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便是“姚”会所的大堂。云朵形状的石膏顶在均匀的灰尘中,有扎眼的破败,像世界末日的天空,被活生生捅了一个窟窿。八根透明的立柱呈女性腰肢的曲线,既风情万种,又顶天立地。四壁的画作自然不复存在了,徒留下杂质勾勒的边框,像一扇扇的铁窗。当年的盛世,仅存一只硕大的三人沙发,岩石的色泽,质地却让人一旦陷进去,便再也舍不得走开。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是姚曼安亲自设计的。

当年,她说这里代表女人也能撑起一片广阔的天地。

当年,池仁一直以他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母亲而得意忘形。

但后来,不要说广阔的天地了,姚曼安连她自己的性命,都不再能撑起。

如今,这里漏洞百出,空气和外界水乳交融,以至于池仁并不能在一呼一吸的腐臭中,回到姚曼安仍养尊处优,如登春台的年代。时光不能倒流也就罢了,连让人蒙住头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地板上有斑驳的污渍,诡异的垃圾,甚至零星的粪便。唯一一只三人沙发若不是因为庞大得令人束手无策,也一定逃不开被鲸吞蚕食的命运,但无疑,它的坍塌代表着它累计了三教九流的角质。

池仁对它望而生畏,便不得不在地板上仰面躺下来,遥望云朵石膏顶上的窟窿,异想天开想着会不会有一场大雨倾盆,浇醒他,告诉他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

直到池仁翻了个身,蜷缩得像个虾米,那一场永远也不会倾盆的大雨,即便是在他浑浑噩噩的脑海中,也化为了无有。

而同一时间,江百果从噩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翻下了沙发。

在沙发上度过漫漫长夜,是江百果的家常便饭。每当被噩梦逼到无所遁形,她便会抱着被子从床上,转移到沙发上,打开落地灯,让灯光穿透她紧闭的眼皮,带给她她赖以心安的光明。

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同一个夜晚,在沙发上,第二次从噩梦中惊醒。

长年累月,江百果的噩梦五花八门。有时候,是明媚的清晨,她蹑手蹑脚,却还是打碎了鲜红的果酱,顿时,四分五裂,人声鼎沸,清晨沦为子夜。也有时候,是下课铃响,同学们说说笑笑,追跑打闹地涌出教室,而她,没有双腿,寸步难行。

而这个夜晚,江百果梦中的淋浴流淌下鲜红色的水柱,带走了她的头发,不仅仅是她接上去的发梢,也将她连着头皮的头发连根拔起。转瞬间,她的脑袋便寸草不生。

江百果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中,摸了摸头顶,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一转念,江百果抓上手机,致电了张什。

张什的声音几乎是立即就传了过来:“又做噩梦了?”

江百果自说自话:“明天一早你就给daniel打电话,坚持模特我们要自己选。”

张什气结:“你三更半夜地找我,就为这事儿?你就不怕我睡了?”

“你这不是没睡吗?”江百果捕捉到车流声,“还在外面鬼混?”

张什兜兜转转,又兜了回来:“我问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十几年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死不了的。”

张什口不择言:“万一你是脑袋里长了个瘤呢?”

“谢谢你的吉言。明天一早,别忘了。”江百果兀自挂断了电话。

张什对着手机又嗷嗷了两嗓子,泄了愤,也不算白白浪费唾沫星子。之后,他回到了他一头扎在应急车道上的牧马人上,而在副驾驶位上,坐着孟浣溪。

昨天,虽然江百果为了池仁,放了张什的鸽子,但张什为了大局,先放了孟浣溪的鸽子一事,也没能有转圜的余地。今天,张什又跟着江百果请daniel共进了晚餐,在孟浣溪的坚持下,但凡这顿晚餐没把张什噎死,她今天就一定要会会他。

孟浣溪也是刚刚才收工,卸了妆,肤白如玉,眉疏眼淡,靠在副驾驶位的靠背上,俨然一张白纸。

说到张什对孟浣溪欲罢不能的所在,倒是和印度菜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女人,乖起来真乖,不要说第一次肌肤之亲了,她连她的初吻都是给的他,但疯起来,也真歇斯底里,玉石俱焚,连对她腹中的她和他的骨肉都不手下留情。她爱起来是真爱,她一度疑似乳腺癌,她说她绝不会为了活命,就割去他挚爱的她的一部分,好在,疑似,到头来虚惊一场。她恨起来也是真恨,不单单是对他,包括对江百果,为了能让江百果一败涂地,她一个直肠子,偏偏又能从长计议。

当daniel提到“冲突的美感”时,张什满脑子都是孟浣溪,心说她才是“冲突的美感”的代表人物。

张什一回到他的牧马人上,孟浣溪就先发制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电话还得背着我?”

张什伸手,捏了捏孟浣溪的脸:“你才是我最见不得人的小心肝。”

第46章,夜晚VS周一特供

第046章,夜晚vs周一特供

孟浣溪挥开张什:“少跟我打岔。”

“当着你我紧张,回头再露了馅。”张什有什么说什么。

“我爸被她害成什么样…”

“咱爸。”

孟浣溪以退为进:“好,咱爸被她害成什么样,你是知道的。”

孟浣溪所言不假。当时,孟叔胸怀大志,激流勇进,致力于研发新型冷烫品牌,资金都到了位,江百就在这时翻脸不认人,一走了之。客观地说,她区区江百果再怎么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过是单枪匹马,要阻挠孟叔的大势,无异于螳臂当车,偏偏怎地,孟叔气血攻心,心脏病一犯,兵败如山倒,也就大势不再了。到了位的资金化作负债累累,如今,孟叔表面上虽仍维持着奄奄一息的老字号沙龙,但医生有言在先,他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随时,随地。

张什慎重地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真真不能为江百果开脱。

孟浣溪斜斜地瞥着张什:“还是说,你下不去手了?”

张什试探性地:“怎么说,冤家也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

顿时,孟浣溪挺直了脊背:“怎么?爱上她了?”

“我爱谁你他妈不知道啊?”张什吹胡子瞪眼。

“我不知道!你少跟我提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么我,要么她,你选一个!”孟浣溪跳下车,沿着应急车道,说走就走。

张什骂了句大爷,也下了车。在限速八十公里,但人人都开到一百二的午夜的街头,扯破了喉咙:“孟浣溪,我爱你!我爱你!为了你,别说一个徒弟了,我他妈能六亲不认!站住,孟浣溪,你他妈给我站住!”

于是乎,这个夜晚对每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寻常夜晚,时间被清清楚楚的记忆和模棱两可的未来拉长,暗夜遥遥无期。

池仁在“姚”会所像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一动不动。

江百果转辗反侧,从沙发上,到床上,再到沙发上,甚至再到地板上,她在神智消散、聚集、再消散的死循环中,受制于千头万绪的混乱,她死死抱着被子,大汗淋漓,却又不敢放手。

但无论如何,夜晚终将过去。

而唐茹在一大早,便被小邓请去喝早茶。唐茹破天荒地好好打量了小邓一番,三十岁上下,国字脸,罗圈腿,因为丰衣足食,而忠心耿耿。一直以来,唐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在她认为,一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狗腿子,无须放在眼里。

小邓点了一桌子的招牌菜,唐茹却样样都“浅尝辄止”。小邓疑心:“出岔子了?”

“我在节食。”唐茹胡思乱想,想池仁会不会是对皮包骨头的女人情有独钟?她的凹凸有致,会不会反而是她的败笔?

小邓点点头:“虽说不要操之过急,露了马脚,但我们给你真金白银,也不是让你混日子的。”

“他和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不是你该问的。”

唐茹自嘲地笑了笑,也对,她笑小邓,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归根结底,她一样是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棋子。而无疑,那雇主的大人大量也是有限度的,她的无所作为,渐渐要触碰他的底限了。

唐茹将一杯黑咖啡一饮而尽。假如说,池仁负隅顽抗,她至少还能千方百计,但偏偏,他从一开始便对她束手就擒,却又该死的若即若离,令她要发力,都找不到个发力点。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再明日复明日了。

周一。

早上八点四十,池仁如常带着煎饼走进孙明美的办公室,也如常面对她酣畅淋漓的吃相,报告着她的行程。等孙明美都打了个饱嗝了,她也并没有将池仁手背上的擦伤收入眼底。

这要是换了何一雯,一定连医药箱都给他搬出来了。

池仁倒不是小肚鸡肠,不过是,东西往往是新的好,而人和情分,却恰恰相反。

自从何一雯丧偶,池仁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他希望他下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时,能不再有秘密,能化干戈为玉帛,能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虚情假意,早就不再是虚情假意,他希望这一天不必再等上太久。

中午,池仁约了江百果吃饭。

由于周一是池仁一周当中最分身乏术的一天,二人便约在了沈龙传媒的周边。要不要让吴煜这么急就确定他和江百果的“勾结”,池仁一直拿不定主意。吴煜若是不知道,等他攻其不备,他的胜算至少会在八成。但吴煜若是知道了,双方明刀明枪,放开手脚,池仁自认为他的胜算至少也会在六成,而且,不会胜之不武。

既然拿不定主意,听天由命也不失为上上策。

中西结合的简餐厅,最注重的便是时效。池仁是这里的常客,连菜单都不必看,便要了一份周一特供。而江百果是第一次光顾这里,连周一特供是什么都不必看,便要了一份和池仁一样的。

随后,二人才面对面地,在窄憋的高脚凳上调整好了坐姿,看向了对方。

江百果从池仁迈进这家简餐厅的第一步便将他手背上的擦伤尽收眼底,但眼下,他因为人高马大而微微佝偻了身躯,双手又搭在腿上,以至于她抻着脖子,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至于池仁,他习惯了江百果的干枯和硬朗…干枯和硬朗,对,就是这两个词,她就像一根奇形怪状的树杈,虽轻飘飘的,却令人无处安放。他习惯了她的英气,她的蓄势待发,她的不留余地,甚至习惯了她的发梢,蓬松地垂在肩膀上,像一笔刚中带柔,和她格格不入,却又堪称后起之秀。

直到,池仁看向了江百果刘海儿下的眉梢。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得出,她才拔过眉毛,一定是因为用力不当,汗毛孔都微微泛了红,害她不怒自威的气势大打折扣,反倒楚楚可怜。

再沿着江百果的目光,池仁找到了她抻着脖子的问题所在。

于是,池仁将双手提上了桌面,十指交叉,松弛地握在了一起。

江百果得偿所愿,偏着头放肆地看了看池仁的擦伤:“怎么搞的?”她的腔调关心归关心,但绝非小题大做。

“小意外而已。”池仁一笔带过。

江百果并不追问,点点头:“别大意了,当心留疤。”

第47章,闹脾气VS礼貌

第047章,闹脾气vs礼貌

池仁语塞。当初,江百果头破血流,对自己的额头会不会留疤只字不提,像是事不关己,眼下,她反倒为他这不足挂齿的皮外伤忧心忡忡,这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

“我是个男人。”池仁语塞后,又言多必失。

他是个男人?这未免也太小孩子气了。

“所以?”果然,江百果一头雾水。

池仁蒙混过关:“没什么。”

侍应生来上餐,江百果这才知道,所谓的“周一特供”,是肉酱意大利面。像螺旋一样没头没尾的意大利面上,堆砌着一滩变幻莫测的肉酱。江百果一怔。

池仁没有接收到江百果的异样,他拿过餐具,轻车熟路地三两下将面拌好,一抬眼,这才看到江百果一动没动。

他暗暗嗤笑了一声:饭来张口,这是恋爱中的女人的通病吗?不过,其他女人这么做似乎无可厚非,换了江百果,他便无端端地刻薄。但到底,他用自己拌好的这一份,交换了江百果的。

江百果一笑:“谢谢。”

池仁一点钟还要陪孙明美赶赴个会议,争分夺秒要填饱肚子。江百果东张西望了一下,有些无所事事,便搜肠刮肚:“你记得我是周一休息?”否则,他怎么会约她周一。

“嗯?嗯。”池仁一怔,却也有惊无险地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他不记得,他日理万机,又不曾将江百果放在心上,他当然不记得这旁枝末节。当下,江百果一提点,他才隐隐约约有了印象,对,周一是她的休息日。他约江百果吃饭的时候,江百果问他约在哪里,他自作主张选了这里,是因为照他今天马不停蹄的行程,除了这里,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没想到今天是江百果的休息日,他想到的是,江百果会排除万难。

事实上,他约了江百果周一,更是因为他把周末两天的时间,通通给了唐茹。而沈龙传媒和致鑫集团的交锋,又刻不容缓,他不能再等到周二。

周六那天,池仁带唐茹置备了春夏的新装。无论唐茹试穿什么,池仁口头上都说好,却又常常话里有话。

唐茹阅人无数,看穿了池仁:这个男人,用善解人意作伪装,却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更甚的是,若将他一分为二,或许那个精明的他渐渐有所顿悟,识破了她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她”,却又无法说服那个愚蠢的他,于是,那个愚蠢的他,便要将她改造为他要找的那个“她”。

与此同时,池仁真的会在唐茹试穿的空当,请店员再拿些“活泼”的款式来。

他钻了牛角尖,一定要让唐茹摆脱她的畏首畏尾,草木皆兵,他要她活泼地,张扬地,肆无忌惮地享受大好年华。

而店员有口无心:“先生,您女朋友够活泼的了。”

池仁置若罔闻,认定了是店员有眼无珠。殊不知,殊不知却是那个愚蠢的他,看不穿那个欲迎还拒的冒牌货。

周日那天,池仁带唐茹去了郊外。车程一个半小时,青山绿水,人迹罕至,像是能不畏过去,不惧将来,有了今天便可以称之为永远,长相厮守,别无他求。

唐茹身穿“活泼”的款式,卷了裤脚在小溪间蹦蹦跳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池仁心头一热,假如唐茹能无忧无虑,一直到老,他真的别无他求。假如她要他陪她一直到老,他一定时时刻刻拍马赶到。

直到唐茹脚下一滑,池仁手疾眼快,将手垫在了唐茹的背后。二人狼狈地倒在小溪中,水花四溅,野生的小鱼也四处逃窜。唐茹除了浑身湿透,毫发未损,而池仁除了浑身湿透,擦伤了手背。

他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唐茹一翻身,半扇身子隐隐压在池仁的身上。她打量小憩的他,那仪表堂堂不同于他的侵略性,那是藏也藏不住的。他内敛,连挥金如土都好似无声无息,他挥金如土,却比她打过交道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高瞻远瞩,而在他的高瞻远瞩中,有她的一席之地,他对她的坚定不移,令属于他的一切,一样属于她。

这是唐茹第一次另辟蹊径: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的雇主,也就是池仁的对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会不会到头来,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茹分辨不出池仁是小憩,抑或是假寐,她俯身轻轻啄了他的唇角,便收了兵。

说不动心,是假的。

但若举棋不定,棋差一招,便会全盘皆输,这也是真的。

中西结合的简餐厅,江百果要碰碰运气:“池仁,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这周的大事小事排得满满当当。”池仁斩钉截铁。帮忙?说穿了还不就是利用?而他是来利用她的,没有反被她利用的闲情逸致。

江百果耸了耸肩。果不其然,五成对五成的概率,而她的运气,一向不大好。

眼看池仁的一份肉酱意大利面就要消失殆尽,江百果将自己的盘子向他推了推:“我吃不了。”

池仁这才看到:“你这不是吃不了,是原封不动。”

“我不饿。”

池仁擦了擦嘴:“你这是…在闹脾气吗?”

“闹脾气?为什么?”

池仁放下了餐具。他和她岂止是话不投机,根本就如同在泰国普吉岛的卡塔海滩,鸡同鸭讲。他毫不客气:“不喜欢吗?不喜欢吃就不要跟着我点这个。还是说你喜欢浪费?你生财有道没问题,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在饿肚子…”

“八亿。”江百果说。

池仁飞快地皱了皱眉。

江百果多此一举:“你不是问还有多少人在饿肚子?八亿。”

池仁叹叹气作罢:“再有,不喜欢吃就说不喜欢吃,不要说不饿,不要睁眼说瞎话。再点别的就是了。”

相较于池仁,江百果心平气和:“是,我是不喜欢吃这个,怪我,刚刚点餐的时候匆忙了。还有,我说不饿,不是睁眼说瞎话,是因为我一顿不吃真的死不了,我不用再点别的,是因为没必要浪费你的时间。总之,我说不饿,是出于礼貌。再有,我是有浪费的毛病,不过,从今天改掉就是了。”

说着,江百果将盘子端端正正地摆了回来,拿上了叉子。

第48章,五十九分VS命悬一线的一分

第048章,五十九分vs命悬一线的一分

池仁却不罢休,又抢过了江百果的盘子,捎带着,还有叉子:“算了。”他一口塞入了几乎三分之一盘的肉酱意大利面。

“不过,你这是在闹脾气吗?”江百果反将一军。

“我为什么?”池仁的嘴角沾了肉酱,腮帮子也涨得鼓鼓的。

江百果眉开眼笑:“我怎么知道?”

到底,池仁将两份的“周一特供”吃了个底朝天。而当血液都涌向了消化系统,大脑便庸庸碌碌,二人都无所事事了,他还坐着一动不动,害得身后还在等位的客人频频翻着白眼。

江百果看了看时间,她知道池仁一点钟还要赶赴个会议,反倒替他着了急:“买单?”

池仁这才如梦初醒:“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