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样,就无碍了。

绯颜是聪明的女子,她果然明白,怎样拒绝才是最行之有效,又不让对方牵念的。

是以这一局,她会成为最完美的一步。

“嗯。”绯颜应了一声,余光望了一眼舱内。

“不用担心,不过是风寒,歇几日便会转好。”冥霄顿了一顿, 复道,“我们启程吧。”

是,是该走了。

绯颜看到,不远处,几艘巍峨秀丽的大船正向她驶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吁出一口气,然,走向船头。

**

此次送七名圣女上镐京,共分四艘船,除了绯颜和冥霄同乘一艘之外,其余俩俩圣女共乘一艘。

船缓缓顺着北河顺流而下, 因着汛期的雨势,水势饱满,即便风骤雨急,因船身较大,也行得十分平稳,起初磅礴的雨势随着船驶出北河,航入京远大运河,渐小起来,烟雨朦胧中,堤岸两侧的绿意盛然,映着远处的群山缥缈,宛如一卷淡雅清新的山水图轴,在舱窗外慢慢铺陈开春末夏初的韵致。

第一次坐船行这么远的路 虽是顺水,但江路曲折,确实比陆路要折了些许路程。只这连日赶程,除了绯颜之外,对于那六名圣女,该是另外种意味。

她们没有经历过死亡,却要即刻面对火祭的残忍,驶离明成的这些许日子以来,绯颜似乎能隐隐听到,随风传来后面三艘船中的哽泣之声。

哽泣得,让人的心境,终究是起了一些抑郁的。

她拨开舱窗的茜纱,想散去这些许的抑郁。

江面,粼粼,望得久了,直是叫人眼晕。

她着轻薄的绯裙,浓如乌云的发间没有一点的珠花的点缀,仅绾了堕马髻,有几缕的碎发飘于她的眸前,愈衬出眸子的清冷墨黑。

在船上这么多日,她还是有些晕船,冥霄虽开了几贴方子,也仅能勉强地维系,此时她撑着洁白如玉的手腕,眉心一颦,又是一阵晕眩引起的恶心。

一沁入心脾的香囊从她的身后传来,这一闻方才的晕眩竟是被驱散不少,恶心之感也渐渐平息下去。

不用回眸她知道定是他,这船上,也惟有他可进她的舱内。

“好点了么?这个香囊我今日下午趁泊岸采实物品时,吩咐他们去添的草药,寻思着,七叶香,对你该是好的。”

她点了点螓首,并没有说话。

他也习惯她的冷漠。

香囊,她曾用心缝制过一个香囊,不过,却并未送予那真心想送之人。

这一刻,凝着那香囊,她突然,浅浅地笑了,一笑间,冥霄的手自然地搭到她的腕上,轻声:

“寒毒是褪尽了,只余了息肌丸的负效。”

她的笑没有因这句话有丝毫的敛去,彼时于息肌丸的计较,对她现在,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纵然我虽应他的要求,用琉璃簪抵去息肌丸停用后,蜡膏的负效。但……”他有些踌躇,毕竟,接下来的话 实是透着残忍的。

琉璃簪,原来,并非是寒毒的始做甬者,不过是玄景弥补的一种方式。

他,是嘴硬心软之人。

只是一切,都无用了。

林蓁并没有为了掩饰容貌用这蜡膏,这是她们之间的区别,所以,她才会被息肌丸纠葛了这么久。

而这蜡膏,最早,是他用来控制她的法子。殊不料,结果与初衷,终是违背的。

“但息肌丸的负效,不论是我,还是他,都无力可解。”冥霄的声音有丝落寞地继续道,这丝落寞和同情无关,只关乎医者之心,“息肌丸对女子最大的伤害,便是使用时,无法得孕,纵然停用三月后,仍能孕育子嗣,可,除非,胎儿在你腹中不满九个月便诞下,这样,才能喊轻息肌丸的毒素,否则,九个月后毒素必定侵入胎儿的心髓,即便生了下来也是活不过周岁的。”

他慢慢的说着,这些她曾经一直盼望知道的事,如今真的无所谓了。

胎儿未满九个月,又如何诞得下呢?

却听着他这般说时,心里关于那一事,终究逐渐的清了于心。

她眸华望着舱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们所在这艘船先在桅上升挂起一串明灯,旋即吹起号角来,声音极闷却传得很远,后面一艘船亦吹起号角来如此一声传着一声往后面递去,一旁,便有小舟划向后方去,是到了用晚膳及掌灯时分。

夜色浓郁,四船的舱内,灯火渐次的明亮起来,如剔透的琼楼玉宇般,一层一层都是望不尽的璀璨华丽,落在江面上,一晃晃的,仿佛九天的流星划落于水中,潋滟波光,风一吹,只碎成更细微的万点繁星,在偶然泛起的浪尖,须臾的一闪就没入人的眼中。

她兀自出着神,似乎并未将方才冥霄的话听进耳去,冥霄素是知道她的性子,轻声:

“先用膳罢,早用,你也好歇下,这晕船,多歇方是根本。”

说罢把手里的香囊递给她。

她接过香囊,却并不看那香覆,若有所失所思地问出一句话:

“纹绣可以去掉么?”

这话是她早就想问的。

在合欢簪失掉的那日,就想问。

他凝着她,不过一会,道:

“若去了,就再也不会有。你可要去?”

她不做声,心如轮转,刹那翻过好几个念头,方道:

“遮去罢。”

“明日,我将药水调好给你。”冥霄说完这句话,兀自走出舱内。

今晚,天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隔着茜纱,一切,都是黯淡地映入舱中,在朦胧的暗色中,所有,只是勾出一个轮廓,案几上,瓷白花瓶里的铃兰,终是开始焉去,这还是启程前所带上船的,不过数日始终是败落了。

不被重视的生命悄然陨落,是否也是如此呢?

唯有一点淡淡的馨香,残留在了这隅,却,也是淡地,几近不可闻。

沐在这暗色里,一切柔和分明,惟有思绪里沉淀的那些敏锐不敢再触及的思绪,一一都清晰的映现出来。

关于仅剩的恨,何去何从呢?

然,再回不了头。

舷下浪声阵阵入耳,江风郁郁凉寒带着水意的微冷,垂拂她指尖掠起的茜纱帘,轻薄的纱帘在风中忽而鼓扬开,翩飞着,若蝉翼一般,带着惨痛而血淋的悸动,始是,有了片刻的止歇。

镐京,快到了吧。

以圣女的身份,再次回去,不会再关于任何的爱。

不会!

**

“万岁爷,北郡进献的七名祭天圣女已到。”顺公公待得到允入后,甫进殿,轻声禀道。

玄忆正于御案前批阅着折子,并未因这一句话,停下手中的紫毫:

“先安排至驿馆罢。”

“万岁爷,按着惯例,您该移驾太和宫才是。”顺公公提醒到。

昔日,旦凡进敞圣女,玄忆需在太和宫,将圣水洒于圣女身上,以示祭天前的祷福。

待这一仪式完成后,方能将圣女送往驿馆。

“嗯。”玄忆应了一声,不置可否,依旧凝神在折子上。

批复这些折子,他不能有丝毫的怠懈。

风丞相早已归朝,表面前朝和气依旧,惟独他明白,个中的暗潮并不会有所缓和,待某日的矛盾激化处,必将一并地爆发。

对于这一刻的到来,他未有过多的顾忌,只对东郡的征伐略有些心忧,因着景王的战亡,两名副将对于兵法的运用是不尽如人意的。

接连败了几仗,伤亡惨重。

而,战线拉得越远,若不速战速绝,供给显见着,也定会出问题。

幸好今日早朝,林太尉请缨于朝前,自愿带兵征讨东郡,让他稍稍心安。

纵林太尉年事已高,可,若论用兵打仗,无人能出其左右,即便前朝的叶、李两位将军对太尉都是佩服至极的。

因此他准了这个奏请,另拨精兵十万于太尉麾下。

对于这个抉择,风丞相颇有微辞,但碍着他竭力的坚持,才不得不做了妥协。

这一月,他尝试让更为忙碌的朝政事务免去继续沉溺的悲痛,虽然每每午夜梦徊,心底,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可,他却再没有任何的借口让自己不顾眼下内忧外患的朝政国事。

纪嫣然说的没有错,他没有资格去沉沦,一日坐在这位置上,一日,就定要将苍生之福置于最先。

冠冕堂皇之下,哪怕,内心苍白枯萎,也仅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万岁爷—— ”顺公公复唤了一声。

玄忆这才搁下笔,缓缓道:

“启驾。”

“那奴才替您摆驾?”

玄忆微颔首间,顺公公尖着嗓子传道:

“启驾太和宫。”

殿外,微飘着些许的细雨笼在这禁宫之上,太和宫,距离昭阳宫,相去半盏茶的功夫,这半盏茶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对某一个人来说,俨然是那么地难耐。

第五章 君颜

乾永二年七月初一,镐京。

甫下船,绯颜脚步就是一软,在船上的时间太长,竟是连着地都不适应了,一旁早有丫鬟近前扶住她。

按着圣女的服饰,她一袭绯色的长纱,乌丝披垂于肩,仅以四支琉璃簪点缀髻端,纵然蜡膏的余毒已肃清,但,琉璃珠的功效实是一簪在髻,百毒不侵。

却并非如宸妃所说,蕴涵寒毒。冥霄彼时若真以寒毒作为托辞,那么,宸妃在他心中的位置,是显而易见的。

那最终夭折被堕下的胎儿不过是男子薄幸多情的见证罢。

不过,这琉璃珠的得来确实十分不易,置在千年冰窟中,百年方孕育十颗,是以,她髻上的这四颗,实是重之又重。因为,另外的六颗珠子随着宸妃薨去,再不知所踪。

她能有这四颗琉璃珠做成的簪子,也并非由于冥霄视她重于宸妃,只是,她要完成圣女的使命前,幕后屡次要她命的那人,恐怕仍会出手,出于安全的顾虑冥霄才复以簪相赠。

她慢慢走着,前面停放着七辆香车宝辇,一年前,在街市,她看到的,那名圣女所走的路,如今,她也要走一遍。

不同的是,这一遍,她每一步都会让它更有意义。

其余六名圣女的神情她看不到,她仅能听到她们的呼吸,是急促的,这种急促代表的,是心里无法平静,但,北郡是信奉神灵的郡都,之于神命,她们表面上自然莫敢相违。

真是愚昧的人。

她走在最前面,没有任何犹豫地登上车辇,车辇四周垂着绯色的薄纱 ,映着灰暗的天际,或许,一会,又得有一场大雨磅礴。

安庆主道旁的百姓,带着新奇的目光注视于车辇的经过,这种新奇,抵消了连月来,他们对于天灾不断的晦涩绝望,源于,对祭天是带着希冀的。

愚昧的本性使然,希冀着这次用七名圣女的祭天,可以让上苍再次降福于他们。

人,都是最自私的。

她的唇角浮起更美的笑意,姝颜倾城的容貌,在绯纱被风吹起的刹那,果然引起两旁的百姓无法克制住的惊唤。

看着那些人惊艳,甚至于转成贪婪的目光,她清楚,一个女子,所能有的最大限度的价值,确实就是无双的容貌。

所以对于冥霄赐给她这样一张脸,心底的执念,让她没有拒绝。

车辇缓缓行驶间,禁宫,终于还是出现在了眼前,无比熟悉,却陌生。

她下辇,一旁,早有嬷嬷上得前来,引着她们七人,由明武门往一处宫殿行去,宫内的甬道显是被人冲别过,并不如街市的泥泞,她绯色的裙裳曳地,布履轻移,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方至一宫,匾额书:太和宫。

七名圣女被分别带进太和宫除正殿之外的七进偏殿。

绯颜随着其中一个嬷嬷进入其中一殿,殿内熏着沉水香,香案上白烟袅袅,纵是日间,依旧烛火通明。

由于四面的轩窗,皆是紧紧闭阖,茜纱窗前挂着厚重的帘子,随着殿门的关阖,宛如黑夜一样,靠着烛火,照亮正中摆着的一个净桶,里面盛满烟草灰,不知是用来做什么。

沉思间,那嬷嬷已上得前来,躬身道:

“请圣女移坐净桶。”

殿内仅她和嬷嬷二人,她慢慢走到净桶,在嬷嬷示意下,轻褪亵裤坐于净桶之上。

那嬷嬷则垂下眼睛,立在一旁,待她坐下,方上得前来,手中拿着一个草捻儿,在她的鼻端搔着,她觉到奇痒不过,轻轻掩袖打了一个喷嚏,嬷嬷才收住手:

“请圣女起身。”

说罢继续垂目。

她起身,穿戴妥当,嬷嬷上前低着头似在看那桶内的草灰是否被吹动,原来,不过验身。由于圣女身份特殊 ,是献于上苍的供品,是以,按着规矩,是不能按宫内选秀的脸身法子进行,改用这净桶。

倘桶内草灰未动,就为处子之身,反之,若桶内草灰有坑痕,即可断定,圣女已然破身,决无祭天的可能。

这是祭天前的必然步骤,以验明入宫前的清白,今后,这七名圣女就将被严格看管在太和宫中,不容任何人的亵渎。

“圣女,请更衣。”那嬷嬷见桶内的草灰纹丝不动,立刻呈上一旁几案上早置着的雪色纱裙。

又是雪色。

昔日厌恶这颜色,今日,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接过这衣裙,并不说话 眸华冷冽,那嬷嬷甫一对上她的目光,忙不禁再低下脸,这名圣女,没来由地, 让她心底一阵的寒栗。

递上纱裙,嬷嬷按着规矩退出殿内。

她是资格最老道的嬷嬷,也知道自己所验的这一名圣女身份犹为矜贵,因为除了这名圣女是闰年的九月初九所生,其余六名圣女,未必都是闰年的 ,因为这一次,所需火祭七人,故而,没象往年那样要求的苛刻。

九月初九的日子,已是命格属阴,其中一人,为极阴命格,就能做成祭天的七阴。

退出殿外,她才发现,手心,粘了一层汗,对着这名圣女,纵然,她美得不像凡间该有的女子,为什么,让她只觉得冷汗涔涔呢?

雪色的裙裳将洁白晶莹的玉肩半裸在外,绯颜的手,下意识地抚到后肩,从落地的菱花镜中看到,那里,再没有合欢的纹绣,

甫换上纱裙,那嬷嬷在殿外禀了声,得允进入,才拿着一个小圆盒子进来,一眼瞥见绯颜右臂早点有守宫砂,拿着盒子的手竟滞了一下。

绯颜眸华轻瞥,盒子里原装的是朱砂红一样的东西,与昔日玄景在乌镇给他的那盒一般无二,想是验完身后,才要替她点上这守宫砂。

圣女皆为民间百姓家所选,自是不会点这世家女子才有的守宫砂,昔日她再入周朝后宫,因是盐商的女儿身份,替她验身的嬷嬷也略有奇怪,何况今日呢?

她并不做任何的解释,只是冷冷地越过那嬷嬷径直往殿外行去,嬷嬷把盒子收进袖笼内,紧跟上儿步,声音里愈发地合了颤意:

“圣女,这边请。”

太和宫正殿,鼎香萦绕,北归候冥霄站立在那,看着绯颜及其他六名圣女依此慢慢进得殿来,除了绯颜之外,其余六名圣女的脸,几乎都带着惊恐、战栗。

当然圣女在走上祭坛时都不会有过多的思绪,因为,在那之前,冥霄会催眠她们,最大限度的让她们没有任何惧怕走上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