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青离之广漠狼图 作者:月裹鸿声
楔子
(难道叫做公道的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混乱!哭喊!柜子!带菱花镜的大铜柜!
脚步!脚步!脚步!
床下!台后!衣橱!
祈祷!恐惧!绝望!
她的反应很快,这已是房中最能藏人的地方,她的嘴正死死咬着手帕,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可还是没用,火光从柜门一拥而入,刺得她娇小的身体愈加瑟缩,一只很大的手,带着酒臭味,抓住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啊——”天下第一刺客柳青离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待喘息稍定,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驿馆的床上,身处一个和沈云舒一道回京路过的边关小镇乌城的驿馆。身边的炉火暗暗跳动,窗上笼着一层白霜,外面巡逻的军士踏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杂沓的步伐声。
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家变的梦了啊。
当时抓她的那个官差,火光明明就照到了他的脸,可不知为何,她却始终想不起他的长相,每次出现在梦魇中的,都是一只带着酒臭的手。
这个梦,却让她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也念那些四书五经,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似懂非懂,也都摇头晃脑,背得头头是道。
爹的书读得不很多,但懂得什么叫以身作则。而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你只要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便够了。”
而她,虽然从小就比别人更懂得保护自己,但大体上也曾是个温暖、健康、纯粹的孩子吧。只可惜,这一切,在那一天,全都被彻底颠覆。
席卷而来的仇恨,助她铸成了冷硬的坚壁,从前相信的那些东西,在嗤之以鼻的嘲笑下被深埋。
然而,自从见到沈云舒,似乎心里的什么东西,开始渐渐苏活…
那个傻瓜难道不知道冷么?明明看到她冰山一样的铠甲,也不管不顾地紧紧拥抱。然后,便是此次石亨的覆灭,又在青离近些年遵循的规则上打破了一道裂痕。难道叫做公道的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所以现在,青离的心里似乎时常能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叫她继续冷漠、强悍、自保,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尽管如此,就算世上的人都活着,也仿佛只剩下她一个;而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叫她热诚、良善、博大,拥抱这个良莠不齐的世界,尽管那温暖中必然也有刺疼。
青离揉揉太阳穴,在两种声音的冲突中,她有时觉得整个人交瘁而错乱…
但不管了!
如果终生找不到答案,也不过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看心情决定就好了——于是她用一句未出声的粗口把心中的斗争全扔了出去,重新毅然决然地钻进被窝。
不过,似乎这晚她注定是睡不成的,才合了眼,尖厉的号角忽然从远处的城楼上传来。青离一下跳起,难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噩梦?
不,不是!
整个沉眠的小镇都被这声音惊醒,刚才还十分冷洌的街道此刻火光熊熊,列成方队的军士急切但不甚整齐地跑向城楼,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百姓们的窗口也都亮了起来,男人女人的呼喝与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间或能听清里面的几句——
“鞑子来了!”
“鞑子打城了!”
青离一骨碌爬起,扯过衣服穿上,在门口正碰上云舒,便一同往城楼跑去。
城楼上喧哗着,从高高的城垛探头往下一望,只见旌旗猎猎,火把如林,头排雁翅般一列高头大马,皆黑亮得能吞没夜色。马上骑士个个背挎强弩,手持钩枪。那钩枪顾名思义,长柄端嵌有后钩和枪刃,既可攀城,又可厮杀,在火色下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当然,马上骑士们全不是泥塑般立着,而是指手画脚,大声笑嚷,甩叽里咕噜的蒙语,或是简单的汉语粗话,冲着城上嘲弄辱骂。
急了半晌,此镇最高军职的孔守备爬到城楼上,一双肉泡小眼,两弯八字翘胡,脸上并无太大惊慌的神色。
云舒忙过去招呼,问如何迎敌。守备白天见过云舒,知道他是京中捕头,所以还算恭敬地还了一礼,但语气可就没那么和善了:“沈大人供职于刑部,并非兵部,这军政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在下并非想干预大人的军权,只是有何用得着处,在下一定在所不辞!”云舒知道可能唐突了他人的权威,忙解释道。
“沈大人不必担心,一时半刻蛮夷自去。”孔守备神秘地笑笑。
云舒、青离对看一眼,半信半疑,正不知这守备有何妙策,一个军士慌慌张张地跑来,跪下禀报:“可、可汗说,粮食要翻两倍,金银要翻一倍,才肯撤走!”
“什么!上次不是说好的么!”孔守备这下倒开始须发皆张了。
“可汗说了,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半、半日内筹不得,就要发兵攻城,将我城夷为平地…”
“那还不快快去筹!”守备大喝。 云舒、青离无语:这果真是“退敌妙策”啊。
“我家都没米下锅了,拿什么筹啊?”蓦地,一个城垛里的士兵叫喊起来,继而引起一片响应,“我等不愿纳粮,愿死战退敌!”
守备小眼一骨碌,半压半哄道:“你们看那鞑子兵强马壮,旌旗遮云,怎可意气用事?若他们一时激怒,踏破此城,你们还心疼那点米面?怕是连脑袋都没了!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能打发他们去了,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善功莫大?”
青离听他这边厢旁征博引、文采斐然,心中却只涌起一句粗鄙不堪的俗话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正喧闹间,忽听羽箭破空之声,继而传来一声惨叫。猛回头,却是一个兵士扶在城垛上的左手,被一支乌杆金箭贯穿了。
城下立于最中的蒙人此刻还保持着搭箭开弓的姿势,镶了金边的战袍在风中旗帜一样地飘扬,即使不看这些,钉在兵士手上的金质箭头也说明了他尊崇的地位。
蒙人骑兵因这精准的一箭大笑呼喝,赞颂着自家可汗的神威。而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城楼,却一下子陷入沉默。射箭处距城上何止百步,此人想射手便是手,想射头,也一定便是头了。
众人正木然间,却见一个伶仃女子,如狼似虎地拨开兵士,一腿跪上城垛,也不多话,张弓搭箭,往回便射。
这女子无疑正是青离,因事出突然,她又是个弱女子,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待守备惊慌喊出:“不不不不要——”那箭矢已划破长空,直奔那蒙人可汗的眉心而去…
天狼·冲突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宋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愤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大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真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附近,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支箭,在距离目标还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起身,立在城垛上,冰冷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么办?”云舒在下面喊,她没动。
蒙人没再放箭,倒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交头接耳一下,向城上更大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的男人都死光了,还是尽是孬种?”
青离将牙咬了半天,心里计算着弓箭的射程。确实,凭她的功力,怎么看都还不够。不过,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吗?
于是,她猛地回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一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着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始设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曾立有大功,火铳便是营中一种较常用的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过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表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
青离白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方法了。
而孔守备果然很敬业地证明了,自己是个小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他必然以为青离不可能会用,因此还不太担心。他哪知道,青离家中有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握。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顿时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点火!”她一边厉声说,一边再次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时产生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颅瞄去。
迎面的朔风野大,青离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条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愤怒、仇恨、暴戾、嗜血…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片段,却在某个地方烦躁地卡壳:
刚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呢?当时不是决心,一定要记得那张脸,一定要有朝一日前去报仇雪恨的么?
烦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城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壮的黑马人立起来,而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尘埃,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了下去。
青离略有些失望,原来只打中了马。而她七八年没碰过火铳了,不比箭法纯熟,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过如此一下,已是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原来也有被脑袋开花的危险;何况从那样高大的马上猛然摔下,那蒙人可汗显然也有所损伤,于是一时之下蒙人的队伍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军士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这势头不对,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呼哨。
只一会儿,方才的那些火光旌旗便都恍然如梦,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几次,最后他想到的是,云舒乃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不如先忍几天,免得万一得罪了永昌侯,可就比较糟糕了。
“方才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的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恭敬答道。
“哦?”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止明朝发生了很多事,就连瓦剌也起内乱,整个部族陷入分裂与衰弱;在此同时,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便是鞑靼部落的核心。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呼。
其实青离并不太关心,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便准备回驿馆继续自己未竟的睡觉大业。
一进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面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全身就都是恰到好处的暖意。
一瞬间,刚才还在胸中徘徊不去的激荡与暴戾好像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渐渐消去。
她想到蒙古人。他们来抢东西,她当然生气,不过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何况,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古人,还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还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保者多大程度的认可和同情?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呼,虽然青离知道只是因为他即汗位时年纪幼小之故,可一联想到刚才马上山岳一般的大汉,还真是有些好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了一夜太累了吧,青离放下汤碗,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黑暗中,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可却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倒了,好像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那女人的头上。然后自己哭了,说真的走不动,抱着官差的腿哀哀大哭,整个队伍一时陷入了混乱。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趁乱找到机会,割断手上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然后,公人们一发现,自然便分了几路追来。
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满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所以,很快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酒臭。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快在脑中疯狂搜寻…
和胖官差很长一段时间的四目相对之后,却忽然听到,他回头冲另一些人喊:“这边什么都没有!”
“哦?反正是两个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地传来答话。
当时的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那官差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最后的善良…
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正是因为这件事,有人放过了她们姐妹俩的这件事!
这么多年来,青离几乎彻底忘了,以为逃跑得一帆风顺,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运气。可为什么会选择忘记呢?因为这件事会削弱她的仇恨,而仇恨,便是她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基础…
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保持着灰色,波动而冲突地运行着。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无比矛盾的人生…
顺藤·一场纠结的争吵
(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
青离一觉醒来,太阳居然都到了中天。她忙起身洗漱,见云舒的房间从外落了锁,便向人打听。驿馆的老仆恭敬地告诉她,云舒刚出门,说要去见什么人,走时本想叫她,结果看她的房门没开,知道她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这才罢了。
青离道了谢,便也忙着去街上找,却见前面一人长身玉立,虽背对着她,但是看那身形,必是云舒没错。 “云舒!”青离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叫我?”
青离惊讶地张大嘴,声音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
她立刻扭头去看,后面果真是云舒没错,那前面的是…
讶异间,前面那人也回头走到她面前,认真地上下细看她,然后甜甜一笑:“我认识的女子里头,还是你穿青色最好看。”一句说得很真诚的甜言蜜语。
“天翔,是你啊。”青离笑得有点尴尬,本想问问他怎么在这儿,但觉得人家兄弟大约自有联系的方法,便没开口。
再看赶到两人身旁的云舒,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在天翔出现之前,他神采奕奕,略带狡黠,杀伐决断,颇有名捕的架势。而此刻,甚至连她,都没能注意到云舒就在自己的身后。
青离曾经以为是天翔太明亮,但现在她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是在云舒这里:他自己,暗淡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孙娇娇送给侯爷的那幅字上的落款,那是另一对姓沈的兄弟:沈度、沈粲。一个专攻楷书,一个擅长行草,所谓“不欲兄弟间争能也”。那并不见得是虚伪,而是一种——怎么说——生态。只要人与人打交道,就会自然形成的东西。
面对不同的人,一个人会活在完全不同的生态中,就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面对兄弟朋友时却可以义薄云天。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所以,青离对云舒在天翔面前的暗淡感到无法理解的同时,说不定天翔也觉得,云舒在青离面前的明媚才是不正常的。
而青离,很不喜欢云舒在沈天翔面前表现的那个样子。
如果天翔消失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青离却立时被自己的邪恶吓了一跳。就算她万般的偏向云舒,也不该如此想天翔啊,于是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飞快地内疚道歉。
当下,沈家兄弟与青离一起回驿馆围炉谈叙,听说了青离和云舒在山东重逢,天翔抚掌大笑。
当然,两人谁也没说相逢的地点…那个也太不好解释了…
“当初你自请去山东抓那采花大盗花五,我还劝呢,早知能遇上青离,我就去了。”天翔又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心中猛然一紧。这是她早就怀疑却又不敢深想的一件事:云舒的出现,未免过分的巧了。
神州之大,云南两广江浙他什么地方都不去,却偏偏去了山东。而山东也分了许多县镇:泰山、曲阜、济南都是鼎鼎大名的大城,可他偏偏出现在昌乐那种小地方。
青离也曾宽慰自己,这大约就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了(虽然似乎是孽缘…)。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心里始终半信半疑。就像她做下的许多案子,都被归为是神鬼所为,但这只是无能的查案者逃避无能的说法。可此时的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无能之辈一样了呢?
正想着。又有一句话尖锐地刺进她的耳膜:“你去山东,可听说昭阳侯那里出了‘不恕’的案子?”
“有所耳闻,但因没人报案,官府也无法查证。”云舒答道。
这倒并不出乎青离的意料。豪门大户讲究脸面,怕家丑外扬,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而这点心理,正是柳不恕至今依然能逍遥法外的主要原因。
“你跟柳不恕的案子也好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么?”天翔又问。
“惭愧,”云舒低头道,“原本去年春夏都还有信儿,后来不知怎的,线突然就断了,又有旁的几件事忙,所以也没怎么顾得上。”
“忘了忘了,青离的推理也很厉害啊,你有没有将柳不恕的案子说给她听——青离,帮帮忙。”天翔先问云舒,之后眼睛转向一边,又看着青离。
“啊?哦。”青离脸上赔笑,心中吐血,含混着应声。
“说哪宗呢?”云舒问。
“一年多前寿王的好了。”天翔道。
“那种死法…换一宗吧…”
“案子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不懂,”天翔瞥他一眼,自顾自讲起来,“一年多前云南有个番王…”
青离过往的记忆一下涌上来,那件事她干得也确实阴损了些。
当时的情形是,寿王身边有两位爱妃,丽妃妖艳泼辣,霞妃风流妩媚,二人斗得势同水火。忽然有一日,丽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增兴之药,一连七夜将寿王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而就在霞妃捶胸顿足、眼中喷火时,第八日早晨,寿王死在了丽妃的床上,剖开第八颗碧绿的丸药,里面有极细小的一张字条:第七丸是牛的剂量,慎用。落款“不恕”。
“这个不恕,甚是促狭狡猾,就那样面都没露,便生生弄死了一个王爷。”天翔的笑声把青离拉回了现实。
“据侍女说,卖给丽妃药的是个矮小胡僧,脸遮在头巾下面。你对此有何看法?”云舒转向她问道。
“胡人多半身材高大,矮小的话有点可疑。”此时青离不敢多说,却也不敢不说,如果一下变得痴傻,才会引人怀疑。
“就是,”云舒笑了,“我也不信不恕是什么胡人。” “牛鼻子最喜欢弄些个方子,”天翔又说,“所以我说不恕,是不是当过道士啊?”青离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那药是从青楼弄出来的也不一定。”云舒接着道。青离再次感到窒息。
“你想过没,不恕可能是女人?”云舒又问。
“怎么讲?”天翔似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恕杀人,男女都有,若是男子,很难接触到贵妇夫人,可若是女子,却都容易多了。”
“这么说,不恕说不定是个人间尤物啦?”天翔大笑。
“青离,你怎么看?”云舒转头看向青离。
青离的心此刻已被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完全呆住,半晌方才轻声道:“其实我昨天睡得太晚,所以今天一直都有些蒙,没跟上你们说话。”说着,她起身往房间里去,“你们聊着,我去补个眠。”
她那时的第一反应是马上逃离他们的话题,以防某一句话不小心说漏,可是回到房里,却莫名地开始恐惧与愤怒起来。
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方才,是在套她的话么?
不!至少沈云舒应该全知道了!要不他怎么可能碰巧出现在昌乐?
那他在干什么?玩她吗?像猫抓住老鼠后一样,以颠簸她的心情,窥探她的反应取乐么?
云舒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跟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说一千道一万,他是个捕快。
正纠结着,门被敲响了。
她就坐在床边,愤怒地盯着进来的人,也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青离,是不是不高兴了?”
“…”
“我哥说的那句‘你又不是不懂’惹到你了?”
“…”
这两句话让青离又开始有点迷惑,难道是自己太多心了,他们谈到那个话题只是碰巧而已?
不过她不想再如此猜测下去了,左右摇摆是最痛苦的。最大不了摊牌,鱼死网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于是青离起身,闩了门,然后转回来,双手紧紧抓着门闩,背靠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直盯着云舒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除了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云舒有些愣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答。
“真的?”青离的目光依然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
“那个…青离…”云舒面上带着微笑,走近了些,“以前我也有过喜欢的人,过去的事,我俩互相都不计较了吧。”
青离警觉地看着他,显然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担心他在意她的出身。但这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青离似乎看不太清。
“沈云舒,要说,咱们今天就都说个清楚。之后想怎么样,随你。”青离在做最后的试探,整个身体紧绷着,仿佛准备迎接一场触即发的战斗。
云舒却好像彻底放松了下来,上前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从来不曾沾染过半分污泥,可是不经历那些,你怎会像现在这样特别,又怎会被我遇见?所以,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过去了,我不会翻出来,你自个儿更别老想着。”
换在别的时候,这是会让青离很感动的话语,可此时,它却只让青离感到是在鸡同鸭讲。但她总不可能直接问云舒,知不知道她是柳不恕,于是她换了另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道:“你说除了我告诉你的,你对我的事情一概都不确知对不对?那就立即起个重誓。”
云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青离,这有点过分了。”
“爽快点,起不起?”
“罢了罢了,我也知道你有信不着人的毛病。”云舒终于还是低了头,举起右手道,“我说的若是假话虚言,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
但当这些可怕的字眼猝不及防地冲进青离的耳朵,刚才还在威胁他人的青离突然蒙了,某种感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的整颗心:他起不起誓,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要有事,只要他不要有事,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这些狠毒的报应落在他的身上…
所以青离大叫着冲过去,一把将云舒的右手拉下来:“别说了!”
“我不说完,你到时心里又不安生,”云舒挣着拉了几下右手都没拉起来,遂举起左手继续道,“身化血水,骨肉…”
“闭嘴啊!”
青离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伸手拼死拼活地拉他的左手,结果二人双手上都使着力,一时互相缠住了,可云舒口中却并未停下话语,“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水,骨肉为泥…”
笔墨写来虽多,实际这些事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青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双不停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刺穿她的耳膜…
闭嘴吧,只要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
实际上他已无法再发出半点声音。
浓薄·分别
(走吧,走吧。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都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云舒手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呆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测。她的嘴唇也有点冰,触感像玛瑙、玉石之类。
那一刹,他彻底蒙了,完全没有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概念,正不知所措间,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地噌噌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狠狠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完全就是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此前确实从未明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不再见他!
云舒的脸也通红,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不知怎么,冒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唯一表达清楚的是结论,而说不出来的,却是个中微妙的情感。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大约是:虽然我不够好(做捕快一年到头四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出身官宦,却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自己没说出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那一刻很有些情绪失常,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这句话在她心中补全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了你就是。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了身上的尖刺:“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轻轻一吻本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罢了,可别当真。”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青离再一次把云舒推了出去,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人的感受却都被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云舒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着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沈云舒不出一声地推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倒,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在有人进门的一刹那,青离多么希望那人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前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取那盘里的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玩意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小点,不自觉便拈起来。谁知人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随即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了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才用了这个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我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想要推开他,可他却越搂越紧,笑着抚她的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我这儿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都顺着眼泪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号啕起来。
她的心里有多少事啊!
好好的家突然就没了,只能和姐姐寄身青楼。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这天下第一刺客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了那样。
“玩玩而已”对云舒是多重的话啊,怎么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用到那么深地伤害了最在意的人,却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她不值得云舒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在讨论案子而已。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知情,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了,之前居然还想过让他永远消失,而他对自己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微笑,“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掖好被子,然后退了出去。
青离隐约看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门但没闩上的。
她没法去解释,方才只是将天翔当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但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翌晨,捕头兄弟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跟我们回去吧。”天翔劝道。“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出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捕快找人更拿手的?”天翔道。
这件事情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儿絮絮劝着,可青离的注意力完全飘向了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了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只能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都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青离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盅,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盅落到了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盅的啊…
报君·刺国者诸侯
(应该在他耳边说上一百次一千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茶盅落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七片。但青离却并没想扔下它。那么只能,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客退化的唯一下场,这么快就要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瘫软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擅长给平躺者化妆的女人来。
那女人的脸蜡白,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框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青离面上描出一张同样像面具的脸。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都是军士。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青离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好。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得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真是荣幸啊…
看到孔守备,青离已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塞到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堆里。这群女人都很年轻,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她们的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在哭的女子,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这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作揖,带着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可万万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吧?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可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曾经拿火枪轰过可汗的女人。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备。
老天爷也真是不厚道啊!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性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儿疑神疑鬼个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命,还会跟云舒吵架么?应该在他耳边说上一百次一千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多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然后他们便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
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蹬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被唯一剩下的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说不定身上的药劲过了,她还能有活路呢?
心里的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要是能拖延得来,甚至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夺了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可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恰当的,正焦躁间,却连最后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青离被推人一间金顶的大帐内,帐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正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名叫巴图蒙可,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男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什么都没有。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的心狂跳起来,刚刚升起来的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出的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她整个人。
然后他开始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细巧的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人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无法落得个好下场她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身上怎么…有这么多伤?”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奇怪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了。
青离没回答,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后与你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走,你敢么?”
他微微呆了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决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住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一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抚弄亵玩,才更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青离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真真·假假
(人人都是一面天神,一面恶鬼)
轻微的“铿锵”一声。达延好像咬到了什么东西,呸地吐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顿时变成了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眼睛直盯着青离。青离的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糨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坚硬、苍白,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色,好像是某种动物的牙齿。那不是云舒之前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那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戴的。”
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时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有衣服可穿,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到另一间帐篷里去。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到胸膛里,没命地喘息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青离身上的衣服顿时被冷汗浸得透湿…
尖叫声直到半夜才停,这期间青离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摊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过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但她的头脑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琢磨着达延的行为,与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
到底是什么,有着如许强大的力量,能让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瞬间冷静?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亲姐弟了。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自己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啊,天啊!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一瞬间,青离便决定把这个身份好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天色刚刚亮起的时候,可汗便来了,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完全只看到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人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男子气。
此刻,他正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带着些温柔,让青离很难将此刻的他跟昨晚联系在一起。
虽然人人都是一面天神,一面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青离的姓名。
青离火了,只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当然她不敢说出来,只是老老实实地扮演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青离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极有可能,但他应该记得婴儿的数目。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我告诉你,你并不是汉家的女儿,而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的坠子,盯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之中的万幸,被下的是蒙汗药,而不是软筋散。但毕竟被众人环伺,她也未敢造次。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供奉着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成吉思汗,稍远处挂着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青离注意到,他左手边早坐下了一个女人。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让他们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
那女人看起来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起,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漫天飞舞,她无奈又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于是刀刃部分映出了她那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加上一身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到她,是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周围已弥漫着无比压抑的气氛。
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正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要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
事情就此搁置下来。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权威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达延号称是蒙古大汗,但个个部落其实都呈现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也许就变成他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但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们自己选择相信,不是么?
奔·逃
(她在心里大骂自己,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闲事我就不姓柳!这一刻的她好像忘了,她本来就不姓柳…)
冰蓝色的天空飘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喉咙;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为接羔而忙碌,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不绝浮动。天地有大美不言,古人诚不我欺矣!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自己是在侦测地形。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督也好…他还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地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侦查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状物事,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的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对青离称敬称,是因为不知该称呼什么。“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的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令人齿冷的情景。老天爷就是如此,仿佛开玩笑般,完全不顾人感受的落差。
那是一间石头垒成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关的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看去。
这一看,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皆赤裸上身,直接披着破旧的羊裘,拥聚在一盆小小的炭火前,低声啜泣。 青离看清,正对着的她的一人正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般耷拉着,上面有许多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正眼神空洞地看着火盆。
她一下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不禁气血翻涌。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此刻没坐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可万万不要变得太复杂啊。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正是那天集会时坐在达延左手、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这个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了这一桩荣耀却又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话还是淡淡的。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就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的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青离说话,“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呢?”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设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将我的见面礼呈上吧。”满都海又开了口,倒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立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不绝溢出。
“这是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的脑子飞速运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此处最好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那么,满都海难道是在暗示着什么?
这个疑问似乎在晚上便得到了解答,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都被“凑巧”安排去做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青离从远处瞧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地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了回来,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片刻后醉倒在地…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他,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争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深,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渎。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母亲的叫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被交由最好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主人奔驰,如此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
青离挑了匹栗色小牡马出来,这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长,腹细臀实,跑起来必定箭头一样。且好在不太认生,拿鼻子拱她两下,就没在发出别的抗议了。
她摸上马背,按白天寻摸的路线悄悄遁入夜色,离开营盘的一路上,女人们下夜喊夜的“嗬嗬”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牧羊犬的咆哮。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他野兽夜袭牲畜的方式,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草原深处,牧羊犬的对手则以凄厉的长嚎呼应,令人不寒而栗。
天一黑,白天记下的路也不那么好找了,青离一半靠看不了两尺的眼睛。一半凭着对地势的记忆,并不太快地前行着。不一会儿,感觉马蹄下踩的是半沙地,空气中传来黄蒿草的甜香药味,听其其格说,这种草是长在碱滩上的,她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还没摸错,这里正是白天看见盐泡子的地方了。
这时,夜风突然送来了低低的啜泣声,青离不由猛地一惊,想起白天见到的情形。看过去,石制的羊圈呈现为一片巍峨的黑影,门上只是落锁,并没有人看守。
理智告诉她,她根本管不了这事。她骑了马,还未必能十拿九稳地逃掉,何况那些裹着小脚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 呆会儿打开木门,实在不能走的留下,能走的按顺序编成队伍,年轻些的照顾年老的,体壮的照顾病弱的,她的马轮换着总还能多载一个——青离盘算着,说不定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说过,人会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是因为他们希望相信罢了。于是青离手里的短刀在木门上溅射出耀眼的火星…
从发出撞击声的那一刻起,就听见羊圈里骚动起来,直到青离破开门喊道:“愿回明国的跟我走!”
动乱在短暂地平息了一瞬之后,很快变本加厉地喧闹起来。
“她穿蒙古衣裳,别信她!”
“没有车子,让我们走回去么?”
“呜呜呜,让我死在这算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好像被一头狼冲进来的羊群,尖利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姑奶奶们,安静点吧,生怕没人听见么!青离连解释带呼喝,可完全压不住,急得汗都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
“外头都是狼叫…”
号泣在继续,但青离发现自己不能再等了,远处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哗已经掩了过来。
她仓皇地跳上小栗马的背,向南逃窜,但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她,身后响起了一片浓密的马蹄声。
星垂平野阔,江人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是悬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般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的鞭梢乱舞。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紧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虽然发疯似的跑,距离却依然在不断被拉近。
怎么就吃饱了撑的想到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自己,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闲事,我就不姓柳!这一刻的她好像忘了,她本来就不姓柳…
十丈!五丈!一丈!
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的两匹追风驹滚烫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哎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的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要被抓住的前一瞬,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马久经训练,自然懂得主人的意思,一个低头向右疾转,整个人马画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时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疾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顿时被她流星一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在这样的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希望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一匹四蹄雪白的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后数尺,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是达延到了。
达延的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的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她最近见到的新鲜物事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是蒙古人专用来套捕烈马的,甚至还可以用来捕杀土狼。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的匕首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几个武士一拥有而上,捆绑了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但鹞子也只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挽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从草甸里捡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样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达延的面色无比的阴沉。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真算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是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去。”
于是莫日根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的马鞍上,这样马一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的一片沙石地,等一路拖到营盘,估计自己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青离看他在那里整袍子弄腰带,只觉短短的时间竟然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怕吗?”青离点头。
“那怎么不求饶?”一双狼眼眯缝着看她。
“我胳膊断了…脑袋可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道,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发抖,“你要真想弄死我,难道会因为我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便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死得壮烈一些。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伤痕,达延会真的那么相信她就是他的妹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汉人养了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话,边拿起那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肝裂肺的一痛后,青离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然后她被达延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上,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一层细细的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由达延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若是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自己不早变成糖葫芦垛了么…
原来达延压根就没想过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那样就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全意地信她,她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
此刻,身上脱力的后劲火烧火燎了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不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让她躺得舒服些。
青离的脸腾地红了,于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呢,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也满身都是,她似乎已闻不出他身上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么?”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的是那些汉族女子,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咔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向自负最能看透人心,可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着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辱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同族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青离的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强横,汉人有汉人的卑劣。谁也别笑话谁…
留·不留
(放心,她会以足够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的!)
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还有十余天,有了上次的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的方面改造,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的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了不少。  青离则开始留意着满都海,这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甚至让青离怀疑,上次的事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后来达延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将这个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一个妻子,这是幸福吗?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中,夫妻之间的幸福本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原本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去了…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的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地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有颇多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随鹿儿奔跑的时间愈久而愈差,所以猎手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便会被人嘲笑。还有便是比赛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是否敢扑敢咬,更要看咬的是不是地方。真正的好狗,都是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决不会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猎取猛虎时,会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这才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未能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青离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却见一支飞箭直直冲自己的面门而来。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啪地将手中的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弯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的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的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的野物发出的阵阵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般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的黑马突突地响着鼻息,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青离认出,放箭者正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并在她逃亡时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此时却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不绝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夸张手势。
青离心里原本就能猜到一二,再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便更确切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达延深切地相信她是蒙古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定是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着青离回来的样子,更是对这点深信不疑。这个蒙古人无比倔强忠诚,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的血统,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一百多人,此时都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么处置?”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正在问她。“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此时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自己的猜测,或者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翻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放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
争了一会儿,人们就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正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族中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了下来。然后,他用蒙语说起话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可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无论结果如何,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反对派顿时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会放冷箭,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翻译,“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便没翻出来。不过从达延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她不由暗暗骂道,这个死人,原来是把球踢给我了!
他是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的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足够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的!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五丈之外达延的眉心。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强弓,也都随之抬起,对准了她的全身。
斗胜·情深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她握着弓的手稍稍有些紧绷。
这时,却听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在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为难她,便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青离此刻早已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些旁观者的心开始放松了下来,纷纷想,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大汗,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这汉人女子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还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时,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略略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首领的脑袋直扑过去。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堪堪擦过,可人们的心才放一下,立即又被揪紧——它居然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得躲,因为他被前面的达延挡住了视线。
跟他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过了许久,莫日根却没听到任何惨叫。他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到这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了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来。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小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给达延磕了三个头,又给她磕了一个,每个都深深按到地下。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跟着下马行礼,对可汗的礼颂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不动了片刻,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令她生气的家伙,这一刻怎么一下子帅到了不行!想来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么?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了她能够这样放肆的机会。于是,她也在马上深深地俯首,第一次,向这位草原的帝王低头。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被紧紧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用蒙语昂首昭告天下:“你们再不要胡思乱想,她绝对就是我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倒是青离后来知道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时,心里极不好受,仿佛骗了他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般。
当即,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而余下的一半,则保持着沉默,但没有像第一次会议时那般激烈地反对…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钎上,在火上翻转,羊肉不时滴下几滴油脂,下面的火便也贪馋似的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多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非常。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趣,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着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在蒙人中,青离完全是个聋哑人,无法之下,她只好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青离几乎就要撒腿,策划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膝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跳起跑了。
青离看着舒舒服服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时像个英武的神明,这会儿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都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哦?那她今后一定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青离顿时无语,面色更为冰寒。
“过来。坐。”他又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青离虽不情愿,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在他身边。
“再教我个汉话的成语吧。”达延边扯着她的袖子玩,边喷着酒气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地瞪着他。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方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睡觉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这之前,她还从未亲口承认过这个骗局。
可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很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好奇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就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地晃他。
“勉为其难地让我枕会儿吧。”
青离气得笑起来,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宁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糟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一点,是很多点…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打围场回来后,册封的事便再次被提上日程,达延的日程。他说,青离会成为像阿剌海别那样有名的蒙古公主(阿剌海别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曾在父亲出征时主管族中内政)。
同时,逃跑也再次被提上日程,青离的日程。这要从她那日的所见所闻说起。
那天,一支张灯结彩、热闹喧嚣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顶头的蒙人手捧哈达,几个祝颂引经据典地高歌着,车上光滑的绸缎和浓烈的烧酒堆积如山,后头是进献的牛羊。以蒙古喜欢“九”的传统,再看畜群的大小,估计是羊八十一头,牛四十五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厚重的聘礼?”她扭头问其其格。
其其格简单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你。”
然后,青离一口奶茶喷到了帐篷顶上…
青离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为了一时保命而冒认的身份了。
在此处的一段时间内,她已经对蒙古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明建国以来,蒙古分裂为瓦剌与鞑靼,瓦剌一度强盛,惨痛的土木堡之变,大概会让明人一辈子记住当时瓦剌的首领也先。
但瓦剌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在蒙古人中具有至高威望与号召力的黄金家族血统,这让他们的首领称汗,被视为没有天命。
于是,也先强攻下东南的察合台汗国,然后强娶了汗国的哈尼木公主——一个具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女人。
所以,青离虽不知道来求婚的是什么人,但那根本没有关系。就算是带有黄金家族血统的一只母羊,他们也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回去。 在那一瞬间,青离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她感到,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那个骄傲而强大的男人真正的感情与信任,却原来,他需要的并不是骨肉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个正统的蒙古公主、可以用来与其他部落联姻的政治工具,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册封?
但这样也好,这样她就可以完全放下内疚,大家两不相欠了!
关于求婚的结果,青离并不清楚,原本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忐忑,想当面问达延,而他又一连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了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的马皮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既能在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这是战时的装束!
青离心中一惊,上去扯住他便问:“你跟谁打仗?”
“亦思马因。”达延匆匆答道。
青离松口气,亦思马因是上任可汗的太师,也是设计逼死达延父亲的人,这属于部落纠纷。
“册封的事要缓一缓了,你别心急,”达延略停下来补上一句,便又远去。青离点着头,这个,她绝对不急。
北国的春天像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前些天眼见草绿花开,四月头,却猛然袭来一股狂暴的倒春寒。
夹着雪砂的北风怒吼了两天一夜还多,仿佛满身白毛的千年妖物,到今天傍晚前才慢慢平息下去。但牧民的牲畜已经大片大片地冻死,母羊用鼻尖拱着冰冷的羊羔,发出咩咩的哀叫。
同时,战争也打响了。
部落的军队离开营盘,冲上前线去厮杀,于是不断有伤员被送回来。
女人们看着死去的牲畜与呻吟着的男人,微不可闻的啜泣被撕碎在风里,一如那些羊儿。但至少,她们安心了,不像没有看到丈夫或者儿子的女人们,心里怀着希望却也怀着恐慌,因为没有回来的,除了尚能征战的勇士,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探子回报,前方战事惨烈异常,前日两军战于草原之上,亦思马因联合右翼土默特部与兀良哈部,兵力超出达延一倍之多,达延却凭着勇猛与威望,部下个个以一当十,暂时取得了微弱的胜势,迫使敌军撤退到图尔根河之后。两军隔河扎寨,对垒相望。
在风雪肆虐的这段时间,双方都不敢妄动,各自坚守。
“那边有何动静?”满都海问那探子,当然这不是原话,而是其其格翻译给青离听的。
自达延外出征战后,满都海便常常把青离邀到自己的帐中。按说可敦邀请一个已经被默认、等待册封的公主,并不令人奇怪,但青离却总是感觉,可敦是想把自己放在她的视野之中。
“好像没什么特异,”还是其其格的同步翻译,“唯有今日下午风雪小了时,看见许多敌方的人去抬盐,有些怪。”
抬盐?青离想起某日看到的有趣事情:蒙古平民从干涸的咸水湖底直接用斧子砍下大块的盐,中间穿孔,用细绳抬回,可用于与汉人的交易,也可供自己食用。
“是么?许是他们这几日正好跟明国有边市吧。”满都海答道。
说着,她站起身,向帐外踱去。残余的北风呜咽着,风里也许就夹着新丧的亡魂,浓厚的黑云压低了天顶,月光与星光都一丝也透不过来。满都海伸出手去,果然五根手指一根也瞧不见。
“今夜是劫营的好天时。”她笑了笑说。
劫营?不是隔着条河吗?怎么劫?
青离在心中打了好几个问号。不过这谜题迅速被她解开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图尔根河一定会再次上冻,变成冬天一般,走人跑马都没问题。
可,有哪里不对。
青离仔细整理一下脑中的信息,突然跳将起来:“可敦!叫达延万万不能去劫营!”
可是,说晚了…
达延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血葫芦。整个人半伏在马上,衣甲稀烂,袍摆的碎缕下挂出尺许长的鲜红冰凌,与半瞎的大黑马肚子上挂下的血冰条丁丁当当地相碰。他背上带着两支羽箭,早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随着他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侍女忙得扶他下来放到榻上,那一身衣甲皆被大片的红冰冻在身上,向火烤了许久,才解得下来。
青离也随着众人拥入大帐,看见达延背朝上趴在榻上,身边一群人忙乱着。侍女从外头打雪进来,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滴滴答答流得满盆都是刺目的红水。那些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亦损伤不少,等擦过两三遍,古铜的肌肤上二三十道血口便狰狞地显露出来。所中之箭被剪去箭杆,留下极短的一截在肩胛下微微颤动,汩汩冒着赤红。
两个穿白袍的人来了,据说是大夫。他们将刀把上刻有太阳和月亮的蒙古刀在火撑上烧红,迅速割开达延背后的皮肉,在焦臭的白烟中,将两个勾在肉里的箭头生生撬出,然后拿草木和牛粪烧成的灰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止血。 如果是在砍木头、凿石头之类,青离一定会称赞他们的动作麻利,不过用在一个清醒着的大活人身上,多少让她的眼皮有些发抖。
不过达延的反应还真像一块木头或石头,几乎连哼都不哼一声。
两个大夫施工完毕后告退了,却见鄂如苏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伤得比达延略轻,不过一只眼上肿起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血泡,挤得本来就窄长的眼睛几乎瞧不见了。
达延见他进来,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铁青地问话。青离猜想,对话内容大约是关于折损了多少人马。
果然,达延的脸色一路沉下去,用伤少些的左臂使劲拉扯头发,好像是在给自己上刑。不过慢慢的,他看鄂如苏比比划划地说着,眼上的血核桃随着一跳一跳,大概觉得太滑稽了,嘴角竟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然后达延勾勾手指,把鄂如苏叫到跟前,拿起还未完全冷却的匕首,在他眼睛的血泡上哧地一划。微烫的液体立刻欢快地流出来,肿胀也迅速消退。
鄂如苏能重新睁开眼睛了,他惬意地转转眼珠,咧开嘴笑着拜谢自己的大汗,全不介意血流得半个脸都是。
青离看得发呆,原来在蒙古,人人都是大夫,也人人都是蒙古大夫…
这场惨败导致达延带领着部众,一路向哈特和林溃退,男人、女人们卷起蒙古包,牵上大些的孩子,背起嗷嗷的婴儿,将他们的家搬上牛背。一切迅捷又无声,全无平日要搬家到水草丰美之处时的那种热闹,也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与哀啼,但一种暗夜般的压抑在空气中不绝涌动。
这对有些人是不幸,但对有些人或许是幸运。
在一个没人顾得上青离的夜里,她开始了第二次逃亡。
离情·别叙
(或许每一个女人的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因为那证明,有人足够在乎你…)
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隐现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般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一双狼眼直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去,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一路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回明国哪里?你不是说家人都没了么?”
青离一怔,这问题倒确实问住她了。
飞花楼?已经没有了姐姐,甚至没有了小沐;沈家?云舒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青离答道:“这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一个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死死地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已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但不知怎么,你的样子,我却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穿着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达延这是在说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娘亲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啊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心里明白,今后都看不到你们了,所以我赶紧把那狼牙绑在你垂下来的手上…”
“汉人将你俩包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也转身走了…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的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拾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终于说不下去了。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不知怎的,青离说话像有些气冲冲的,“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是这两日里难得的灿烂:“你不知道为何要打仗么?”站在高处的青离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被我臭骂了回去。”达延看着她,眯起狼眼答。
青离呆住了,心里五味杂陈,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并没有把她送给别人。而且,如此说,这场战争还是因她而_起…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满溢的幸福…
或许每一个女人的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因为那证明,有人足够在乎你…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在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此时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也被中和得略有些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此时她立在高处,长发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那老贼与我是大仇,我怎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达延过来拉住青离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也明白主人的心意,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这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她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青离看着达延,突然道。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在身上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之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便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的银子也都是抢的。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青离。
“我可比你们的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了。”
于是,达延的眼睛里顿时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用血写下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青离快活地笑着,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跟着快活地笑起来,因为青离已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盲了,此刻胯下的白马是匹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上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随之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了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被宠妃无情地背叛过…达延心中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去爱的人。而妹妹,大约是这幻影可以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最好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云舒,那么里头便会扯上汗位权力的纠纷。可就是如此的巧,出现的是她。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情欲,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最终知道一切的真相,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了,为何自己已经看得如此清楚,却还是选择绕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晌,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啊!
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却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于是她越发地得意起来,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一般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谋·退敌
(愿今生今世,不须与这女人为敌…)
黄昏蒙蒙地笼罩着一片水草贫瘠之地,达延困囿在金顶的大帐中走来走去,脑中还翻腾着白天帐篷里激烈的争论。
“图尔根河上我们损失了八千勇士与无数好马,亦思马因则还有长子帖木儿麾下_的六千精锐重骑,明日他们的大军就将从自己的领地开拔。他一来,敌人的兵力将是我们的三倍多。依现在的形势,不如暂且将公主送给他们,以求停战。”
“放屁!你几时被阉的?有种的就好好干他娘的一仗!”
“接羔须在春天,打围须在秋天,目前的时机,只会白白流干勇士们的鲜血。”“公主只是个炮仗芯,炸的其实是炮仗!要是送去公主他们就会收兵,我挖眼珠子给你!”
“人祸赶上天灾。我们的牛羊战马都冻死饿瘦,我看,撤回哈特和林坚守好了,等来年草青马肥,再报仇不晚。”
“一下子把战火引到老家,如果老家也守不住呢?”
显然,将领们分成主战、主和与主退三派,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当场打起来了。而这三种方案各自决定性的缺陷,也被互相攻击得淋漓尽致。
没错,正面迎击,是匹夫之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取胜,也会耗尽精锐,在荒茫的草原大漠上,可不是只打一仗就能一劳永逸的。
送出青离求和,是白白拿出尊严给人践踏,像鄂如苏说的,要是得了公主对方就会收兵,那才真是个笑话。
至于后撤,说得倒是轻巧,可要再打回来,又不知需要多少年的征战了。
真真是个困局…
最后,众将等着达延裁决,可这次,看来他也处理不出个几全其美的结果,只好头疼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议”。
可黑云压城,他还有几个明日呢?
这时,帐帘轻掀,一股薄荷的味道隐约飘来。
达延抽抽鼻子,已经知道来的是谁。最近这段日子青离常往太阳穴上擦这种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极度讨厌这味道。
闪进来的果然是青离,脚步像个小鬼似的,脸上是几分得意与魅惑的笑,披一身宽大的白袍子,看得达延心中微微一动,瞬间闪过立即上前,去将她纤细的身体从衣服里找出来的怪念头。
他不知道,青离凡嗅出人心的缝隙、打算用利刃像庖丁解牛一般地割过去时,都会这样地笑。
“什么事?”达延开口问。
“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想通知你不要去劫营么?”
“却是为何?”
“因为对方已有防备。”青离的面色转向沉稳。
“笑话。骑在马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坐在帐篷里的女人却知道了?”
青离这时也没心思卖关子,直接道:“你们在营里自然不知道。这边却有探子回报说,咸水泡子里有大批人抬盐。”
“抬盐?”达延头上厕出一个问号,这在蒙古是极为常见的事啊。
可是等等!他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那天马匹从冰面上冲过时,似乎是有蹄下踩着粗沙的感觉,当时他还在奇怪,只是没太往心里去。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离继续道,“平时三三两两地抬盐,自然没什么可疑。可没有边市又风雪方停,却突然有人去大规模地抬盐,难道没有原因么?”
“可敦一说劫营,我就突然想到,亦思马因怕是正料到这点,才将大块的盐剁碎,趁黑洒在冰面上——我在明国,见人除门前冰雪,都是用此法。那河面本冻得坚实,但马蹄子一刨,盐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头阵的将士能过去,到了中间却必然咔嚓一声,将人马尽倾在河底!于是,队伍被斩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他再设好伏兵,通通掩杀过来,我方岂非大事不妙?因此听探子一说,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营,可惜为时已晚。”青离叹道。
达延听得瞠目结舌。当日战况是他生平大耻,他本未到处去说,就算口风里偶尔露了一两句,也都是用的蒙语,青离却如何知道得有如亲眼所见一般?
“如何,我比萨满还灵吧?”青离看着他的反应,又笑起来。
达延半晌才想起,他当时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张白纸和血字,以及青离关于三个月内杀人的承诺,而此时不由得他不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艰难地吐出一句:难道,你有何退敌妙策?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在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他跑出帐篷一看,自己的营盘已变成一片人间地狱。
——马厩的方向火光冲天,战马带着一身烈焰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滚,有的直冲水源。更有的惊慌失措,冲进营帐找寻自己的主人,在人群里践踏起无数哀呼;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线去支援,大家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后的安宁,许多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去见了阎王,伶俐些的知道爬起来没命地跑,可又怎能快过四蹄生风的骏马?于是被人在背后一刀劈下,溅起滚烫的猩红。
帖木儿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说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恶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探子还报告过,达延被追撵得像只丧家之犬,舍弃了原来的营盘,退至格伦,离他帖木儿的封地瓮观足有四百六十里远。
不过,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击战,在行军中一名骑士通常都带有几匹良马,轮换骑乘,甚至不带军粮。南宋时,蒙古铁骑攻打居庸关不下。一夜间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紫荆关,所以四百六十里的距离,对他们来说绝对不算什么,关键是领导他们的首领,究竟是丧家之犬,还是丧家之狼!
天将破晓时,眼见大势已去,帖木儿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集合残部,准备突围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围的东南面打开了一个豁口,残余的数百骑仿佛受到挤压的水柱,从那里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出。
可上天,真在助他么?
四月初十,帖木儿重伤发作,暴毙于其父亦思马因的营内。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领率军离开亦思马因的右翼联盟。
四月十六,达延整顿精锐,与亦思马因军决战于戈壁。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就算很多年后,青离仍然记得清晰。
当时,她立在高处的沙丘上,披着轻铠,被五六名亲兵簇拥保护着。她功夫再好,毕竟身体单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的武士对冲,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的血迹斑斑相比,算是干净非常,脸上也丝毫看不出喜怒。
倒春寒的尾巴过去,雪已化了,一望过去,满眼都是连绵起伏的大漠黄沙。
接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重骑冲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云在黄色的天空上翻滚移动。瞬时,战鼓响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铁蹄扬起黄沙,鲜血流作江河。每个人都毫不怜惜但又无比尊重自己的对手,杀戮,也随时准备着被杀。
达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为他所过之处仿佛刮起一阵黑色的旋风,将敌阵冲垮冲碎,如同一把镰刀割过秋后的麦地。
战场,总是会死很多人,但也会让人感到活得更像活着。就像唐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达延大胜,缴获牛羊物资无数,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统一的基石,亦思马因奔逃青海,三月而卒。
在充满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庆功宴上,部众吹捧着他们的可汗,是如何在无比危殆的关头想到绝妙的办法,一举瓦解了右翼的数万大军。达延听到,笑着沉默。
多年后,直到他行将就木时,却还清楚地记得四月初七的那个晚上。青离像个小鬼似的飘进来,身上带着薄荷的味道,跟他说的一些话。
“达延,若现在把军队整起来,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问题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帖木儿?”他反应一下道,“我也想过,只是就算杀掉那六千人,我们的围还是解不了。”
“你若全杀掉,自然解不了。”青离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儿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马因的联盟。”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离目光如刀,直视他问:“‘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重骑,明日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不觉得这话奇怪么?土默特与兀良哈两部的联军都已抵达,为何亦思马因自己的长子却还在封地未至?”达延一下被问住了。
“我一听到,就知道他家肯定有问题。所以刚才你们商谈着,我跑到俘虏那里去打听。”青离继续道,“果然,帖木儿与其弟素来不睦,一次他口鼻流血,疑心是弟弟的亲妈、自己的后母下的毒,遂自请出封于瓮观。这次他迟迟不曾发兵回去。只怕也是因此理由。”
“若他拥兵援父,势力制衡,其弟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他兵败如山,只身逃回,大概就在劫难逃了。”
“而且我发现了更妙的事。帖木儿的夫人出身土默特部,而其弟娶了兀良哈的女子。”青离诡异地笑,“如此,我们却不是将一个天然的火药桶丢给亦思马因了么?如果还怕到时不能爆炸,我们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好了。”
此前,青离的表情实在有几分撩人,甚至曾经让达延瞬间感到,下腹热了那么一下。不过当她说完,蒙古大汗呆呆地盯着面前那张美丽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愿今生今世,不须与这女人为敌…
走·不走
(他可以为她而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走,不走;走,不走;走…
青离泄气地扔下花杆,从一开始她就看清了,这花只有五瓣…
与右翼这一战,奠定了达延一统漠南蒙古的基石。他的恩,算是已经报了吧。
那么还留恋些什么呢?真想再过两天,莫明奇妙变成蒙古公主?
青离苦笑,她这是什么命啊,特特地把沈云舒赶走了,被抢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蒙古,居然面对着一模一样的困境。
正想着,达延来了。
他们此时是在边境处一个老旧的蒙古包外面,远远能见到汉式屋顶的青瓦与破败荒凉的村落。
达延一大早把她单独叫来,去找这个蒙古包的主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什么察合的。
察合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青离不敢问,从今早起,达延的脸色就一片铁青。
跟他在一起,青离能体会到一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欢喜你时,好像命都可以给你,可一翻脸,又仿佛撕碎了你也满不在乎。
这样沉默着行了一程,达延突然勒住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双耳一支——他的耳朵真像狼那样能够耸动,猛喝了一声:“停下!” 青离一下也警觉起来,四周陈年的蒿草中似乎有沙沙声,上风处隐隐刮来铁器的味道。
“跑!”
还未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她坐骑的缰绳已被达延拽住,两匹马箭一样蹿了出去。
接着,不知有多少人从方才还很平静的草丛中冲出,高喊着:“冲呀!”“杀呀!万户侯!”显然是早有埋伏。
可,等等!他们喊的是汉话?
青离用余光扫过去,追来的人果然都穿着明军的装甲,不过与之前的萎靡畏缩大不相同,此刻看来,个个如狼似虎。
于是,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完全不知是应该惊喜,还是该惊恐。
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拼着被无眼的刀箭误杀的危险,也会往回跑,向明军大声解释,她是被掳的汉人女子,可现在,她心里矛盾着,手下却还是不住地打马,跟着达延风驰电掣。
还有,从追兵的喊话里看来,似乎明军知道达延的身份。他们是怎么会知道的?
达延一大清早单枪匹马地把她揪起来,两个人单独到这地方,除了她临走前跟其其格说了一嘴,连满都海都未必知道。
难道是其其格?
她应该没有动机啊,提到达延,她向来满脸是笑的。可是,对了,今天似乎是她约见那快要成亲的铁匠情人的日子…
青离再次无语,道德和道德又开始交战。
这个通风报信,让敌国去伏击本部首领的铁匠,可以算是个蒙奸。但难道未来的妻子被一个更为强势的男人当作一时的泄欲工具,便应该忍气吞声咽下这屈辱么?
不过当下,似乎不是纠结这对错的时候。青离发现,此刻,他们已经被迫到一处断崖之上。
那断崖有十几丈高,并不完全是悬崖,说陡坡可能更合适,但坡度却近乎垂直,布满嶙峋的怪石和张狂的蒺藜,下面的山谷背阴,厚厚的还积着雪。
达延的马儿眼见穷途,狂躁地用碗口大的蹄子刨着脚下,土块由那坡上滚下,都在半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青离紧张地看着乌泱泱的包围圈,也紧张地看着达延,心里激烈地交战——如果两相冲杀起来,她要帮哪一面呢?
这会儿,她真希望达延能拿她当人质,只可惜无论什么人,跟蒙古的大汗相比,似乎都不够分量。
她看到,达延死死咬着嘴唇,狼眼顾盼,扫视那数百名步步进逼的明军,眼中的光芒却渐渐由愤怒变为冷锐,最终竟眯了起来。
难道他有了什么好办法?
忽然间,青离感到腰上被股巨大的力量一锁,整个人被一把抓过,同锁住她的人一起向后仰去。
上面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从那样的峭壁滚落,达延却没有死。
这算是运气,还不能算是奇迹。
狂乱的蒺藜与锐利的石锋将他的皮袍扯得稀烂后,大半竟无法刺穿那紧实浑厚的肌肉,许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断在肉里,因此他的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但还不至于丧命。
而青离也没死。
她身上有撞击带来的震动和疼痛,但都不严重,那些可以轻易在她柔软的身躯上开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贵手地放过了她。她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同样不是什么神佑或奇迹,而是因为滚落时,她整个人就像初见面的那个夜晚,被无比严实地裹于达延的身下。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欲望,而是因为保护…
青离摇晃着站起身来,看着背后血肉模糊的男人,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鼻子酸得要命。
“别光站着…”那人伤成如此,威仪仍在,对她颐指气使,“那里…有个岩缝,扶我。”
青离依他的目光所向,果然发现一个岩缝,开口被盘根错节的植被挡住,不加提醒很难找到。
她不奇怪达延为何知道,这里毕竟是属于他的草原…
于是,她用身体硬撑开荆棘,扶他进去。
进到洞里,她四下看看。这洞口外小内大,阴冷,但还不算太潮湿,有干草和烧焦的动物碎骨,可能有过当地人在里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军的步卒从山谷两侧绕下来还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给他处理伤口了,至于之后的事,就之后再说吧。
青离麻利地奔走着,从外头抱进大捧的雪来,给他清理创面,兼做冰敷止血;用头上的发簪挑出断在他肌肉里的荆棘,甚至碎石;最后将衣物扯成宽窄适中的布条,为他包扎。
她把整个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单薄的里衣,贴在身上,整个人由于天气尚寒,不禁瑟瑟发抖。
“离…”在青离包扎完达延身上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突然叫她,还是发不准那个“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个字,跟我很熟?”青离头也不抬道。
“离…”他却不为所动,语气里也没有呼应青离调侃的意思,而是极凝重地吐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青离的整个身体一震,手悬在了半空。她没想到,这句话会来得这么早。 “满都海昨晚告诉我,么么走时交给汉商的两个婴儿…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便跑来问察合。”达延断断续续地道。
青离这才想起,察合便是达延生母呼吉儿的乳娘,达延曾经提起过,怪不得听起来耳熟。
果然,他既然问过,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知道了答案,为何在那滚落的一路,还要如此拼命地抱紧自己…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青离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仿佛用了千钧的力气,才吐出细丝一般的一声。
这话应当是极有力的,她还他的,是整个漠南蒙古,还不够么?不要说他,就连她自己内心的内疚,都能填平了呀。
达延果然无话,沉默良久,却又挣着抬头看她,轻声道:“除了欠的,没有别的了么?”
青离愣住。这句话好像利枪一般,完全绕过了她穿戴的重甲,从两肋柔软的地方直接刺透心房。
她不回答,两颗泪珠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多么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却还可以如此真实呢?
泪珠儿落在达延的伤口上,他觉得火烧火燎地痛,比以往将毒箭从骨头里剜出来都要痛上许多。从那里面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但这答案,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着最后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离苦笑,只是冷静地回问:“你能不跟明国打仗吗?”
达延笑着摇头,这问题,早在他意料之中了。
青离看着他脖子上的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两分,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转命来了。
这又是多么奇怪啊,他可以为她而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于是她深深吸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差不多就要找来了。我会出去把他们引开,但之后也会跟他们走。”
“我把火石留给你,这里有干草,等没事了就点燃,看到烟,大概会有族人来救你。”她继续说着,有些交待后事的意味。
达延只是笑着看她,像平日那样,眯着狼眼笑着,却藏不住眼底的一片悲凉。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扯住她问:“你的坠子,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喜欢的人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青离这样说,心中叹息,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却还要骗他。但她没办法,她绝对不想把坠子的主人搅进来,那就太复杂了。
达延对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但似乎也觉得无法想得再远,于是,他拉过她赤裸的左臂来,深深咬了下去。
青离看见血丝从他的利齿间渗出,很痛,但不想闪躲。这段由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开始的孽缘,便用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来结束,当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青离起身在洞口了,达延在她身后喊出最后一句。
“我也是。”青离答完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头。
若再见,必然又同初见,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一个金箭,一个火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爱·不离
(感情的事情,很多不是当面能解决得7的,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开头,将那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
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着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出个被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脚步声,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的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过面的玄真行者么?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再看到后面的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人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将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在她面前下了马,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是太知道分寸了。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另一个笑得灿烂,抢上前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原来,那日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半路回去拿,结果青离被献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便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了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而在这群人的名单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了一个“二郎山聚义寨”。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麻烦而随手给了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当日玄真行者送给青离的,叫她有事便去二郎山找他帮忙。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前往,待找到正主,果然便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成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顿时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断然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但玄真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正是青离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去明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而来。
再接下来的事,青离就都经历了。
至于乌镇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强献了出去的平民,一刀割断了喉咙…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这两兄弟,尤其是云舒,整整黑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抢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相助,但之间的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见的艰难。
她沉默,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相待…
等他们把整件事情讲清楚了,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程了。
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都没能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可是一般人能够看得穿的么?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和达延相似,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是在中原长大,那狭长的眼睛里并没有狼性的凶光,而是被人称作风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明军,青离险些成为了蒙古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都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是决不会提起那枚狼牙的。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她定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事,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深埋在了地下。
感情的事情,很多不是当面能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会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开头,将那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只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都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更倾向于优秀的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会有点“只在这件事上决不退让”的勇气。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与以前一样,可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带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了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难道这点误会没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了吗?
于是,俩人就这样沉默地一路走下去。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了明蒙的边境。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忽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下了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后记
应月寒要求,写一篇关于自己的小东西,有点挠头,因为自己往往才是最不好形容的生物。
月裹鸿声,混迹网络原创数年,简称某月、某鸿均可。喜欢旅游,曾经在拉萨甩着两条鼻血欢乐地奔跑,同时患有被许多朋友传为笑谈的路痴症;爱好美食,然而不吃所有四条腿的动物;无感的事物是看电视,但是居然又是春节晚会的粉丝;喜好写勇悍狠厉的女主,实际上本人是小白一只,倒是有篇新文里的女主章晓蔷的形象比较像作者一点——一生存得很艰苦,却又拥有很无端的阿Q精神,冷血的同情心泛滥者,耳根子软的理性派,一摊清醒的稀泥…总之太阳射手月亮天蝎带来的人格分裂症状,还真是不轻呢。
关于《飞花》系列的来由,其实只是因为有一段很迷推理类的漫画和电视剧,便也构思了几个小诡计,想写,所以就写了…
开始在网上连载时完全默默无闻,一天涨两个收藏都高兴得了不得,但是从没想过放弃,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个故事写完,给我喜欢的人物一个适当的结局,没想到后来渐渐受到了一点小关注,如今还能在今古武侠上连载,用一句很老套的话说,就是很多事情尽力去做不要问回报,自然会水到渠成,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因为是第一部系列作品,所以很多地方技法比较青涩,文章的结构简单,细节气氛描摹不足,这些都是缺点,但是唯一我敢说的是,我有很用心地去写,自觉人物是立得住的。
有句话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小说也是一样。古装的外衣下,柳青离的内核其实是一个现代人,准确地说是现代的都市女性:独立、坚强、理性、聪明、有能力让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她们在成长到如此坚强独立的过程中,往往也丢失舍弃了许多东西,变得防范别人、善于竞争、自私冷漠、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伤害他人,也许也渴望爱,可却习惯用层层的尖刺将自己封闭起来…这样的现代病,也许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吧。看看我们身边,甚至我们自己,多少都能找到柳青离的影子。
至于沈云舒,虽然许多读者说他木讷、不如青离聪明,但他的宽容、愿意付出,是我认为能救治青离冰冷的心唯一的解药,只是这样的男生,已经属于理想中的虚构人物了,笑。
大漠之后,故事的主线将回到中原,青离与云舒、天翔三人,在一系列的诡秘事件中,彼此的关系也开始慢慢改变:青离终于想要不再逃避,尝试着新的可能…其实,爱情到底是激烈如火,还是细水长流,谁能说得清呢?然而,就在眼看要云开月明之时,一场意料之外的大危机突然降临了…
好了,就剧透到这里吧,相约下次再聊。
(责任编辑:傲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