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大笑:“原来六郎之称,竟是由此而来。好好好,这称呼来得好,好一个六郎,果然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杨延朗红着脸跪下:“臣不敢,臣何德何能,敢匹配星宿下凡之称,此不过是辽人胡说八道而已,不值在万岁爷面前一提。”

真宗笑道:“谁说不值一提?很应该大大地提起才对。你是杨六郎,”他一指杨嗣道:“他也是杨六郎。还有高六郎、田六郎…我大宋的将士们,个个都是六郎,个个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个个都是专克辽国的六郎!”

杨延朗与杨嗣同时跪下,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真宗在军帐中站在地图前,将关边诸事一一盘问,杨延朗与杨嗣多年来镇守边关,早积累了一肚子的对辽作战之策,此时得天子亲询,只恨不得倾囊而出。

真宗这数日北巡,早已经询过无数将领,此时一听二杨的应答,便能听出二人的确是真正镇守边关的得力之人,杨嗣经验丰富,杨延朗思路广而大胆,均是可用之人。

待二杨奏毕,真宗笑道:“你父杨业为前朝名将,杨延朗治兵护塞大有父风,深为可嘉也。此番遂城一战,朕当论功行赏,不知延朗要何赏赐?”

杨延朗跪下道:“臣为国守边,乃份内之事,不敢讨赏。唯有一个心愿,望万岁成全。”

真宗道:“哦,你有何心愿。”

杨延朗昂首道:“臣父死在辽军的手中,臣此番和萧太后还未曾正式交手,臣只求守在宋境的最前线,将来能有机会与萧太后正式交手,请万岁成全。”

杨嗣也跪下道:“臣杨嗣,也同请此恩。”

真宗点头道:“你与杨嗣,皆非开国从龙之臣,然而却屡立大功,朕知道朝中嫉恨你们之人甚多,朕一直竭力庇护,果然你二人不负朕望,今日能立此大功。你等既有等有此志,朕怎不成全。朕升延朗为莫州团练使,可要好好给朕把这大宋的大门口守住了。”

杨延朗大喜,叩道:“臣粉身碎骨,难报天恩。”莫州与瀛州,乃是昔年石敬塘送与辽国的幽云十六州中的两个重要州城。后周柴世宗在世之时,曾亲自北伐,浴血沙场终于夺回了瀛莫二州。

此二州乃是宋辽边境的最前线,辽国失去此二州,也是如同心中之刺,萧太后数番南侵,其首要目标,就是为了夺回瀛莫二州。而莫州更是重中之重的要地,萧太后若要南侵,必先攻莫州。杨延朗镇守莫州,将来有的是机会与萧太后再度交手。杨延朗此时为从六品保州巡检使,此时升为正五品莫州团练使,那更是破格跃了数级提升,

真宗继续道:“杨延朗调守莫州,杨嗣调为保州团练使。”保州比蔡州更接近边境,杨嗣也是大喜谢恩。

第一十九章

今年汴京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直到这个时候,才见宫墙初开了第一枝桃花。

真宗登上宫城的城墙,负手遥看着远方,已经很久了。

刘娥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似在遥看着远方的田野,又似在看着天边那一抹云彩,却一直一言不发。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真宗御驾回京,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次的北巡边关,似乎给皇帝带来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在朝堂上在后宫在平时,却是看不出来。只是他却增添了一个习惯,便是每日退朝之后,就走上城楼,遥望远方许久。

而每当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去打扰他。唯有刘娥,可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却也从不开口去打扰他。

刚开始的时候,刘娥站在真宗的身后,只觉得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去打扰于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能够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那时候,真宗的眼中就会掠过一丝温暖的笑意,却什么话也不会说。

后来渐渐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刘娥有时候也会好奇地走上前一步,顺着真宗的眼睛,也看向远方。看着那远山、那云彩、那遥而不可知的天际深处;或者低下头来,看着城墙之下的汴京城,看着城墙之下的田野,看着皇城之下的众生;或者转头之间,再看着大内深宫,看着重重宫阙,看着平时已经看惯了的一草一木,竟似换了一种视角、一种眼光、一种心态。

第一次沉浸于这种思绪奔逸的状态中,她忽然明白了真宗为什么每天要站在这里看着远方,站在这里,能让心平静下来,能让烦恼远去,更能让头脑摆脱固定的思绪,而打开另一扇门。

到后来,她甚至不再把每日的登上城楼,当成是陪伴真宗的一件事,而是真正感觉到,连自己也在享受这一片刻。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真宗已经转过身来,在看着她。

刘娥回过神来,看着真宗嫣然一笑:“官家在看什么?”

真宗微笑:“朕在看你。”

刘娥脸微微一红:“臣妾看得出神,竟忘形了!”

真宗伸出手来,刘娥上前一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真宗轻叹一声:“却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领略到这忘形会意的感觉。”

刘娥遥望远方,轻声道:“臣妾现在能够领会到官家为什么喜欢站在这里遥望了。”

真宗也在遥望着远方,道:“朕这次北巡,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那些事,朕到现在也忘不了。”

刘娥转过头来,凝视着真宗:“官家看到了什么?”

真宗轻轻地一叹:“自大宋开国以来,太祖太宗,都有北伐之举。朕在京中久了,一直觉得边关屡报辽国犯境,不过是先帝晚年不喜兵事,因此上不愿与辽国发生争势,众将也就顺势罢兵,不愿承担挑起边事的责任罢了。朕身为皇帝,这军务终究是要重新整顿的。”

刘娥不语。此番皇帝北上,颇提升了几名作战勇猛的将领,又将退缩不前的镇、定、高阳三关的忠武军节度傅潜罢官流配,军务整顿的动作很大。众臣以为皇帝回京之后,必也会进行一系列的作为,可是皇帝已经回京一个多月了,却仍无任何举动。

真宗谈起军务,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为,这次接替傅潜之职的,正是她的义兄刘美,这也更是她此时对军务不发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第二十章

真宗谈起军务,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为,这次接替傅潜之职的,正是她的义兄刘美,这也更是她此时对军务不发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真宗来回走了几步,道:“因此朕此番连年也不过,就要乘着咱们打了几个胜战的气势下北上巡边,就是为了亲临前线去看一看,掌握边关大将的才具能力,也看一看咱们同辽国之间的兵力相差。没想到一路上却看到…”他猛然顿住。

刘娥看他眉头皱得极紧,不由地问:“官家看到了什么?”

真宗长叹一声:“朕只道大宋立国这么多年,处处国泰民安。却不曾想到京城之地固然是繁华无极,可是自出澶州一路北上,朕自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良田俱成荒野,一连走了好几日,都是杳无人烟,朕这一路上走得,是心中也一片荒凉啊!”

刘娥也不禁惊骇:“官家,怎会如此?澶州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百里之外,就如此荒凉了呢?”

真宗的眼睛却已经望向远处,似乎望向那澶州以北的千里荒凉:“朕这才知道,当年的雍熙北伐,先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若是那一战胜了,那便是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可是那一战却输了,输到先帝再也无力北伐,含恨而终;输到朕的手中,还要继续偿付这代价。”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朕原先竟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刘娥走上前来,轻轻握住真宗的手,合拢在一起。只觉得真宗的手一片冰凉,她欲要劝解,可是这沉重重的话题,如何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劝解,过了片刻,只缓缓地说了一句:“所以,老天爷才将这万里江山,放到陛下的手中。”她此刻不再称他为三郎,也不称官家,却称呼他陛下。

真宗深吸一口气,把那万里之外的眼神收回,看着身边的人,他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娥合拢的双手,露出了一丝微笑。

刘娥仰首看着真宗:“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三郎每日北望,就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真宗叹了一口气:“朕这番北巡,所见所闻所遇,何止这一件,桩桩件件,俱是不叫人轻松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所闻,朕真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怨得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这一月北巡,胜过在宫中看万本奏折啊!”

刘娥点头道:“所以三郎这段时日,亦是为此所扰。”

真宗点头道:“正是,朕本将收复燕云十四州列入计划之内,但是此番看来,只怕是二十年内,难行此事。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蜀中之乱方平,江南亦不轻松,国库空虚;且北地千里荒凉,粮草供沿线供给不上,便是大忌。因此首要之任,便是要令军民北地开荒。且此番北巡,似傅潜这等保全实力临阵不战者尚不止这一个,所以朕只得重处傅潜以儆效尤;那日大同城头,朕派禁军一起参战,虽说是打退了辽人,可是朕亲眼所见,却只是恃了咱们人马多,却不及辽人兵强马壮…”

刘娥不解地问:“臣妾记得,本朝在册兵卒之数,远胜辽人,可是为何却敌不过辽人。臣妾愚见,朝廷每年招兵太多,可是练兵却太少了。如今国库空虚,倒不如减少兵员,强加训练,岂不一举两得…”

真宗截断了她:“此事不可行。”

刘娥忙低下头来:“臣妾失言了,军国大事,原不该臣妾可以擅议。”

真宗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军国大事,并非只算钱粮之账。本朝招募兵马,远超前朝,并非完全只考虑行军征战之用。历朝历代,都因天灾人祸,以致于田地无收,百姓饥寒交迫,铤而走险。不是落草为寇,便是割据一方,直致亡国灭朝。因此自太祖起,每遇水旱荒灾,便要灾区去招募灾民应征入伍,朝廷多一兵,则少一暴民。”

刘娥若有所思,道:“怨不得臣妾只见着兵员越来越多吃钱粮,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臣妾明白了,当年唐太宗开科考,说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本朝广在科考,恩荫官员,也是这套意思吧!”

真宗点头道:“正是,文武之道,广开大门。天底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燕昭王千金市骨,信陵君门客三千,纵然多养了无用之材,毕竟也将天下可用之材一网打尽,不为他人所用,不为自己留敌了。”

咸平三年,真宗亲自巡边归来之京不久,便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一系列的诏令,一反登基三年以来,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第20章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打不开,我再试试

真宗谈起军务,固然是她不敢插嘴,也是因为,这次接替傅潜之职的,正是她的义兄刘美,这也更是她此时对军务不发表看法的原因之一。

真宗来回走了几步,道:“因此朕此番连年也不过,就要乘着咱们打了几个胜战的气势下北上巡边,就是为了亲临前线去看一看,掌握边关大将的才具能力,也看一看咱们同辽国之间的兵力相差。没想到一路上却看到…”他猛然顿住。

刘娥看他眉头皱得极紧,不由地问:“官家看到了什么?”

真宗长叹一声:“朕只道大宋立国这么多年,处处国泰民安。却不曾想到京城之地固然是繁华无极,可是自出澶州一路北上,朕自车驾中向外看去,只见良田俱成荒野,一连走了好几日,都是杳无人烟,朕这一路上走得,是心中也一片荒凉啊!”

刘娥也不禁惊骇:“官家,怎会如此?澶州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百里之外,就如此荒凉了呢?”

真宗的眼睛却已经望向远处,似乎望向那澶州以北的千里荒凉:“朕这才知道,当年的雍熙北伐,先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若是那一战胜了,那便是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可是那一战却输了,输到先帝再也无力北伐,含恨而终;输到朕的手中,还要继续偿付这代价。”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朕原先竟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刘娥走上前来,轻轻握住真宗的手,合拢在一起。只觉得真宗的手一片冰凉,她欲要劝解,可是这沉重重的话题,如何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来劝解,过了片刻,只缓缓地说了一句:“所以,老天爷才将这万里江山,放到陛下的手中。”她此刻不再称他为三郎,也不称官家,却称呼他陛下。

真宗深吸一口气,把那万里之外的眼神收回,看着身边的人,他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刘娥合拢的双手,露出了一丝微笑。

刘娥仰首看着真宗:“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三郎每日北望,就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真宗叹了一口气:“朕这番北巡,所见所闻所遇,何止这一件,桩桩件件,俱是不叫人轻松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所闻,朕真是成了井底之蛙了。怨得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这一月北巡,胜过在宫中看万本奏折啊!”

刘娥点头道:“所以三郎这段时日,亦是为此所扰。”

真宗点头道:“正是,朕本将收复燕云十四州列入计划之内,但是此番看来,只怕是二十年内,难行此事。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蜀中之乱方平,江南亦不轻松,国库空虚;且北地千里荒凉,粮草供沿线供给不上,便是大忌。因此首要之任,便是要令军民北地开荒。且此番北巡,似傅潜这等保全实力临阵不战者尚不止这一个,所以朕只得重处傅潜以儆效尤;那日大同城头,朕派禁军一起参战,虽说是打退了辽人,可是朕亲眼所见,却只是恃了咱们人马多,却不及辽人兵强马壮…”

刘娥不解地问:“臣妾记得,本朝在册兵卒之数,远胜辽人,可是为何却敌不过辽人。臣妾愚见,朝廷每年招兵太多,可是练兵却太少了。如今国库空虚,倒不如减少兵员,强加训练,岂不一举两得…”

真宗截断了她:“此事不可行。”

刘娥忙低下头来:“臣妾失言了,军国大事,原不该臣妾可以擅议。”

真宗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军国大事,并非只算钱粮之账。本朝招募兵马,远超前朝,并非完全只考虑行军征战之用。历朝历代,都因天灾人祸,以致于田地无收,百姓饥寒交迫,铤而走险。不是落草为寇,便是割据一方,直致亡国灭朝。因此自太祖起,每遇水旱荒灾,便要灾区去招募灾民应征入伍,朝廷多一兵,则少一暴民。”

刘娥若有所思,道:“怨不得臣妾只见着兵员越来越多吃钱粮,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臣妾明白了,当年唐太宗开科考,说天下才子皆入吾彀中矣,本朝广在科考,恩荫官员,也是这套意思吧!”

真宗点头道:“正是,文武之道,广开大门。天底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燕昭王千金市骨,信陵君门客三千,纵然多养了无用之材,毕竟也将天下可用之材一网打尽,不为他人所用,不为自己留敌了。”

咸平三年,真宗亲自巡边归来之京不久,便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一系列的诏令,一反登基三年以来,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第二十一章

咸平三年,真宗亲自巡边归来之京不久,便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一系列的诏令,一反登基三年以来,基本上依老臣所奏,垂拱而治的局面。

二月初,下诏令百官尽言国事无讳,未能直接奏对者亦可封奏折以闻。亲自下了一系列对边关诸将的升调之令,并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荐一名可堪任边关守将的武官,同时应杨延朗、杨嗣等诸将所请求,特诏几名边关大将可拥有部份练兵之权。

二月下旬,借赏花之名,召诸将御苑以骑射比赛;

三月,亲御崇政殿面试科举进士;

四月,亲河北城防阅武举人骑射比试;

五月,大赦天下,死罪减罪一等,流配等均开释,免百姓历年来所欠赋税,促进农桑耕种;同月,亲临城郊玉津园观看刈麦等农事,临金明池检阅水战,临琼林苑举行宴射;

六月,以向敏中为河北、河东宣抚使,促使河北一带恢复农垦:

就这样,咸平三年整整一年之内,真宗不但下了多番旨意推行农桑、加强边境、整顿武备、派中枢诸大臣巡查安抚天下,更数次亲自举行射猎、观田、亲试文武举人、接见耆老等事。

到了年底,已经大见成效,朝廷上下的面目焕然一新。此间,宰相吕端因病重去世,真宗任命李沆为宰相,李沆年老,诸事多由真宗新提升的参知政事王旦、枢密直学士冯拯等辅政。

到了年底,令天下百官震惊的举措终于出台,真宗在考虑了这一年来所有百官尽言国事无讳的奏折之后,接受王钦若等大臣的奏议,下了两道特旨:一、免天下百生自五代以来历年内所欠朝廷所有租赋,包括赦免人数达数十万人,赦免钱物达一千余万;

二、减天下冗官冗吏十九万五千余人;

自五代以来战乱纷纷,许多农民逃亡他乡,虽然战事结束,但是多年来田地抛荒,欠下官府租税无力偿交,因此不敢回家。此番一举免去田租,逃民们可以回家开荒种田,且官府账面上看似有许多租赋可收,可是人已逃亡,实质上也无法再回收,反而令各级官员为了向上级交待,而将许多已不能回收的欠赋转稼在当地种田的农民头上,以致于逼得更多的农民因交不起田租而逃亡,反而使得田地更多抛荒。免去欠租,自可令逃民们安心回归田园,朝廷才能够真正有赋税收入,且逃民归家,不但能令社会稳定,北方农事安定更可以在一旦发生战事时,可以使军队有供给线。

只是既然减赋,必然要想办法节流,才不致于收不抵支。本朝开国初太祖为了停止中原百年动荡,稳定朝纲,导致冗官冗兵的存在。既然不能减兵,那便只有减官了。那些冗官数量之大,可以追溯到五代时,不但有后周的旧官吏,也有吴越南唐后蜀等各国归降的官员,以及大量开国武官以及朝中各官员荫及子孙、家人、部属的荫官等。

此一举虽然减冗官冗吏近二十万人,旨意一下,天下震惊。

这减官之举,牵涉极大极广,几乎天下所有官员,无不牵涉。一时间,奔走相告者、倚门哀哭者、牵裳对泣者等等,几乎是搅得天下大乱。

真宗一边裁官,另一边则大量将上千名这几年文武科举所中举子,一一填补空档,这批新人不但有真才实学,且年富力强、忠心耿耿,顿时将混乱的局面压了下来。

皇后郭熙秉承家教及太后李氏的作风素不干政,这不干政的好处,自然由她这十几年的顺风顺水而验证了。然而此时,她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不干政对自己的不利。

她或许并不能完全明白真宗这一系列改制的前因后果,但是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这微妙之处或许是真宗所没有察觉到的,却瞒不过她。

后宫之中只有嘉庆殿的修仪刘娥,才是这番政治改革中的最大得益者吧。她一步步地分析过来,越发觉得可怕起来:刘娥之假兄刘美,接替傅潜之职为监军,已经插手军界;刘美的妻舅钱惟演本为降王之后,照理说难进中枢,却借着才子之名,与朝中杨亿、刘筠诸名臣修史书之列,不但可以借修史博得名望,更可借此与杨亿等人将来同入中枢;刘娥当年曾暂避张耆府上,如今张耆亦得以出任昭州刺史,为一方大员…

郭后心中暗暗冷笑,纵然刘修仪再有百计千计,只可惜,终究敌不得她手中一张王牌。

新年过后,便有大臣上表,请求为国家计,宜早定皇储,请立太子。

真宗至今生过四子,皇后郭氏生了三子,都是在王邸中出生的,长子与第三子因先天不足,都是襁褓之中便已夭亡,尚来不及赐名。此时身边只有皇次子玄祐,此时刚刚七岁。另有宫人曹氏生了皇四子玄祉,那孩子长得甚是聪明可爱,不料于去年忽然生了一场急病,也夭折了。此时后宫之中,便只有皇次子玄祐,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了。

如今真宗膝下独此一子,自然十分钟爱,且这番上表的是副相赵安仁及御史田锡,此二人俱是以秉直敢言而著称。

但是此表一上,却引起了朝堂的纷争。大理寺卿王钦若上表说:皇帝春秋正富,皇子尚且年幼,何必早定储君。大学士钱惟演也附和王钦若,一时间朝堂上分为两派,纷争不已。有数名老臣,却又一言不发,保持中立。

真宗心中一动,按下了奏折。

回到后宫嘉庆殿,他依着平常习惯,与刘娥谈论些今日的朝政。朝政之事,素来极为繁乱,他身为君王,却又不能轻易在臣子们面前表示自己的喜乐。

这个时候,刘娥往往只是静静地听着,对于朝政之事她一般不太出言,只是微笑倾听,但是有时候一个温柔眼神,也往往能够令他心情好转;或者有时候朝政事多,真宗前后想不到时,只消问一下刘娥,她必是帮他用心记下了许多事。她出言向来不多,只是有时候偶而一句半句点到为止,却于他十分有用。

前面几个奏折,刘娥都能与他一起讨论,直说到请求早立储君时,她却微微一怔,似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真宗不解,再三问她,她才笑道:“早立太子,能安皇后之心,那自是一件好事。做父母的总是爱孩子,但是有时候,却也未必都是真的对孩子好。”

真宗怔了一怔:“这话怎么说?”

刘娥浅笑道:“官家,可还记得当日您是怎么成为太子的?先皇先是有意于楚王,后来又定了许王。此后,却是过了两三年,才择定了您,又冷眼观察了您好几年,甚至有时故意冷落您,考验您,最终,才把这皇储之位交付于您。这固然是为天下为社稷之计,选定好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为了爱护官家,免遭楚王、许王之厄。怕早定储君,则其身边会多了一群利害相关的人,倘有小人觊觎,引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当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便立为太子,便有无数投机之人,围在他的身边,用种种邪门歪道,投其所好,终于将他引上邪路,以致于误了一生。我朝皇子年满十五,要出宫开府,体察民情,才得逐步进封。如今官家的几个弟弟,也是先从国公到郡王,都还没封亲王呢。且皇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何必急在一时呢!”

真宗听到承乾故事时,瞿然动容,惊道:“小娥你说得甚是,此事不但关系祐儿一生,也关系着大宋江山的未来,不可不慎重。”

刘娥温言款款:“官家,二殿下到底是皇后独子,虽然年纪尚小,却无疑可算得未来储君。此时他已经七岁了,皇上应该善择良师为其开蒙了。”

真宗点了点头:“朕自有分寸。”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祐为信国公,择良师为信国公启蒙教学。

皇后郭氏接旨谢恩后,站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侍女莺儿恨恨地道:“娘娘,此事必是西边嘉庆殿做祟!”

郭后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没能把那些老臣们说动。官家的性子我知道,象老太师吕蒙正、参知政事寇准这样有份量的人,若是肯为我儿说话,说不定当朝便把事情定了下来。若是犹豫得几日,回了后宫被枕头风一吹,事情便难办了。”

莺儿顿足道:“偏是这些人老奸臣滑,断不肯给人个准信儿。”

郭后冷笑:“这些人若是一问便准,也做不到今日的地位来。”她向后倚在榻上,微微一笑:“以后日子长着呢!祐儿如今是嫡长子,只要我细心教养,将来必是众望所归。她便是做祟得一时,哪能次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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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富家不用买粮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常向窗前读。”雪白的澄心堂纸,飞墨走笔,浓浓地落在最后一个“读”字的最后一点上,真宗提起笔,端详了一下,笑问身边侍候研墨的刘娥:“朕这首《劝学篇》如何?”

刘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话大俗话,却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实话。”

真宗大笑掷笔道:“不错,正是大白话大俗话,却也是非卿无人敢在朕面前说这大老实话。”

刘娥微笑,她可以预见到郭后看到这样的诗篇,会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恐怕会令皇后娘娘在嗔目结舌之余,言不由衷地说上一番自承愚昧不能解圣意高远的雅话。

官话套话雅话,且让朝堂上夫子们说去罢,独有天子,才敢说这大白话大俗话,也是大实在话。昔年汉高祖刘邦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与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己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准南王作招隐诗“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唐太宗说:“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

这其中种种,皆是一理。当今天子今日这首“劝学篇”,便是将天下人心中所有种种所欲,一网打尽地端上来,叫天下人都入了这彀中,除此也无处可去了。

新政已经推行一年多了,果然大见成效。真宗心中满意,便有心将科举再行扩大,朝中裁减那些陈年的荫封官,便为的是让出位置来,让天下的有才之士通过科场比试取而代之。中原百年战乱,因此重武轻文,国家百废待兴,自然是诱使更多的人来投入科举之中。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天下人才会投入此彀中。

转眼间,真宗登基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五年来,蜀中的动乱早已经平定,辽国数次小规模地侵扰边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余,真宗下旨各地开渠治河,免赋税开荒田,收集各地农桑秘方由户部颁行天下。此时秋收已过,各地均传来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获得了远胜以往的大丰收。更又喜今年开科取士,取中的王曾李迪等人,文章才华,又远胜前几年的举子。因此真宗也甚是高兴,接受了百官建议,下旨今年的重阳节,与文武众臣,皇室宗亲,在琼林苑举行盛宴,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整个大宴,内宫之中便是由皇后郭氏主持。郭后自一个月起,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安排歌舞酒宴、杂耍百戏、所有的服制、庆贺礼仪等等,固然令得她忙得晕头转向。可是在她的心里,这一个重阳节,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一个月前,御史田锡上表:“陛下登基五年,尚未立储,请早定国储。”此后,副相赵安仁、节度使张知白等人,也纷纷上表,请求早立储君。恰是这一年里,老丞相吕端去世,因此上朝中立储之言,较去年时,更强烈了一些。

虽然真宗心中,采纳了刘娥的建议,要慎重行事。但是郭后却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听到长春殿的杨婕妤已经怀孕的消息时,她更是兴起了强烈的立储之意。

皇次子玄祐自去年开蒙读书以来,郭后昔年在家时也曾经辅导幼弟读书,如今更是每天都要过问儿子的功课,这一年下来,却是不得不遗憾地发现,玄祐天资平庸,任凭名师辅佐,任凭郭后如何严厉督导,不但没有多少进步,反而犯下个胆小的毛病来。现在年岁尚小,倒也罢了,再过得几年,若是象杨氏、刘氏这等宠妃再生下几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来,到时候真宗若是疼爱幼子,未必不起争储之心。倒不如乘着现在玄祐现在是无可争议的皇帝独子身份,明正言顺地先将他立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这一次的重阳盛宴,不但是君臣同庆的日子,对于郭后来说,更是重要。她早已经授意令人拟了几个宴会上必用到的应景之题,做了几首文笔浅近又含意清新深远的诗赋,叫玄祐这几天日夜背熟,到时候在宴会儿当庭赋诗,必在赢得举座的赞叹拥戴。到时候朝中众臣推波助澜,若在重阳宴上,能得真宗一句金口,立玄祐为皇太子,则一切大事定矣!

却说郭后这边思量,另一边,刘娥服侍着真宗出门后,便来到长春殿杨婕妤处。杨媛正懒懒地躺着,听到刘修仪到来,连忙起来相迎。刘娥早已经一步跨入,按着杨婕妤笑道:“媛妹,你躺着吧,这几日觉得好些了吗?”

杨媛忙笑道:“原是我该向姐姐去请安才是,还要劳烦姐姐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刘娥笑嗔道:“自家姐妹,你倒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如今怀了龙胎,可是比什么都贵重,还不得好好休息调养才是,我前日送来的安胎药,你可吃了?”

杨婕妤皱了皱眉头,道:“这小冤家,生生折磨人呢。这大半个月,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吃了姐姐送来的药以后,这几日才略觉得好些。”

刘娥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妹妹,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过细想想,这可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你就不会觉得辛苦了。”

杨婕妤将自己的手轻轻反握住刘娥,笑道:“姐姐,福气是咱们两个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管咱们中间,谁有了孩子,都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刘娥笑道:“妹妹,我可不敢当,那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孩子终究是妹妹的。”

杨婕妤笑道:“姐姐,若说先怀上孩子的是姐姐,我此刻说出姐姐这话来,姐姐肯依吗?所以,姐姐就不必推让了,除非姐姐认为我是个失信之人。再说,孩子有两个娘来疼,这孩子可不知道多有福气呢!”这边顺势将刘娥的手拉入被子里,放在自己腹上,笑道:“姐姐摸摸看,这几日,倒好像觉得小家伙在里面动呢!”

刘娥骇笑:“不会吧,才三个多月呢,就有感觉了?”这边却又俯下身子去听,两人又说又笑,话题却都是围绕着杨婕妤腹中的胎儿。

杨媛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是初孕,反应特别大,吐得一塌糊涂,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却又不得不吃着各种补品,简直比药还难吃,性子也变得急燥不安。

自她怀孕起,刘娥便十分关注,一应的饮食起居都亲自一一安置妥当,自己又常常过来看望关照。这一个孕育中的新生命,将两人的关系拉近得更为亲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杨婕妤见四下无人,悄悄地道:“姐姐,皇后这段日子,可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那一天,在太后的宫中,杨婕妤被御医告知已经怀孕的消息,郭后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想到戴贵人的儿子忽然夭折,刘娥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便将自己身边的侍女莲心派过来服侍。这莲心乃是吴越王府送来的侍女,可靠得很,断不可能被郭后所收买。

“可是…”刘娥轻抚着杨媛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忖道:“皇后必然不会按兵不动的啊!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呢?”

一转眼,看到雷允恭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刘娥会意,站起来对杨媛道:“媛妹,我出去看看安胎药煎得怎么样了。”

杨媛是何等机警之人,眼角早瞥见雷允恭的影子,当下含笑道:“一切都有劳姐姐了。”眼看着刘娥走出门口,雷允恭迎上了去,刘娥掩上了门,忽然整个人松懈下来,软软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