连算数都不大会!”

南澳众的定位,和北面的许栋、王直集团有所不同,双方虽然都是亦商亦盗,但许、王集团是以商为本,如没必要并不干海盗的事,而南澳众则是以盗起家,商的色彩较淡,许、王集团内的水手、小头目有许多本身就是小商人,而南澳众里大部分人原来不是渔民就是贼,庆华祥的水手多从南澳众中挑选,航海乃至打仗问题都不大,鸡鸣狗盗也多的是,但做生意却非其长。这次无论是去双屿还是日本,做的都是大宗的买卖,从上到下需要各种人手的配合,并不是靠东门庆杨致忠等三两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东门庆听了杨致忠的话后皱眉道:“杨叔叔既然知道我们有这个短板,上船之前就该说。”

杨致忠道:“当时说了有用么?上寨里会做生意的人未必没有,可小尾老会把这样一批人交给你么?所以我自知说了也没用,而且舶主你也恐怕也不会因为有这个问题就推迟出发吧?”

东门庆叹道:“你说的没错。”支颐想了想道:“没办法了,现在只能就地取材,好好教教船上的这些人,希望在到达双屿后他们能帮得上手。”

他觉得这些其实也不难,商机自有上层的人来掌握,下面的人左右不过是识别货物、标签,在货物进出时知道计算具体货物的数量,出货、进货的时候恪守应有的规矩等等,而在这些规矩下运作起来的系统,便是一个商家日常运作的系统了。在这个系统之内,每个成员都只要熟悉属于自己岗位的流程就行,而每个成员所要熟悉的流程,在东门庆看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自己五岁就能做了,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担心,便交给懂得这样一个系统的杨致忠全权负责,周大富、沈伟等在旁协助。

谁知道杨致忠第一天开始做事情就乱了套,要那些满身海盗习性的水手去遵守一个商家学徒的规矩,那当真是难为了他们,有的人觉得别扭,有的人觉得丢脸,而杨致忠在福致隆时是已有一批子弟兵的人,早不需要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手把手地教学徒了,这时重操旧业也就没了当年的耐心,当看到这些海贼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又拿他们与自己的子弟兵比较,一比之下心中更生不满,口里便忍不住骂了起来。这下就更不得了了!在这些海贼出身的水手眼里,杨致忠也就是一件没用的老货,谁会服他?只是碍着舶主的面大家不好发作。

然而积怨总是要爆发的,这日清晨,船只已进入浙东海面,东方将白未白,海上晨雾未散,东门庆正在睡觉忽被唤醒,却是周大富来报道:“舶主!不好了!杨老失足掉到海里去了!”

东门庆吓得跳起来道:“怎么会掉到海里去?救起来没?”听周大富说救起来了,便披了衣服跟着他赶往甲板,却见杨致忠正披着刚换上的干衣服在哆嗦,见到东门庆大叫起来道:“舶主!杀人啊!这是杀人啊!要不是我水性没跟着人一起老,这会早就死了!”东门庆慌忙安慰,又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致忠一边咒骂一边嘟哝,原来他凌晨时睡得正好,不想却被人用布袋蒙住了脑袋拖了出去,跟着便觉身子凌空,竟被人丢下海去!他一边说一边打喷嚏,叫道:“舶主!这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作主!”

东门庆一听怒道:“果真如此?”对着甲板上围观的水手喝道:“是谁!敢作敢当的,就给我自己站出来。”

众水手见舶主发怒,有几个便畏缩起来,东门庆还要再发狠话,吴平伸手拦住道:“舶主,事情究竟如何,还是得先查清楚再说,不如我们到舶主舱谈?”

东门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分明是在说:“不会是你指使的吧?”但吴平看他的眼神却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东门庆哼了一声,对杨致忠道:“杨叔叔,你先回去休息着,别病了。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便和吴平回到舶主舱,关上了舱门便问吴平:“怎么回事,这事你也被牵涉进去了?”语气中带着三分不悦。

吴平道:“这事我事先不知道,真要把干这事的人找出来也不难。不过我不赞成你惩治他!”

东门庆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都是那姓杨的搞出来的!”吴平道:“他今日让人干这个,明日让人干那个,都是些琐碎无聊的事,弄得人烦,又老骂人,满船上下,谁看得惯他!这次也就是整一整他,要是他真的淹死了,只怕满船的人有八成都会叫好!”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东门庆道:“让杨老去训练他们,是我的决定!这都是为了我们庆华祥的生意!”

“可弟兄们受不了!”吴平道:“你一开始的想法,我也知道,所以也没反对。但现在看来弟兄们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事!”

“连这点事都干不了,那他们还能做什么!”东门庆瞪眼道:“难道咱们大伙儿要一辈子巡着大海,到处抢劫?那是可以干一辈子的事情么?别说一辈子,就是再老一点他们就抢不动了,那时怎么办?等死啊?”

“别跟我讲这些道理!”吴平抗声道:“道理我懂!可是再这么闹下去,兄弟们会离心!你想庆华祥下次靠岸他们就散了是不是?”

“散?”东门庆怒道:“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连这点事都学不会,那就是一帮废物,我要一帮废物来干什么!早散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