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分两列坐着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穿金戴银,打扮得都很富贵,为首的正是方媛。另外两位同她年岁差不多,也十分讲究,只不认得,不知是哪家的。

杜瑕先请安问好,方夫人见她一身绣着迎春花的水蓝袄裙十分清新雅致,且小小年纪,举止落落大方,既不像一般读书人家小姐那样骄纵,也不似寻常寒门姑娘那般扭捏不上台面,声音清脆,吐字分明,也就喜了三分,又叫人预备上等表礼。

杜瑕笑着接了,也不推辞,又送上自己的,只说是猛兽。

方夫人当场掀开来看,然后愣了下才狂喜道:“果然猛兽!这个真好,我就爱这个,竟是惟妙惟肖,好孩子,难为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方才竟以为是真的!真真儿的巧夺天工!”

原来盒子里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上山虎,差不多到成人膝盖那么高,脚下踩石,头顶对月,身形健美。就见它体态从容,双眼圆睁,皮毛覆盖下隐隐藏蓄着力量,虽没张嘴,可眼神凌厉,端的是不怒自威,傲视群雄,送给方老爷方夫人,确实恰如其分。

旁边几个伺候的小丫头忍不住惊呼出声,吓得往后缩了缩,那三个姑娘也都先后高高低低的喊出声,方夫人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早些年走镖的时候,我与老爷一道,也曾见过大虫,与这个竟是一般的模样!今儿一见,我就好似又回到那时候去了,实在痛快!”

说完又看向场中年岁最小,这会儿吓得脸都白了的那个女孩儿,道:“我的不是了,你原不似我这两个丫头胡打海摔胡乱养大,想是吓着了,”又叫旁边的丫头道,“快煎一盏甘草柏子汤来与石姑娘压惊。”

石莹见方媛二人除了一开始有些吃惊,这会儿显然已经回转过来,正兴致勃勃的盯着那老虎看,就有些挂不住,连道不必。

方夫人却不答应,一叠声的催着丫头去了,又关怀几句,然后转过头去问杜瑕:“真是难得,只是你小小年纪,竟是见过的?不然怎得这样像!”

杜瑕确实见过,但却不能说出动物园的名头,只道:“却没见过,倒是好些个书里头都提到过,描写的很是生动,又有画儿,我细细琢磨几天,又绘了图,就试着做了,也不知到底好不好,太太不嫌弃也就是了。”

之前她一直头疼到底要送方家长辈什么。

好容易登门一回,自然没有空手的道理,但送什么呢?

若是外头买去,人家什么没见过?自己就这点钱,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好,反倒没趣。

联想到方老爷的出身、为人行事,杜瑕就画了草稿,狠狠熬了几晚,这才得了这头上山虎。

说来还是仓促了,准备的不充分,并不算完美,不过因为本就是这世上独一份儿,倒也能糊弄过去。

方夫人听她说读书,便已经满脸欢喜,听到最后更是笑了:“这般好东西还嫌弃?那我也忒不知足!”

说罢又对方媛和另一个女孩儿道:“你们先别忙看,待我叫人送去馋馋老爷,他必然惊喜,我却偏不给他!”

说着,竟真就叫两个小厮搬到前院去了,在场众人都笑了。

方夫人又拉着杜瑕说了好些话,亲眼看了她送给自家女儿的礼物,这才笑眯眯的去了,又嘱咐人好生伺候。

方媛显然对杜瑕送的礼物很是喜爱,拿着不住把玩,四个女孩儿有说有笑的往她院子里去了。

待坐下之后,四个姑娘报了生肖序了齿,方媛最年长,十一岁,却是杜瑕最年幼,那看着最小的石家姑娘石莹也比她大了两岁,今年已是十岁了,与另一位叫万蓉的姑娘同龄。

方媛又一一介绍。

早就听说方老爷的两位结拜兄弟,一位是万二爷,另一位却是庞三爷。三爷是个正经武痴,原是镖局的头号镖师,每日沉迷练功,至今不娶。

万二爷最精明,不似结义大哥广揽红颜,倒是个情种,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早年娶的妻子,二人感情深厚,举案齐眉,生了四个儿女。长女、次女、三子俱已成家,幼女万蓉自小与方媛一同长大,两人性格虽然千差万别,可却好的跟亲姐妹似的,总是在一处玩耍。

方媛从小得家人溺爱,也酷好舞刀弄枪,说话行事都比一般男儿还泼辣爽利,万蓉却生的温柔腼腆,做事也更沉稳,反倒更像是姐姐。

石家姑娘是本地人,祖上做糕饼起家,如今已小有财产,打从前两代人起也都拼命读书,倒也算这方圆几里的读书人家,只是连秀才也没出过一个,终究底气不足。

万蓉倒罢了,大姐姐似的怪会照顾人,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瑕觉得那位石莹总在偷偷打量自己,目光着实说不上和善。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媛就招呼人去外头布置了毛毡、软垫,又要了四干四湿八样果子,绿豆糕、红豆糕、栗粉糕、山药糕等几样点心,煎了玫瑰百合甜汤,用细腻白嫩如羊脂的薄胎茶盏盛了,注几滴上蜂蜜,淡红色的浅浅一汪,气味酸甜,美丽非常。

她笑道:“这会儿日头也高了,寒气也散了,外头几株桃花开得很好,咱们去树下玩儿去,旁边还有秋千,岂不比在屋里枯坐着有趣?”

万蓉就笑:“知道你毛毛躁躁的,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就走吧。”

说着又拉着杜瑕的手笑:“她就是个猴儿脾气,你可别给她吓着了,等会儿挨着我坐。”

杜瑕捂嘴笑,点头:“听姐姐的。”

几个人在树下围坐一圈,玩笑几句,气氛正浓,却听石莹突然来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却叫什么?”

众人都呆了,杜瑕还从未见过这般“大气”的姑娘,差点将手中的白瓷盏丢出去,引得内中液体剧烈晃动。

方媛先带了几分不悦的开口道:“你这是在做甚?”

如今虽然不似前朝那般男女大防,可这样初次见面,就大咧咧的问人家的男孩儿姓甚名谁,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话一出口,石莹也知自己有些莽撞,面上飞红,也没继续下去,端起茶来掩饰,可到底眼神总往杜瑕身上打转,却不大和善。

万蓉打了圆场,继而继续说笑,但那石莹却像是开始针对杜瑕,紧抓不放,又抽空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万蓉也有些看不下去,就说:“咱们女孩儿家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干嘛聊这些?”

石莹却皮笑肉不笑道:“初次见面,问些家常事也不算什么,还是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杜瑕轻笑一声,却也没藏着掖着,只道爹是账房,家里也买了一座山罢了。

方媛和万蓉还没怎么着,石莹却当即嗤笑出声,眼神十分不屑,语速飞快道:“我当是什么大户人家呢,原来是酒楼跑腿儿,怪道你连件首饰也没有。”

说罢,就抬手摸了摸自己腕上黄金嵌宝的镯子,扶了扶头上镂空缠丝的簪子,又抖了抖身上金丝织就百蝶穿花的衣裙,十分得意。

她这般炫耀,方媛已经恼了,当即丢开手中的红豆糕,拍桌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好请来的客人,你一通夹枪带棒的,净是混话,杜家妹子得罪你不成?竟还辱人父母,真要说起来,我家也不过是提着脑袋替人卖命发家的,你家也原来也不过是走街串巷卖糕饼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偏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有脸不成?”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十分尖锐,只把石莹说的一张脸憋的通红,两只眼睛都含了泪。

她看杜瑕不顺眼原是有缘故的,本来觉得自己跟方媛已经认识两年有余,虽然算不上闺中密友,但关系着实不错,放眼整个陈安县城也是数得上的,估摸着断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片子不给自己面子,这才说了。哪成想最后没脸的是自己。

偏方媛最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石莹这番话着实叫她倒尽胃口,又见对方只是咬着牙干瞪眼,也不认错,显然是口不服心也不服,登时便没了耐心。

“我却不知道石姑娘眼界原来这般高,想来我与万妹妹也是入不得你的眼,方家庙小,想来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这就走吧,日后也不必来了。”

说完竟就端茶送客。

石莹眼前一黑,几乎没昏过去,刚才涨得通红的脸刷的就白了,双唇也血色尽失,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是方媛却不搭理他,就是万蓉也避开不说话,那些婆子丫头便都涌上来,干巴巴却也不容置疑的说:“石姑娘,这边请吧!”

若是懂得进退的,此刻不过略说两句软话,再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石莹被家人宠坏了,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竟也恨恨的一咬牙一甩袖子,又恨不得剜下肉来似的狠狠瞪了杜瑕一眼,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出去了。

石莹被请走之后,方媛兀自气道:“原先我也只当让着她,也佩服她心直口快,有三分气性,哪成想这一二年越大了,非但不知收敛,竟也渐渐的不着调起来。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还不都是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拼命挣来的,偏她家里有了几个臭钱,兄弟也读书,这便自命不凡,瞧谁都不顺眼,动不动说话夹枪带棒,今儿就越发嚣张了,我就瞧不上她这幅样儿,谁欠她的不成?”

叽叽呱呱说完这一大通话,她猛地喝了一口茶,又沉声道:“这还没中举呢,便已如此轻狂,来日若真叫她兄弟得了意,怕不是要上天?!”

方老爷夫妇起家艰难,中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上了多少刀山火海,经过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最落魄时连叫花子都不如,如今身上还都各有好几处可致命的疤痕。方媛虽没亲身经历过,可自小也有父母双亲耳提面命,自然知道敬重旁人。

今儿石莹一番话说的扎人心,好似合该她家天生富贵似的,更侮辱自己请来的客人,岂不是间接打自己的脸?方媛自然受不了。

万蓉吃了一口茶,沾沾嘴角,轻飘飘道:“她就是这个性子,难不成你还不知道?这回发作出来也好,日后也不必相见。”

杜瑕不想进来不过一刻钟,情况就急转直下,发生了这么多波折,她还是有些懵。

况且她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这石姑娘背景究竟如何,便有些忐忑,怕惹了麻烦。

方媛却大咧咧一摆手道:

“你不必在意。她只不过是有个兄弟,颇有才气,听说时常得先生夸赞,日后必得中举,这一家人便抖起来,眼睛鼻孔越发往头顶上去了。兼之略有几个钱,一发的不知姓甚名谁。原先我见她性格还算爽利,偶尔也凑在一起,今儿也是赶巧了,哪成想她竟日益古怪,只要周围的人都哄着,谁有那个耐心?随她去吧!你也不必理会。若日后她真的敢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我去打发了。”

杜瑕先道谢,又听她说石莹家开了糕饼铺子,且又与她交往,想来颇有财力。再联想到她问自家兄长的名字,突然冒起念头,莫不是那石仲澜的妹妹?

石仲澜兄妹关系如何杜瑕不知道,但杜文却拿她当半个兄弟,时常把在学堂里的好事儿坏事儿拿出来说,兄妹二人也时常关起门来商量对策。

因此对她杜文学里的事情也十分清楚,知道有个师兄叫石仲澜的,与杜文和牧清寒颇为不睦,之前还打过一架,闹得人仰马翻,如今也是泾渭分明,若有争论,课堂上必然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听说原先肖秀才还尝试调解,哪知几次三番都不成,真应了那句天生不对盘的话,如今也放弃,暂且随他们去了。

若真是如此,石莹对自己这般态度倒也解释的通了。

见杜瑕愣愣出神,万蓉笑着问怎么了,杜瑕略一迟疑,就把自家兄长与石仲澜的恩怨情仇简单说了原委,又笑道:“若她兄长当真是我兄长的那位同窗,这倒说得通了。”

说罢,她又问方媛和万蓉,石莹的兄长是否就在肖秀才门下读书。

方媛听后一拍手:“可不是!我常听哥哥们说,肖秀才腹有锦绣,素有才名,又是出名的大孝子,人都说若不是他的数位长辈接连去世,七、八年都出不得孝期,这会儿早就中举做官去了!何苦在这里教书。”

杜瑕听后恍然,对肖秀才的佩服更上一层,原来内里还有这般缘故!

不过她说明原委之后,方媛非但没后悔刚才将石莹赶走,反而越发觉得此人不可交。

既然石莹对初次见面的杜瑕这般怨念,想来她那技不如人的兄长背后也没少了抱怨,可见其心胸狭隘;而石莹不问原委就先出言讥讽,又辱及家人,更是可恶。

杜瑕回家后第二天,方家又派婆子上门,专门送了两盒点心、两匹缎子,说是太太知道了她与石家姑娘的插曲,特来赔礼。又叫人传话说,她做的老虎震惊四座,不光方老爷看呆了,就是二爷三爷等人也都入了迷,如今争夺不下,很是热闹。

她听后笑个不住,觉得这位方夫人也是个趣人,点头说多谢,又抓了把钱,让那婆子回去了。

王氏见那两匹缎子,一匹杨桃色,一匹淡荷色,都十分的清新雅致,分别织着吉祥如意和山水暗纹,且触手温润密实,又滑腻腻的甚有文彩,便无限欢喜,对女儿笑道:“方夫人也实在客气,这两匹缎子陈安县城内都是找不到的,怕不得一二十两银子?也罢,可巧是你稀罕的雅致颜色,回头我就替你裁了衣裳,正好春日里单穿。”

不过一月,她果然裁剪出几身襦裙和小袄、褙子、薄衫等,又有为了清明节的一套八副华裙。

因为上面已有暗纹,便大不用绣花,只配合着原先家里有的各色绸缎镶边掐牙,又打了几个花鸟鱼虫带珠子的盘扣,便无比精致美丽,杜瑕看后着实爱不释手。

晚间牧清寒与杜文一道来这边吃饭,王氏也使出老大工夫下厨,将那一罐早起就用了足量油盐酱醋黄酒炖的肘子端上,现下已经烂熟,滋味醇厚。

这肘子大半个都浸透在红彤彤的黏稠汤汁中,吃的时候筷子竟不大好夹,只得用大勺连同汤汁一同舀了,趁热浇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入口香甜,十分开胃。

还有红烧的牛心,炒的自家菜园摘下的新鲜菜蔬,做的龙须羹汤,都吃的眉开眼笑。

因着家里有了闲钱,杜瑕越发吃不惯水煮菜,便磨着王氏先用油起锅炒制,原先王氏还心疼,可尝着滋味儿着实上佳,又清脆爽口,男人孩子竟都能多吃大半碗饭下去。且一月也不差这么几个油钱,也就应了,如今家中炒制的菜蔬都是先搁油,倒也不比外头的差了。

饭后,三个小的又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牧清寒把阿唐打听来的列了个单子,交给杜瑕,又分析一番,遂决定叫阿唐明日再把杜瑕看中的那两家走一遭,问个底细。

杜瑕感激不已,只说无以为报。

牧清寒就笑道:“既这么着,妹妹就帮我做个挂坠儿吧,外头的我竟抢不到呢,且也不大适合我戴。”

杜瑕当即应下,见旁边杜文幽幽看过来,也笑着说给他做。

待吃了一盏茶,杜瑕却听他俩说起肖秀才要去赶考的时候,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杜文道:“貌似先生自己不大在意这些,却是他那还在京师的老师修书一封,派心腹送来,又传了话,只道火候已到,也出了孝,合该继续考取功名。又有某师兄亲自登门,书信不断,先生没奈何,只得应了,六月初便要启程。”

大禄朝行政区域划分类似明朝,全国划分为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共计十五省,省下有府州县三级,陈安县城隶属山东济南府下。

肖秀才已有秀才功名在身,直接乡试便可,也就必须于八月前赶到济南府参加秋闱;若秋闱过了,就是举人老爷,便可去京师赴次年二月的会试。

之前杜瑕其实一直想不大通,即便肖秀才素有才名,可如今也不过是秀才,这个年纪不要说秀才了,便是举人老爷全国也有无数,可为何仍有那么多人从周围州县,乃至府慕名前来?

如今通过杜文和牧清寒断断续续的说话内容,杜瑕才渐渐拼凑出真相:

肖秀才有才华不假,但眼下更有吸引力的却是他那至今仍在京师身居要职的老师,还有一干青出于蓝的师兄们。他虽然因为亲人接二连三去世不得不连续多次暂停考试,可眼下他的老师、师兄乃至同窗威名仍在,且有心扶持他,故而落到有心人眼中,肖秀才自然也是香饽饽。

肖秀才的老师具体官居何职、身居几品,牧清寒和杜文也都不大清楚——原话是“待你们身上有了功名再知道不迟”,可约莫不会是小角色,那几位师兄也已经渐渐站稳脚跟,于是这一股势力越发盘根错节的稳固起来。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旦拜了师父,日后只要不叛出师门,师徒、师兄弟这些便会是一辈子的纽带关联,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血亲更甚,也是外人,包括政敌对他们的第一印象。

肖秀才的老师和一众师兄、同窗对绝大部分人而言显然有些高不可攀,但他现在还只是个蜗居小县城的秀才,那些真正想做学问的,或是想通过他与上面的人搭上关系的,自然源源不断……

杜瑕想明白之后,突然就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紧张。

在这之前,她或许知道自家兄长日后会科举、从政,但从未想过能遇到这么有来头的老师,而他老师的老师,显然是个大人物。

那么日后,杜文恐怕也免不了要加入,然后参与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派系之争。

她忍不住看了眼正说笑的杜文和牧清寒,看着他们脸上满满的稚气,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复杂。

却见牧清寒突然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神还愣了下,问道:“怎么了?”

杜瑕连忙回神,甩了下头,试图将那些现在看来还非常虚无缥缈的念头赶出去,然后笑道:“说到赴考,我还真有点儿应景儿的玩意儿,也有你们的,过几天哥哥你代我送了吧,也算是一点心意。”

第二天杜瑕就跟着王氏上街,买了足有十几斤重的彩绳,除此之外还有平时没用过的金线,娘儿俩实在拿不动,花了几个大钱托人送回来。

王氏见那些彩绳竟都只是金红两色,只是偶尔几根黑的,满满堆了一炕,不由得头皮发麻,只问她究竟要做什么。

“你已有好些时日不做丝绳玩意儿,今儿却是怎的了?”

杜瑕一边头也不抬的整理丝绳,一边道:“听哥哥说肖先生今年预备去赴考呢,他的书教的这样好,我也十分感激,岂能没有点表示?只是先生并不好财,我们也没有名画孤本可送,便是有,大约他也不会收,我就预备打个吉祥如意好意头的结子,也是份心意。”

王氏看的头昏眼花,也想不出来她究竟想打什么,索性也不问了,只帮着整理。

“对了娘,明儿不是有几个掌柜的要与你商量?”

因过去一年里,杜瑕戳的羊毛毡摆设卖的极好,生意稳定后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读书和提高技巧上面,除重大节日外一月只做十个八个,根本不够分。后来又有陈安县的人专门买了那个去送礼,很快便流传到外县,连带几波热潮,自然更加抢手。

有价无市的直接结果就是:那老板娘李氏将原先的一两七钱直接涨到二两半,还偶尔将剩余的高价卖给外县商贩,可给杜瑕她们的收购价竟还压在一两半!

李氏精明,可外县的人也不傻,几次后就不愿继续挨宰,遂派出机灵能干的小伙计来这边盯着。时间一长,就认出了送货的王氏,然后私下接触,说希望能直接从她这里拿货,价钱好商量。

可巧王氏对李氏私自涨价,却不提高进价的行为已经很不满,听了这个自然高兴,家去后就告诉了女儿,杜瑕自然更没有意见。

只是有一点,她在试验过大型动物之后,也不想继续做以前那种小玩意儿,毕竟花费的工夫差不多,可价格却必然天差地别,就嘱咐王氏,叫她与那些掌柜的谈的时候着重说一下这个。

“前儿我送方夫人的老虎,他们都很喜欢,方家姐姐的意思是好些人都想要呢,只是她们都替我着想,没说出去,故而不得门路。说是有位说了,想要个实物那般大小的,欲摆放在大堂之中镇宅,能出五百两银子呢!”

王氏一听就瞪圆了眼睛。

五百两!

她只觉得口舌干燥,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这不值什么,大户人家一个镯子就几百、上千两的事儿多着呢!”杜瑕就笑道:“娘,放心吧,往后咱们的日子定然越过越好。”

几日后,牧清寒带着阿唐打听好的报价单子过来,跟杜文一推门就见杜瑕笑眯眯的看着他们道:“给你们的结子打好了。”

杜文和牧清寒扭头一看,登时退后一步,面无人色:“……”

这真是结子?到底是人挂它啊,还是它骑人?!

就见炕上躺着三条金红璀璨的巨大锦鲤,那鲤鱼端的是活灵活现,连胡须都是微微颤动的,正奋力扭动着肥硕健壮的身躯往前跃起,鳍下附有云纹水汽,鱼身前端已然隐隐出现龙纹,俨然是广大学子们最中意的“鲤跃龙门”。

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太大了!

杜文和牧清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前者默默在心中比划一番,大约,有两个洗脸的铜盆那么大吧……

这玩意儿真能挂在身上?!

饶是牧清寒这个常年习武的也倍感压力。

他干咳一声,搔搔额角,声音干涩道:“这个,妹妹,这个结子,是否太大了些?”

“不大啊!”杜瑕眨着眼睛看他,双目中满满俱是笑意,一本正经道:“既然是期许,自然是越大了越好,大点儿老天和文曲星君自然也容易发现。”

刚说完,她自己先就咯咯笑倒了,眼中带了水汽,脸也微微泛红,连带着杜文和牧清寒也都笑个不停。

三人俱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良久方停。

杜瑕用帕子沾沾眼角,笑着从身后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包递过去,“这才是挂在身上的结子呢,那大的是挂在书房讨个好意头的。”

杜文和牧清寒都道谢,打开一看,赫然是小了不知多少圈的同式锦鲤,下面还缀着金红两色流苏,色泽匀称,很是讨喜。

因看了那般庞然大物之后,两人越发觉得掌心这个可敬可爱,便都解了现在的腰坠,换上这个。

晚间家去,牧清寒果然就亲自将那锦鲤挂在书房正面墙上,左右端详一番,十分满意。

只是他次日早起读书时却忘了这一遭,刚一推开书房门,只一抬头就被墙上奋力踊跃的肥大锦鲤唬了一跳。人眼鱼目两两相对,牧清寒脑海中一片空白,险些喊出声来,待回过神来仍在原地呆了许久,然后便伏在书案上自己笑了半晌。

殊不知杜文半夜起夜解手,睡到半梦半醒中骤然发现,墙上正对自己的一团黑影中两点光影迎着月光十分诡异,当场就叫出声来……

吃早饭时,一家人便拿着这件事打趣,羞得杜文面红耳赤,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夺门而出,结果不消片刻又折返回来,扛起杜瑕准备好的布包再次往外走。

为了给自家兄长等人求前程,杜瑕也是无比尽心,那一只锦鲤便足有六七斤重,杜文只抱着走了一条街便出了汗,气息也乱了。

好在牧清寒甚是知道他,提前绕路前来接应,两人便一同发力,轮流抱了往前走。

肖秀才的学堂是租的一处三进的院子,他就歇息在后头,这会儿估摸正在用早饭,杜文和牧清寒相互看了一眼,同时露出个狡诈的笑容,径直往后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怎么样,双更万章,可以说是非常勤奋了吧?!哼唧,你们要是不夸奖我的话,我可不干哈,O(∩_∩)O哈哈哈~

对了,这次没抢到前二十,没得到红包的萌物们不要着急啊,十月一号我会再抽奖的,奖品是吃的或是喝的,哈哈,不过名额相当有限啦,十一一次,中秋一次,也是从留言里抽取,到时候我会再提醒的,么么哒,祝好运~!

☆、第二十六章

后头的事情不消多说, 肖秀才平时何等沉稳,山崩于前不改面色的人, 竟也被突然送到眼前的大鲤鱼唬的低呼出声,双眼圆瞪,脸也微微泛白,手抖的将一张上好书法给弄污了……

于是这日杜瑕等人迟迟等不到二人家来吃饭,过了许久才见到阿唐进来。

他挠挠头,瓮声瓮气道:“肖先生方才叫人传话出来, 说这几日要盯着少爷和杜少爷做功课, 吃住都在学堂,叫大家不必担忧。”

杜瑕和王氏面面相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肖秀才为人却是信得过,那位师娘听说也十分温柔娴雅, 他们两个能留下竟是意外之喜。

杜瑕就笑了:“哥哥他们没口福了,咱们且吃吧。”

因她爱吃猪肉, 家人少不得也被影响,王氏隔三差五也会从集市上买回许多,今儿路过肉铺, 她想起来女儿时常念叨着要吃什么蹄髈, 便带了八个极其肥嫩肉厚的猪蹄儿回来。

杜瑕见后果然欢喜不已, 竟径直丢了针线活儿, 挽起袖子要亲自下厨。

王氏拗她不过, 也觉得女孩儿家偶然下厨是件好事, 便笑着应了。

殊不知杜瑕早就馋的不行,当即要了一大把黄豆,又加了足量黄酒、酱油、葱姜蒜等物,将那小小厨房折腾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这才塞了整整一大瓦罐的黄豆猪蹄煨于火炉之上,又刻意调成小火。

她卯时刚过就上了火,如今已是酉时,足足六个时辰有余,那罐猪蹄俨然已经骨酥肉烂,红彤彤的汤汁无比黏稠,竟已是半胶状,香气墙外都闻得见。

因猪蹄都十分软烂,竟不大敢用筷子夹,只好两手左右开弓,勺筷并用,那些个肥瘦肉似乎都融合在一处,油亮亮,颤巍巍,抖一下便是一阵浓似一阵的香气,引得人垂涎三尺。

王氏感念阿唐饭也没吃便跑来报信,便邀他同坐,阿唐推辞几下便也憨笑着坐了。

他虽身躯魁梧高大,可现下也不过十六岁,王氏一片慈母心肠,待他便如自家子侄小辈。

少顷,杜河下工,进门便笑:“这般浓香,却是哪家手艺?”

王氏指着洋洋得意的杜瑕笑道:“可不就是这家,亏她好一通折腾,竟也没白瞎了佐料,闻着怪香的。”

杜河最疼女儿,不说这罐黄豆炖蹄髈像模像样,便是黑乎乎一塌糊涂,怕他也肯睁眼说瞎话,然后再闭着眼睛吃下去,登时便赞不绝口。

杜瑕和王氏胃口都不大,杜河吃的也有限,八个蹄髈竟给阿唐敞开吃了一半,连那红褐浓汤也都拿去泡了饼,连扒三大碗,吃的舔嘴抹舌,红光满面,十分香甜。

他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又习武,天生胃口也比旁人大些,故而十分能吃。

杜瑕不拘小节,王氏与杜河也都慈爱,最爱看少年郎们胃口大开吃东西,见状越发慈爱,又问他吃饱没,还要不要再添饭?肚中油腻不曾,可是要叫几盏解油腻的茶吃不?

阿唐憨笑着摇头,瓮声瓮气道:“不碍事,有时候累了,我吃的比这个还多些呢!”

四个蹄髈听上去吓人,可只骨头怕不就占了三分之二,这么一想也就罢了。

却说那边家人其乐融融,好吃好喝,杜文和牧清寒却在硬着头皮接受先生爱的小灶,竟有些吃撑了,便是睡梦中也是被悬在头顶的戒尺追着背书的情景。

再然后,洪清、霍箫、石仲澜等几位师兄见先生接连数日亲自教导两位师弟到深夜,顿时艳羡非常,也暗中下功夫,希望什么时候能得这般小灶。

日日被迫读书到深夜的小师弟们:“……”

先生,我等知错了。

一连到了第七日,杜文和牧清寒这才被放回家,二人俱都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杜瑕问起这几日他们可否大大竟都显出几分往事不堪回事的惊恐,可见着实被肖秀才“报复”惨了。

这几日杜瑕都在跟最终定下来的那家刻印铺子交涉,最终决定先刻一百本,奔着就是不亏本。

字体部分因为活字印刷术的关系,成本并不高,只是这一本话本共有三十张插画,也就是要刻三十块板子,再加上纸张、油墨等,也不用好纸,约莫一本书就要一百四十文有余,成本却比一般的话本子高出一倍还多。

工匠还贴心的列出账单,只道:“若只是文字,这等厚度页数,也不过七十文上下罢了,只是刻板却麻烦,又是画儿。这还是单色,若想要套色,这等纸张便不耐色泽多次侵袭,需得换一种,又是一笔开支,若还照一百本,便要将近三百文了。”

杜瑕眼下却并没有印刷套色的念头——光这些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本呢,且看看再说吧。

她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就叫“指尖舞”,说的就是她赚钱的几样,都是手下工夫。且这个名字是她灵光一闪想出来的,再细细读来,竟也觉得十分缱绻温柔,就更爱了。

话本封皮正是常见的深青色,麻线装订,跟市面上流通的普通书籍并没什么分别,谁又能想到内容却是那般的惊天骇地。

可巧这日方媛又约她去赏花,杜瑕就兴冲冲的揣了两本去了,见面之后便神秘兮兮的示意对方屏蔽左右,然后将话本瞧瞧递与她。

“方姐姐,你猜我前儿逛书铺见着什么了,却是难得一见的新奇话本子,我实在觉得好,就带了两本,一本与你,一本却送与万姐姐,她今日怎得不在?”

方媛正闹书荒,一听有新话本子就着了魔,闻言只胡乱道:“前儿二叔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本什么棋谱,蓉蓉就入了迷,什么都顾不得了,又哪里肯出门。你且别说旁的,待我看了话本子再提。”

说罢,便叫杜瑕自己吃茶,自己倒先抓过话本细细品读起来。

刚翻了没几页,方媛却皱眉道:“这哪里是新式话本子,还不都是老路子?后面竟也不必看,我都猜着了,必然是什么落魄书生、才子佳人,你一准儿给人蒙了。却是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回头看我不叫人去砸了他的摊子。”

杜瑕被她这幅大姐头的模样逗得喷笑出声,又叫她继续往下看,果然没多会儿方媛便大笑三声,又拍着巴掌直呼痛快。

因这话本图文并重,且图画甚多,又十分惟妙惟肖,将文字无法展示的细微神态描绘的淋漓尽致,读起来便很有趣,方媛一旦入门便再不舍得放开,一口气读完了才罢。

看完后,方媛又握着书回味良久,时不时的发笑,末了又反复翻开重看,笑容更深。

见她确实喜欢,杜瑕也高兴,便道:“果然是新式的不是?”

方媛这会儿正眉开眼笑,闻言连连点头,又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从哪里买的?果然新奇的很,合我的脾胃,怎得我以前竟没见过?”

杜瑕就把那合作的书铺位置和名字说了,又道:“我听说也是新出的,料想你必然中意,便多买了两本。”

方媛再次抚掌大笑,叉腰在屋子里走了好多圈,边走边发表读后感:“这才是正经好书呢!说的全是正道理!那书生有什么本事,穷的老子娘都快饿死了还四处勾/搭,值得诸多佳人倾心?竟还妄图攀附金枝玉叶,合该打死!”

两人又说笑一回,方媛竟等不及,匆匆披了披风便拉着杜瑕往外走,还不忘揣上话本子:“走,咱们这就去寻蓉蓉去,我就不信那棋谱竟有什么好的,还能比得上这个不成?”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且方家、万家与庞三爷家盘踞临近两条街,全是这三兄弟的产业,疾行一阵,出了大门拐个弯便是万家,方媛又是做惯了的,众人并不阻拦,只齐齐跟上。

杜瑕来方家也只是第二回,来万家更是第一遭,就见与前者大开大合的武者风范相比,万家布局便多了几分文人气息,也有许多小桥流水,更有精致玲珑的黑瓦白墙,显然带些江南风情。

万家上下对方媛也是极熟,见她来了俱都满脸笑意,“方姑娘来找我们姑娘了?我们姑娘自己正在水榭那边下棋呢,二位姑娘且先过去,稍后就有浓浓的茶送来。”

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二人过去,兜兜转转,约莫一刻钟就进了院子,再走几百步就远远地瞧见人工湖中央的亭子里凭栏坐着一位穿樱色长褙子的少女。

方媛阵仗极大,走的又急,不等到跟前就被万蓉的丫头发现了。

那丫头对万蓉耳语几句,万蓉便撂了棋子,起身迎客,见杜瑕也在,便笑道:“听着动静就是你,怎得竟也把杜妹妹拖下水?”

这水榭建在人工湖心,周遭全是清澈湖水,气息清透,风景如画。那水面倒映着岸边的细枝嫩柳,印着斜阳金辉,偶尔水底游鱼窜动,或有微风拂过,带起波光粼粼,顷刻间便击碎一池金屑,美不胜收。

三人相互见礼,方媛却道:“这回你竟猜错了,却不是我拉她下水,竟是她有了好东西与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