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没有纨绔子弟的飞扬跋扈,也没有富贵少爷的刁蛮任性,不发脾气的时候端得人模狗样,但他所有的骄纵都敛在骨子里,某一时刻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也不把自己当回事。

叶浮生心疼他,因此什么都可以顺着他,唯独在这方面不行。

楚惜微一愣之后就怒从心中起,还夹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然而没等他不管不顾地强行挣脱,又被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刚刚被打过的肩背。

叶浮生问他:“疼不?”

楚惜微迟疑了一下,赏了他一个“嗯”。

“还记不记得在望海潮下面我怎么跟你说的?”叶浮生道,“打在你身上,其实我比你更疼,但不叫你知道疼,你就不长记性。”

楚惜微:“我没事,你起来。”

他难得主动放软语气,奈何叶浮生不吃这一套:“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就这么睡一觉吧。”

楚惜微:“行走江湖的谁还没受过内伤?有什么可说的!”

叶浮生忍住了再抽他一记的冲动,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语气道:“哦?真的不说?”

楚惜微梗着脖子不说话,叶浮生道:“那我来说,有错你改,说对你认。”

楚惜微心里一跳,就听他道:“我探过你的脉门,根本就是被自己的内力反噬震伤经脉肺腑,所以你是功法出了问题,对不对?”

楚惜微:“”

“大夫说你服用过猛药,我也跟秦丫头问过话,你是明知道后果还这么干,是不是?”

楚惜微:“”

他无言以对,叶浮生心里也就有了底,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楚惜微闷声闷气道:“什么为什么?”

“功法的事情是百鬼门隐秘,我一个外人不方便问,但是你为什么要用猛药强行激发内力?”叶浮生的手指落在他后脑勺上,“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要拿走本来就理所当然,我用它换你平安也无甚不甘,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昏迷了三天,他也想了三天,把那些个陈情往事掰碎揉拦,也没想出楚惜微为什么要救他。

其实他至今还不杀他这件事,已经让叶浮生想不明白了。

他既然不明白,就干脆把话摊开来问,问完之后要杀要剐也好,亦或其他也罢,总不至于让他再糊涂下去。

然而在叶浮生看不到的地方,楚惜微的双眼却布满了血丝。

内息躁动不止,胸中燃起一团火,偏偏身上的人还在火上浇油,楚惜微被烧得快没了理智,却又被他这个问题当头坡下一盆冷水。

水落进心中,没把火焰浇熄,只是在被慢慢炖煮,逐渐沸腾。

他侧过头,叶浮生看到猩红眼瞳时一惊,就听楚惜微道:“你怎知我不想杀你?”

在望海潮下面看到叶浮生奄奄一息的模样,楚惜微大惊大怕,却在之后陡生杀意。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人还能不能救回来,只知道如果叶浮生就这么死了,他也许就会后悔一辈子。

可后悔什么?

楚惜微愣怔了片刻,那些个吉光片羽的往事掠过眼前,彷徨得无一能握在掌中,只剩下怅惘若失。

他想,大抵是十年恩仇未两清,不能亲手杀了这个人,当然会后悔。

当时他提起了掌,只要一记下去,叶浮生早就活不到今天。

可楚惜微终究没能够下手,那只手蓄力又松开,最终还是绕过叶浮生肩膀,把他抱出了望海潮。

他抱着叶浮生在腥风血雨的夜里夺路而奔,一路上看到他的人都像见了鬼,可楚惜微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这个人要死了,可他还不想他死。

等到楚惜微耗费这么大力气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见了他神采顾盼,听他再唤一声“阿尧”,就更舍不得他死了。

楚惜微觉得自己是有病,无药可医,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应该取叶浮生性命的人,比任何人都想让他去死,也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他。

心中瞬息万变,脑子里一团乱麻,楚惜微咬破了舌尖,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些,沉声问:“你真的不下来?”

叶浮生摸不准他心思,遂坚定摇头。

下一刻叶浮生眼中天旋地转,楚惜微突然翻了身,一条长腿顺势勾住他的腰,把这要翻天的混蛋压回软榻,双手一缩从绳圈里脱了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缠回它主人手上,顺便往下一勾,在一只榻脚上打了个死结。

叶浮生为这番风水轮流转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楚惜微活动了一下腕子,俯身把他困在双臂间,脸越凑越近,叶浮生忽地就感觉到了压制感,如泰山压顶,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管两人之间有多少恩仇纠葛,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叶浮生虽然没太把这些破规矩放在心上,但眼下被自己当年看着长大的娃儿压得动弹不得,还是觉得十分丢脸:“松开!”

楚惜微冷笑:“刚才我让你放手,你怎么不放?”

叶浮生:“”

他的脸已经凑得极近,几乎鼻尖相抵,这个距离下叶浮生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瞅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黑如浓墨,亮如点星,仿佛把整片夜空都收在这双瞳里,如今却借着烛光映出暖色,内中却只盛下了他。

叶浮生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头不知名的地方忽然一动,又疼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发芽,挣扎破土。

他动不了,也不敢说话,楚惜微难得见他安静下来,慢慢抬起头,嘴角翘了翘。

都说灯下看美人,容华更胜三分。楚惜微本来就生得眉目如画,这么一笑,叶浮生更移不开眼了。

他突然间心跳如鼓,莫名地想道:“糟糕!”

哪里糟糕?

没等他想明白,楚惜微就再次俯下身来,唇间呢喃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小叔!叶叔!门中来信了。”

秦兰裳手里的信飘落在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道能说什么,脑子里疯狂回旋的只有一句话:“夭寿!要被灭口!”

没等两人回过神,秦兰裳已经转头冲了出去:“我什么也没看到!打扰了!你们继续!”

叶浮生:“”

楚惜微:“”

不等楚惜微动作,叶浮生终于三魂七魄归位,抬腿踹在他身上,一脚把人蹬了下去:“兔崽子要造反?”

兔崽子楚惜微:“”

他不仅想造反,还想吃肉。

可惜现在什么兴致都被搅和没了,更不是个坦诚的好机会,他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鞋印,捡起了地上的书信。

这一看,他眉梢一动,却笑了起来。

叶浮生问道:“有好事?”

“的确是好事。”顿了顿,楚惜微道,“葬魂宫设在迷踪岭的老窝出事了,赫连御估计也收到消息要赶回去,我们这一路算是安全了不少。”

叶浮生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莫名提起心来:“有没有说迷踪岭出了什么事?”

楚惜微道:“有,被人找上门来把朱雀殿砸了,殿主步雪遥重伤。”

第69章 解药

深秋近冬,哪怕是在西南山林之中,草木也枯黄凋零了大半,哪怕绿意尚存三分,也只是多了几点苟延残喘的坚韧。

顺着断崖流下的山水虽未枯竭,也不复夏时飞湍,一块光秃冷硬的大石暴露出来,不为风水所动,顽固得一如盘坐其上的人。

白发道人在石上打坐,双手执萧低眉缓吹,箫声并不清朗悠远,却长如流水潺潺不绝。

然而这箫声虽好,可此时挣扎于水中的人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

瀑布下是一个池子,水面虽大,但并不太深,周围掩映着不知名的花草,本来是洗浴的好地方,但因着它位于葬魂宫主峰,是宫主赫连御静修练武的地方,所以迷踪岭内很少有人来这。

此时此刻,步雪遥就站在水中,从高处冲下的冰冷泉水击打在身上,透骨生疼,几乎寒彻骨髓,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显露出青白颜色,却动弹不得,迈不出这小小一方水池。

半月前在古阳城算计不成,厉锋断臂重伤落入百鬼门之手,步雪遥趁乱带人逃回迷踪岭,若非宫主有事外出,又需要他去救出厉锋,步雪遥就不只是在玄武殿领了三枚钉骨刑这样简单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却还没等步雪遥想好救人之法,厉锋就回来了。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受制于这名白发道长之手,对方借着青龙殿主敲开关门,闯过了十八道关卡,直言要见步雪遥。

被人找上门来砸场子,哪怕泥菩萨都有火气,更何况步雪遥这个“飞罗刹”。

可惜他诸般手段都来不及施展,就见那人将被点穴制住的厉锋抛开,下一刻就到了他身前,一手掐住了他脖颈,如同扼住一枝再脆弱不过的花茎。

步雪遥半生凭借“望尘步”令群雄兴叹,自以为轻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先是在断水山庄被叶浮生挫了锐气,现在更是第一回 合便落入敌手。

他不敢信,也不愿意信,却由不得他不信。

步雪遥身上常带毒物,可是这道人不晓得是何方来历,便是被勾魂蝎蛰了手也不见异样,甚至连痛也不觉,抓住他咽喉的手更紧了些,只是道:“看来贫道此番没找错人,借一步说话吧。”

所谓借一步,便是从前山转入后崖,到了这宫主闭关之地。眼下玄武殿主魏长筠出门办事,迷踪岭里就只有步雪遥一个能做主的人,却被押到此地,下属只能把这座断崖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白发道人自称端清,可是步雪遥在心里把这两字揉拦碾碎,也没搜刮出半点有关此人的讯息,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真的是不曾出世的隐士高人,要么就是他根本就是用了假身份。

端清到此就放开了他,手持拂尘,面色冷淡地问:“顾潇在哪里?”

步雪遥并没听过这个名字,眉头一皱:“你这道士好没道理,奴家根本没听过这人,何从问起?”

端清瞥了他一眼,忽然拂尘出手,恰似彗星袭月般扫出一道幻影,步雪遥虽然退得及时,却被劲风扫开衣衫,本就微敞的红衣松开大半,露出斜贯胸膛的那道刀伤。

“给你留下这道伤疤的人,在哪里?”

端清的语气毫无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步雪遥觑不出他到底心思如何,道:“他若生,如何?他若死,又如何?”

拂尘搭腕,端清道:“他若生,你引路;他若死,你陪葬。”

步雪遥思及叶浮生两次坏他好事,早就恨之入骨,眼下就被端清咄咄相逼,更是怒极反笑:“好,奴家便叫你知道他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道长既然挂念他,不如先下去等他吧!”

话音未落,望尘步便施展到极致,刹那间欺身而近,身为定眼已凝,手下连出七攻四守,两根淬毒银针含于指间吞吐寒芒,好几次与端清擦身而过。

步雪遥身法极快,下手也动如掠风,走的更是奇诡之路,招式连绵不绝,灵活得就如山精鬼魅。

可他越打越心惊。

端清每次都像是险险避过他的攻击,但是步雪遥却知道自己被他局限在了战圈里,从一开始迫入近身,到现在竟然抽身不得。

端清负手而避,脚下如踏水凌波般不生烟尘,却总是在身周两尺内转旋变化,雨后泥泞的地上被他踩出一个圆润的圈,仿佛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