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磨,铺纸,取笔,蘸墨。
右手抄写,簪花小楷。
忘了说一句,墨华是个左撇子。
很多人都说左撇子的人比寻常人更聪明,虽不知真假,但墨华的确是个聪明得让人觉得惊奇的少年。
小时在私塾读书时,过人的聪慧就让夫子不止一次地夸奖,他的同窗个个以他为榜样,那时候的孩子们单纯,没有勾心斗角,对他的出色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因为他太出色了,吟诗作赋,他没有哪样不精通。
看书可以过目不忘,琴棋书画只是稍带着学,却比很多人家花大笔银子请来教习师父学得还好。
可即便如此,他在私塾里读书也只有短短半年时间。
当然,撇除一切只为了培养气韵的偏课,墨华最擅长也花费精力最多的还是读书,以及打算盘。
出身在墨家门庭,他作为嫡系的二少,他自然该学习做生意,打算盘,管账查账。
墨华十岁开始接触生意场,跟商场上的一众老狐狸打交道,从未败过阵。
虽年纪小,常让人轻视,可他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谦逊中流露出锋芒,让人震惊于他的心思缜密,以及对商场上的犀利果决。
正文 第1277章 活着的意义
现如今,任何跟墨家有过往来的人再提起这位二少时,都只剩下敬畏两个字。
所以在得知开仓放粮的人是墨家二少时,外面那些老爷们才要找墨华当面问清楚——在那些老爷们心里,墨华早已不是个孩子,而是完全拥有墨家决策权且能独当一面的第二当家人。
墨华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去应付那些老爷,当然,前提是先赔个礼道个歉,平复富绅们心里的怒气。
但,他的大哥没给他这个机会。
墨华敛眸,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执笔默写家规。
八百零六条,共计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二个字,一百遍。
簪花小楷。
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也抄不完。
况且,还有膝盖下的鹅卵石时刻都在折磨着他,只这一会儿,疼痛已经开始蔓延。
他无心去想,这样的疼痛以及一整日滴水未进的疲惫困倦双重折磨之下,他还能坚持多久。
但是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墨华样样好,容貌好,脾气好,学识好,做生意的能力也好。
唯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心善。
除了心善之外,他心里总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问。
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来到这人世间,难道只是为了品尝这一切苦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这富贵显赫的身份,不要这份过人的聪慧。
他只想像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哪怕穷点,笨点,蠢点,长得平凡一点。
甚至,即便做街头那些衣衫褴褛为了一口饭可以争得头破血流的乞儿,也好过如今这样没有希望的人生。
少年垂眸,一笔一划地写出漂亮的字迹,眉眼沉静而润和,如上等的美玉。
夜一点点沉下去。
接近子时,墨尧从外面走了进来,携裹着满身与这夏日格格不入的凛冽气息。
刚刚许下不知多少承诺,恩威并施之下,费了多少口舌才安抚了那帮人的情绪,给了他们一个暂时能勉强接受的交代。
墨尧此时心情很差,脸色冷得如罩冰霜。
若说方才在书房的情绪是暴怒,那么此时暴怒之后,是一种更让人胆寒的平静——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惊雷一般即将失控却又拼命压下去的冲天怒火。
墨华安静地默写,脊背上的汗毛却已经一根根竖了起来,寒气从脚底弥漫。
“方才进来之前,我冷静地想了想,你这么急着开仓放粮,到底意欲为何?”
墨尧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踩在少年的神经上,“吴平、金阳、安山三个镇上都有安排粥食和馒头,虽吃得不富足,却也绝对饿不死——至少目前为止,三个镇上还没有一个人是因为缺了吃的而被饿死的。以你平常的聪明和缜密,不可能做出如此愚蠢不计后果的事情——就算你的善良是我一直想要磨灭的弱点,也绝不该善良到如此地步。”
他的语气听着很冷静,冷静得像是在剖析少年的真实意图。
然而听在少年的耳朵里,这一字一句却都是无情宣判。
正文 第1278章 人不会断
墨华没有说话,依然沉默地执笔默写家规。
他的规矩一向很严,只要跪了下来,没有墨尧发话,即便跪到死跪到两腿废掉,也断然没有自己起来的道理。
有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期盼着哪次大哥能失手,直接一鞭子把他打死才好。
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
伤重了,昏过去,醒来,继续一成不变的生活。
“还有件事。”墨尧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根藤条,走过来,很平静地看着少年,“我今天早上得知,你的画像曾出现在宫里,这件事大概也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少年执笔的手终于顿了一下,墨汁滴到白色的宣纸上,刚抄完的一张漂亮小楷宣布作废。
放下手里的笔,把花了半夜时间默写好的,字迹已干的宣纸整理妥当,放在一旁。
这张废掉的宣纸仔细折好,也放在一旁,少年的动作从容而优雅,甚至带着几分贵气。赏心悦目得很,不负贵公子的名头。
整理好了一切,长案上恢复了整齐。
墨华才开口,声音静静的,连疲惫都被很好地隐藏了下去:“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音落下,墨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眼底掀起了暴怒:“这么说,你是根本不打算解释?”
他问,声音冷进了骨髓。
墨华低着头,还是那句话:“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落,一记藤条狠狠地砸在脊背上,带着十分的力道,百分的怒火。
力道大得让少年忍不住想朝前扑去,他却必须死死地稳住身体,动也不动地跪着,小心地调整着呼吸。
他知道,这一夜还很长。
犯了错先解释,然后领责。
犯了错却不解释,这是第一次,大哥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那又如何呢。
墨华目光瞬也不瞬地,很专注地盯着长案上那本墨家家规,心头仿佛有只野兽疯狂地叫嚣,让他想伸手撕碎了它。
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额头上的汗一层层如雨而下。
墨华脑海里浮现自己短暂的一生。
犹记得五岁时候他喜欢兔子,从墨家旁系的一个堂哥那里抱来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大哥看到之后很生气,责令他立刻送回去,他说了句不。
兔子在他眼前生生地被摔死,剥了皮,烤了兔肉。
大哥命他吃,他抵死不从。
一根藤条抽断,五岁的孩子熬不住,妥协之下含着泪吃了一口,吐了一夜,发了三天高烧。
那个时候,那么小的他,就已经比很多十几岁的孩子还清楚,藤条原来没有骨头硬。
藤条打人,藤条会断,人不会断。
虽然他至今还不懂,兔子犯了什么错。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大哥有了深深的畏惧,见到藤条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六岁那年他进了私塾,私塾里的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课余相约爬树,他跟一个小伙伴站在树杈下,树杈断裂。
他伸手拽住了伙伴,自己身体先着地,满身的擦伤。
回来之后,没有安慰,没有询问,迎接他的依然是一阵毫不留情的藤条,打到断才停。
正文 第1279章
之后,私塾也没再去了,只读了短短半年就告别了夫子跟伙伴。
大哥给他请了教习师父,在家里学。
七岁那年,墨家一个下人偷拿了银子,原因是家中老母病重,买不起药。
事发之后,大哥要将他逐出府去,墨华怜悯那人母亲病重无依无靠,跟大哥求情,并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碎银子给他。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对母子不见了。
而他又浪费了一根滕条。
墨华那时甚至觉得,卖藤条的人都该感谢他经常照顾他的生意,大哥若是能把卖藤条的铺子直接买下来,以后打断多少根都不担心没藤条可用了。
起初的恐惧慢慢积攒下来,到如今,仿佛又习惯了。
以前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责,断了那么多跟藤条,墨华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直到十岁那年。
大哥让他插手了墨家的生意,带他去见生意场上各种老狐狸,见识各种人心,让他明白墨家宗亲里不安分的人都有哪些,以及墨家的生意势力遍布有多广,靠着墨家吃饭的人有多少。
大哥当着墨家家族里一众老少尊长的面,宣布他是第二掌权人,有权决策墨家任何事情。
那时他隐隐明白。
大哥是要打掉他的心软,磨平他不合时宜的善良,做一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墨家当家人。
可是啊……
眼前一片模糊,剧痛占据了所有思维。
身体忍不住前扑,头重重地磕上坚硬的实木长案,陷入昏迷之前,少年还在想,他的善良,他的心软,是他这悲惨人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比他的聪明学识、涵养气度都更重要,所以磨不平,打不掉。
纵然断掉无数根藤条,他也不会让善良消失。
他没资格做杀伐果断的当家,也不想当墨家掌权者。
他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如果这于他注定是个奢望,那么……
那么,他不介意用整个墨家的家业赌上一把。
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归途?
他没有要成为皇夫的想法,他也不认识陵国小女帝,可如果天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是否可以进那深宫里独孤终老?
只有皇宫,才是各大世家郡望无法反抗,也无权干涉的地方。
甚至即便是有朝一日死了,也一个安安静静地死去,不用惊动任何人。
他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但希望最终落了空。
采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旨意从帝京传来,这样的结果虽然就在他预料之中,可……
还是有些惆怅。
且很不幸的,让他大哥知道了。
更不幸的,在这个时候知道了。
双重怒火之下,他这纤瘦的身子若是扛不住了,就此去了,也许倒成了他的幸运。
——
这里微虐了一把,算是给以后后宫生活埋个了伏笔。
解释一下,墨尧不是坏人。
墨华前半生的不幸可以是他后宫争宠的一个筹码(别太严肃)。
姬凰羽的优势是美貌。
天舒的优势是跟九娆自小到大的情谊。
墨华的优势就是他前半生的不幸,以及小白兔的善良柔弱和“有可能短寿”这个……相当于心脏不好的人,人人都得让着他…emmm这种感觉。
晚上还有。
正文 第1280章 墨二爷
墨家大宅里的消息,九娆知道得没那么快。
她倒是见到了从墨家大宅子里出来的君宇,他的身边跟着两个手下,以及墨城当地的官员。
几人一路走一路商议赈灾的事情——应该说,只是君宇一路说着安置灾民的事情。
那几个官员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附和,态度带着一点敷衍,还时不时地提起下榻、吃饭、逛逛一类的话题……
显然并没有把君宇这个赈灾的年轻官员放在心上,却又碍于君宇是个京官,奉的是圣旨,所以不得不抽空应付一下。
九娆站在阴影处静看了片刻,淡淡道:“天舒,你跟上去看看。”
天舒点头:“是。”
话落,沉默地尾随几人而去。
“九娆,你要进去吗?”姬凰羽望着眼前这座占地极大,戒备森严的府邸,“墨家大宅,寻常人很难进得去。”
九娆偏头:“我们是寻常人吗?”
姬凰羽微默,随即不做声了。
但九娆并没有立即进去,因为她看到一群穿着锦袍的富绅老爷正浩浩荡荡往墨家而来,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说话的语气也带着明显的怒火。
到了墨家大宅子前,几人各自对视一眼,然后上门敲开了墨家大门。
墨家小厮从里面打开门,其中一位富绅开口:“墨二爷在家?烦请通报一声,我们要见他。”
九娆微微挑眉。
一个已过中年,且身份地位显然不低的老爷,口中的“墨二爷”该不会就是墨家二公子?
如果是,那么这位据说柔弱善良的小白兔,应该是个厉害的主。
十四岁被人称爷?
府里的人匆匆去禀报,几个富绅老爷外加他们身边的手下,有账房,有护卫,还有小厮……
站在外面只等了一会儿,个个阴沉着脸,从面上能清晰看出他们正在压抑的怒火。
但也许是因为站在墨家大宅子外面,多少有些顾忌,所以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都沉默地等着。
不大一会儿,那禀报的下人就走了回来,恭敬地道:“请各位老爷到厅里奉茶。”
富绅老爷很快走了进去,身后的护卫、账房和小厮,一大串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九娆和姬凰羽站在阴影处,直接飞身上了高墙,蹲在墙上看一行人往墨家主厅方向走去。
姬凰羽伸手一指,九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两人身体急掠,飞身上了最近的一颗大树,借着茂密枝杈的遮挡,轻松藏住了身影。
前院里护院很多,来来往往巡逻的也多。
墨家在整个南陵区域内都是数一数二的世族大家,坐拥的财富固然无法跟九阁这种超然势力相比,但在商界门庭之中都是排得上名号的。
于寻常世人眼中,皆是坐拥泼天的富贵,所以府中守卫森严才正常。
九娆和姬凰羽寻了个空隙,身体如黑夜中的精灵,利落躲开巡逻护院的视线,往主厅方向而去。
恰在此时,他们看到了一个男子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
正文 第1281章 祠堂
年纪二十出头,身体高挑挺拔,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周身有种长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压,眉眼冷沉,由内而外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行下游廊,几个踏步迈上庭前石阶。
坐在厅里喝茶的几个老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朝这个年轻的男人行了个躬身礼:“墨爷。”
墨尧淡淡点了个头,
此后便是一番寒暄,以及几位富绅老爷虽然恭敬,可对于墨华开仓放粮一事明显带着不满的质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墨尧却只是坐在主位上听着,沉默不发一语。
待到所有人都说完了话,其中稍微年轻点的一个男子才开口:“这件事,不知墨爷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墨尧很生气,当然生气的原因并非损失了多少粮食,也不是面对众人的质问。
而是气墨华不顾后果的行为,不合时宜的心软。
甚至于他心里隐隐觉得,墨华此番行为很反常。
但这些,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一个字。
他语气很淡:“开仓放粮一事,是我的主意,墨华是领了我的命令。”
什么?
众人瞬间震惊地看着墨尧。
隐身在主厅外不远处一棵树上的九娆听到这句话,显然也有些讶异,不过她的讶异不是因为这件事是谁的主意,而是墨尧对这件事的态度。
说开仓放粮是他的主意,九娆当然是不会相信的。
墨家粮仓开的时候,墨尧还在跟君宇谈——虽然并不知道这位墨家大公子有没有把君宇放在眼里,是否真的想跟他谈。
但当时真真切切,君宇就在跟他谈话。
九娆似乎明白了这位墨家大公子的用意,他显然是打定主意把粮仓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墨华开的是自己家的粮仓,放的自己家的粮,本该与外人无关。
但生意场上,不讲这样的理。
他的举动让这些富商老爷的赚钱计划成了一场空,不管是作为商场上的长期盟友还是墨家的下属世家。
墨家都需要就这件事给一个交代,当然,态度上也无需放得太软,无非是许给他们一些利益罢了。
商人重利,没什么谈不拢的。
跟此时墨尧如何应付这些商老爷们相比,九娆更想知道墨家二公子现在何处。
她朝姬凰羽使了个眼色,两人很快离开前厅,在墨家大宅子里逛了一圈,没有发现墨家二爷的踪影。
站在一处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九娆道:“墨华现在应该在哪儿?”
“犯下这样的错,十之八九应该是进了墨家祠堂。”姬凰羽语气低低,“祠堂是世家禁地,我们不能进去。”
九娆沉默。
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且不说防守有多严,对于外人来说是禁地,就算是她这个女皇,也不能随意踏足。
“我们回去吧。”姬凰羽看着九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九娆默了片刻,“还没见到墨华。”
“你想见他?”姬凰羽蹙眉,随即舒展开来,“明天一早再来吧,看墨尧方才的态度,应该没什么大碍。”
正文 第1282章 比楚天舒可恶
九娆却是没走,而是淡淡道:“姬凰羽,方才那位墨爷是个怎样的人?”
姬凰羽沉默片刻:“是个挺厉害的人。虽然墨家家主尚未退位,但近几年墨尧的父亲基本不再管事,墨家由这位长子当家做主,基本上已跟家主无异,只差一个正式的传位仪式。”
大家族门庭里权力和身份更迭,都会有一套郑重的家族传位仪式。
但传位之前,被传位之人必须已被确定有足够的能力接任家主之位,相比很多权贵甚至是皇族的传承,这种门庭世家的传位更严谨,疏忽不得。
门庭跟皇族不同,因是郡望,家族子嗣中嫡系和旁支都很多,枝繁叶茂,家族里每一代竞争也大。
虽嫡系是正统血脉,但想要压制各方蠢蠢欲动的野心,具有让旁支兄弟甚至是尊长甘愿臣服的能力魄力,也并非一件易事。
所以为了保证嫡系的绝对权力,历任家主都是从小就悉心培养,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必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九娆还小,尚未正式接触过这些门庭世家,听姬凰羽简单说了一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感兴趣的应该是墨家二少,而不是这位墨爷。”姬凰羽抬眼看向九娆,“九娆,你想不想听听这位墨家二少的故事?”
九娆淡道:“你说说也无妨。”
“其实我并不想说。”姬凰羽郁闷地倚着粗壮的树杈,“这人简直比楚天舒还可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