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碧!”南音一边把郑成功放在屋角新铺的宝宝地毯上,一边直直地看着雪碧的脸,“我也是你的长辈。你也得叫我姑姑。”

雪碧愣了一下,突然抿着嘴,看似胸有成竹地一笑,“你真好看,南音。”

“你怎么可以无视我也是你姑姑——”南音气急败坏的时候和她小时候耍赖的表情还是一摸一样。

雪碧更加沉着地一笑,从背包里面把永远不会缺席的可乐掏出来,火上浇油地说:“介绍你认识我弟弟可乐,南音。”

“有没有搞错啊——”南音尖叫了起来。

“南音,大呼小叫的也不怕吓着小宝贝,那么大的人了,一点分寸都没有——”三婶皱起了眉头,刚才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了。自从春节以来,三婶和南音说话就总是这样横眉冷对的,一点点小事也有本事绕到南音私自结婚那件事情上去,然后连带着骂一下苏远智。南音也算是跟着修炼出来了一副厚脸皮,总是装疯卖傻地应付过去。虽然她们之间的对白总是万分精彩,我在电话里给江薏学舌过了好多次,不过现在,三婶又要从“那么大的人一点分寸也没有”转移到“背着父母连婚都敢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我有责任转移一下话题:“三婶,今天不是吃饺子么?我去厨房把面盆帮你端出来,我们在外面餐厅的大餐桌上包,这儿宽敞。”

“好吧。”三婶终于转移了注意力,“里面那两盆饺子陷儿也端出来——”

“当然。”我笑,悄悄回应了南音远远地给我的鬼脸,“没有包饺子只端面不端馅儿的道理——”

“姐姐又不傻。”南音悄悄地嘟哝。

“你说什么?”三婶眼看着又要崩溃了,我抢在这个瞬间插了话:“南音你过来帮忙。我们多一个人,包饺子还能快些。有雪碧陪着郑成功玩就行。”

“你要她帮什么忙,她根本就只会气我。”三婶冲我蹬眼睛,随即又一转念,“对了对了,你看,我刚刚忘了往那盆肉馅里拌一个生鸡蛋进去,东霓你不知道我最近的脑子真的特别不好用,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全都是让南音这个死孩子把我气的——”

“三婶你不老,你越来越漂亮——”我开始谄媚地微笑。没办法,谁让三叔出差不在家,平时这种和稀泥的工作都是三叔的,今天只好由我硬着头皮上了。

“又不关我的事,”南音不情不愿地悄声说,“是你刚刚要打鸡蛋的时候,姐姐正好回来了,你出来说话才忘记的,怎么又算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说你一直都记得我没有打鸡蛋,你不提醒我,还好意思说不关你的事你是存心的吧——”三婶回过头来,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南音,这个时候,站在郑成功身边的雪碧突然间“吃吃”地笑了,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粲然一笑的样子似乎让三婶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恰到好处地响了,南音欢呼着去开门,就像是去迎接救星:“哥哥回来了,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西决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一左一右,有点惊讶地看着雪碧:“你是雪碧。”

“叔叔好。”雪碧顿时变得乖巧了。

“岂有此理——”南音快要跳起来了,“你凭什么不叫我啊,这么小就这么势力,看出来我在家里没有地位就觉得欺负我也没关系么——”

就在这个时候,郑成功不知为何,看上去非常严肃地用力点点头,喉咙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近似于“对”。搞得大家全都笑了,也包括三婶。

一片笑声中,我跟西决说:“头发什么时候剪短的?”一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有些划手的发梢。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昨天。”

我说:“好看。”

他轻轻扬起眉毛:“我倒觉得一般。”

“我刚刚看到,三婶在饺子陷里面拌了好多香菇,是你喜欢的。”我突然间觉得,雪碧的眼睛在悄悄注视着我,可是我一错开视线,原来雪碧在和郑成功以及南音非常融洽地玩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雪碧不愿意叫南音“姑姑”是因为她觉得她们两个人可以成为朋友。

西决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个微笑绽放得非常慢,他说:“好。”跟着他也加入了南音她们,把郑成功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郑成功小朋友,舅舅好几天都没有看见你了。”郑成功得意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他的四肢,好像在空气里面游蛙泳。

“东霓,”三婶一边擀饺子皮,一边说,“我上次让你去的那个公司,你去见人家老板了没有?好歹有个工作,你也不能这么整天待在家里,这么年轻。”

“三婶——”我无奈地叹气,把手里的饺子捏出一圈花边,“我的学历只是高中,大学也没有念,人家好好的一个贸易公司干吗要我呢?”

“所以说我才托人的呀——”三婶挑了一筷子的饺子陷,为了配合说话做手势的时候险些就把饺子陷弄掉了,“那个老板的妈妈是我关系特别好的老同学,我们初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我是学习委员,她是团支书,她们家人都是特别好的人,又正派又厚道——”

“我干吗要去关心老板家里人好不好呢——”我觉得我自己快要翻白眼了。西决和南音一起从客厅的一角给我递眼色,暗暗地笑。这两个幸灾乐祸的混蛋。

三婶有点尴尬,脸居然都有些泛红,其实这是她最可爱的时候:“算了,我明说了吧,我是想让你见见那个老板,说是老板,其实公司挺小的,就那么三四个人,这个人挺好,能吃苦,也敢拼,钱是暂时没有多少,可是也没有那些有钱人身上的毛病,跟你年龄也合适,你总得再嫁一次,这次得找个知根知底、特别可靠的人——”

“三婶,”我打断她,突然之间有点难过,“我还能再去挑什么人?我带着郑成功这样的孩子,人家谁会愿意背这种包袱呢。我早就想好了,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不能那么说的,东霓,”三婶柔柔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坏事都能变成好事,郑成功这样的孩子就是试金石,你把他带在身边,你才能清楚,谁是图你漂亮,或者图你手里那点钱,那个看见我们的小宝贝也愿意娶你的男人就肯定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是不再想这种好事情的——”我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三婶你一样,那么好的运气,遇上三叔,过得这么幸福。”

“我当年还看不上他呢。”三婶骄傲地微笑着,“我嫌他木,还嫌他长得丑,幸亏南音像我,一个女孩子要是像了你们三叔,那可不好办了——”但是她的脸色转眼又变了,“早知道还不如生个长得像你三叔的女儿,不好看说不定还能安分一点,不会追着人家男孩子全中国地跑。”

西决走了过来,表情有些尴尬:“三婶,你都骂了两个多月了,就别再骂了,南音是小姑娘,她要面子的。”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南音和雪碧的对话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雪碧很羡慕地说:“南音,姑姑好看,你好看,你妈妈好看,叔叔也好看,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好看。”

“那当然了,”南音骄傲地说,“你还没有见到我老公呢,我老公也很好看。”我能听出来南音声音里充盈着的笑意。

“你还有老公,cool——”雪碧又像是牙疼那样赞叹着,“其实小弟弟也很好看,他长得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可是他不是不好看。”

“没错,”南音非常同意地说,“尤其是郑成功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时候最好看了,像是从动画片里面走下来的——不信你去拿个大塑料带来,我们把他装进去只露出头,马上你就能看到,太像动画片了。”

“你听听,”三婶摇头,“她哪一点像是要面子,她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她早就不害臊了,”三婶咬了咬嘴唇,“还有,你们俩,”她抬起头看着我,“以后你们俩谁都不准再背着我给她钱——西决尤其是你。”

“好我知道了——”西决非常耐心地说,“你已经说过十几次了,三婶。”

门铃又响了,三婶说:“是你小叔他们全家,这下人就全到齐了。”

南音压低了嗓门告诉雪碧:“现在,不好看的人都来了。”总结得准确而简洁。

小叔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衬衫,不可救药地把下摆塞在裤子里面,我开玩笑地笑道:“小叔,我跟你说了一百次不要那么穿衬衣,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小叔一愣,摸着脑袋“呵呵”地笑:“我老了我老了,追时髦是你们的事情。

北北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哭了起来,陈嫣微笑地看着我:“你看见了,东霓,我们北北不喜欢你说她爸爸的不好。”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荒谬的逻辑总是让我恶向胆边生,不过算了,我还是专心包我的饺子,不跟她一般见识——小叔手忙脚乱地哄着北北,北北的小脸蛋在小叔的怀抱里一颤一颤的,我在心里暗暗地叹气:“老天爷呀,北北长得真丑。”当然了,我的良心总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提醒我:北北的妈妈是另外一回事,北北这个小家伙本人是无辜的——可是,这改变不了客观事实,她如果一直以这种趋势丑下去我可不好意思跟外人介绍说她是我的小妹妹。

“北北是不是饿了?”三婶问陈嫣。

“没有,出门的时候刚刚喂过奶的。”自从北北出生以后,陈嫣说话越发地气定神闲起来,简单点说就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东霓,”她一面从小叔手里接过北北,一面冲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你给我们北北买的那条裙子,真是不好意思,价钱好贵的——”

“一家人,不说这些。”三婶在边上淡淡地说,“今天怎么不让北北换上新裙子给我们大家看看啊。”

“我也想呀,可是昨天给北北试穿了一次,”陈嫣看了我一眼,“穿了两个小时就一直哭一直哭,我才发现原来腰上被勒出来一圈红印子,你知道那条裙子腰上的一圈花边看上去漂亮,可是就是穿着会太紧,小孩子的皮肤受不了——哎——”她叹气,“可惜了,中看不中用。”

我心里的火又“腾”地蹿了上来,正在想着该用什么方法看似不动声色地给她一下回击,突然看见了西决的眼睛,他隔着餐桌,很认真地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好作罢了,在心里狠狠地感谢上帝没有让这个女人成为西决的妻子。于是我只好笑笑说:“是我习惯了小男孩的衣服,忘记了注意女孩子的衣服上面那些琐碎的东西了。”但是我心里同时在说:三八,我这次给你脸了,可我不是看你的面子。

“不要紧不要紧,”小叔赶紧憨厚地说,“可能多穿几次,习惯了也就好了,小孩子不能那么娇气的。”然后,急急地把脸转向了西决正在拌的凉菜,“给我尝尝,”他笑着,现在小叔对西决的笑容总是小心翼翼的,“你拌的凉菜真的是一绝。”

“因为我什么热菜都不会。”西决开着玩笑,但不去正视小叔的眼睛。

小叔用手指捏了一根茼蒿,放在嘴里:“好,不过好像淡了点儿。”

“怎么可能?”西决难以置信地也跟着小叔用手指捏了一根,完全忘记了筷子近在咫尺——西决最恨别人对他做的事情表示怀疑,无论大事小事,所以每到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像个孩子,平日里的那种四平八稳全都没了,在这点上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狮子座。

陈嫣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句:“洗没洗手啊——”说着伸出手重重打了一下,巴掌清脆地落在那两只伸在盘子里面的手背上。就在这一瞬间,三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一点点讶异和羞涩的神情。还好三婶这个时候很及时地宣布,开饭了。

自从北北出生后,每次全家人吃饭,我都得非常不幸地坐在陈嫣旁边,还好我们俩的椅子中央空出来一段比较宽敞的距离,来停放两个孩子的推车——这是南音的鬼主意,她坚持婴儿也是家庭成员,大家聚餐的时候也该有正当的席位。虽然这个两个小家伙其实只是看得到餐桌的桌腿,完全看不见桌子上的菜,但是他们俩倒还总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挥舞着四只小手,比如此刻,郑成功的小手突然抓住了郑北北那只更小的手,他们俩同时交换了一个非常会心的笑容,那是这两个小家伙问候的方式。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化了,就会暂时忘记郑成功种种可恶的瞬间,以及郑北北长得真的很丑。

“好吃呀——”雪碧像是在朗诵诗,由衷投入的表情逗笑了所有的人。三婶开心的说:“那就更得多吃点儿。”三婶喜欢雪碧这种没心没肺的丫头。我看得出。

“我跟你们说件事情——昨天南音爸爸打电话回来,”三婶环顾着大家,“特别巧,他在北京碰到了一个在龙城国际酒店工作的老朋友,人家给了他一张家庭聚餐的优惠券,日子呢是从5月18号到5月底,我在想,5月中下旬那段时间正好是郑成功的周岁,北北的百天,我们不如就把这张优惠券用了,给两个孩子同时庆祝。因为那个酒店的服务特别好,我们拿着这个优惠券,连孩子们的生日蛋糕都是赠送的。东霓,郑成功的生日是——”

“正好是18号。”我说。

“我记得南音爸爸5月20号的时候又要出差到山东那边去,”三婶说,“不如我们就赶在他在家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办了吧。5月18号,或者19号——”

“可是我们北北要到5月24号才满一百天。”陈嫣平淡地说。

“那也没什么要紧。”小叔赶紧接了话,“提前两天过了怕什么,两个孩子一块儿庆祝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百天不是生日,不一样的,生日年年都有,百天一辈子只有一次。”陈嫣看着小叔。

“小婶儿——”南音在餐桌的那一头,清脆地叫她,不知为何南音叫她“小婶”的时候总是语气讽刺,像是以前大声地叫西决“郑老师”,“郑成功的周岁生日也是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

“我的意思是,生日可以晚过几天,早过几天,都没关系,图的就是那个仪式,可是百天不一样,要是多一天少一天还有什么意思。”陈嫣微笑地看着南音,像是在解释自己并非无理取闹,不过我能想象她心里在用怎样的词汇诅咒着南音——当然我心里用来诅咒她的词只会更恶毒。

“好好好——”三婶息事宁人地微笑,“陈嫣说得也有道理,还是就定在5月24号那天,我无非是想放在南音爸爸也在家的日子,不过没关系,西决你到时候把你那个什么DV带上,咱们把过程都好好拍下来给你三叔看。”

“我们同学的妈妈说过,龙城的老人们过生日也是有讲究的,生日可以提前过,不能推后过,推后也是不吉利的。”南音诡秘地一笑,真不愧是南音,姐妹一场永远跟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啊呀。”善良的三婶果然上了当,“我不是龙城人,对龙城的习惯也不大懂,不过这个说法我原来好像是听孩子们的奶奶说过的——可是,那些也是迷信——”三婶迟疑地看着我,“东霓,你不会在乎的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会,三婶,我才不在乎。”我是不想让三婶为难。

“迷信无非也就是求个心里舒服,和过百天一天都不能错没有本质区别——”南音胡搅蛮缠的本色又有了尽情散发的机会,“为什么一天不错地过百天就是仪式,可是我们不愿意推后过什么日就是迷信呢?”她像是在说绕口令。

“南音,这个还是有区别的,”小叔居然认真地摇头晃脑了起来,“你看,迷信的意思是指——”

陈嫣打断了小叔:“郑成功的年龄比北北大一点点,他将就着北北的时间,让着北北一点也没什么啊,我们北北是女孩子,郑成功就绅士一点嘛——”她微笑,有点僵硬。

“有没有搞错啊——”南音的声音虽然是很娇嗲的,但是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那北北其实还是郑成功的长辈呢,到底谁该让着谁啊——”

“南音,其实我也不愿意让郑成功的生日推后过,”“陈嫣努力地维持着,“我保证,明年郑成功过两周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天不错地庆祝,我来负责准备一切。可是这一次不同,我希望我们北北的百天可以过得……”

“是,你们北北的百天一天都不能错,你们北北什么都不能缺,因为你们北北是正常的,你们北北需要健康地长大;郑成功本来就不正常,说不定长成大人以后也不还是什么都不懂,所以生日那种小事情有什么要紧,在你眼里郑成功只要像个动物活着就可以了,仪式什么的东西都是笑话,他怎么能和你们家北北相提并论——小婶,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南音的眼睛像是含着眼泪一般地亮。

“南音!”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制止她,三婶、小叔、西决,甚至是我。我不为了别的,只因为她说的那句“像动物那样活着”猝不及防地刺到了我心里去。

一片短暂的寂静里,陈嫣错愕地说:“南音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这个死丫头。”三婶眼神紧张地盯着小叔和陈嫣,手微微发颤,于是她索性心烦意乱地丢掉了筷子,似乎是要让这两根孤单的筷子甩在桌上时那种伶仃的声音给自己壮声势。她接着狠狠瞪着南音,“你给我回你屋里去,不准出来,马上回去,快点。”三婶向来如此,她只是在平日里对南音横眉竖目,每当南音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的第一反应总是手足无措,然后就是把南音藏起来。我记得,她刚刚知道了南音结婚的事情的时候,脸色惨白,我在旁边紧张地以为她要晕过去了,结果她嘴唇颤抖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订两张飞机票,把她送到南京她外婆那里去——学校也不用去了,我就不信那个小流氓还能找到她……”

就在这个寂静的瞬间,雪碧的大眼睛清澈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所有的人。对周遭氛围浑然不知的郑成功在耐心地玩着他推车上悬挂着的小老虎,位于纷争中心的北北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沉默了很久的西决突然把手按在了南音的肩膀上:“兔子——”他真的很少这么叫南音,其实这个绰号几乎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他说:“兔子,你是不是应该给小婶道个歉?”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此时他放在南音肩上的那只手增加了了一点点力度。

南音惊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其实一如既往地温和,他自己不知道他最可恨的地方就是这儿,“你是不是应该——”使用文明礼貌的句子,以及看似好商量的语气来强迫别人顺着他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自己代表“公正”或者“正确”或者“唯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他总能成功地让我抓狂的原因。但是三婶和小叔的神色似乎是轻松了,无论如何,西决比谁都适合扮演眼下的这个角色。

南音“腾”地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对不起,小叔、小婶,我不是有意要针对北北。我只不过觉得,不应该因为郑成功不是正常人就不拿他的生日当回事。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公平——要是连我们自家人都做不到公平地对待郑成功,那就别指望别人能来对他公平了。我吃饱了,我还是躲得远远点,省的大家看我添堵。”说完她就径直回到了她屋里,估计会马上拿起电话来跟她远方的老公哭诉并详细描述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那顿晚饭自然是冷清收场。要是一个人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吃饭估计很快就会得胃溃疡的。只有雪碧的饭量大得吓人,连小叔都叹为观止了,小叔惊讶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小亲戚真是不得了……”

在我拎起装着郑成功的篮子和三婶告别的时候,西决说:“你今天喝了好几罐啤酒,你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

“啤酒不要紧的,你太小看我了吧。”我疲倦地翻了翻白眼。

“开什么玩笑。”他从我手里拿过了篮子,“我有先见之明,今天一点都没喝,就是怕你一不小心喝多了不能开车。”

“行——我败给你了。”我举手投降。

南音就在这个时候穿戴整齐地跑了出来,斜挎着她的背包,对三婶说:“今天晚上我要到姐姐家去住。”语气依然是硬邦邦的,说着就谁也不理睬,拉着雪碧跑下楼去了,连电梯也不等。

三婶叫住了我,塞给我一个饭盒:“东霓,拿着这个,她今天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到了你那里一定要喊饿了,你把这个在微波炉里给她热热。”

郑南音小姐的坏心情似乎一直维持着,西决把副驾座的门拉开,笑着对她说:“南音,坐哥哥旁边吧。”她把脖子一梗,冷笑一声:“虚伪。”

“兔子,”我也加入了和稀泥的行列,“别这样,你看他都主动和你求和了。”

南音又把小脑袋愤怒地一甩:“谁稀罕。”然后执著地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雪碧在一旁静悄悄地微笑,当众人坐定了以后,雪碧突然说了句:“南音,你好幸福呢。”我从前反镜里看见南音眼中有一丝惊讶轻轻地一闪。

半路上西决的手机突然响了,响了一边又一遍,他置若罔闻。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铃声固执得就像是一条不知道自己放在鱼缸里的金鱼,奋力冲撞着封闭的空间里那种不容分说的安静。

“到底谁呀?”我问。

“没有谁。”他那副讨人嫌的样子又出现了,我早就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江薏”,就不知道他玩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要是真的那么讨厌江薏,换个号码不就好了,设置阻止江薏的呼叫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故意摆出这副样子来:我在,我就是不理你。看来男人们都是需要诸如此类的意淫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的。

“你不接,我替你接了,不然你就把它关了,我们郑成功就快要睡着了,你吵醒他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默不语,终于在电话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按下了“接听”。“就是嘛,”我在旁边笑,神志不知为什么有些涣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玩这套青春的把戏干什么。”

“西决,西决是你么——”江薏的声音大得可怕,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声音她是喝多了,言语间都几乎都充斥着酒精的眩晕,“西决我要见你,你别挂,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不上个星期说了你会再来的,为什么又突然不接我电话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耍我你混账王八蛋你该死你小时候活该变成孤儿——”歇斯底里之后她突然软了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弥漫着她崩溃的哭泣声:“西决你别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你对我好一点,求你了,否则我杀了你让你死无全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挂断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又去见过她?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不回答,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淘气鬼清晰的、重重的呼吸声。南音胸有成竹地、清脆地跟雪碧说:“大人的事儿你别管,那么好奇干什么,等你长大了我再慢慢给你讲。”

Chapter03伤心球赛

我住的地方是新开发出来的小区,人不算多,不像三叔家那边,入了午夜还灯火错落。当初我选择这里,也正是看中了这个地方的安静,还看中了能从窗子里看见的护城河。今天是周末,我的那栋公寓楼基本上整个都是黑暗的,在暗黑中透出隐约的轮廓,像一只有生命、但是那么寥寥几散窗子透出来橙色的光。其中一家开着窗子,杯子交错还有欢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估计是在庆祝什么。南音盯着那扇孤零零的欢笑的窗子,吐了吐舌头:“简直像是聊斋一样,真吓人。”

我住过很多很多的房子。美国小镇上外观丑陋的公寓——我怀里抱着一盒刚买的牛奶,挺着臃肿的肚子,胳膊差点够不着电梯的按扭。北京三环边上陈旧的住宅区——那是我最自由的时光,我通常在凌晨到家,有时候带一个男人回来,有时候不带,我那个时候开着一辆从朋友那里买来的二手小货车,因为服装店的货物都是我一个人进回来的,我一想到只要我卖掉这满满一车的衣服——尤其是想到其中一些难看得匪夷所思的也照样有人来买,他们把钱交给我,我就可以给自己买些漂亮一百倍的东西,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愉快到让我神采飞扬地把头伸出车窗外,用很凶的语气骂那几个挡了我的路的中学生,那些满脸青春痘、骑着变速自行车的小孩子喜欢被我骂,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都是些贱骨头。新加坡高层公寓里面别人的房间也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我带着一脸乱七八糟的妆,一开门就可以放纵的把自己摊在一小块东南亚花纹的席子上面。在往前,那个我只是短暂停留过的南方的城市,我拎着从也是买来的30块钱的高跟鞋,轻轻翻墙溜进校园里,熄灯的时间已经过了,所以我必须像个小偷那样摸回宿舍去。远处,城市的上空弥漫着海浪的波涛,就像是天空在呼吸。

天哪,为什么我想到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想说的其实只不过一句话,简单点说,对于过去的郑东霓,只要回到那个落脚的地方,就完全可以让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或者融化成一摊水,或者蜷缩成一块石头。不用在乎姿势有多么难看,不用在乎脸上的粉到底还剩多少以及衣服是不是揉皱了。因为门一关,我可以用任何我愿意的方式和自己相处。但是现在,好日子完全结束了。最简单的例子,我关上门扔掉钥匙以后,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踢掉鞋子,第一件事永远是把郑成功小心翼翼地放到他得小床里面,因为只要动作稍微重一点他就可能像个炸弹,还多了一个雪碧。我必须让我精神集中的像是在外边一样,用听上去百分之百的成年人的口吻要雪碧去洗澡——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在一夜之间自然而然地学会做长辈的,反正,我不行。

“姑姑,”雪碧疑惑地看着我,“不用给小弟弟换一套睡觉穿的衣服么?”

“别,千万别。”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盒橙汁,听到她这一句话的时候盒子险些掉回冰箱里面,“那样会弄醒他的。他醒来一哭一闹我们什么也别想做了。”

“可是,”雪碧歪了歪脑袋,把可乐熊夹在肩膀上说,“他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吧,这样睡觉会很热的。而且,我觉得睡觉的时候还是不要穿在外面的衣服,那样,不是不干净吗?”

“哎呀,你烦不烦!你今年才多大啊?怎么那么啰嗦——”我重重地把橙汁的盒子顿在餐桌上,崩溃地转过脸,迎面看见西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了,我深呼吸了一下,这个小孩毕竟初来乍到,我别吓坏了她,于是我换了比平时还要柔的口吻——那种说话的腔调的确让我自己感觉很肉麻,“叫你洗澡你就去吧,照顾小弟弟是我的事情,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

不过雪碧的脸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似乎对我刚刚的不耐烦视而不见:“这样好不好,姑姑,我来帮小弟弟换睡觉的衣服。你放心,我不会弄醒他。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很轻很轻的。”不等我回答,她就冲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探出脑袋,“我知道你把小弟弟的衣服放在哪里,我今天早上全看到了。”

我错愕地对着西决说:“看到没有,她简直都超过了你时候——你那时候好像还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倒好,百分之百宾至如归。”

他轻轻地笑:“我看人家雪碧比你靠谱得多。至少比你会照顾人。”

“滚吧你。”我倒满了两杯橙汁,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给自己,“你就靠谱了?那你还和江薏纠缠这么久都断不干净,你真靠谱。”

他没有表情地装聋作哑,但是我知道他稍微用力地捏紧了玻璃杯,因为他的手指微微有点发白。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的习惯动作。

“说话呀。”我穷追猛打,“别想混过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和她搞到一起的?”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你能不能不要讲得那么难听?”

南音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行,那就说说,你俩是怎么旧情复燃的?”她堆了一脸的坏笑,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还在赌气。

“你一边儿凉快去,没你的事儿。”西决恼羞成怒的表情永远是我和南音最爱看的节目。

南音兴冲冲地看着我:“姐,你那双新买的高跟鞋可不可以借我—”“宝贝儿,”我笑容可掬地打断她,“你休想。”

“小气鬼。”南音咬了咬嘴唇,眼光落回到西决身上,“快点讲嘛,我要听听你和江薏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儿。”然后她又殷勤地补充了一句,“哥你要加油,我喜欢你和江薏姐在一起——她比那个陈嫣强不知道多少倍。姐你看看陈嫣那副嘴脸,生了北北以后她更是嚣张了。也不知道在什么,抱着那么丑的一个小家伙还觉得自己挺光荣的——”

“你小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西决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你们讨厌陈嫣也就算了,人家北北——”

“别,”南音的小脸凑到他的脸跟前,嘲讽地拖长了声音,“叫人家的名字多不敬呢,要叫人家小婶——你不是早就叫惯了么,”接着她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一副沉着脸的样子来,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南音,你是不是应该给小婶儿道个歉——”

“哎呦我不行了!”我紧紧抱着靠垫,笑得差点从沙发滚到地上去,“南音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像啊,天哪——”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西决的肩膀,“好好看看吧,刚刚你就是那副死样子,不行我笑得胃都疼了。”

“你现在倒是不担心吵醒郑成功了。”西决咬牙切齿地盯着我,“我不过是想说你们俩真是没素质——跟陈嫣较劲也就算了,你们这么大的人,针对人家北北一个婴儿,觉得很有意思吗?”

“谁针对她——”南音托着腮帮子,眼睫毛轻轻地颤,她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个小女人了,“我针对的是陈嫣,又不是北北,再说在这两个小孩子里我就是更喜欢郑成功。这有什么不对么,她就是看出来我们大家对郑成功更好,就要故意跟大家找别扭,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多注意北北了——连郑成功的醋都吃,你说是谁更没有素质?我觉得最惨的还是小叔,总是夹在中间打圆场。今天晚上他们俩回去说不定要吵架的,陈嫣一定会把对我的怨气都发泄到小叔头上,小叔好可怜。”

“那就让他们吵去。”我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活该,小叔是自找的。”

南音的手机又一次传来了短信的铃声,她仰起脸粲然一笑:“我去给苏远智打个电话就回来。哥,不然你今天也别走了,我们三个好久都没有一起聊天了呢。”

“今天就算了,”西决站起身,像往常那样揉揉南音的头发,“三婶一个人在家也不好。而且她明天一大早要出门,不能没人替她开车。”

“南音,别信他的。”我窃笑,“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是等不及要去跟江薏鬼混。别那么看着我,我说错了么,你赶紧走吧,不然我怕那个疯女人一会儿醉醺醺地杀到我这儿来。”

“原来如此——”南音开心地欢呼着跑进了屋里。不一会儿,房子的深处就隐约传来她愉快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雪碧隐隐的说话声,估计又在和可乐聊——今天他们的确遇见了太多人,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以一只熊的智商,理解我们家所有事情估计有些难度,所以雪碧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给可乐讲解的任务。只是我不知道,雪碧自己又究竟能理解多少。

空旷的客厅里,就连西决拉紧外衣拉链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我故意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医院的结果出来了。我今天一直想跟你说,但是就是没有机会。“

我看见他慢慢挺直了脊背,轻轻地说:“是么。”

“我妈终于赢了。”我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靠垫丢到地板上,“居然——郑岩那个王八蛋居然真的是我爸。开什么玩笑。”

“郑东霓,别总是一口一个‘郑岩’的。你对大伯总该有点最起码的尊敬吧。”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只是他仍旧不转过身来看我的脸,却弯下身子开始系鞋带。

“我刚才叫他的名字是为了区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话要怎么说——我爸居然真的是我爸,谁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啊。”我强词夺理。

“这样不好么。”他仓促地微笑了一下,“你想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终于知道了。看来大妈是对的,她一直都那么坚持。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拜托,你还没有老呢。你自己刚刚把它放在兜里的。右边,你摸摸看。”我叹了口气,“还有,江薏那个朋友真的很不像话——就是那个帮我作鉴定的医生。这种事情都是绝对隐私,他居然随便告诉江薏我的鉴定结果,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啊,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你要当心,说不定江薏和他也有一腿。”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他无奈地叹气。

“我是担心你。”我笑笑,“我认识江薏这么多年了,她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吃亏。”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姐,我走了。”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当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是一对暴力的变态夫妻的亲生骨肉;当一个人需要带着一个即使身体长大心智也永远不会成熟的小孩;更惨的是,当一个人终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来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残缺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忽略不计,有些残缺则永远血淋淋地待在那里。但是这个人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继续”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常的小孩越长越大,比如北北,残缺的小孩只能越长越小,就像我的郑成功。婴儿时代,郑成功因为早出生了几个月,可以北北长得高些,但是第一句的优势转瞬即逝。过些年,北北会成为一个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的小女孩,在北北眼里郑成功就会变成一个有点迟钝的小弟弟,她大概会试着跟他交流,但是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再过些年,当北北成了少女,开始经历又艰难又精彩的青春期,在她眼里,郑成功就一定又变回了婴儿——说不定更糟,她会像雪碧那样把郑成功当成一个会吸的可乐。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想北北成年以后会怎么看待郑成功了,反正就像是一场实力悬殊得可怕的球赛,北北队的比分一路往上涨,郑成功那里永远只有一个荒谬的、孤零零的“1”。郑成功是我生的,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永远坐在空无一人的郑成功队球迷区,像个小丑般为这个永远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着一个看台的尴尬和孤寂——就算是有人愿意坐在我这边我也不会接受,上苍为什么要让北北和郑成功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一定是为了恶心我,为了向我显示什么叫无能为力。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当然还有最惨的事情,就是,我发现我眼下存的钱还不够我生活一辈子,所以我要继续去赚。这句话看似简单,没错,我曾经拥有一些从男人身上捞钱的本事,但是现在因为郑成功,我别想再指望男人们了。话说回来,其实跟郑成功钓金龟婿的女人比起来,我那点本事也不算什么——我脾气太坏,有太倔犟,还带着一身锦上添花的暴力基因,没有几个男人蠢到愿意收藏我这样的金丝雀——几年前有过那么一个,是个土财主,快60岁了,秃顶,胖子,酒渣鼻。如果当年真的跟了他,郑成功就不会存在了。我也不是一点后悔都没有的,但是我很肤浅,我认为美女就是要配俊男的,我宁愿自己辛苦点生活,也不愿意让一个男人只是因为付了钱就有资格糟蹋我的美丽。这点上我说不定很像我妈妈,别看我爸爸——现在这个词我用得名正言顺了——我是说,别看我爸爸后来堕落成了一摊烂泥,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帅气的男人。我妈妈终究毁在了她执着的幻象里面,可是说穿了,什么不是幻象呢?

昨天夜里我妈给我打电话了。“我打算去你舅舅家住一段时间。”她说。

“住多久?”我一边摇晃着郑成功的奶瓶,一边把电话的分机夹在肩上。

“我怎么知道要住多久?”她的声音还是阴阳怪气的。

“你要是在舅舅家住上一年半载最好,你那套房子能空出一段时间,我收拾收拾,可以租出去,我已经这么久都没有钱进账了。能赚一点是一点。”

“别跟我来这套。”我几乎能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吐口水的声音,“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哭穷——这个破房子一个月的租金不够你买一件衣裳,编这种理由想把我扫地出门,做你娘的梦!”

在我还没来得及指出来“我娘”就是她的时候,她就收线了。

“让她和郑岩一起去死吧。”我恨恨地用力推了一下郑成功的摇篮,他得摇篮变成了凶险的海盗船。我以为他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吓哭,可是他挥着胖胖的手笑了起来。

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笑脸,我对自己说,不要紧,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能应付。

跟着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突然间发现,原来春天早就来了,春天又来了,又一次大张旗鼓地、卖弄风骚地、无可救药地来了。那一天我把郑成功、雪碧以及可乐像寄存行李一样统统扔到三婶家里,说了句“不好意思三婶,我有点急事”,然后就风驰电掣地开到了市中心,走进一间发型屋,对那群把我围在中间、长得比女孩子还清秀、浑身暗香浮动的发型师们斩钉截铁地说:“今年什么最流行,我就要什么。”然后扬起下巴,对准其中一个眼睛最大,看上去最羞涩的小男生说:“就是你了,你来帮我弄。”他冲我惊讶地一笑,身边的洗头小妹们七嘴八舌地说:“美女你眼光真好噢,他是这里要价最贵的造型师。”其实我的眼光一点都不好,我只不过是看出来他是小妖精。

闭上眼睛,仔细倾听头发在耳朵旁边“咔嚓”的断裂声——我就当这个小妖精来帮我剪彩了——又一次开业大吉的是我那个错误百出的人生,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继续错下去,负负得正,错到极致总能对一次,这就是殊途同归。非常好,我要开始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