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集中在前方的某一点,秦森翕张嘴唇念出这五个字,口吻轻描淡写,目光微沉像是在出神,却让曾启瑞先生和肖警官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他。感觉到肖警官那捉摸不透的视线扫过我这里,我低下头避开,盯住自己的脚尖,无所事事地听秦森慢悠悠道:“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得很紧,但还是从下摆那里露出了一点里衣。”他拿出拢在衣兜里的手,看也不看便随手捉了我一只手过去塞进兜里攥紧,面上不动声色,“我注意到他里衣上面有一块水渍,应该是刚刚洗过,又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才藏得严实。”

幸运的是肖警官并没有留意他这个小动作,仅仅是挑了挑眉梢,“血迹?”

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算作回应,秦森仍在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处,神色淡漠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今早的抢劫是他临时起意,行事匆忙,回到家首先想到的是销毁作案工具。恐怕他事后发现身上有血迹的时候,警方已经到他家开始搜查。”停顿片刻,他稍稍抬了抬眼睑,“他借口去找他母亲,路上要处理衣服,大概是没带钱,只能把沾血的地方洗干净。”

难得他语速这样缓慢,我也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被他抓到兜里的手早被捂热,却不见他松开。我只能捏一捏他的掌心,好让他松手。

没想到他忽然抬高了视线,眼神恢复一片清明,转头微挑下颚对上曾启瑞先生的眼睛,不仅没松我的手,还毫无征兆地捏紧它加快了语速,仿佛突然之间就从某种思绪中抽离:“你们要套他的话很简单,先唬他说就算把里衣上面的血洗掉,外套内侧应该也会沾有血迹。如果这时候他翻供,告诉你们外套是毛文窦今早给他的,你们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了——衣服上的血迹即使被洗掉,也能检验。并且不只能查出血迹,还可以提取样本进行DNA比对。”

语毕,他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没有半点诚意的笑容,“相信他的表情会非常精彩。”

“那么…”沉默两秒,曾启瑞先生深吸一口气,视线来回在秦森和肖警官之间,似乎打算布置接下来的任务。可惜秦森再一次打断他:“我跟我妻子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说完便拉着我转身。

曾启瑞先生一惊,“你不留下来一起审讯?”

这时候秦森已经拽了我走出两步,听他的话才猛然顿步,侧过身回应得理所当然:“我以为这是警方的工作。”他凉凉瞥一眼肖警官,“肖警官应该也很需要这次的功劳。”

还来不及看清肖警官脸上的表情,我就被他猛地一拽,继续朝公安局大门的方向快步离开。好在我对这里并没有多少留恋,上车之后不觉得气恼,只揉了揉被秦森拽得有些发疼的手,边系安全带边问他:“晚餐想吃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转头看他一眼,才发现他合了眼缩在那件不再合身的大衣里,两手也如常拢在衣兜中,正在小憩。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捞来备着的小毛毯,我替他盖上,再打开车里的暖气,防止他感冒。

回到家以后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换下身上的衣服,卷了蝉丝被在沙发上补了午觉。我以为他的精神状态又开始走下坡路,便不去打扰他,自己慢吞吞地做了些家务,等做好了晚餐才去叫他起床。

结果却见他一早开了客厅的电视,窝在沙发上看新闻。

于是我们一起在餐桌前享用了晚餐。他连着两顿饭都清醒的时候很少,我给他倒了杯椰汁算作奖励,他却只是抬眼稍瞥,不甚在意。晚餐吃得简单,煎了两份牛排,再加上两份意面裹腹。我专注于切盘子里的牛排,听到他冷不丁开口:“不打算在我脑子还清醒的时候问么?”

问题来得突然,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只见他半垂着眼睑驾轻就熟地切割盘中的牛排,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察觉到我的目光才口吻平淡地补充:“你说你想再要个孩子。”

看来除夕那晚我的确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嗯。”我垂首继续手里的动作,“我也已经三十五了,再晚些生的话,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

“就算孩子可能会变得跟我一样?”他问得平静,却还是叫我忍不住去看他。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我说。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疯。”懒于抬起眼皮,他将自己那盘切好的牛肉推到我面前,又把我那盘端回他自己跟前,熟练地切好。我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即便自己是个天才,也从不在这些小问题上过分苛刻地要求我,反倒会在我完成得不够好时顺道帮我一把,似乎从来都觉得这些细节无足轻重。

不过他对他的学生和对我的要求终归是不一样的。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以前对我有些过分溺爱。

“你很好。”拿餐叉叉起一块切好的牛肉,我告诉他,“我爱你,也会爱我们的孩子。”

他手上的动作顿下来,片刻才重新开始。他浓长的眼睫掩去了漆黑眸子里藏着的情绪,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把牛肉送进嘴里,等他有所回应。

“那是以前。”良久,他才缓缓启唇,“你只有以前才知道什么是感情。”

餐桌上方的顶灯将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前几天我刚清洗过灯罩,因此灯光要比以往干净些。但此时此刻他坐在灯光里,身影却不如往常真切。

我不再搭腔,觉得牛排有点腻,便推开盘子,拉来了我那碟意面。

接下来几天,秦森的状态都不错。他从前的学生打电话来拜年,他也难能可贵地同他们多聊了几句。仍旧是从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不吝于口头一本正经的玩笑。我偶尔经过书房时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有种他从来没有病过的错觉。

只是孩子的事我们都有没再提。我多少猜得到他的态度,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年初七一早我独自出门买菜,刚离家不到一里路,就听见有人在我身后急急忙忙地喊:“小姐,小姐!”等我停下脚步回过身,便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人朝我跑过来。她脚步匆忙,应该是刚从别墅西面的小径那儿抄了近路,停到我跟前的时候却已经气喘吁吁,不忘指一指那幢别墅,“小姐您好,请问您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吗?”

我没有回答,只问她:“请问有什么事?”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向我亮出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友好地一笑:“是这样,我们电视台正在做一个关于‘敲头魔鬼’毛一瑞的专题节目,请问您知道最高院已经核准毛一瑞的死刑了吗?”

回她一个微笑,我如实道:“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关注。”

“没怎么关注?”女记者挑眉,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与不可置信,“可是六号那天我在A区医院见过您,那个时候您和一位先生在一起,声称是公安工作人员。”她仔细注意我的眼睛,不想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那位先生是您丈夫吧?我们听说这次敲头案的告破,专案组里的一位私家侦探功不可没,那是不是就是指您的丈夫?”

“你可能搞错了。”我对她笑笑,随意拉了拉肩上的包带,“我丈夫身体不适,春节以来都没有出过门。我也只是偶尔出去买菜。他是个自由撰稿人,不是私家侦探。”

见她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我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丢给她一句“抱歉,我还有急事”便径自离开。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体会到,秦森的傲慢无礼在某些情况下非常实用。

所幸女记者不像陶叶娜那样锲而不舍,这个插曲过去后,一路上再没有任何突发状况——至少是在我拎了青菜和鱼准备回家之前。

我从菜市场出来,遥遥望见肖警官站在一台黑色沃尔沃边,抬到胸前的左手指间夹着一只香烟,烟头的火星忽明忽灭。他应该一早就看到了我,只是没有吭声,等到我发现他才略一颔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像是要让我知道,他在等我出现。

  第十章

肖警官打算送我回去。

考虑到回家的途中可能还会遇到记者,我向他简单道谢,就随他上了车。车里开着暖气,后座两侧的车窗微敞,让车内的温度和空气都处在了一种合适的状态。我一面系安全带,一面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在X市受过胡局长的多次照顾,也听说过秦先生的一些事迹。”

“真巧。”我随口一应。

的确十分凑巧。胡太峰局长从前和秦森交往甚密,在工作方面算得上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但据我所知,自从我们迁居到V市,除了以前比较看重的学生,秦森几乎不再联系任何友人或是工作伙伴。其中就包括胡局长。

“听说秦先生的家族有精神分裂病史。”没有介意我敷衍性的回答,肖警官避开人潮将车拐上了更宽敞的马路,嗓音清冷如常,“魏小姐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我翘起嘴角笑笑:“我们结婚之前他告诉过我。”

得到我的回答,他再开口时依旧面不改色,修长的十指不轻不重地搭在方向盘上,平静地目视前方的模样就好像他注意力一直集中于前路:“精神分裂症发病率最高的年龄段是16到35岁。秦先生刚好是在34岁开始不清醒。”还是上班高峰期,前方有些堵车,他手肘一动,换档降下了车速,“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和他结婚,之后又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三年…不得不说您确实很令人尊敬。”

可惜我没法从他脸上看出真正的尊敬。因此我礼貌地一笑,没有接他的话。

不同于秦森那种带刺般拒人于千里的态度,肖明虽然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但并不吝于与人交流。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似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哪怕是再平静不过的提问,也会叫多数人不敢生出撒谎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念头。这对他的职业生涯不无好处。

当然,前提是他懂得分寸,不会自寻死路。

等待片刻却见我陷入沉默,肖警官瞥了眼后视镜,而后再次主动道:“那天你们离开之后,我和曾警官按照秦先生的说法,找到了新的证据。毛一瑞最后全部如实招供。”他说,“让我们比较惊讶的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意。哪怕是对于他父亲替他顶罪这件事,他也完全没有感激的意思。”

车流堵在桥中间,他换了空档,拉下手刹,“‘反正他要死了,想替我死也正常’。这是毛一瑞的原话。他觉得理所当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看来他很了解他父亲的想法。”我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视线瞟向挡风玻璃外的车潮,开始思考等我回到家,秦森会不会因为我出门太久而发火。他今早起床后一反常态地没有说一句话,板着脸吃下了早餐,心情显然不大好。

我正出神,身旁肖警官的声音便轻飘飘地钻进了耳朵里,“我以为你会觉得他冷漠无情。”

“是吗?”我没有挪开停留在挡风玻璃外的视线,大约只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吧。”

厚重的阴云推挤着朝阳,始终没让阳光从层层裹覆中挣脱出来。只有灰蒙蒙的天光将脱离阴云的天空残块抹成青白色,算作还了人们黎明后的光明。我刚想着可能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便见雨丝猛然把挡风玻璃割出一道亮晶晶的小口。

车内响起“咔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动静,我转头才发现肖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打开他那一侧的车窗,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再将夹着香烟的左手随意搭到窗外。

“毛文窦由于抢劫致人死亡而入狱的时候,毛一瑞只有九岁。”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后来没过三年,毛一瑞过失杀死了邻居家一个两岁的孩子。毛家和董家因为这件事赔得倾家荡产,所以董梅才会带着毛一瑞搬到V市打工。没想到毛一瑞在十五岁的时候又因为抢劫致人重伤被送进了少管所。这就是他今年二十四岁还在读大学的原因。”

我重新看向前方的挡风玻璃,不出所料见它已经被雨丝割得面目全非,“从小就开始犯罪,也难怪心狠手辣。”

“他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打开雨刷,肖警官收回左手,又把香烟送到嘴边。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变态人格的一种。特征是具有高度攻击性,严重缺乏羞惭感和责任感,情感冷漠而缺少变化。”唇齿间慢慢溢出烟雾,他隔着这层模糊将视线投向我的眼睛,“秦先生原先对变态人格做过相关的研究。魏小姐没有听说过么?”

我回他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因而撤去那冷得灼人的目光,他再次吸了口烟,才望着前方丝毫不见挪动的车龙开口:“我听说毛一瑞在幼年时期有过一次严重的脑部创伤。”似乎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会儿,他偏首,松开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捞来车内烟灰缸,“这让我联想到一件事。两年前我在美国交流学习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变态人格脑起源的讲座。那位专家提到过,最先提出眶额皮层的功能障碍可能导致变态人格这一假设的,就是秦先生。他是生理心理学领域难得一见的天才。”

把烟灰弹干净以后便将烟灰缸搁回原处,他又微启薄唇夹住烟嘴,“不过很可惜,这个假设至今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我后来向那位专家打听,才知道原来四年前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和某个私人基金会已经决定共同资助秦先生和他的团队启动这项研究项目。但是秦先生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加入这个团队,因此才导致这项研究进度缓慢,至今没有结果能够证明他的假设。”

直到将口中的烟雾吐尽,他才目不斜视地问我:“当年秦先生和您一起去美国,是因为这个项目么?”

“我们只是去度假。”我说。

车流终于开始缓速涌动,肖警官也给车换了档,“据我所知,在回国之前秦先生就已经开展了研究工作,最后是因为资金问题而不得不中断。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们当初去美国是为了这个项目,那为什么后来秦先生会选择丢下他的团队,放弃这项研究。”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禁不住猜测他的想法,我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和他以前在美国的团队有没有接受过资助。但是去美国那次,他的确是带我去度假。至于度假之余他在做什么,我并不清楚。”顺手将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毕竟我只是一个钢琴老师,没什么文化。他们那些专业性太强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去问。”

“没关系。”没想到他对此并不意外,调整方向盘把车拐到了通往我们住处的小路,语气平淡如初,“我会自己找出答案。”

我付诸一笑。

等到他把我送到距离别墅约摸五十米的空地,我便向他道谢,打算下车。

“魏小姐。”他却突然叫住我,“您曾经受到过脑部创伤吗?”

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我微笑着回答:“没有。”

他同我对视三秒,然后跟我道别,不再追问。

回到家之后,我站在玄关换鞋时,隐隐能听到客厅传来的声响。拎着菜来到客厅,才发现原来是电视节目的声音。

秦森直挺挺地站在客厅正中央,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他身上套着的是我昨天替他从阳台收回来的睡袍,在外头晾晒了一个下午,至今都还沾着阳光的气味。我见他光着脚,便回身来到玄关,帮他拎一双棉拖过来。

“路上碰到肖警官。”弯腰把拖鞋搁到他脚边,我顺道解释,“他开车送我回来,堵车,所以晚了点。”

“闻出来了。”他象征性地朝我偏了偏脸,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只有语气里少带不屑,“老烟枪,抽的牌子也少见。”

我不得不拍拍他的脚踝,“把鞋穿上吧。”

他抬脚,直接踩在了拖鞋上,仍然没有要分出一点注意力来好好穿鞋的迹象。

但鉴于他这几天状态都不错,我不再管他,起身走向厨房,将买回来的菜放进冰箱。在洗菜池边把卷心菜的叶子一片片剥下来洗干净,我还能听见客厅那儿传来的电视节目里的讲话声。

“受害人李老太如今失去了老伴,只身一人住在B区的旧屋里…”女主播的嗓音有些耳熟,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南方的口音。我还在回忆她是谁,就听到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啜泣起来:“如果只是钱被抢,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两口子没有儿女的照顾,也能自己靠自己活这么多年…可现在老伴没了,以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就因为一个‘敲头魔鬼’…造孽啊…”

是那位被抢走了首饰的李飞英老太太。

我洗菜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接着继续。原先我也疑惑过,为什么李飞英老太太要撒谎。在丢掉两万块这件事上撒谎的确情有可原,但她坚持说她看到过敲头魔鬼的脸,却让我不能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没有子女的赡养,丈夫又还躺在手术室接受抢救,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让自己暴露在媒体面前,以便争取到更多人的同情,甚至得到一定的捐助。

终归是为了将来的生活,无可厚非。

只是我没想到,晚餐过后再看新闻时,会听到毛文窦自杀的消息。

“‘敲头魔鬼’毛一瑞的父亲毛文窦于今早七点在家中割腕自杀。毛文窦生前曾试图替毛一瑞顶罪…”

趁着秦森还在洗澡,我关掉了电视,回到二楼的卧室,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这些天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我通常都睡得比较早。秦森对此不甚在意,因为他往往要在书房待到半夜,才会回来卧室休息。这晚也和前些天一样,我夜里听到他回房的动静,接着又感觉到身边的床垫陷下去,应该是他揭开被子躺了下来。

他温暖的身体慢慢靠近,掌心覆上我的额头,在黑暗中拿食指反复摩挲我的额角。那里有一块术后伤疤,藏在发际线后头,很难发现。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总爱无意识地摸它。有时候他脑袋不清醒,指下力道太大,甚至会擦破我的头皮。就好像能用这种方式掩盖它的存在,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你。”我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然后再跟你一起死。”

片刻过后,他的嘴唇贴上了我的前额,一翕一张,温热的鼻息随着呓语似的呢喃,伴我陷入梦乡。

“…我们都会不得好死,魏琳。”

  第十一章

我第二次见到秦森,是在春节之后。

那时我几乎已经走投无路,偶然从包里翻出秦森的名片,才恍惚间记起了他。于是我上网查找了他的个人资料,又在A大的学院论坛里进行关键词检索,简单了解了他的学生对他的评价。确认他声誉良好,我犹豫一个晚上之后,还是通过名片上的号码联系到他,同他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秦森的住处距离A大所在的大学城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同样是在郊区,依山傍水,人工种植的花卉依仗着南方温暖气候的呵护拥红叠翠。那是个大社区,居住着上十万人口,不仅绿化面积大,整体环境也比市中心要宜人。社区主干道的几个岔路口设有门岗,将整个社区划分为数个闭门式管理的小区,免费的楼巴贯通各个角落。我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慢吞吞地寻找,总算在上午九点以前找到了他的住处。

是一幢五层公寓的顶层。

我循着门牌顺序来到秦森的住所门前,发现大门微敞,似乎是特地为我留了门。迟疑片刻,我还是稍稍推开门,同时用另一只手敲了敲门板:“您好?”

和我想象的不同,这是间非常宽敞的屋子,一眼望去大约有两百平米。屋内的主色调看上去十分舒适:白墙,釉面瓷砖地,酱色为主的家具,米色沙发和柔软的羊绒地毯。玄关正对着书房的大门,中间隔着敞亮的客厅,朝南的墙开着一排大窗,保证有充足的阳光能够钻进屋中。

而秦森伫立在客厅中央,格子衬衫外的V领毛衣搭上浅色牛仔裤,双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等我将视线转向他。当我的注意力终于落到他身上,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抬高了下颚,从容迎上我的目光。

“很好,看起来你已经开始尝试重新振作了。”他说,“找工作顺利吗?”

已经不是头一次因为他的开场白而感到诧异,我怔愣片刻才想起要开口:“秦先生。”顿了顿,我想让自己的措辞更为妥当,“您还是这么…让人惊讶。”

“如果出场方式不够特别,就不足以把你吸引过来。”他承认得大方,不紧不慢朝我走过来,最终驻足在我跟前,向我伸出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魏小姐。”

我同他握手,在他侧身邀我进屋的间隙环顾一眼周围,“您上次提到合租…我以为房子不大。”

“不影响房租,因为我就是房东。”把我领到沙发前,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又面不改色地问我,“要来杯红茶吗?虽然也可以喝现磨咖啡,但是我觉得还是红茶更适合你现在的肠胃状况。”

还沉浸在他那句他就是房东带来的震惊情绪里,听到他的问题好几秒我才后知后觉地张口:“红茶很好,麻烦了。”

所幸他并不介意,张开一条胳膊示意我坐下,“请坐。电视遥控器在你手边,可以随意一点,不用太拘束。”而后便走向厨房替我泡茶。客厅的电视已经打开,调了无声,只有屏幕上画面闪动。那段时间我受到抑郁症的影响,对一切电视节目兴致缺缺,加上时常焦虑不安,更不可能就这么坐在客厅等待。

因此我起身随秦森一起走进厨房,看着他从厨柜里取出一套茶具:“秦先生,您刚才说您就是房东…可是我记得上次您说的是合租?”

“那个时候这套房子还不属于我。”他从直饮水管那儿接了一壶水搁到灶上烧开,“不过我对这套房子很满意,所以在元旦那天把它买了下来。”又从另一侧的厨柜里拿出一盒茶叶,他回头看我一眼,口吻稀疏平常,“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这里房间很多,空间自由,完全可以供两个人住。再者要租房子给你是我的提议,我没有食言的习惯,尤其前提是目前为止我很乐意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能暂且妥协:“谢谢。事实上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另外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知道我的事。”我停下来想了想,“我是说,关于我的名字,我父母的离世,我的抑郁症,我正在找房子…还有刚刚您提到,我正在找工作。”

“那天你手里拿着病例,我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舀出两茶匙的茶叶送进茶壶内,秦森没有要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向我解说的语气也如谈论天气一般平常,“你的手袋里露出了一张传单,虽说只有一角,但我对那个颜色印象深刻,是医院附近房屋中介所的传单。由于租金低廉,那里的客户多是应届毕业生,很显然你不属于应届毕业生群体,所以合理推测你是在找租金低的房子。”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再次回过头将目光投向我,“你原先是在A大附近的莱茵琴行做钢琴老师?”

“嗯。”我颔首,没有料到他得知我名字的途径居然这么简单。

“刚回国那一年,有次我在车站等车,听到旁边一位女士在向她的朋友介绍她小女儿的钢琴老师。”得到我肯定的回答,秦森便撤回注意力,捞过正在沸腾的开水浇洗茶杯,再盛了些水温杯,才将开水壶搁回灶上,“还拿出了照片。我不小心瞥到一眼——你知道,你的脸让人很难忘记。”

他说完转过身,立在原地抬起右手,远远比划了一下我的脸:“黄金比例,堪称完美。而且你的五官很精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思索几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他简单点头,对我的态度并不在意,回身把沸腾过后逐渐翻起水花的开水撤下灶台,冲入揭开了壶盖的茶壶里:“因此我记住了你的脸。那天在医院看到你之前,我曾经从新闻里得知令尊令堂车祸的消息。记者有采访到你,尽管给眼睛打上了马赛克,但是即使只有半张脸我也认得出来。”完成这一切,他把开水壶置回原处,慢条斯理地倒掉了茶杯中盛着的开水,“至于抑郁症,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盐酸氟西汀的气味。另外再考虑到你拿着病例出现在心理科所在的楼层,以及你黑眼圈深重、眼神涣散、身体消瘦等现象,已经可以断定你身患抑郁症。”

盐酸氟西汀的气味?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包成方形的薄面饼,他打开另一边灶上的火:“还有你当时的经济状况,”他轻车熟路地将少量的食用油倒入锅中,“在知道你职业的前提下,我注意到你的指甲至少两个星期没有修剪。钢琴老师不剪指甲,这几乎是不可理喻的。除非你已经不在工作。除此之外,我发现你手腕上的手表和脖子上的猫眼石项链都已经消失。之前不论是在新闻里还是生活照里你都戴着它们,所以我认为那应该是你的贴身物品。”

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就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正好你的手袋上系着一个小挂饰,那是那个地区唯一一家典当公司的小赠品。鉴于那两件首饰都价格不菲,我推测你是因为经济吃紧,不得不把它们拿去典当。这也恰好能解释你为什么在找便宜的租房。”

下意识摸了摸修磨圆润的指甲,我忍不住猜测:“所以您肯定我在找工作,是因为我把指甲剪过了?”

秦森略一颔首,端起盛面饼的盘子,用锅铲将面饼摊进热好了油的锅中,顺口补充:“你刚才在楼道接电话,我也不巧听见了。”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我刚才在楼道里接过一通电话。是琴行的老板打来,和我商量工作上的问题。我忽然放松了不少。或许是因为秦森的语速不像上次那样飞快,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观察力惊人,但举手投足自信而从容,神态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恶意。

这很少见。他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却能够凭借笑容以外的气质让人逐渐卸下戒心。

“来点香蕉薄饼么?”给煎锅中的薄饼翻了个面,他不回头看我,仅仅是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心理医生应该告诉过你,香蕉可以帮助你的大脑分泌适量的5-羟色胺,让你心情愉快。”

不是已经在煎了吗?我叹了口气,再次向他道谢。

那天我没有吃早餐,胃里灼烧感清晰,十分不适。可低郁的心情早已将我的食欲折磨殆尽,我实际上没有任何胃口进食,要不是秦森先斩后奏,我一定会坚持拒绝他的好意。事后再回到客厅,就着香醇的红茶咬下一口香蕉薄饼,我本以为会味同嚼蜡,却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还想再吃一些。

他用油少,加上食品吸油纸的辅助,出锅的薄饼不像餐馆中常见的那样油腻。香蕉片的味道在适量砂糖的点缀下更显清甜,配上黑巧克力酱也不觉得腻味。

我端着盘子慢慢享用,一时间竟放不下来。胃口奇迹般好转的同时,我也渐渐分出了心思,察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的声音环绕。

“我好像听到…有点像海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