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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净得到院领导的赏识,是要高升。下班后,他打电话给潘雯丽,约其出来一块庆祝。

两人在西餐厅开了瓶红酒。潘雯丽举杯祝贺他。

张净脸色肃穆地说:“雯丽,是时候了。”

潘雯丽眼睛里的笑意顿然消逝,垂眼道:“哥。”

“你是为了那男人准备后悔吗?”张净摇了摇酒杯子,对里面血色的液体充满好奇的样子。自从那天在她带了杨森到家,他为了她着想,肯定顺藤摸瓜调查到是谭永树的缘故。

“不是的,我——”潘雯丽顿顿话,干脆一口气咕噜噜喝完杯里的酒,嘴唇沾着酒液仍打哆嗦,“就照哥说的去做。”

“我们不是报复,只是为了澄清真相,还亲人一个清白。”张净语气很轻很轻。

潘雯丽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像是在愤怒又似是在寄望什么。

“当然。”张净的语气放得更轻忽了,“我和你已经不是那年头不懂事的小孩子,经历过多年工作,知道这社会的险恶,政治的利用与牺牲。——你认为以我们两个区区的能力,能扳倒他们吗?”

潘雯丽吐出字:“扳不倒,也得出句话吧。”

张净因此轻轻笑起来,俊美的一张脸竟是笑得如赴死的官宦妖艳,定定地说:“怕是我们这句话未出来,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潘雯丽脸蛋纠结,那一向漠然的眼珠子里闪出了光点:“哥,我只觉得我哥死得好冤。”

张净便是联想到同死于车祸中的姐姐和腹中的小孩,一股气憋在胸口里出不来。

桌子上的手机叮铃铃响,潘雯丽打开滑盖,听是谭永树的声音。

“潘组长吗?能否委托你帮我向公司请个假,为期十天左右,我有私事要出一趟远门。”

潘雯丽捏紧的指头用力得发紫,低声应道:“好的。”

张净把她这个微细的神情动作收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饮完杯中的酒。

有时候放下放不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张茜初在听闻张净有可能高升的消息后,右眼皮直跳,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了。她的心便是惴惴不安起来。偏巧李潇潇因父母的要求,要与谭永树一起出国旅游。

“算是婚前旅行吧。”李潇潇在自己卧室收拾行李时,对来探问的张茜初说。她的口气轻淡,好像这场婚姻与自己并无关系。

“潇潇,你真的对树哥没能怀有一点感情吗?”张茜初叹道。

“每个人都认为我该爱他。”李潇潇嘴角噙的那抹笑像是自嘲,又是在讽刺社会群像,“你信不?连那个人也这么认为。”

那个人指的是杨森。

张茜初对杨森这号人物是彻底的无语。

李潇潇的手停顿在衣柜里悬挂的一件黑色晚礼服上,那是她第一次在N市表演钢琴独奏时所穿的裙子,也即是在那一场宴会上谭永树对她一见钟情。

嫁给我。

直至这一刻,她依然记得清楚第一次他就对她说出口的这三个字。浪漫的一束黑玫瑰,似乎轻而易举地将她少女的心给俘虏了去。于是回想起来至今这么多年,其实她并不清楚自己争执的是什么。杨森对她不理不问,她并不难过。因为杨森知道,她只是寂寞,不是真的爱上他。那么,她爱的是谁呢?她不知道,她只是恐惧、不甘、怨恨,她有那么大的抱负,却因为谭永树的一句求婚,就必须变成一个年轻的少妇,走上一条既定的未来之路。

谭家一向要求主妇要主内,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但必须是像音乐绘画这类休闲的职业,绝不能影响到家族和丈夫的声誉。

她不同,她是个立志要成为记者的人,喜欢在挥毫泼墨之间,抒发胸中抱负尖锐抨击时事,犹如秋瑾那般雄纠纠气昂昂,不让须眉。

所以,爱不爱的问题,对于她来说,必是要如舒婷中的《致橡树》描写的那般。若只剩一半,那便是残缺的,不能令她满足的。只不过,谭永树与她都明白,总有一天她必然会屈服于社会压力。而这屈服的一天,就这么到来了。

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她将裙子取了下来,小心轻柔地折了折放入行李箱。

临行前,她对张茜初慎重其事地说:“小初,好好对待宁浩。”

这句话有她对自己的惋惜之情在里面,也含了其它意思。

张茜初从机场回去时心里更不安了。常宁浩今天临时有事没能来送机,她便是杀到他律师事务所去。

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常宁浩一个人坐着,把头枕在沙发的软边坎上,仰目,浓眉紧锁,表情稍显呆滞,仿佛是人刚大病过一场。

张茜初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就陪他安静地坐着,也不出声。

办公室里就一台抽风机呼啦啦地响着,风吹着桌台上的文件纸卷起角来平下去。

“小初,我很幸福。”常宁浩仍然望着天花板说。

“嗯。”

“因为有你在身边。”

“嗯。”

“你不骂我傻吗?”

“我看中的就是你的傻。”

“…”

“起来吧。”张茜初站起来拿脚踢他的沙发,“没出息的家伙。天塌下来,也有我在你身边。”

常宁浩不知该笑该哭,事实上众兄弟已经认定他是妻管严了。挠挠头发,他走去接听案头的电话,不会儿神情肃穆:“我知道了,勇哥。告诉李叔叔,不用担心,我和我妈都有心理准备。”

“什么事?”听到最末一句,张茜初立刻像寒毛竖立的猫儿缩圆两只眼瞳。

常宁浩挂上电话,没看她,眼睛对着台面说:“我妈被领导叫去问话,当然是因为有人递交了控诉状,指控我妈渎职。”

“那不可能。”张茜初以对金曼瑶的了解,咬定道。

“这已经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

张茜初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他的侧脸镀上的是一层冰霜,没有感情的,就事论事地谈论自己母亲的案子。

“宁浩?”她轻唤他,声音里不禁带了丝颤抖。

常宁浩这才转过脸,恢复以往笨笨熊的眯眯笑:“没事,这种案子,向来就是内部审一审。”

张茜初眉头不展,她感觉得到这个事情未像他所描述的这么简单。

常宁浩快速穿上西装外套,拎起公文包立马往外走。

张茜初恍惚回神一见,着急追上去:“你去哪里?是去法院还是检察院?我陪你去。”然后不等他开口,拉开出租车另一边门坐进去。

“小初!”常宁浩叫。

张茜初只顾拍打司机前座,大声喊道:“开车啊!”

司机踩下油门,朝省高级人民法院驶去。金曼瑶其实被领导问话后,已经回家里休息等待调查结果。常宁浩要去见的人,自然是李政。

说到李政这人,官是越做越大,事业上一直是平步青云,近来更是上任到高级人民法院。因此张净清楚,此刻再不动手,他这一辈子是不指意能扳得动李政,除非李政自己犯错。问题是李政能犯错吗?

来来回回在法院和检察院之间跑动、工作,对于李政这个人的业内口碑,张净多少有些了解。李政之所以能步步高升,是因为他之前是出身于军人干部,一向来作风干净利索,镇得住大场面。

因此当年那件事真是李政犯错吗?

张净恐的就是,非李政犯错,即便他揪出了李政和金曼瑶,这两个人也不过是政府的替死鬼。

常宁浩与张茜初去到省高级人民法院,没见到李政,却是在楼道里遇到了张净。

望着常宁浩和张茜初一同出现在自己眼前,张净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他打算视而不见,从他们俩身边擦身而过。

然而,常宁浩叫住了他:“张检察官。”

“什么事,常律师?”张净因脚的隐痛扶着楼梯扶手,背着他们俩问道,声音倒是平静的。

“我认为在上次的官司里面,张检察官已经很好地表现出一个政府部门的高大形象。”常宁浩说。

张茜初屏住气息听他们俩对话。

“你的意思是说,再打一场官司,也会是我妥协,你得胜是不是?”张净哑声笑道。

“不是。”常宁浩寓意深长地说,“我想说的是,我国的法律到底是建立在最广大人民利益的基础上。”

这话是戳中了张净的脊梁骨。

张茜初看他身形恍似晃动,一会儿是害怕他掉下去,便是出声道:“台长,你有没有去医院做复查?上次雯丽说你初次体检结果不是很好。”

张净听她叫“台长”两个字,寒冻的心头淌过一丝暖流。

“张检察官身体不好吗?”常宁浩从楼梯扶手那里探出头看他的脸色,好像关切地说,“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对了,小初的父亲也在医院。找个时间,我们送你去省医看看。身体是大事,如果身体不好,贻误工作,对你对政府都是一种缺憾。毕竟张检察官是一名出色的、即要高升的重点培养对象。”

这番话在张净听来,因对方是常宁浩而夹带了非常复杂的感情,隐隐讽讽,似褒是贬,是痛是恨。

“谢谢两位。我身体不打紧。”挤着牙缝说出道别词,张净走下楼梯。

张茜初望得到张净那只伤腿仍在趔趄,紧敛眉头。

常宁浩回身看她,说:“我其实很想扶他下楼梯的,但是我想他不会接受。”

张茜初当然是无法说什么,转身爬上楼梯。

“小初——”常宁浩伸出长臂拉住她的手,使劲儿拽紧。

“这里可是高级人民法院。”张茜初冷静地提醒他。

“好吧。我承认我妒忌。你以后不要叫他‘台长’。”

当熊直立起来时,那张扑向猎物的狰狞、凶狠的吝色便是她眼前如此的这张面孔。到底,世界上所有生物的抢夺豪取,一是为了食物,二是为了异性。

张茜初自然不会在这个重要时刻去触怒男朋友,摸住他的手,轻声说:“我知道了。”

常宁浩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下脑袋。她这一说,倒是显得他很无理取闹。

两人在接待室迟迟等不到李政出现,却是接到金曼瑶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我妈有话对你说。”常宁浩与母亲通电后,对张茜初说。

这意味整个故事内幕要在她面前揭开了。张茜初有点儿惴惴不安,金曼瑶如此慎重其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回到常家的时候,张茜初看见刘云蓉坐在卧室里金曼瑶的床边。两个中年妇女大概已经是说了很久的话了,床头案上搁放着老常泡的一壶清凉茶与两个盛满多次的大号茶杯。

“吃个橙子再走。”金曼瑶拉住刘云蓉的手说。

刘云蓉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妹子,你千万别多想。明慧那里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这事不会怎样的。”说完她起身整整衣物对向张茜初:“小初,与您金阿姨好好谈谈,但是,别说太久的话,您金阿姨腰腿病没好呢,需要多休息。”

“好的,妈。”张茜初赶忙答应。

刘云蓉走过孩子身边时,搭住孩子肩膀耳语道:“你金阿姨说什么都好,如果扯到你和宁浩的事你就打住话题,主要看你和宁浩的心意,你爸那边由我去说定。”

“妈…”张茜初突然眼眶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承认自己之前是有些担心的,自己的父母会不会像潇潇的双亲那般势利。

刘云蓉再怕怕她的肩膀,出去时一把将常宁浩也带出卧室:“来,宁浩,我很久没和你聊聊天了。你去美国是好,问题是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呢?”

等房门关上,张茜初坐到刘云蓉刚坐过的凳子上。金曼瑶一咳嗽,她慌忙倒杯水递上去:“金阿姨,你一定得好好保重身子。请你为常叔叔和宁浩想想啊。”

金曼瑶磕了口茶水,暖了干燥的嗓子声音仍是有点沙哑:“放心,我这病是小病。要摞倒我金曼瑶,也得看看自己斤两有多重。”

张茜初听到这话,心马上安了一半,面色也稍缓解下来。

金曼瑶握住她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摩擦,像是在捉摸什么:“小初,摸你这手,就知道你是个会打点家务和照顾家人的好孩子。所以,阿姨不怀疑,宁浩那孩子是幸福的。”

想到刘云蓉的叮嘱,张茜初立刻打断:“金阿姨——”

金曼瑶一见她紧张的模样,本来皱褶的脸舒展开来:“傻孩子,你和宁浩的事我不插手。年轻人谈恋爱,老人家能瞎掺和什么呢。”

“金阿姨。”张茜初被她瞅得有些窘,低声叫道。

“因此,金阿姨和你说的,是你和宁浩结为夫妻后将来的事儿。”金曼瑶沉慢、深长地说。

张茜初抬起头,便见金曼瑶那双锥子般闪着寒光的眼珠子,心里头不禁生生地打了个哆嗦。

“孩子,你和宁浩肯定是要在一起的,就像潇潇和永树一样。”

F国首都

李潇潇与谭永树在这里进行为期一个多星期的观光旅行。

没有选择发达的欧美国家,而是来到这个相对贫穷的国度,是因为李潇潇想,这应是自己最后一次有选择的自由了。

谭永树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把衣服披到她肩膀上。今晚回到旅馆,明早就要乘坐飞机离开这里了。或许会直接飞去美国,要让她开始适应他的家族。因她这一答应,以他的年纪也不好再拖延婚事,举办婚礼的日子指日可待。所以,即便她再怎么眉头不展,今天明晨都将是最后了。

这对各自纠结心事的男女,在做最末挣扎的女方,无论如何不放手的男方,却不知是一同望着时代广场中间象征自由与潮流的箭形金属标志物。直至前方一个急刹车,车门敞开,走上车的两名F国本地男子先是温和地与车里导游司机说话,接着忽然从夹克衫里拔出掩藏的枪弹。

“别动!不要动!”

顿时,孩子的哭声,乘客恐慌尖叫,有人拿出手机来不及拨号,一排子弹扫过去,大片血液飞溅到玻璃和白净的软座位套子上。

李潇潇瞪直眼珠子,体内作为记者的激情被释放出来。她猫下腰刚欲从拎包里搜找出什么可以应付歹徒的工具。谭永树使劲地按住她的双手,一双通红的眼睛写满惧怕。他不是怕他自己有事,而是怕——当那支铁冰的枪支伸过他眼前要去到她那里,他毫无犹豫地用自己的背部挡住了枪口:“潇潇,活下去。”

李潇潇跌到旁边的时候,耳朵嗡嗡嗡甚至听不到枪响的声音,便是见海水般的血液浸满了自己双手。

树哥——

下午F国首都发生的枪击案正要传回国内,张茜初恰好因接受谭永树的朋友一位叫林晓生的医生的邀请,在父亲张佑清的科室里为德国来的医学家做同步翻译。

张佑清出差不在,张茜初感觉能松口气。她始终不习惯父亲不近情理的严厉。

“张老师。”林晓生让人带德国来客去旅馆后,对张茜初含笑地说,“听说你与张主任是亲戚关系?”

张茜初瞪一眼在旁陪了一整天的墨深,后者若无其事地拉直医生袍的衣袖。因此张茜初几乎是要用目光把他剁了,早就知道她与这对墨家兄弟的梁子是结定了。她来父亲科室的次数寥寥可数,也从未在公众面前说自己是谁,知道她底细的仅有这几个熟人了。眼见是瞒不下去,她只得微笑地向林晓生回话:“是的,是我家父。”

“哦。”林晓生对她的态度若有所思,宽和地说,“请不要介意。我聘请你作为翻译,与张主任并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事,没有特别需要,我想也不会把你的姓名具体禀报到张主任那里。”

“那就太感谢了。”张茜初诚恳地感激。她素讨厌倚靠父母的关系,不然她毕业后的工作就不会这般波折了。

“不过,若张老师不介意,哪一天能否让我请你和师母一同吃个饭?”林晓生接着说。

“师母?”

“张老师有所不知,其实张主任曾经在临床上是我的导师。”林晓生认真地说,“我每次想请张主任吃饭,他都不让,偏说我是外来的客,反倒是他请我饭局,搞得我一直心里有亏欠。因此就想借借师母的面子。”

短短几天相处,张茜初已从他人对待林晓生的态度,看得出这是个备受人尊敬的人物。至少,在这个老爸的科室乃至医院里,大概没有谁敢对林晓生不恭敬。而且墨深说了,这次医院搞国际合作,林晓生是最关键的人物。其中关键到哪种程度,张茜初只能推测,自己老爸也只能给林晓生当陪客吧。

“请林医生放心。我会把您的话转到家母那里。”张茜初谨慎、小心地回复。

墨深听见这话,瞅回她一眼。

林晓生高兴地应好。

三人走去电梯处,张茜初拎包里的手机响。她抱歉地对客人笑笑,匆忙从包里取出手机走到一旁接听。只听沙沙沙嘈杂的声音里,夹杂奇怪的语言和非欧美的不纯正的英语。她想难道是以前在翻译公司里认识的哪里的顾客,便是用英语问了句:“Excuse me?Can I help you ?”

对方一会儿“NO,NO,NO”,一会儿是“YES,YES,YSE”,已经是完全慌乱的状态。

在张茜初努力竖起的耳朵里收到的背景声音,同样是十分杂乱不堪的。她打算挂电话之前,尽最后一次尝试:“What’s wrong?Who are you?”

对方这回报了个医院的名字、警察局的名字和国家的名字,然后是李潇潇的姓名。张茜初一口气听完,整个大脑的神经好像是错乱成一团。她咬定自己肯定听错了,却是两只手颤抖地把仍在通话中的手机捧到墨深面前。

“怎么了?”墨深吃惊地望着她。

“你听,你听啊!”张茜初大声对他吼。

墨深皱眉,心里咒骂:想着人家打来找她的电话,关他屁事。

“墨医生,帮她听一听吧。”林晓生比较留意张茜初晃白的脸色,以柔和的声音说。

既然林晓生开口了,墨深拿过手机放到耳边,语气也不是很高兴地问:“喂?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