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起身送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琴姐停下脚步看她:“花锦,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大概就是……吃喝不愁?”花锦歪了歪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挺好。”琴姐连连点头,“一辈子吃喝不愁,挺好。”

送走琴姐后,花锦把桌上的水杯跟没吃完的水果都收了起来,她没有骗琴姐,她人生的目标就是吃喝不愁,如果能让蜀绣这门技艺让更多的人喜欢,那就更好了。

被琴姐这么一打扰,花锦是半点睡意也无,她想起微博上的那些评论,拿起手机继续看,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之前绣的龙凤被让一位知名博主放到微博上了。

顺着网友们的评论,她找到了那篇微博。把整篇文章看完,花锦心里酸涩难言,她知道这就是感动。婚姻有如琴姐与她前夫那样的,也有相濡以沫如这对夫妻者。

她的微博私信中,挤满了网友们给她的信息,有问她绣这种被子要多少钱的,有问她买刺绣包的,还有问她要照片的,还有找她打广告或是捣乱的。无理取闹的人她懒得理会,龙凤被的订单,她暂时也不能接,现在工作室只有她跟谭圆两个人,订单接太多她们忙不过来,也就无法保证质量了。之前赶制那条龙凤被,已经耗去了她太多精力,她怕自己再这么熬夜下去会早衰。

但有位网友的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位叫“冬天不太冷”的网友,连续给她发了十多条的私信。私信里说,他的奶奶年近八十,出生于蜀省。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国家动荡飘零之时,去前线做了一名战地护士,后来她的妈妈在战争中牺牲了,爸爸也在战火中失去了生命,她被当地好心人收养了。

这些年来,老人常常念叨母亲临行前给她绣了一块小方帕,上面有憨态可掬的熊猫,还有某年某月赠小女的字样。可是后来随着战乱几经搬迁,手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失了。

这些年老人对母亲绣的手帕念念不忘,家里的后辈为了让她高兴,买了很多与熊猫有关的绣品回来,老人嘴上说着高兴与喜欢,但仍旧时不时讲起小时候的事,还有她妈妈送她的那块熊猫绣方帕。

冬天不太冷跟奶奶感情很好,所以当他发现花锦微博里,有关于熊猫绣的照片后,就想请她帮着绣几块手帕,不绣别的,就绣熊猫。而且为了体现出他的诚意,在花锦还没看到私信的时候,就已经连发了三个红包过来。

现代社会,只要肯花钱,想买到某件东西并不难,与熊猫有关的绣品不是什么珍稀物件,想买就更是容易。也许这位老奶奶不是对绣品不满意,而是在对那条充满着母亲爱意的绣帕念念不忘。

在那个风雨飘零的年代,敢于站出来走到最前线的人,一定是伟大并且充满爱的。

花锦敬仰这种了不起的人,所以控制住了自己那颗小贪钱的心脏,没有点开这位网友发来的红包,而是选择直接回复对方。

繁花:我可以尝试,但并不能保证您的奶奶会喜欢我的绣品。

她回复了没有两分钟,对方就激动地发了消息过来。她暗自猜测,对方可能一直守在手机前,等着她的回复。

冬天不太冷:没关系,您愿意尝试我已经很高兴了!谢谢你!

冬天不太冷:您是蜀绣师,对蜀绣风格可能也就最了解。我也知道没有照片,没有任何细节上的描述,就让您来做这个是一件为难人的事情,但请您放心,不管奶奶喜不喜欢,我都会高价买下。

繁花:手帕上的绣片比较小,所以价格上也会有所优惠。

冬天不太冷:绣品有价,艺术无价,您尽管放手去做。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多尝试集中不同的风格,我全都高价定制。

花锦觉得,这种买家的言行就是冤大头的现实写照,如果遇上一个黑心商,那简直就是送上门让人宰钱。得知对方跟她在同一个城市后,花锦叹了口气,把自家店的地址跟联系方式告诉了对方。

然后对方又发了一个红包过来。

花锦:……

她觉得自己那颗贪财的心脏,似乎在蠢蠢欲动。

第9章 八年

见花锦没有收红包,对面的人反而不乐意了。

冬天不太冷:老师,您尽管收,这只是我一片心意。

花锦还能怎么办呢,当然只能满足对方的心愿,她就喜欢顾客们这种有钱就绝不抠门的行事风格。跟着高姨学刺绣这些年,她什么样的顾客都遇到过,甚至有人因为收价高破口大骂,说不就是几块破布几根线做成的东西,还要价这么高,真是想钱想疯了之类。

愿意给钱不代表对她这份职业有多尊重,但一毛钱不想花,还骂她骗钱的,肯定是没有任何尊重之意的。

随着时代的变迁,刺绣的针法可能变化不大,但是审美风格却会产生改变。高姨说过,蜀绣这么多年的历史,一直随着百姓的喜好改变着,曾经流行的图样现在不一定讨人喜欢,现在受众最多的图样,在几十年前可能不登大雅之堂。

花锦学的针法大都是经过世代改良的,七八十年前的阵法与绣图风格,她还真不够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准备去高姨家,下楼就碰到买菜回来的陈老太。

“小花。”陈老太看到花锦,伸手朝她招手。

花锦看着老太太满脸写着“我这里有八卦,你必须来听”的表情,暗暗叹了口气,走到了陈老太面前。

“昨天……你隔壁那个跟你说媒了?”陈老太神神秘秘道,“你可别听她胡说,她娘家那堆亲戚,能有什么出息的,要真够出息,还能让她住这儿?要不我给你说个我那边的,家里不仅有好几套房子,人也老实,可不比她介绍的男孩子靠谱?”

花锦:“……”

她只知道陈老太跟琴姐关系不和,没想到在这方面,都要暗自竞争一把。

“陈奶奶,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再待下去,老太太能跟她聊一个小时。

“哎……”陈老太没想到花锦这么急,见她走得太快,垫着脚看她背影,“膝盖不好,还跑这么快……”

花锦来到教她刺绣的高姨家时,高淑兰正在给阳台上的花浇水,谭叔戴着眼镜在看书。见她来了,二老都很高兴,招呼着她坐下。

二老只有谭圆一个女儿,花锦常年跟他们相处,也相当于半个女儿了。

“下次你过来要是再买东西,我就不让你进门了。”高淑兰一边数落花锦乱花钱,一边把瓜果点心往花锦面前放,“我听圆圆说,你前段时间耗费了大量心血赶制出了一床龙凤被?”

“嗯。”花锦小弧度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她。高姨一直强调,真正的刺绣艺术是精益求精,她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赶制出龙凤被,实在称不上求精。

“事情经过我都知道了,在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高淑兰并没有怪她,反而十分欣慰,“艺术与生活并不冲突,你能在这件事上把握一个准确的度,我很高兴。”

花锦抬头,果见高淑兰微笑看着她。她无奈笑道,“当时那个情况,除了连夜赶制以外,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

高淑兰一直很遗憾,没能早点遇到花锦这个好徒弟,她相信花锦在刺绣方面的天分,会远远超过她。这些年她们两人虽是师徒,但她却不喜欢花锦毕恭毕敬叫她老师。她与花锦既是师徒,也是亲人与朋友,她在刺绣上面的理念与坚持,她的丈夫了解得不够透彻,她的女儿天分也不够,唯有花锦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理念,并且比她更能适应当下这个环境。

“善良又不迂腐,这是美德。”说到这,高淑兰就瞥了眼自己的老伴。谭庆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起身到厨房做饭。

小花过来了,老婆子做的那些东西,能拿得出手?

花锦与高淑兰聊了一些琐碎小事,然后就提到了七十年前的熊猫绣风格。

“熊猫绣是我们蜀绣的代表之一,虽然这些年有所改变,但是针法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高淑兰起身到书房里翻出一本相册,“这里面有历年来精品蜀绣照片,最早作品诞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只可惜当年的照片是黑白色,无法凸显我们蜀绣的特色。”

花锦接过老旧却擦得很干净的相册,轻轻翻看了一遍,在里面找到了两张熊猫绣,风格与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确实有所差别。

照片上的熊猫圆润中依稀看得出几分威猛,而现在部分熊猫绣为了迎合当下的喜好,绣图中的熊猫更憨态可掬,是“明明可以靠实力,却偏偏靠卖萌活着”的典型。

可是当年为国牺牲的护士,绣制的手帕不是自己用,而是为了给只有几岁大的女儿,她在绣熊猫的时候,会不会把熊猫绣得更符合小孩子的审美?

花锦拿不定主意,又联系了“冬天不太冷”一次,问清他奶奶祖籍后,开始查当地的风土人情资料。

不同的县市都有不同的风俗习惯,更别说蜀城那么大的地方,在爱好与忌讳上,也有不同。

查了几天资料,花锦也无法准确的下针,后来还是高淑兰看不下去,又把她叫回家,劝她道:“一味地看资料是没有用的,不如你去当地走一走,去请教当地的老人,也许收获会更大。”

见花锦没有说话,高淑兰把一个地址交给花锦:“这位绣师最擅长熊猫绣,我与她当年有过几分交情。她祖籍刚好就是这个城市,你如果想去当地了解情况,可以去拜访她。”

接过地址,花锦咬了咬唇:“高姨,我……”

十七岁逃离那个乡村后,她已经近八年没有去过蜀城,尽管她心里清楚,她的老家只是蜀城的一个偏远小山村,但是只要听到熟悉的乡音,她就能回想起当年的灰暗记忆。

“小锦。”高淑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人要向前看,你未来会成为最优秀的蜀绣师之一,只有攻破瓶颈,才能有进步。我想你自己也清楚,近一年来,你的绣技已经停滞不前了。”

写着地址的纸张被花锦捏了一团,她深吸几口气,抬头对上高淑兰充满鼓励的温柔双眼:“高姨,我明白了。”

“不过也不要勉强自己。”高淑兰笑,“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开心最重要。”

花锦勉强笑了笑:“您说得对。”

人活开心最重要,只有突破瓶颈,才能有进步。

几天后,一直都关注着花锦微博的冬天不太冷发现,这位名为“繁花”的博主终于更新微博了,这次她发上来的照片不是绣品,而是巍峨的青山,还有漂亮的蜀城国际机场。

繁花:八年后,归来的我仍旧是美少女。

蜀城国际机场位于省会城市芙蓉市,花锦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门口,瞬间被鲜活的人气给包围了。

排队上出租车后,出租车司机是个很耿直的人,告诉她不要去华而不实的店里吃东西,不仅贵味道还一般,他们本地人都不去的。

听着熟悉的蜀音,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花锦忆起小时候曾经幻想过芙蓉市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真正的芙蓉市,比她想象中要繁华很多。

“妹儿是来旅游的?”司机大叔见花锦对芙蓉市的风景感兴趣,给她介绍了几个地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外面,酒店要选好点的,安全嘛。”

花锦笑着道谢。

司机把她送到酒店门口,帮她把行李箱提上大门台阶,乐呵呵走了。应该说,这位大叔从头到尾笑容都没散过。

走进酒店大门,花锦把身份证递给前台。

“你是……花锦?”一个同样正在办住房手续的年轻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是花锦吗?”

花锦神情平静地扭头看着他:“不好意思,你认错了。”

“对不起。”年轻男人神情有些尴尬,“你跟我高中同学有些像,所以……”

“没关系。”花锦从前台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房卡,笑了笑,“我大众脸,被认错也正常。”

年轻男人失笑,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说自己是大众脸,实在没有什么说服性。可是想到当年班上那个成绩格外优异,却莫名其妙没有参加高考的女生,他心里有些发闷。

在他们那种小地方,高考是很多女孩子唯一的出路。他的那位同学成绩那么好,连老师都说,她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可是高考那天,她却没有来参加。后来有传言说,花锦的家里人不想她念大学,所以不让她来参加考试。后来还有传言说花锦要嫁人了,嫁的人家里还很有钱。

传言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再看已经拖着行李箱往电梯那边走的年轻女人,年轻男人暗自摇头。

花锦长得比较黑瘦,没有这位女士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花锦:我是大众脸,大众脸,见笑了。

第10章 老人家?

走进电梯,两人刷卡以后,按下的竟然是同一楼层。

“真巧。”年轻男人似乎不擅长主动跟女人搭讪,耳尖脖子都在发红,“我叫周栋,虽不是芙蓉市人,但却是蜀省本地人,或许比你们外省人更了解芙蓉市一些,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来问我,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他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花锦面前。

花锦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男人,伸手接过名片,似笑非笑道:“周先生,你这种搭讪方式太老套了。”

“不不不。”周栋的脸被花锦调侃得面颊红似晚霞,“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就是……”他手足无措,低着头解释,“你跟我高中时喜……”

“我打扰到二位的兴致了?”电梯门恰在此时打开,电梯门外,裴宴双手环胸,微斜着眼看两人,“电梯是公用工具,二位如果想互述衷肠,可以出来后再慢慢聊。”

“多谢裴先生提醒。”花锦把周栋的名片收进手提包里,站在她身边的周栋红着脸伸手去帮她提行李箱,被花锦拦住了。

“周先生,你再这么殷勤下去,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花锦对周栋挑眉一笑,红唇轻扬。

周栋被这个笑惊得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就落荒而逃。

被周栋的反应逗得忍不住发笑,花锦不紧不慢走出电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裴先生,请。”

裴宴没有进去,而是眯着眼看她:“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花锦笑眯眯地干咳一声,“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好运,随随便便路过就能听到别人骂裴先生,还骂得那么激烈,那么的有气魄。”

虽然那人骂完以后,转头看到裴宴就怂了,但至少他在骂人那一刻,充满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看来你见识还不够多,在背后偷偷骂我的人多了去,那天骂我的那个人如果想排队领号,大概要排在两百开外去。”裴宴抬起手腕,理了一下袖口,那双漂亮的眼睛流光溢彩,简直就是行走的男狐狸精。

花锦沉默片刻:“骂你的人多,很值得骄傲吗?”

“被人骂不值得骄傲,但是很多人明明想骂我,却还要当着我的面夸我好,这就值得骄傲。”裴宴抬了抬手腕,微抬下巴道,“往旁边让一让,你挡着我照镜子了。”

看了眼光可鉴人的电梯门,花锦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小化妆镜:“高清镜子,免费赠送给你,不用感谢我。”

裴宴嫌弃地把镜子扔回花锦怀里,正准备嘲讽花锦两句,手机就响了。

“什么事?”裴宴看了花锦一眼,按开电梯门走了进去,“绣师?”

“电梯里信号不好,晚上再说。”

看着电梯门已经被关上,花锦有些遗憾地叹口气,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不多看两眼,总觉得有些吃亏。尤其是那略带骄傲的小眼神,简直就是人间极品。

回到房间,花锦打开微博就发现那位订制熊猫绣的网友又给她发红包了,原来这位网友发现她来了蜀省,猜到她是为了查有关上个世纪熊猫绣风格而来,所以又给她发了几个大红包。

她连张收据都没有给,这位网友就不停的转钱给她,真是视金钱如粪土。

不过……她喜欢。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洗漱好后,花锦乘坐汽车赶往了那位擅长熊猫绣大师的家。

八年的时间,整个蜀省的变化很大,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水泥公路柏油马路更是通往了大大小小的村庄。高姨说,这位熊猫绣大师呼吸道不好,回了老家修养,花锦以为自己要跋山涉水才能找到大师的家,哪知道到了县城里,只需要花两块钱的乡村公交车费,就能去熊猫绣大师所在的村子。

公交车上大多是赶完集回家的农民,这些人大多互相认识,凑在一块儿说着自家养的家畜家禽,还有老人在炫耀儿女给自己买的新家电,热闹至极。

有大妈家花锦长得细皮嫩肉,打扮得时尚靓丽,以为她是哪家在外面出息了的女儿回乡探亲,还主动问了起来。

“不,我是来找宋莲女士的,我家长辈与她是故友,所以来探望一下她。”花锦用蜀省话回答了这位大姐,多年都不曾跟人说过蜀省语言,似乎连腔调都缺了那么点蜀地的味道。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我们本地人。”大姐想了想,问车里另一位大叔,“哎,这个女娃找的宋莲,是不是你们宋家湾的?”

“宋莲啊?”大叔回想了一下,“她要找的是不是以前在芙蓉绣品厂上过班的宋莲哦?”

“对对对,就是她。”花锦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宋绣师的消息,喜道,“大叔,您是跟宋绣师住在一个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