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身体微微僵住。

徐文耀笑了,柔声问:“你是不是因为怕这个,所以才一直不愿真正接受我?”

王铮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天阳那件事对吧?最开始他追你,不是不认真,后来一块过日子,也未必没有真心,可人心说变就变,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你怕我也这样对不?”

王铮把头更深得埋进他怀里。

徐文耀知道自己说对了,他摸摸王铮的头发,笑着说:“你对我没信心,那么你问自己好了,如果再来一次,我说真的,如果说,我有一天就李天阳一样移情别恋,你扛得住吗?”

王铮猛然抬起头,恶狠狠说:“你会这样?”

“如果我真的会呢?”

王铮眼睛亮如晨星,他冷笑着说:“如果真这样啊,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多把你的东西打包扔楼下垃圾箱,换锁,从此再不见你,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当然了,我们要是有共同财产,那不好意思,都得归我。”

徐文耀笑了,凑过去不顾他的愤怒,热切地亲了起来。

“我喜欢你这样,”徐文耀亲完了,摸着他的脸颊,柔声说:“你看,你完全掌握着自己的生活,我怎么样,不会改变那些东西,不会改变王铮这个人,对不对?”

“那当然。”

“那就行了,你没什么好怕的。小铮,那些风险,其实对我来说存在得更厉害。”徐文耀耐心地说,“你比我年轻,学问又好,长得又这么招人,身边还有个旧情绵绵的老情人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比我更有钱更有权的人看上你,我还比你怕。因为我比你更在乎,所以我怕的比你多。”

“但我不能没有你,我的信心就在于我明白这一点,我不能没有你。”他重复了一遍,叹息说,“我他妈毁了你,都不能没有你。”

王铮轻轻笑了,抱住他:“我知道了,还说自己不啰嗦,一句话都要重复三遍。”

“坏东西。起来喝了牛奶再睡,都凉了吧。”

“不喝,我烦那股腥味。”

“医生说要给你喝这个有益于睡眠和脏器保养,还有能强健骨头……”

“睡了徐妈。”王铮不由分说关了灯,缩到他怀里乖乖躺好。

徐文耀苦笑了一下,抱着人拍了拍,过了一会,自己觉得也有些困意上来,迷迷糊糊闭上眼。

这时突然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摸到手机,飞快下了床,怒气十足地问:“鹏子你他妈不在医院照看小谢给我打什么电话?啊?你不知道现在十二点了?小铮刚刚睡下。”

那边的季云鹏畏缩着说:“哥们,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忘了你现在跟王老师住一块吗,对不住对不住,要不我挂了?”

“放屁,你都把我吵起来了,有什么事赶紧的。小谢又怎么啦?”

“没,医生给打了针,现在睡着了,就是精神不太好,也难怪,谁经历这么大事都得有个缓冲期不是。”

“嗯,上回让你找的心理医生找了没?”

“人医院就有,过两天就上疗程了。就是费用有点高,小谢不让,说他没事。”

“甭理他,这个钱咱们给他垫着,救人救到底。”

“得令,有你这句,我心就踏实了。”

“就这些?没其他事吧?没我挂了。”

“对了,还有个事挺有意思,刚刚小谢睡了,我就出去医院边上的大排档吃了个夜宵,结果让我瞅见一人,特眼熟,我就琢磨着到底是谁,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

“谁啊?”

“说起来都好多年前的事了,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毕业那会咱们玩得特疯的时候?天天下酒吧喝酒打架泡马子,那时候吧台那有个调酒师,跟你还好过一阵,后来就不知哪去了,你还有没印象?”

徐文耀心里一紧,问:“你见到他了?”

“应该不是,我记得他跟咱们岁数差别不大,我今晚瞧见那个,看起来可跟个老头似的,不过长得真像,哈哈,没准是他家什么亲戚。”

第49章

一大早起来,徐文耀煮的豆浆又煮沸掉一多半。溢出来的豆浆又浇灭了炉火,幸亏王铮闻到味道跑进去关了煤气,不然不定会出什么事故来。

他拿抹布擦干净煤气炉,又将蒸着的包子馒头端出来,再一倒,原本够两个人喝的豆浆现如今只余下一小杯,王铮叹了口气,只好开冰箱倒了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

等他把东西摆好了,喊了声徐文耀吃早饭,半天不见他答应,一抬头,却看到阳台上徐文耀站着抽烟的背影,仿佛在沉思,也许还有种与他这个人不协调的落寞,高大的男人就这么背对他站立,手肘撑住阳台上,左腿交叉在右脚背上,眯着眼,看着远处的虚空那般,心事重重地弹弹烟灰,然后又吸了一口。

他给王铮此刻的感觉很遥远,遥远到他瞬间会疑惑,这个男人是谁,他跟那个每天温柔体贴围着自己转的霸道同居人是不是同一个。

徐文耀在亲近的人面前常常会莫名其妙地陷入恍惚,这点王铮早已知道。只是在他确定要跟自己在一起之后,这种恍惚的次数便逐步减少,几乎到了绝迹的地步。但最近几天以来,他又开始出现恍惚的症状,有时候正做着什么事,他会突然停下,眼神幽深,意识完全游移开去。仿佛在王铮看不见的地方,徐文耀其实在经历一个个泥沼,必须奋力将人拽过来,不然这些泥沼就会以强大的吸力将徐文耀吞咽下去。

王铮心里发闷,他说不好这种感觉,就像你熟知的某物忽然间转了个身,让你瞥见全然陌生的一面。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徐文耀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一些纲领式的信息外,他不知道这个叫徐文耀的男人经历过些什么样的事情,哪部分的生活在他身上凿下痕迹。他不像李天阳,李天阳好面子,为人喜好行为仗义豪爽,无论做什么事,李天阳都不骗自己,他坦荡,那些坦荡可能就来源于自私,但他不会分裂,他是一个从来都对得住自己的人。

可徐文耀不一样,徐文耀就像一处九曲十八弯的水泽,除非你能搭乘直升飞机在其上空巡视,否则你看到的永远是绕晕了头的水道。这里面哪一片水光山色单独挑出来都怡人优美,可若是撑船深入,却肯定要月迷津渡,桃源无返。

这样一个人,王铮知道单凭自己在校园里进出的心是不可能弄明白的,而且他也不想弄明白,这辈子他倒是理解了李天阳,可谁来理解他?因为理解了,所以宽容了,可那些苦楚孤寂却也是夯实如土墙层层叠叠将他围了起来。王铮承认,他早早歇了理解徐文耀的心思,他们在一块住,像情侣那样相亲相爱,像伙伴那样互相交流和扶持,这些都不作伪,但人的相处就到此为止吧,再深一步,所谓灵魂上的交汇,抬眼低眉的默契,这些念想就如怪物一样,没盼到手,可能先葬送已有的温馨,人生就是要不追求它们才能过安稳日子,这是王铮从以往的伤害中得出的经验。

好吧,他觉得,自己是怕了,承认这点没什么难堪的,他也想坐享其成,徐文耀既然连“非你不可”这种话都说了,那么他没什么好拒绝。徐文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照着他心目中可以接受的蓝本一笔一划描出来的对象,他强势浪漫却又温柔缠绵,王铮有时候看着他替自己做决定,就会自嘲地想,原来自己在本质上还是怯弱,还是不能抵挡比他霸气的人的主宰。先是他的母亲,然后是李天阳,现在轮到徐文耀,也许还包括部分的于萱。

王铮既然打定主意不介入徐文耀的个人隐私,便不会在这种时候冒然上去打扰他,自己乖乖拿了本书坐下看,多了一会,徐文耀才算抽完烟,回来看餐桌上摆了一桌子早餐,不觉讪笑说:“那什么,早餐已经好了啊。”

“嗯,”王铮继续看书,心里觉得闷得慌,可口气很淡,说,“豆浆沸出锅,浪费了大半,只剩一杯了,你喝吧。”

徐文耀内疚起来,坐他旁边说:“对不起啊,我下回会注意的。”

“没事,快吃吧。”

徐文耀沉默地啃着包子就豆浆,吃了两个,发现王铮还在看书,他面前的东西一动不动,便放下杯子,说:“小铮你也吃,不要空腹看书。”

“我呆会就吃。”

“别这样,不就一杯豆浆吗,我下回注意还不成?别生闷气了好不好?乖,来吃东西。”

王铮啪的一声合上书,定定看他:“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干嘛一定要解释成我在生闷气?”

“你要不是何必不理我?”

“我不理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似乎需要点时间从你的思绪里走出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最近走神的次数有点多了,”王铮无奈地说,“我本来不想说,但我觉得,在煮东西的同时离开厨房去阳台上抽烟发呆,这有点危险,因为炉火被浇灭而不及时关煤气,我们整个屋子的安全就成问题。徐哥,你遇到什么不好跟我说的事我不多嘴问,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倒打一耙,一定要把我塑造成爱生气无理取闹的人?”

徐文耀脸上绷紧了,他嘴唇紧抿,想也不想道:“怪不得你能当老师,你真是很喜欢给人上课。”

王铮脸色一下变了,站起来也不理会他,径直回房间关了房门。

徐文耀懊悔不已,端着牛奶敲了房门又是道歉又是哄骗,王铮开了门接了牛奶喝,脸上再无表情,徐文耀本想喝完了帮他拿走杯子,王铮却不理会他,自己拿了送去厨房清洗。

这一天是王铮复诊的日子,徐文耀今天公司有个重要的会没法陪他,早已安排了助理来送他去医院。现在这个情况他不想走,但没法推了工作,只得忐忑地离开家去公司。开会期间他也心神不宁,越想越觉得早上那句话实在欠抽,怎么就不加考虑直接扔到小铮身上?好容易结束了会议,打电话给王铮,居然是关机,徐文耀心里咯噔一下着急了,忙给助理打了电话,问清楚他确实跟王铮在一起,俩人还在医院,徐文耀这才松了口气,试探着说:“你让王老师接下电话。”

不一会,传来王铮温和的声音:“什么事?”

“没,就是那什么,你为什么不开机?”

“,忘了充电,你知道怎么找我的。”王铮淡淡地说。

徐文耀深吸一口气,柔声说:“小铮,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王铮轻松地说,“我忘了。”

徐文耀笑了,飞快地说:“我去接你。”

“公司没事了?”

“会开完了,跟客户洽谈什么的有专门的部门负责,要什么都得我亲力亲为,那我不累死了?”徐文耀亲热地说,“一起吃中饭吧,好吗?”

“如果你保证不走神,我会考虑看看。”

“不会了,”徐文耀想了想,低声解释道,“最近确实情绪有点低落,具体原因我没法说,说不清,但我真的想说对不起,怎么着,我不该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你。”

王铮沉默了一会,温言说:“没事,谁都有不高兴的时候。”

徐文耀有他这句话,心里顿时有了底一样,高兴地挂了电话,飞速处理了手头上的事情,抓了车钥匙开车往医院方向出发。开到临近医院的时候,徐文耀瞥见路边有家店卖古香古色的木雕,他想着家还有面墙是空的,这种东西王铮大概会喜欢,停了车下去买了两块,他本人并不欣赏这种工艺品兴致的东西,但王铮爱在家里的角落里堆放些中国古典元素,他也乐意让王铮维持这种细致的爱好。徐文耀付完钱后走出来正要上车,却听见有人在身后怯生生地喊:“文耀,你,请问,那个,你是徐文耀吗?”

徐文耀转过身,这时候太阳很大,颇有初夏的劲道,马路上车流穿梭,路边的树荫罩下来,人站在下面,脸色显得有点暗。徐文耀眯了眯眼睛,他在这瞬间听见一种奇怪的噗通声,就像打鼓一样分明,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跳声,有种奇异的慌乱夹杂着松懈,这些天绷紧的神经骤然间像要松垮下来。他自从接了季云鹏的电话后,想过很多次如果真是那个人,重逢后该说什么,那句“对不起”应该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说出来,但事到临头,他忽然就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说了,说出来都像矫情,隔了十来年,时间安静地冲刷掉青春上面那层残忍和执拗,三十出头的人生,忽然让他开始觉得不堪回首,尤其是,对着的那个人,明显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花白头发,微驼的背,遍布生活压迫痕迹的脸。

还有那双眼睛,曾经因为与少年时代爱上的人相似而备受他的喜爱,现在也不复清澈,蒙上一层灰黄,里面有唯唯诺诺的畏惧、想靠近又不敢的试探、自惭形秽的痛苦。

这个人的名字,徐文耀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发现自己记得这个男人的很多事,曾经他纤长的手指如何像杂耍一样抛起调酒瓶,他漂亮的丹凤眼如何微眯着往鸡尾酒上加一颗点缀的樱桃,还有他在床上被折腾不过求饶时闪着泪光的媚态,徐文耀发现自己记得的远比想象中的要多,可是他却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叫什么来着?姓什么?仿佛有个英文名,那时候圈里的人都叫他的英文名,很少有人叫过他的中文名,但是徐文耀记得,在某次疯狂的做爱后,他有温柔地笑着,告诉自己他叫什么。

可是这些,他现在却想不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那个人仿佛遭受重创一样退了一步,嘴唇抖了抖,憋出一个可怜的微笑,“呵呵,也难怪,我们都有十年以上没见过,我,我又老了这么多,你忘记我这个人也是应该的。”

“不。”徐文耀摇摇头,他一手拎着刚买的木雕,上前了一步,冷静地说:“我记得你,可我忘了你的名字。”

那男人脸上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隔了好一会,才说:“我,我是Jacket,以前大家都叫我J。”

“中文名。”

“中文名,中文名很土的……”

徐文耀微微仰起头,太阳射进他的眼睛,他觉得这一刻,有种久违的枷锁加身的窒息,然后他叹了口气,说:“请告诉我。”

男人似乎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眼中似乎蒙上一层水光,然后,他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张贵生,我,我叫张贵生。”

第50章

看着坐在对面的张贵生,徐文耀觉得时间真是不可思议到极点。

分明记得跟这个人曾经如何耳鬓厮磨,当时他引领着自己的手触碰他的身体,十八岁的少年在这个男人身上第一次学习了如何恰当纾缓自己的欲望,如何让它高涨,如何在激荡缠绵的节奏中成为一个男人。当时没有想过这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只是想简单而残忍地索取,索取的欲望高踞不下,少年于是不听不看不想,只懂得忠实地听从身体的需求,听从内心空乏而不知所措的荒芜,荒芜又变成压迫感,让他就如拧干毛巾一样要在这个男人身上榨取精力,只有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奇特的安宁。

这些,在多年以后被重新发掘和思考,徐文耀明白了曾经的自己有多天真和残酷。

那时候青春记事簿中充斥酒精、性和暴力,狂妄又直接,一言不合可以大打出手,看对眼了可以直接把人压到身下。年长的情人在那个阶段扮演一个特殊的存在,像规训的导师,又像宠溺的长者,在暴躁不安的许多日子,给了他温情而细水长流那样的看顾。

可惜这种积淀了生活经验的温柔不是当时的少年所能懂的,男人沉默而忧伤的姿态也不是那时候的徐文耀所需要的,更何况,那时候的徐文耀跟所有十八岁少年不同,他的灵魂背负着初恋所造成的原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必须用极端的方式,才能稍微和缓。

一切都不对,时间、地点全部错位,不管是选择了年长的情人还是选择了任性放纵的生活方式,那个远去的十八岁少年,以一种祭奠的姿态,在谋杀自己的青春。

但已经成年的徐文耀感觉很微妙,仿佛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切都像虚构,分明有些细节栩栩如生,闭上眼下一刻几乎可以分毫不差在记忆中被复制,但整件事却令人怀疑其真实性,难道真的曾经发生过?真的曾经跟坐在对面这个老男人像野兽交媾一样乱来过?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普通男人的手,不间断的锻炼令它看起来孔武有力,但却没有重体力劳动的痕迹。指甲修剪得简洁干净,伸出去,相信掌心也能保持干燥温暖,容易获得与它触摸的人的好感。但他在想这双手经历过的事情,在那个十八岁的夏天,它曾经操起水管跟一群小混混在窄巷里群殴;曾经在男人的教导下,笨手笨脚学过调制一种特殊的混合酒;它也曾经撕开过对面这个男人的衣服,在往他身体内部抽送的过程掐青他的腰肢。

徐文耀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遭到往事的袭击了。昔日单恋过的老师,监狱里疯狂的笑声,火葬场裹尸布下干涸如禽类的手,还有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重温过的,老师攥紧他手腕时的触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王铮清浅的笑容,他肉体散发的温度和好闻的味道,对占据他的渴望比其他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尤其是,当以往的丑陋岁月突如其来具体化,变成一个老男人坐在他对面默默地,近似卑贱地责难他的时候,徐文耀觉得眩晕而慌乱,他想立即抽身离开,跑到王铮那,找到他,把他紧紧抱住不放。

可是,十八岁的少年可能可以抛下一切想走就走,三十几岁的男人却必须压着心头的翻腾强迫自己面对自己的过往,不管那有多愚蠢和自私。徐文耀觉得必须打破沉默,从以前开始,张贵生就不是多话的人,他如果不主动讲话,恐怕两个人会一直坐着不声不响。

“你还没吃中饭吧?来一客商务套餐?”徐文耀翻着手里的菜单说。

“不,我,喝水就行了……”

徐文耀抬起头,张贵生仿佛受到惊吓一样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真的不麻烦……”

“不麻烦。”徐文耀打断他,招来侍应生,简要地吩咐:“要一个商务套餐,一杯咖啡。”

时值中午,这家路边的西餐厅客流量还挺大,来往的都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档次不高的餐厅自然比较喧闹,周围杯盘交错声令人容易走神。等东西上来的时候徐文耀有些恍惚,张贵生对他说了好几句,他才回过神来,抱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说,你不吃吗?”

“,”徐文耀不想直接讲自己没胃口,淡淡地说:“早餐吃多了,不饿。”

“不饿也该吃点,不然胃会饿出毛病……”张贵生怯弱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没,我记得,你从以前就这么爱操心。”

张贵生笑了,徐文耀却沉默了,往事像粘稠的海水一样慢慢地,汩汩地涌出来,从脚底开始缓缓浸透他,试图湮没他,徐文耀猛地甩甩头,冷静地问:“你现在过得如何?”

“挺好的。”张贵生低头微笑,“有工作,有地方住。”

徐文耀打量他,那花白的头发,廉价的衣服,疲惫而谦卑的神情都在说,这个人过得不怎么样。他想说什么,这时侍应生端了牛扒套餐上来,热腾腾的铁板上酱汁烧得吱吱作响,徐文耀指了指张贵生的方向,对方便熟练把食物摆到张贵生面前。

“吃吧。”徐文耀想了想加了句,“不用管我。”

“,好。”张贵生仿佛不敢违抗他的指令一般,笨拙地拿起刀叉,但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一块七成熟的牛扒,怎么也没法好好割开,刀叉划过铁板发出尖利的,令人皮肤发颤的声响,徐文耀觉得自己的神经要被割裂了,他砰的一声重重放下咖啡杯。

“对,对不起。”张贵生更惶恐了,丢了刀叉,脸色变得苍白。

徐文耀扶了额头,深吸一口气,试图语气温和地说:“没事,不关你的事。”

张贵生深深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孩子,徐文耀叹了口气,温言说:“吃吧,是不是我在你面前给你造成压力了?”

“不,”张贵生摇摇头,抬起脸,眼眶发红,却笑着说,“我的手受过伤,是旧伤了,现在有点使不上劲,是我的问题。”

徐文耀一下沉默了,他呆了半响,伸过手拿过张贵生的刀叉,认真地,仔细地一块块替他切开那盘肉。

这就像一个仪式,犹如往事和缓的回响,徐文耀想自己从没替张贵生做过哪怕一件小事,尽管当初从他身上搜刮过那么多东西,但从没想过给予,连技巧都懒得琢磨。

他想起自己成年以后周旋过的历任床伴,他们之间很多时候旗鼓相当,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本明白帐,调情的部分既遵守游戏规则,又保有细节上的自我发挥。他们大多漂亮聪明,年轻自信,其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不俗的社会成就。他们不一定人人需要徐文耀给予什么实质性好处,更多的时候,那就是一次次技巧与技巧的较量,一场浪漫与不负责任相结合的表演。即使娇憨单纯如谢春生一类,大家也都心里门清,不该沉迷的部分绝不自讨苦吃。

这么说来,他经历过的情人之中,真正掺杂不清的,一个是张贵生,一个是王铮。好像首尾呼应,圈成一个圆圈,内里概括了徐文耀这个人。

“吃吧。”徐文耀把肉切好了,轻声说,“冷了就不好吃。”

张贵生抬起头,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他飞快低下头,抖着手,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点头含糊地说:“好吃。”

徐文耀叹了口气,默默地靠在靠背上,他端着咖啡,看张贵生如吞咽苦药一样逼着自己吞下他切好的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匆忙喝了一口咖啡,突然觉得味道出奇的古怪,又苦又酸。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张贵生一惊,叉子差点掉了:“我,我做我能做的活……”

“到底是什么?”徐文耀问,“你的手不方便,肯定干不了老本行了。”

张贵生苦笑了一下:“老本行,我快忘光了,都十几年没碰过……”

“十几年?”徐文耀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问,“你的手这么说是很早以前受的伤了?怎么伤的?是在我们分开后不久?”

张贵生脸色发白,放下叉子说:“你别问了。”

“告诉我。还有这个头发怎么回事?”徐文耀问,“我记得你以前发质很黑很好。”

张贵生咬着唇,沉默不语。

“你不说也没关系,”徐文耀轻声说,“但我听过一个传闻,当然不一定属实,据说你当时情况有点糟糕,J,我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我是想说你能信任我,需要帮忙的话,也许你可以找我。”

张贵生微微发抖,越发蜷缩着腰背,仿佛要把自己藏起来那样,过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才颤声说:“都,都过去了。”他抬起头,含着眼泪微笑,“文耀,你长大了,现在成为一个优秀的成功人士,就像,就像我试想过那样,看你这样,我是真替你高兴,但我很好,现在很好,可能会有些不如意,不过谁不是这样呢?”

徐文耀被一种羞愧抓住,他想帮助这个男人,说到底是为了他自己,全然没替对方考虑过。他过了十几年,本质上跟当年那个只会索取的少年又有什么不同?

“我的手虽然不方便,但脑子还好用,又没残废,养活自己总是有办法。”张贵生谦卑地笑着,“你,你请我吃饭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做什么,真的,我……”

这时,徐文耀的手机响起,他接了,传来王铮的声音:“徐文耀,你不是说来接我吗?”

徐文耀悚然一惊,自己竟然把约了王铮吃饭的事忘记了。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遇到点事,一忙就赶不上给你打电话了,对不起啊,你检查完了?吃饭了吗?都多晚了,你可别饿着……”

他还没说完,就被王铮打断:“我一直等你,怎么可能会去吃饭?”

此刻隔着话筒,徐文耀也听出王铮压抑的怒气了,他从没碰见王铮发火,语气这么生硬还是第一次,他不由得心里惶恐起来,一迭连声说:“那你赶紧去吃点东西,你不能饿的,别管我了,对不起啊小铮,都是我不好,我遇到的事有点急,回去再跟你解释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