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缓缓收回手掌,顺势将杜凉夜揽在怀里,道:“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发现杜凉夜少了一根头发,那么,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温良辰。”

他抬眸看定她,微微一笑,两道浓黑漂亮的眉毛舒展开来,容色艳绝。温良辰看的心惊肉跳,忽觉一小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我跟阁主可是有交易在先,阁主难道要自毁信誉?”

“等到明天的英雄大会结束,这笔交易就算圆满了。”

温良辰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这真的值得吗?左右也不过是个女人,就算生得再漂亮些,过上几年也就人老珠黄了。慕容秋水为了她,连杀师之仇也不顾了,而你,你为了她甚至——”

她故意停顿一下,缓声道:“不惜杀害好朋友的师傅!”

无双闻言动作一滞,惊诧地抬起头:“咦?这都被你知道了?”

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温良辰也不禁一愣,错愕住了。

她自以为这句话必定很能够震慑住无双,也带有点一定的威胁成分,却万万料不到他不仅毫不否认,而且一付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心虚或羞愧,反而显得理直气壮。这等无耻,跟适才的慕容秋水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都是天下无双阁的人啊。他难道就不怕她将此事公布于众?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他反目?

“温老板,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无双拧眉叫了她一声,孩子般地嗔道。

“是你身上的香气。”温良辰冷冷地回复他:“这种香气非常特别,而我的鼻子恰好对气味比较敏感。”

“这样就判定我是凶手,会不会太武断了?凉夜也熏这种香……”

“杜凉夜的身上此刻只有天山雪莲膏的气味。更何况她肩膀受伤,绝不是曲老爷子的对手。”温良辰的口吻极笃定。

“那凶手只能是我了。”

无双转动一双漆黑的眼珠,颇为遗憾般地撇了撇嘴巴,居然是一付俊美之极的无辜模样。

温良辰不禁有一霎那的失神。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俊秀无俦的脸,骨子里却潜藏着魔鬼。他刚刚杀死自己最好朋友的师傅,但他只要眨一眨眼睛,便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稚纯无辜,洁净宛若莲花。他就像一个矛盾综合体,既叛逆又和谐,既高贵又卑劣。

无双忽然对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刚刚既然没有告诉慕容秋水,以后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对吗?”

温良辰看着他莲花般洁净的笑容,心猛地一沉,夜风滋溜溜的吹过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点头强笑道:“当然。”

无双含笑定定看她一会儿,然后神色倦怠的打了半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温老板,把迷蝶香的解药拿出来吧……”

温良辰只得将解药扔给他。

无双接到解药,却并不急着给杜凉夜解毒,而是举头望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意味深长的说道:“温老板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可不是一个好日子!”

第十二章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一天确实不是一个好日子。

因为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一般来说,黄历这种东西,只有迂腐的书呆子才当它是一回事,江湖人往往嗤之以鼻,谁知那天竟然真的就灵验了。

英雄大会是在上午巳时开始的。据后人统计,参加那次盟主角逐的共有十七家门派和个人,而评判却只有一人,但他一人足以代表整个武林,当然,他的风采也倾倒了整个武林,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天下无双。

无双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微笑道:“原来是香木楼的顾楼主啊……”接下来他就把他的身家底细、武功路数、要诀破绽,以及他最近三年来所做的大小事情,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见得人的或见不得人的,全都细细数了出来。把个顾楼主羞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朋友神风坛主试图为他挽回颜面,于是无双就顺道把神风坛主的光荣事迹也表了表。

如此一来,无人再敢提出质疑。

无双微微一笑,安慰他俩道:“顾楼主,我今天所说的这些事,在座的诸位虽然都听到了,也确实有一部分人对你心存鄙夷,但是大家都干净不到哪里去,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绝没有机会外泄半点儿的,即便有人泄露,你也听不到了。”

顾楼主被他这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那边温良辰已经宣布英雄大会开始。各门各派的高手精英为争夺盟主之位均不遗余力,各显绝技妙招,纷纷使出看家本领了。比试了十余场之后,优胜劣汰,各有伤亡,其中又以青城浣花两派和游龙帮锋芒最盛,而最被天下无双看好的盟主人选慕容秋水一直没有下场。

及至午后酉时,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山腰里忽然爆发一声巨响,整座山峰一阵摇晃,遂即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山摇地动。众人都大吃一惊,不知发现了什么事,有人疑惑是地震,但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听见爆炸声就知道不对了,七嘴八舌的质询温良辰。

“温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温侄女,咱们遭人暗算了。”

“温良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山头已经开始大规模坍塌,泥沙巨石滚滚直下,树木连根拔起,混乱的各种声响里隐约夹杂着炮鸣声,刺鼻的销烟很快弥散整座山头。

情况十分不妙,众人不再相互指责埋怨,争先恐后朝山下逃生,奈何适才的比试消耗了太多体力,均是疲惫不堪,除却轻功精妙的几个,其余人纷纷被乱石击中,或伤或亡。

香木楼的顾楼主适才比武时被青城道长刺伤了左腿,行动十分不便,没走几步就被一块巨石击中头部。那一刹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下无双的话。因为火药的爆炸声将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温良辰彻底呆了。

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她茫然四顾,呆呆地看着众人争相逃命,绚丽的炮火和流石纷纷击打在他们的身上,惨叫声此起彼落,但立刻被震天响得炮鸣声掩盖,漫天都是黄尘乱舞,乱石疾飞。

终于,她从巨大的恐慌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端然静立的天下无双,强风和热流一起激起他的长发和衣袍,他俊秀的容颜宛如平境,一双黝黑的眼睛仿若深不见底,波澜不惊。

“你知道的?”她一步步逼到他的跟前,咬牙切齿地问:“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无双若无其事地反问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由着大家往里跳?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

温良辰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态度十分冷静,她用一种毛骨悚然地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她不能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疯子一词根本不足以概括他。

她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无双居然也没有生气,他淡淡道:“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你们要反清复明,我要杜凉夜,大家各取所需。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自古以来,有战争就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天下的反清义士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杜凉夜,却只有一个。请理解我的心情,今日之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说着举头望向远方,深沉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居然也不无悲哀之意。大抵他今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要靠阴谋诡计来留住一个人吧。

他叹息的尾音尚未消散,温良辰的剑已然急电般刺向他的咽喉。他举起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扫,她的短剑就掉落在地上。他指若兰花般拂过她的肩膀,顺势帮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语气出奇的轻柔:“温老板,我还需要你的帮忙,你可千万别死啊。”

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同样一脸平静的慕容秋水。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在用眼睛说一种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语言。沉默有顷,两人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范文程进入洛阳城的那天。”

“所以,她那一晚真正要救的人,其实是温良辰!”慕容秋水不禁苦笑。

“不错。只有让温良辰活着走出洛阳,这场英雄大会才能够正常进行。”

慕容秋水沉默。

无双问道:“你后悔了?”

慕容秋水的脸因为回忆而显得有些怅惘,静默有顷,他抬眸看定无双,道:“我不后悔,因为我的爱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死去。”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无双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恰在此时,峰顶滚落几块石头,慕容秋水抢先一步,挥掌击去。无双后退半步,抬头看他举掌连连击碎空中的石块,细碎的粉尘簌簌直下。他掌风连震,使那些粉尘不至于飘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自己有洁癖。

忽然之间,他想起那些年慕容秋水是怎样的温和而宽厚,沉静且内敛。他是自己童年嬉戏玩耍的伙伴,无数个恶作剧的帮凶,若干邪恶念头的同盟,他还无条件的负责善后,背黑锅,打掩护,或者编造谎言——哦不,他编的谎言总是漏洞百出,每次都得自己先编好,再由他去说,因为云翳叔叔最相信他。

这就是慕容秋水,他整个少年时光的见证者,兼守护之神。

在这样一种山崩地裂的混乱的境况下,无双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生平第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悲伤,愧疚,痛苦,嫉妒,怀念……各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复杂得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但是慕容秋水却仿佛都看懂了。他回望着无双,俊朗的脸上带着笑,他的眼神真诚而宠溺,就像看着一个十岁的顽皮孩童,一心只想把他宠上天。

“对不起!”无双垂下眼脸,泪凝于睫。

“告诉凉夜,我爱她!”慕容秋水微笑道。

“我会的。”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是否配合了你的计划?”慕容秋水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是的。”无双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好!那我先走一步。”

慕容秋水说完,真的从山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从那一天开始,江湖上再也没有了慕容秋水这个人,他就像一阵风,冷冷地掠过顺治五年的江湖,从此失去踪迹,渐渐沦落为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最后在江湖的流言蜚语里成为一个传说。

但是,据后来进山搜查的清兵报告说,他们并没有发现慕容秋水的尸体。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四个人,分别是温良辰,唐门悦意,青城派掌门,和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端木游龙。这五个人都是英雄大会的重要人物,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了。所谓擒贼先擒王,现在首脑人物都成了漏网之鱼,杜凉夜的这步棋也就等于是失败了。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王爷还会相信她吗?

她想起他那晚所给予的告诫:“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必定以为,是她放走了慕容秋水。

天知道,为了围剿这批江湖草莽,彻底铲除南方的不安定因素,他动用了最精锐的军队,若干炸药,甚至不惜调来了红夷大炮,却换得这么样一个结局。她完全想象不出他此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就算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整座山都被围的水泄不通,那五人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他一定会想:是有人私自放走了他们。

这个人会是谁呢?

当然是她杜凉夜,绝不作第二人选!

他一定还会想:她心存侥幸地把转机当成了梦想。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有。

他曾经对她说过:“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这句话里有着很重的警醒意味,就是怕她再次冲动,再次感情用事,再次放走慕容秋水。没错,她确实曾经动过这个念头,但自打她在洛阳府衙,在范大人的书房里看到他的手谕,从那一刻开始,她的那点儿心思就立刻被冰封雪藏了。

她无法欺瞒他任何事情,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她不会背叛他,因为她还不想做一只四处逃亡的丧家之犬,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了。老天作证,她实在受够了那些颠沛流离和朝不保夕,相比那狼狈的生,她更愿意从容的死。那样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丝骄傲。

尽管命运之手已经在一点点地收紧。然而,没有谁会在不做任何尝试或挣扎的情况下,就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事实上,杜凉夜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但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无双阁。

“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无双摘下一朵秋海棠,转过身来,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我不要你的银子。”

杜凉夜勾起嘴角略表笑意,道:“那你要我什么呢?”

无双嘻嘻一笑,恶谑道:“假如你想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这好像不是你天下无双的风格……”

“我是什么风格?”

“你的风格就是——”杜凉夜想了想,撇嘴道:“就是没有风格。”

无双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穿一件绿色袍子,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倚在一株梅花树干上,两眼望天:“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帮我,那就替我找齐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

“慕容秋水,温良辰,和端木游龙的人头。”

“慕容的人头?你还真舍得……”

“他不死,我就得死,你说我舍不舍得?”

无双又笑起来,一瓣一瓣撕开手里的秋海棠,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辣手摧花的恶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杜凉夜眯起漂亮的眼睛,表示很怀疑。

“唐门的腐尸化骨膏,他们一个个全部烂得尸骸无存,清兵当然找不到尸体。”

杜凉夜知道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哼一声,道:“我不相信,肯定是你搞了什么把戏。”

“这一次你是真的高估我了,我的本领恰够自保,差一点就成炮灰了,我说小夜夜啊,你也太狠心了,埋炸药还不够,居然把大炮都搞出来了,不过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红夷大炮的威力……”他眼看杜凉夜绕过花园,快要出了院子,连忙叫道:“小夜夜,外面很危险,你不要乱跑……”

不用他提醒,杜凉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险。

他们从渑池回到洛阳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经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后迫使无双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获得这几天的安静。但是,杜凉夜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这种安静,绝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过几天,山西大同总兵姜瓖揭竿叛清了,他的此举得到了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的积极响应,南方一带因清廷“剃发易服”而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及后遗症也终于全面爆发开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清势力纷纷兴起,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多尔衮贵为摄政王也不得不两次率师亲征。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多。

据说大同城被攻破的当天,清兵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执行得相当彻底,惨无人道。

那一年里,杜凉夜曾经前后三次离开洛阳,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尽管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和遭遇,但无双岂能不知她是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门,就有无数杀机在等待着她。作为满人的走狗,王爷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杀她,真难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这次回来居然没有受伤。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气候一天赶着一天的冷起来,接连阴沉了数日,也不见落雪,大片的惨淡阴云低低的压下来,仿佛就垂在头顶,叫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逼仄。恰好在她回来的那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团,后来变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她孤单地躺在醉花阴的阁楼里,望着垂挂于帐顶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想起多年前的七夕节。

“你看这些姑娘们都有同心结,不如我也送你一个吧?”

“有你这么问的嘛?至少也应该先把东西买来才显出诚意吧。”

“万一我买来,你不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但事关我的银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银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实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负我没银子么?”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