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被士兵发现,一定会受到法老的惩罚,被秃鹫咬啮而死,永远不能拥有来世!”她用着古埃及人最恐惧的话语诅咒着他们。

“外国婊子!”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她立刻嘴角裂开,脸也跟着侧了过去,摔碰在地上,额头被砂石划出一个小小口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士兵都在南部打仗,死了你这么一个丫头根本没有人在……”

“意”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艾薇只觉得脸侧一凉,随即只听到噗的一声,自己眼前的沙地上骤然染上了赤红的颜色。她一惊,转回头去,大汉还压在自己身上,而刚才与自己叫嚣的头却滚落到了一边,保持着刚才的神情,仿佛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离开了自己。

剩下的几个人一看,纷纷抽出刀来,指向来人。艾薇被眼前没了头的大汉压着,他不停喷涌出来的血涂满了她洁白的裙子,喷溅到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窒息。她没有办法移动半分,也没有力气推开他。她只能无助地听着混乱的厮杀声、刀剑声渐渐消失。

这场争斗,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无头大汉终于被人从她的身上拎开了。她木然地看着眼前拿着弯刀的陌生人。

微挑的眉头下是微挑的单眼皮,凝黑色的双眸好像溪水里捞出的石子。此人梳着短发,头发呈深灰色,整齐地卷曲在金绿色的发带之上,身穿的白色长衣上面绘制着浅棕的花纹,与略发古铜的肌肤搭配得相得益彰。

这个人长得好漂亮,就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救了自己吗?艾薇看着这人手中染满血的弯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人有些轻蔑地一笑,“哼,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这人的声音有点低,听起来有些中性的感觉,而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听起来却格外有韵味。这人见艾薇脸上还带着泪痕,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便又是一笑,不置可否地弯下腰,拾起地上大汉的衣角用力地擦起了刀。艾薇挣扎地想要站起身,但是刚才用力地挣扎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还没直起腰,就又一下子坐回了地上。

“女子”抬眼看了她一下,一边仔细检查着自己的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劝你快离开这里吧。西岸不安全,若不是碰到我,说不定你早被人吃光抹净尸骨不留。”语毕,“女子”收起了弯刀,却又出言讽刺,“不过你现在这样子,真是堪比妖魔,估计就算别人看到你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艾薇低头看看自己,确实狼狈,白色的裙子几乎被染成了黑红色,满手都是血,估计脸和脖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呕吐出来,但是自到达了冬的家里,一直折腾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于是强烈的吐意就变成了一阵阵莫名的干呕。那个“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快的神情,只是自若地站起来,翻着那些尸体的口袋。“女子”似乎对钱不感兴趣,只是在看到镶有宝石的戒指或者首饰的时候会停一下多看一眼。但最后,“女子”似乎也无趣地放弃了。

“什么都没有嘛。”“女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向艾薇,“你没事的话,我走了啊。”

艾薇终于停止了身体里不住的颤抖,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七零八落的肉块,抬眼看向那女子,“可以借你的刀用下吗?”

“啊?”“女子”愣了一下,但是却也爽快地将刀抽出来递回给了她,“那些人都死啦,他们也没得逞,你不要自寻短见啊,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也懒得再擦……刀……”

话没说完,就见艾薇抓住自己头发的发尾,一刀,金色的长发就整齐地被割断了下来。金色的光芒随着下沉的夕阳,隐入了西岸无尽的地平线里。

她将自己的金发扔在大汉的尸体上,坦然地将刀递回给“女子”,“到了下个村落再染了它。”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一般,“女子”接过刀,看向一脸血污却倔强异常的外国少女,“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真不枉我救了你。”“女子”向半坐在地上的艾薇伸出手,美丽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耀眼,“我叫那萨尔。”

艾薇亦看回“她”,嘴角勾起没有弧度的笑意。时间仿佛回到了起点,而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到达期待的终点。找到冬,回到未来,不管接下来要吃多少苦,受到多少折磨。

她将手伸回去,回握住那萨尔骨节分明的手,“奈菲尔塔利。”

“哦?王后的名字。”那萨尔挑起眉毛,一用力,艾薇就被拽了起来,“你要去哪儿?我日行一善,带你去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南部在打仗,西岸很乱。”

艾薇摇摇头。她熟悉这个国度的每个重要城市,她认识黄金宫殿里的每个主人。埃及这样大,但是却不再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自己,自己也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晃了晃自己金色的短发,乍一看好像未成年的少女,“你要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到时随便路过什么小镇把我留在那里就可以了。”

那萨尔又是一笑,“不如和我一起去代尔麦地那吧。”

“代尔麦地那?”

“法老新建的工匠村,为艾薇公主修建陵墓的,正缺人得厉害。你到那里做几个月工,赚些钱。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是身无分文吧。”“她”的笑里有些嘲讽的意味。艾薇不喜欢“她”讥诮的笑容,但是她却知道那萨尔是在帮自己。而对她而言,只从刚才那一句话里,她已判断出自己回来的时刻果然是接续着艾薇公主的死的。南部的战乱也说明,拉美西斯果然依照着自己的计划继续攻打古实了。心里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而感到释怀,同时却又因为此举证实了冬的说法而令她感到难过。

于那萨尔看来,艾薇莫名的低落似乎是因为“她”的嘲讽。“她”便勉强算是安慰一般地又补充道:“下个村落,你就找个地方染发好了……顺带买一件新衣服,免得你穿成这样吓到别人。”

艾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扬起下颌,迈开步子,带着狼狈不堪的艾薇向北部走去。

艾薇的猜测是十分准确的。她归来的时刻,是在艾薇公主去世后大约十日左右的光景。艾薇公主虽然已经去世,木乃伊的处理也已经开始进行,但是陵墓的地点还未决定,修建也似乎还没有开始。

古埃及人崇敬死亡。

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是短暂的分别,死者与生者依然会保持某种联系,阴阳两界之间有着互通的渠道,即使在死亡之后,死者依然存在于家族之中,受到尊重。而死者更可能通过试炼,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生者的身边。因此肉身要好好保存,当死者归来的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继续在生者的世界舒适地活下去。

这一信仰,即使在平民中也非常盛行,对于王族,下葬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少法老、贵族几乎花费了与其在位期间相当的时间来筹集殉葬品与修建自己的陵墓。其规模、奢华程度以及复杂的设计即使放在三千年后的现代也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而艾薇公主的死,应该算是近年来法老最重视的葬礼。不过十天时间,全西亚上下就飞满了各种消息与传闻,拉美西斯为艾薇公主葬礼划出的人力、物力已经远远超过为他自己与奈菲尔塔利的第一公主之死而筹备的预算数倍。加上艾薇公主的逝世来得出乎意料,又是死后才被加入王室族谱,不管是帝王谷还是祭祀院都未曾有给她准备的资源。

然而拉美西斯却执意以国葬对待,着令建筑院改建自己墓穴附近原本为妃子准备的侧墓,在全国范围内收购昂贵的珠宝、衣饰,并为她在帝王谷兴建工匠村代尔麦地那,数百名工匠暂停手中一切工作,全心制作艾薇公主的殉葬品以及侧墓室里的装饰壁画。

艾薇公主是侧室的女儿,失去地位的法老的妹妹,但是却要以几乎是法老的王后或者是享受极盛荣宠妃子的水准下葬,消息一传出来就在底比斯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力挺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守旧派贵族,据说派人第一时间送上纸莎草书联名表示反对,却被以法老在外远征,并非重要内政决策不受理为由直接退了回来。

而拉美西斯的反常似乎所有人都看到,拨派人手大力寻找失散的秘宝之钥,调派赛特军团与阿蒙军团会合要一举攻下古实,强行从祭祀院分派人手为艾薇公主建墓。以他的性格,这样的事情他通常绝对不会插手处理的,更不要说那样坚持。

“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但是因为紧缺人手,代尔麦地那的工钱给得很高。”那萨尔一边说,一边挑选着有岩石阴影的路线走着。新建的工匠村在今日的帝王谷附近,也是在帝国王城底比斯的对岸。“她”遇到艾薇的地方,是在阿莱方庭往南一点点的位置。再往南走一天就是阿布辛贝勒,往北坐船走个三天,步行大约十日就到底比斯。

艾薇因为脚肿了起来,走得就比较慢,二人这样拖拖拉拉也已经走了十天,但只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为此那萨尔没少出言讽刺。不过“她”还是对她颇多照顾,不仅走路会挑有影子的地方,看她实在不行了就会停下来休息片刻。

二人在路过第一个村镇的时候,那萨尔出钱资助艾薇把自己的头发染黑,又买了两套亚麻短衣给她。艾薇总是说在代尔麦地那赚到钱,就会还给那萨尔。而那萨尔每每听到这个,就会大笑着拒绝她。而艾薇也没有再坚持己见,只是不时给那萨尔讲一些好笑的事情,逗得“她”笑个不停。艾薇偶尔问起埃及的现况局势,那萨尔就会讲给她听。

而这一次,她没有接话。那萨尔有些奇怪,便发着牢骚转过头去。只见艾薇停了步子,有些木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大约数米远的距离。

“喂,奈菲尔塔利。”

她这样一叫,金发的少女好像突然醒来一样,恍惚地看向“她”。“她”不由叹气,大步走回去,拉住她的手臂,“坚持一下,今天就能走到代尔麦地那了。”

“她”拉着艾薇,艾薇却没有动。

“喂,你怎么回事?”那萨尔有些担心地弯下身,想要仔细看看艾薇。她这时却突然开口,清脆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活力,低低的,好像溶进了空气里,“明明是法老自己将那个公主作为诱饵送去古实。公主的死不过是迟早,亦在全部人的意料之中……现在又要修这样一个陵墓,又有什么用。”

“啊?”那萨尔皱眉,“王家的事儿你管他呢?”

这时,艾薇突然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紧接着又弯成了个月牙,对那萨尔笑着说:“是啊,管他呢。”

她突然的微笑,让那萨尔脸一怔。“她”别开头,嘟嘟囔囔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会儿呆呆的,一会儿又露出这么小女孩似的笑容,真让人受不了,不会是发烧了吧。”为了配合,“她”还过来摸了摸艾薇的额头。

那萨尔便是如此,一天到晚没有个正经样子,随时都要拿艾薇开玩笑。就像平时,那萨尔也经常讽刺艾薇不男不女的装扮。

艾薇十分喜欢自己最初来时穿的裙子,她在换上短衣后,花了大力气将自己沾满血的裙子好好地、仔细地清洗,但是因为时间隔得确实有些久了,裙子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粉色印迹。每次那萨尔看到艾薇心疼地看着那裙子的表情,就不由会说:“你现在打扮成这个样子,简直像个毛小子。看你这样一天到晚抱着条裙子长吁短叹,我真是无话可说。”

“她”说得多了,有次艾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反驳了,“那萨尔你自己不也是吗?”

“我?”那萨尔垂头看了看自己十分男性化的白衣,弯刀又摸了摸头上戴着的在亚述一带年轻男子中十分流行的发带,“我怎么啦?”

“长得那么漂亮的女生,却打扮得如此男性化。”艾薇发自真心地叹了口气,“说话也有点不拘小节,脾气也很恶劣。虽然会武功是很好的,但是平日也很粗暴就很糟糕了。不知道在你的国家怎么样,但是我想这样下去,一定吓跑了不少追求者吧?”

那萨尔的脸色铁青。

艾薇见状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会愁嫁不出去就是了。”

那萨尔彻底愤怒了,艾薇认真的评论与安慰让“她”更加觉得受到了侮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女的了!”

艾薇一愣,“你不是女生吗?真的不是吗?”艾薇不由愤怒了。那萨尔有亲吻她脸颊问好的习惯,她这一路不知道被亲了多少次。想到各国人的偏好不同,这又是个女孩子,她也就没太在意。然而更令人担心的却是,她过去几天每天晚上都和他睡在一起!

在南部遇到的那段恐怖的经历在过去的日子成为了梦魇。她在要睡着时,总是带着惧怕,似乎一堕入黑暗就又会看到那恐怖的景象。好多次都是做着噩梦醒过来,然后怕得直发抖。那萨尔看她这个样子便提议拉着她的手睡在“她”的旁边。那之后果然是好了些,噩梦减少了很多,冷的时候,艾薇还会下意识地靠着那萨尔。

但是她却根本没想过这个平胸的女人原来是个男人,不满情绪彻底喷发了出来,“你不是为什么不早说啊!”

“这么明显的事,我还需要说吗?”那萨尔真想抽出刀来,“早知道这样,在南部我就不该理睬你!”

“哪里明显了?”

二人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后来一路上竟然没有再说话。所幸离代尔麦地那只剩下了一日的路程,虽然别扭,二人也总算是顺利抵达了工匠村。

第9章 代尔麦地那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的埃及对于外国人的政策是相对开明的。不仅军队里雇用了大量的古实人,日常干活的民工奴隶里更不乏天南海北各色肌肤的国际人士。二人到了代尔麦地那,负责调派工作的人看他们既不是现在和埃及打得正欢的古实人,又不是法老一直颇有微词的希伯来人,再加上貌似很缺钱的样子,尤其是艾薇,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就允许他们留了下来。那萨尔被分去了陵墓修建部分做体力活,艾薇则分到了后勤部。然而在艾薇说自己是女生的时候,确实一度遭到了质疑,又被那萨尔好好讥讽了一番。

所谓后勤部,就是负责染料的购买、调制,工匠村的工匠、苦力的生活供给等等杂七杂八的活。艾薇的工作,就是每日将烤好的面包和打上来的泉水分装好,和其他一起工作的人送到工地上去。这是非常简单且无聊的工作。但是在没钱这个巨大的压力面前,她也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

虽然埃及不乏奴隶,但是对于像他们这种还没有卖身的自由人来说,待遇还是可以的。

“你在这里做三个月,就可以赚到两德本的银子!”领着艾薇回自己营地的少女兴奋地介绍着,“而且有吃有住,我在这里一年了,就攒下了五德本的银子!还买了这个,你看——”她自豪地指着自己头发上劣质绿松石制成的饰品。

但再劣质,那也是绿松石,她自然是很兴奋的。

五德本的银子,可能连半只小羊也买不起吧。

拉美西斯送她去古实的嫁妆上随便哪块绿松石,都要几十甚至百只羊才能换来。而就算被那些东西环绕,她也并不觉得幸福或者快乐,她只觉得愈发痛苦与绝望。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只是少少的几个德本,就可以让她那么开心。她也希望自己有这么开心。

正想着,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是要送去工地的,怎么混到了后勤部!”

二人一愣,抬头看向眼前穿着明显比其他人好了不少的女孩子。半纱上衣、绿松石颈圈、金质手镯、幽绿妆容,看起来似乎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走过来,对着艾薇身旁的少女呵道:“阿纳绯蒂,你怎么做事的。”

阿纳绯蒂连忙躬身回道,“罗妮塔小姐,这位奈菲尔塔利是女孩子。”

罗妮塔眼睛一挑,像只故作姿态的孔雀般踱着步子走到艾薇面前,讥笑道:“这种打扮,不会是为了逃避苦力假装是女孩子吧。”

艾薇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说话,罗妮塔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包囊,“进去吧,下午就开始干活。”

“我的行李……”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哥哥送给她的那条裙子,洁白的小莲蓬连衣裙,她与现代唯一的联系。

罗妮塔一边打开包,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苦力不能有自己的东西。阿纳绯蒂,带她进去。”

阿纳绯蒂点了点头,正要带艾薇进去,却看见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罗妮塔打开行囊,翻出那条白色的、别致的裙子。阿纳绯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说:“罗妮塔小姐,奈菲尔塔利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请您允许她留下这唯一的物品吧?”

罗妮塔显然是很喜欢艾薇这条与众不同的裙子,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拿着那裙子转身就走。艾薇惊讶于她的跋扈,一时竟然忘了说话,阿纳绯蒂以为她不开心,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往营地里拉,一边轻声地说:“罗妮塔的父亲是管理工匠村的五人之一,直接汇报给建筑院的阿图大人,一般的人都不敢轻易惹了她。你刚来,还是忍忍,说不定等她对那裙子没了兴趣,我们还有机会要回来。”

或许是等她扔掉了后,捡回来吧,艾薇心里暗暗思忖着。但是她依然是对阿纳绯蒂道了谢,她想她是被太多的人宠坏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她应该习惯这些的。她跟着阿纳绯蒂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她以前吃了很多苦,但她总抱着希望在吃那么多苦之后,可以与他在一起。而现在这个希望没有了,她突然觉得一点点的挫折就会让她感到特别痛苦。

以前还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说要给她一切,用满满的幸福把她包裹起来。可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苦,找了这么久,就是找不到。想着想着,就好像要流下泪来。

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或许是这个念头起了负面的效用,第二天在运送染料的时候她不由有些恍惚,端着宝蓝色的染料桶时,迎面撞上了穿着她的裙子招摇过市的罗妮塔,哗的一下自己洁白的裙子彻底报废。她正为自己当季巴黎新款心痛不已的时候,罗妮塔几乎发疯似的向她扑过来,伸手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艾薇那一刻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被抢了反而还要被别人打,心里一恼,一侧身,伸脚绊了罗妮塔一个大马趴。

那一刻,一旁的阿纳绯蒂的脸都白了,罗妮塔的脸则变得通红——上面还点缀着沙子。结果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罗妮塔气急败坏地将艾薇送去了工地上做苦工。

正光着上半身刨陵墓的那萨尔看到艾薇被灰头土脸地赶过来,心里先是惊讶,随即又开始本能地讥讽她,“你是男人的事情,曝光了吧?”

艾薇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吃不了这个苦,过来陪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被旁边的监工狠狠推了一下,“有这时间废话还不快点干活。”她回头冲监工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着那萨尔耸耸肩,拿起了旁边的铁锹。但是还没动手,就被那萨尔把铁锹抢了过去。

“我们这边干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他把铁锹放到一边,“不如把那些女孩子送来的染料送到里面去,他们正缺这些。”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转头就往染料桶那边走。可刚走了一步,又被那萨尔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她的头发和脸包了起来。

“干什么?不舒服。”艾薇别扭地想要把上衣拿下来。

那萨尔大手一按,“别乱动,到时候晒伤了我可不管你。”

“但是你自己也没穿上衣……”

“不一样的,你已经很爷们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嫁不出去了。”

“什么?”

“快去拿染料。”

他气势汹汹,艾薇又一愣,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转身去抱染料桶。后来一想才明白,那萨尔是在帮她的。而即使有了那萨尔的帮衬,自己只是做了搬搬染料这样简单的工作,一天下来,她的手臂几乎酸痛得动不了了。工头一说收工,她几乎连步子都没迈,直接趴在了染料桶旁边。那萨尔在她旁边蹲坐下来,用手捅捅她,“死了?”

“我可真不明白……”她的气息微弱得宛若悬丝,里面还带着一点不满意。

“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生?”那萨尔还在开玩笑,艾薇连和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的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纯属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那萨尔有点感兴趣了。

“当然,把墓修在这个位置,肯定会被挖的。我们今天费这么大力气把它建得漂漂亮亮的,估计拉美西斯一死,这墓就会被掏得一干二净。”

“你在说什么啊?这可是建筑院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地方,在帝王谷的深处,由原本为法老妃子预留的墓穴改建的。”

艾薇继续好像溶化一般趴着,“这么显眼的地方,你当盗墓贼眼瞎啊?”

“那依你看呢?”

艾薇稍微移动了下身体,往阴影处爬了一点,但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面上的姿势没变。她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困倦到以至于那萨尔的声音似乎变了她都没有感觉出来。

“我看?要是法老真不想她的墓被盗,就修到一些华丽的墓的下面。如果塞提这样的墓下面不行的话,就修到王后墓的下面。总之上面的墓越大越复杂越华丽,下面的墓就越不容易被发现。其次就是要把墓修得小一点,最后关键的墓室装饰只找很少的人去做,最好找死刑犯。别那么招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代尔麦地那是为了艾薇公主而专建的工匠村,不知道有多少盗墓的人早就盯准了这个墓。总不能最后把整个村子的人杀了吧?”

就算把所有的人都杀了,帝王谷的墓穴,几乎所有都难免被盗。一般而言,法老也好、贵族也好,总是希望自己的墓能风风光光地独立修建,恨不得入口再配上数百个卫兵。然而图坦卡蒙的墓却满足了上述这两点。它修建得比较早,后来被塞提等大法老华丽陵墓盖了过去,又有比较小的规模,数千年来竟然免遭盗墓者的侵袭。

“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这人的声音太正派了,实在没办法和那萨尔联系到一起去。艾薇愣了一下,终于翻过身来,看向那萨尔前面站着的约莫四十五六的埃及男子。他身体微圆,光头,身穿亚麻长裙,足踏镶金凉鞋,颈间系着华丽的金饰。艾薇还不及去想他的身份,他就已经开口,“我是建筑院的阿图,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又是一怔,那萨尔好像也有点意外的样子。可只过了一秒,他就又挤眉弄眼地示意艾薇赶紧答应。艾薇犹豫了一下,但立刻还是随口就甩出去了个名字,“阿图大人,我叫那萨尔。”

阿图微微颔首,“你的想法很有趣,从明天起,跟在我身边吧。”他又对身后跟着的人点点头,文书官赶紧把艾薇谎报的名字记在纸上,告诉艾薇迟些会有人来跟进一些相应的程序。

在埃及,女人的地位不比赫梯,很多职业她们都无法从事。阿图必然以为她是男人才动了把她带在身边的心思。她没有说自己不是女人,只是报上一个中性化的名字,也不算欺上。她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在阿图身后的那萨尔。看来,因为她用了他名字这么荣耀的事情,他开心得脸色都发青了。

艾薇不得不说,自己运气确实比较好。做了苦力才两天,就阴差阳错地被阿图看上了。阿图是建筑院梅手下的红人,这次特地被法老派来监工陵墓的修建,大家都知道他未来前途无量,梅要是退了死了,估计建筑院就归他管了。这时能被他看上带在身边做事情,基本上自己也是前途无量。搞不好,一个月能赚不止两个德本的银子呢。艾薇心里美滋滋地换上了新的短衣,这次她连头带、护腕都有了。阿图对她之前的观点好像也很惊讶,觉得她很机灵,竟然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在当时陵墓要搞大、搞华丽、搞特殊的年代,是很难得的。于是也问过她很多次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人在建筑院或工匠村工作过。埃及的职位多半是世袭的,金匠的儿子还继续做金匠,文书官的孩子会继续做文书官。阿图因此以为艾薇必然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所以才会有了这样创造性的见解。

当得知她就是突发奇想,在埃及没有亲人后。他更是决定要把艾薇带在身边当个小学徒,本着爱才心切的态度,好好培养培养。

艾薇对建筑没什么兴趣。但是她也知道,拉美西斯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建筑,建筑院应该是他最器重的几个部门之一,而梅又是极受他喜爱的部属,跟着梅的直系阿图混肯定错不了。而她被安排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每天听他们聊修建陵墓的事情,然后偶尔她按照自己读过的关于古埃及的书插嘴给几句建议,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当她拿到当月十德本银子薪水的时候,更加笃定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她不忙的时候,偶尔会去找阿纳绯蒂聊天,给她讲她的这些奇遇,听得她嘴都合不拢。阿纳绯蒂也轻声地嘱咐艾薇很多次,千万不要让罗妮塔她们知道。建筑院是不能有女人的,知道了会很麻烦。在阿纳绯蒂的强烈要求下,艾薇就只好减少去见她的时间,只是还是会偷偷地送给她食物或者织物。

而阿图这边的工作实在是很轻松,她有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做。本着借用那萨尔名字过意不去的想法,她就时常带着自己的面包或泉水跑到工地上,借故把他拉到一边,分给他一半。那萨尔每次见她都是把她的东西吃得一点不剩,然后回头又对她出口讽刺。

她却也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笑眯眯的,到后来,他也懒得讽刺她了。他们断断续续也聊了不少话题,关于西亚的,关于埃及的,关于拉美西斯的。

于是有一天,她就问:“那萨尔,你为什么来工地?”

“赚钱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