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才多舛,这样的世道,不是纯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法对她说。他只有摇头苦笑。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她却去找了父亲。

“阿爷给先生谋个官做罢。”她如是对父亲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里来拜访阿爷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叉腰站在那里,双环采衣,却神气得像个临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亲笑她:“你懂什么。”

她噘嘴道:“我当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后来,当他得知这样一段前尘,一时感慨得心下滚烫。

那样连自己也要怀疑自己的灰暗岁月,却有这样一束温暖柔光向他投来,对他说,你比他们都行的。

三年后再开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谢相作保,内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风顺,金榜题名,终入仕途。

他倚靠谢氏博得功名,谢氏也不过图谋培植势力多树党羽,这样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许,只有她,他教授三载的学生,才是赤子热诚。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气的话语在谢相那儿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里,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业业,想经营一番抱负。但他似乎生来便是个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见无人乐闻,他的才气却声名远播。京都纸贵,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学士的诗书词赋人人趋之若鹜,一时他成了贵胄名流也争相结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面旗,安抚寒门学子、笼络文人之心的旗,没有别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罢,他都不愿再探究。他抗争过,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次被现实压弯敲碎。他心灰意懒了,闲闲的做个只作文章的学士,再不管其它。

谢相是他的恩师,谢家小娘子是他的学生,他是谢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载光景,他暴风骤雨又风平浪静,她的生活却像是静止的,琴棋书画,大家闺秀。

变了的,只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发的芍药,日益妍丽。

她在花园里荡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飞扬,看见他和父亲走近,便欢快地跳下来,燕儿般飞上前,然后,撒娇从父亲面前将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咏,不常来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实他分明是常去的,只是她每每地都要这样埋怨。

他温和笑应:“小娘子长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着他瞧,一双黑玛瑙光华灼灼,末了,颇少年老成地叹息:“那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么。不教书,随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双眼前画两个圈,“你可知道你眼睛里写着两个什么字?”

他怔了怔,问她。

她就手蘸着墨汁,在他面颊上写,念着:“一个是‘郁’,一个是‘闷’呀!”

这样全无礼法的作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习她数载的先生。他给她惊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时,她却已躲去了屏风后头,只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们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进来瞧见,掩面笑着去打水。

他窘得面红耳赤,却在掬水时惆怅长叹。原来他的郁郁寡欢,直白至此。

她将他拉进院里,趴在池塘边逗弄红鲤,指着塘里鱼儿问他:“先生说,这鱼儿可欢乐么?”

他静一瞬叹息:“我非鱼,不知鱼之乐。”

“不对。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浅池,何乐之有。”她摇头道,抬起眼望着他,一双墨瞳剪水:“先生心有忧虑,故而见之以为不乐。但我却只见游鱼自在,其乐从容。这池中水是活的,若不快活,大可游去,但既然留下,那便要快快活活地留下。”她唇边淡淡一抹笑,宛若出露新荷。

他心头一震,半晌不能言语。他竟被她开导了。被他这年少的女学生。

她却忽然捧起一汪清水向他身上洒去。她咯咯地笑:“先生快别皱着眉拼命想啦!你看你这神情,倒像是被阿虎附体了呢!”

阿虎是谢公府里那只虎斑猫儿。眉心上一条棕色扭纹,一眼瞧去,整日介都在沉思。

他被她浇得从头湿凉到脚,却由不得,会心笑了。

这可爱的姑娘,这样讨人喜欢。

她会拉他出去游玩。

王公之女养在深闺,出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她耍起赖来简直是天生的小魔星。“反正明日我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我在地安门外的钟鼓楼下头等你到正午,你不来我就自己出去逛。”她挂在秋千上打着两条腿,鼓着腮,扬着眉,俨然威胁又挑衅。

他哭笑不得只有苦笑。

这个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毫无畏惧之心,她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主。但他怎能让她一个不涉凡世的小姑娘自己出去乱闯?或许他该告诉恩相。

但她一眼看穿了他。“先生要是胆敢去找阿爷告状,我就——”她转着腰上玉佩,笑眯眯地。

“你就怎样?”他颇为无奈。

她却诡秘一笑:“不告诉你。反正想怎样就怎样咯!”

他彻底哑口无言。

于是他每每地败给了她,沦为同谋共犯。

她拉着他四处去转,京都的里坊腻了又要郊外的山水。

她喜欢碧山里的山涧淙淙,站在翠华峰上远眺,可以看见银光万丈的太白山。

“今日我才知道,纫秋兰,佩蕙芷,不是风雅,是自然。”她闭目深深吸气,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山泉水里。泉水微凉,颗颗光润的鹅卵石,踩起来酥酥麻麻。

山泉性凉。他想把她拎出来,偏又踟蹰非礼勿视。少女跣足,那一双莹润洁白,岂是能够随便予外人看去的?

她将他尴尬看在眼里,狡黠起来存心作弄。“大好的清泉,便要洗洗才叫痛快呢。”说着,她便动手要解衣带。

他急了,一把将她揪出来,抓住她的脚塞进白袜里。

她却坐在地上笑眯眯看他,得意洋洋地翘一翘小脚。“这样不是很好嘛。”

他这才惊了,发现自己还捏着那只玉足,肌肤胜雪,滑腻幽香。他又窘地不知该不该放手了。

她摆出一副老成模样,摇头晃脑地学做个夫子道:“先生到哪里都绷得紧紧的,思前想后多不快活。你才三十不到呢,这么急着做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呀。”

他看着她,久久的,又是感慨,又是感动,终于又笑了。

从那之后,那山,那泉,便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她总死缠烂打地拖他来去,只为叫他忘尽烦忧。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变了,一面恐惧,偏又贪恋。他知道,那是不可碰触的,一碰,便是天崩地裂。

她十五岁行笄礼时,谢相问他给她点个名字。

他知恩相是要他学士才子的名气给女儿添彩,一时不免惶惶。谢氏的女子,历代为妃,她多半也是要做凤凰的。

他茫茫地思索,怎样的名字才能承了她的贵气顺了恩相的心意,沉吟间,却见她站在下面,深衣宫绦,钗冠花颜,那样的妙目、朱唇,凝荔香腮,乌鬓若云,少女初成的灵动风情,毫不矫揉。她正望着他。

一刹那,他好似被天来的电火劈了一般,怔怔地脱口而出:“妍。谢妍。”

谢妍。谢妍。窈窕淑女,妍捷无双。

便是如此普通的名字,偏这样熨帖。

在场诸宾惊醒过来,竞相恭维。

她羞得满面红霞,埋首轻绞着挽帔,偷偷瞧他。

他叹她的美丽慧巧。不是先生褒扬学生,而是一个男人由衷地赞美一个女人。

宾客散去时,她追出来唤住他。她望着他,胸口起伏,良久良久,拿出一个小锦囊来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从三品的大学士还这么粗心大意的,连个腰佩都没有,旁人瞧见要笑话你了。”她盯着足尖,说得细声,耳朵也红了。

他愣愣地,一时没了反应。

她低头等了许久,还是没动静,不禁急了,抬头咬唇跺脚气道:“你接还是不接呀!不接不给你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接了下来。

她刷得又羞红了脸,扭身飞快地逃了。

他将那锦囊拆开来看,里头装的,却是一只同心结。

一时心潮澎湃,喜忧参杂,又暖,又冷。

他苦笑的模糊难辨。她分明,只能是他的学生。他们都该知道的。

但她是那样勇敢的女子,她的爱恋干净炽烈得不屑隐藏。

谢相与他闲谈,婉转问起他终身。他立时便明白的通透,当下顺了恩相美意,请恩相作了高媒。

她知道了,气得面色惨白,一拳拳打在他身上。

“你心里没我,还戴着我做的结佩做什么?”她劈手夺来便绞。

见她拿漆黑锃亮的剪子狠狠地绞,他吓得急忙去拦,唯恐她伤了手。

她把剪子扔在地上,绞烂了的同心结却拼命攥在掌心,攥得骨节泛白。她红着眼眶质问:“你心里没我,还拦我做什么?”话音未落,泪却先涌。

她哭了。那个一直一直在他面前灿烂巧笑的她,此刻却哭得肝肠寸断。他心痛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反而愈加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眼泪全往他身上蹭。

他抚着她肩背长长叹息:“阿咏,我只怕配不起你这样的女子。”

她将脸埋在他心口,柔声呢喃:“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不语,惟有暗叹。他怎能不怕。他是男人,肩上该扛的,比她要沉重得多。他不愿让她跟着他受苦。

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头来,面上还挂着泪痕,却已变作了粉扑扑的。她微微撅嘴,捏着那绞烂的同心结,羞道:“这个不好戴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呢。”

他心里又热又软,忙拿了回来道:“不戴在外面就贴身戴着,护身祈福。”

她顿时面飞红云,又将脑袋一气儿往他怀里钻去,再不敢抬起来了。

他抱着她,心下滚烫。

便拼了命荒唐一回又如何,这样的她,叫他如何忍心辜负。

他在谢公府跪了几日夜,也不去上朝班。

谢相气得直要打人,将她反锁在屋里,不许他们相见。

但她却窜通了丫鬟偷逃出来,她找他,道:“我们私奔罢。”

她竟要与他私奔。他做梦也从没这样想过。

“不行。”他断然拒绝。

瞬间,她的神情变得疼痛。“你怕么?你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禄么?”她哀怨地质问他。

他抓住她张牙舞爪地双手道:“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不要你受这等侮辱委屈。”

她望着他,一个劲儿掉眼泪。

但她生来不是坐等男人拯救的女子,她独自消失了。

谢相亲自领了家丁,疯了一样找她,拎着他的领襟叫他还女儿来。

他隐隐地觉得,他知道她在哪里。

他带谢相去碧山,果然在翠华峰上找见她。

她瘦了一些,略微憔悴。她静静站在山崖边,向自己的父亲微笑。她道:“阿爷,我要嫁任郎,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谢相急恼得几乎淌下老泪:“你这个胡闹孩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你…你何苦害了自己也害了子安?”

她却依旧微笑着,眸中一片宁静光芒。“我就是要嫁他。”她如是静道,向他招手,“任郎,你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去。她那样的神态和姿势让他莫名恐惧。

她拉住他小声问:“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跳下去?”

他猛地怔住了。

但她却忽然纵身一跃。

他惊呆了,只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往下一坠,想也没想便扑了上去。

耳畔风声呼喝。他只知道他把她抱进怀里了。别的,就不想了罢。

但他们忽然在半空里停了下来,猛打了一个转向山壁上撞去。他惊得一激灵,来不及弄清状况,背就撞在冰冷坚石上,头晕眼花,浑身冷汗。

怀里的美人咯咯地笑。

他这才看清。原来她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绸,另一端却绑在山崖突出的石块上。

这个惊天动地的丫头骗子!他目瞪口呆了。

她却还缩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你真的跟着我跳下来…”她拿脸磨蹭着他胸口,幸福溢于言表。

他很想尽量维持一个稳重的表情,偏偏还是冷汗如注。脚不踏实地,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教人如何镇静。偏生怀里抱着的,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妖精。

她笑够了,仰起脸冲山崖上喊:“阿爷,你看到啦,我就是要嫁他。你答应了就叫人拉我们上去。你要还不答应,那我们就真地跳下去啦。”

白绸一抖。他甚至可以想象恩相挫败颓丧的神情。任是谁遇上了她,岂有不败之理。愈是爱她,愈拿她没有办法。

但他忽然听见一声裂响,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坠了下去。

其实,这贵胄人家的轻薄绸缎,承着两个人这样久,已是不易了。

她惊声尖叫。

他很认命地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去,两眼一闭。

合该命有此劫,谁叫今生偏偏遇着她了。

他醒来第一件事是看她。

她还睡在他怀里,沉沉的,衣裙上一片殷红。

他吓坏了,抱着她踉跄向前,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汗水混着血水濡湿了衣衫,粘腻在身上。他放声呼救,直至声嘶力竭,君子的矜持,才子的骄傲,统统置诸脑后。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她还重要。

依稀有湿热滚落进领子里,他惊喜疾呼:“阿咏!阿咏!你醒了?”他抚着她,反复哄慰。

她不应声,只是低低抽泣,埋首在他颈窝,将他抱的更紧。

谢氏家人也在漫山寻找他们。他终于寻得应援,护着她回了公府,请来宫中御医救治。

御医诊过,说她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擦出些皮外之伤流了血,养得好了,连疤也不会留。

他这才如释重负,上前躬身向御医施谢礼,才迈出一步却猛一阵钻心刺痛,双眼发黑便跌倒下去,面色青灰,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御医大惊之下,却才发现,原来他右臂严重脱位,肋骨断了三根,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白森森的碎骨刀子一样刺了出来,血肉模糊得惨不忍睹…便是这样重伤,方才他却还没事人一样,抱着她走了那许多山路,满心焦急的全是她。

他的腿便这样落下了残缺。

御医说他本已重伤又还过度劳损,磨坏了腿骨。

她哭得双眼红肿,扑在榻边拼命地捶他,一直一直骂:“呆子!呆子!呆子!你真是个笨书呆子!”骂着骂着又泪落如雨。

他痛得皱眉,仍摸着她的头哄:“以后别再胡闹了。”

她收了手,撅嘴含泪道:“就赖着你胡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