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睿顿了顿,道:“儿臣觉得正如春秋中说的那样,郑伯不义,其弟不忠。郑伯纵容其弟,失于教养弟弟,又把弟弟赶到外国,实在不是为兄弟,为人君所为。”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意思…朕倒觉得,没有郑伯的纵容,共叔段未必敢谋反,你说呢?”

高处不胜寒

萧明睿凛然,“儿臣不知,但以共叔段从小受宠,骄奢淫逸,只怕早晚存有异心。”

这父子二人,一个高卧,一个跪立,表面上好像是在谈论《左传》,可是实际上,这两人此刻却每句话都带着心机,一不留神答错了话,萧明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

八皇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听着父亲跟兄长的对话,他虽然早慧,也知今日是十分凶险。

建武帝冷笑道:“未必吧!人的心就是如此,贪心不足蛇吞象,总是想要更多,若一开始不给他机会,诱使他,倒未必如此。”

萧明睿淡淡道:“父皇说得也有道理,但儿臣还是认为,庄公虽然赶走了弟弟,但共叔段仍然活得很好,他既尽了孝道,也全了兄弟之情,这点上虽然庄公人品不好,但也算尽了本分了。”

建武帝挑眉:“你现在还要给那逆子求情么?是想尽兄弟之情,学一学庄公?”

萧明睿沉声道:“儿臣不想学庄公,父皇也不是武姜,为兄长求情不过是兄弟之义,与对父皇君臣之义,不想让父皇为儿子们的事再陷入不义之中。”

建武帝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外面跪着,你给那逆子求情,是同情他,还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萧明睿忙哑声道:“儿臣绝无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请父皇明鉴!”

“出去,朕现在哪个都不想看到!”

建武帝一挥手,板着脸叫萧明睿出去跪着去。

萧明睿见状,也不求饶,便默默退了出去。

临走前,他还看到八弟朝他看了看,眼神有些畏缩。

萧明睿哼了一声,心知八弟就算早慧也弄不明白现在的事情,他能在这时候读出这篇郑伯克段于鄢,明显是有人事先教他的。

八皇子的生母是容嫔。

他心里想着这背后的关系,真是不能小看,一个小孩子也被他们利用起来了。

当然,生长在皇宫的孩子,没有童年,他的童年不是一样这么过来的么?

小时候兄弟之间打架摩擦,陷害这些小手段从来没少过。

这样不动声色地上眼药,八皇子被人特意教了来说,倒也真的取得了结果。

只是建武帝不是傻子,他绝不可能看不出来。

倒是他被人这么阴了一下,又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他也是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一旦齐王倒了,他就成了长子了,未来的太子人选,九五之尊!

而他,也成了众矢之的!

就跟以前大家针对齐王一样,现在他们或者不怎么想踩齐王了,而是把目标对准了他。

这才是今日之事最大的原因。

没有利益,谁会为齐王说话?

萧明睿跪在太阳底下,心中却是一片寒凉,而今他忽然体会到了父皇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算计和明枪暗箭从今往后只怕是更多,今日不过是个开始。

谁不想争取那个位置,如果乘这个机会把他和齐王都打倒了,只要建武帝多活个十年,他的弟弟们都成年了,到时候是个什么结果可真的很难说了。

只是想要给他安上这么个罪名,却不是想的那么容易!

他那幽暗的瞳眸里燃烧着一团火。

这时候,正好太监总管高无功经过,见到这一幕眼睛闪了闪,之前苏德拜托他来看看洛王如何了,现在看萧明睿挺立跪在西暖阁外,可见汗流浃背,后背都湿透了,但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高无功擦了擦头上的汗,带着两个太监进了西暖阁,听八皇子在读唐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孩子稚嫩的声音读来,建武帝只在一边闭目沉思,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八皇子读书。

高无功停在凉榻前,建武帝睁开眼。

“皇上,奴婢回来了,事情也办妥了。”

建武帝看了八皇子一眼,叫他到偏殿候着去,屏退左右,问道:“齐王如何?”

“还是不肯饮食,太医说齐王现在身体虚弱。”

建武帝冷笑:“他倒是知道拿这个威胁朕了,是拿定了朕不敢杀他这个儿子么?”.靚.女.生.小说

高无功不敢接话,帝王家事,他们身为家奴,可没有插话的能耐。

建武帝眸光凌厉起来,虽然他此刻还在养病,仿佛一个病虎一样,可是即便他躺在那里,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压迫得人喘不过起来。

“通政司的人还没查清楚吗?”

“他们正在查,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洛王跟此事有何关联,因为洛王一直呆在京城监国,直到齐王假传圣旨调兵出京,路上,又想故技重施,把人挡在了大同。不过皇上英明神武,提前给洛王送信。洛王便回京把京南大营的兵符夺了,带兵平叛的…”

高无功把那天夜里城里发生的事情大致都说了,包括洛王府遭到攻击,差点顶不住,若非是援军及时赶到就很危险,秦王府也同样如此。包括洛王的岳父慕容家更是损失惨重。

种种迹象看来,此事的确是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证明萧明睿是知情并推波助澜的。

建武帝想到刚刚听的故事,萧明睿会不会是那个郑伯?

但是他始终不认为这可能,萧明睿又不能未卜先知,他怎能知道自己会受伤,而且前方发生了事情呢?

如此一想,建武帝也有些狐疑了。

“去传信,告诉那个逆子,叫他不准绝食,否则朕便把他一家杀绝,明日他领进宫,朕要见他!”

从边关回来,建武帝还没有见过儿子。

有些事情,他想现在问清楚。

高无功应了。

建武帝看了看外面,似能看到骄阳似火,蹙眉道:“洛王还在外面跪着?”

“是,奴婢来时,王爷还跪着呢。”

建武帝哼了一声,“为那个逆子求情,他倒是个好弟弟了!去让他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高无功连忙劝皇上消气。

等高无功出来,抬头一看日头正当午了,夏日的中午那日头多毒,晒一会直让人想晕。

萧明睿身体好,但是他也不是铁打的,这时候脸色已经晒红了,汗流浃背的情况下,人会失水过多,就容易中暑。

高无功连忙上前扶萧明睿起来,招呼身边人把萧明睿扶到偏殿去。

宫女侍候萧明睿洗了脸,喝了凉茶,他慢条斯理地问:“高公公,父皇还在生气?”

高无功笑道:“皇上只是说让王爷回去闭门思过,大抵皇上还是心疼您的,怕您日头下中暑了。不过等等明日应该就消气了。”

“父皇身体重要,高公公替我劝劝父皇,一切以龙体为要。”

萧明睿不动声色地说着话。

过了不多时,苏德也来了,高无功还有事要办,当然不能留在这儿,萧明睿是要回去闭门思过的,也不能久呆,便与苏德一道离开。

等出了宫,上了马车,苏德才忙招呼大夫给萧明睿诊断,只是有点中暑的迹象,但并不严重,萧明睿换了身上衣裳,穿了身棉纱道袍,喝着酸梅汤,马车里还摆了炭盆,真是比太阳底下好多了。

苏德低声道:“王妃很担心您呢,怕皇上见怪,便让奴婢先赶过来探个消息,幸好皇上没让您跪太久。”

萧明睿这也跪了一个多小时了,之前都有点头晕了,这时候还没怎么缓过气来呢,见苏德这么说,便道:“无妨,本王身体好,回去闭门思过,正好休息了。”

这些日子忙得没点空闲,闭门思过有什么,他倒是乘机歇着了,求之不得。

苏德不知今日出了何事,但见萧明睿讳莫如深的模样,自不敢问。

待回了王府,慕容薇早就出来迎人了,见他脸色泛红,差点红了眼圈,就将他迎回天香苑,早叫人备了沐浴,萧明睿洗了个澡,慕容薇又熬了防中暑的汤药给他喝下。

“我看看。”她卷起他裤腿,看他膝盖都红起来了,忍着气拿了药膏给他按揉着,一边道:“这得亏不是冬天呢,不然可得得个老寒腿了!”

萧明睿见他气鼓鼓的,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笑道:“这的确是我走运呢。”

慕容薇瞪了他一眼,“还说呢,大热的天,这还是父子,我看…”

萧明睿忙道:“这话可说不得。”

慕容薇心里窝火,什么父子君臣啊,就这叫父子吗?

有这样当爹的吗?

天家父子无情

萧明睿有些黯然,但却道:“天下的父子不都是如此?”

慕容薇不想反驳他,免得他心里更不舒服。

天底下的父子当然不至于像他们父子这样,在天底下最大的院子,自然也是诸事险恶,就连父子关系都掺杂了利益在其中。

“让你在家闭门思过?唔,我看这倒不错,瞧你最近累得,咱们府里湖里的鱼肥得很,闲来钓钓鱼很不错嘛。”

慕容薇一边给他揉着膝盖一边说道。

萧明睿好笑道:“那可是我放养的名贵鱼种,不是拿来钓吃的。”

“这叫生态平衡,那些鱼不钓来吃,可要肥死了。我前年在湖里种了莲花,过些时候倒是能弄些嫩藕吃了。不过闲来怡情养性。”

萧明睿无奈地摇摇头:“罢,都随你就是,我就陪你一起去捉鱼。”

慕容薇给他揉完腿,起身洗了手,语笑嫣然:“王爷也难得享受一回农家乐趣,何不寄情山水之间?”

萧明睿其实心中有事,今日的事情也让他开始更加谨慎起来,但见娇妻盛情相邀,是想让他开怀,便不拒绝。

到下午太阳渐渐西下时,慕容薇和他便乘了一艘三明瓦的画舫,一道游湖。

船娘在前面操舟,慕容薇在湖心摘了不少荷花放进篮子里,有的结了莲子的,剥开便有清甜的味道传来。

她剥了莲子喂萧明睿,萧明睿这厮倒是惬意,半靠在船上垂钓,这湖中之鱼少有人捕捞,并不狡猾怕人,不时便捉了不少上来,还有一尾金色鲤鱼。

萧明睿见了便道:“不如放生了,这金色鲤鱼也难得,待得多年后说不定鱼跃龙门,一飞冲天。”

慕容薇心道:这鲤鱼要是能化龙才怪了,但听他话语中似乎有所感叹,便笑道:“如此也好,我还没见过鲤鱼跳龙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景?”

萧明睿便放了那尾金色鲤鱼,“以前我在黄河那倒是见过黄河鲤鱼跳龙门的,只是他们奋力跳高,总是很难跳到天上的。”

慕容薇若有所思:“如此,总比混吃等死要好。”

萧明睿剥了莲子吃了,清甜的莲子在舌尖盘旋,他悠然地望着夕阳西下,似有感慨。

第二日,原本紧闭的齐王府开了个角门,一直被关在家中不能出来的齐王,今日乘着轿子进了宫。

天色还蒙蒙亮,宫城已经开了,齐王是坐着轿子进了内宫的,然后又徒步走到乾清宫去。

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一般外臣是不许入内的,就是成年儿子也是需要召见才可以进来。

一大早的,齐王也并没有穿着亲王的冠服,只是穿着件青色素面的直缀,浑身没有点装饰,整个人明显瘦了很多,眼窝凹陷,显得形销骨立。

如此状态,自然也是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就在数月之前,还风光无限的齐王,皇室贵胄,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建武帝没有立刻让他进寝宫,高无功在宫门那看到了齐王,说道:“皇上还在睡着。”

齐王沉声道:“儿臣不敢打扰父皇,就在此候着父皇。”

这一等,倒是一下子等了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气温上升,阳光毒辣,齐王还是在那候着。

这时候他也是汗流浃背起来,享受了一下萧明睿昨日的享受。

过不多时,高无功又来了,原来是建武帝召见了。

齐王连忙进去。

进了大殿就凉快多了,建武帝正在太监服侍下用着早膳,抬眼看到大儿子,面色冷淡。

齐王当即就跪下谢罪。

建武帝挥挥手把其他人退下,也就一个高无功,是离得近的。

“你在家绝食,怎么,是想陷朕于不义么?”

齐王哽咽道:“儿臣自知死罪,如今更不敢求生,只求以命减去自己罪孽。”

齐王也不想死,再说失败了,他更得保护自己的妻儿的将来。

自己这样一个尴尬的地位,还不如求死,或者能激起一点父子的怜悯之情。

再说,他还很清楚,建武帝是个要面子的皇帝,他重视身后名,重视史书的说法,所以是绝对不会给自己一个杀子的不好名声的。

虽然如此,但被囚禁在高墙大院里永不见天日,或者也可能成为他的前途。

齐王并不是个就这么甘心失败的人。

建武帝冷笑道:“你想以此要挟朕吗?”

“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建武帝很是疲倦地问道:“现在朕问你,当初为何要起义,谋害朕?朕当时尚未确定立谁,你就胆子大到要先下手为强?”

虽然当时在前方建武帝受伤,伤势还不轻,昏迷了一日,醒来后,他曾经动过立储的念头,怕自己因此而撑不住。

为此,他跟大臣议论过。

但是建武帝是个老狐狸,在后来伤势好转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却故意泄露此事,想来试探两个儿子的反应。

可是他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如此严重,差点脱出他控制的地步。

因为此事,齐王居然阴谋想先害死他,伪造遗诏,再使兵夺取京城兵权,并把洛王“擅自”从京城调兵的罪名,变成死罪,而他本来就是长子,是拥有最大的机会的。

齐王的谋算也不算没有胜算,甚至差一点成功了。

可是他还是失败了。

面对建武帝的质问,齐王叹道:“儿臣一时鬼迷心窍,以为父皇想立二弟,所以才…父皇,儿臣知罪了。”

“你怎么知道朕就要立明睿,朕有明说吗?”建武帝有些生气,本来这事也是个试探,是个考验,如果这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动静,建武帝还真的说不准怎么做。

虽然大儿子齐王对兄弟无情,但是在选择继承人上面,建武帝也是狠的。

他是长子,建武帝也不愿废长立幼,还是很大机会会选择他的。

可是现在这个儿子居然自废武功,简直是让建武帝非常愤怒和失望。

齐王低头道:“儿臣听闻父皇病重,跟大臣商议,说是长子不堪,要立二子,又怕朝臣反对。儿臣得了消息惊怕不已。”

建武帝眸光闪烁,“你就是鬼迷心窍吧,身边有小人!”

一瞬间的功夫,他脑子里已经闪过诸多念头了,此时也是开始狐疑。

这事儿是不是齐王身边的人怂恿的,还是他见自己昏迷,觉得有利可图才铤而走险?

不管是何原因,总之对方的目的十分狠辣,不止要趁着自己死,还要把他亲弟弟萧明睿给弄死。

从这点来说,建武帝十分愤怒,他可不是任人宰割之人,而齐王这种做法,哪里有点当儿子的样子。

再说如此对弟弟,也是狠,建武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道:若是留着这个儿子登基的话,到时候真的很难说,我还有几个儿子能活着?

他想起萧明睿为建武帝求情,看起来,也还是有些兄弟之情。

不管这是不是装的,只要不在他死之前看到就好。

总比齐王在他活着时就动刀动枪的好。

齐王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述说自己的悔意。

建武帝却没有什么怜悯的心情,过了一个时辰,便让齐王回去了。

萧明睿那里当然不知道他们这边的事情了,这时候他还正在家里闭门思过呢。

因为建武帝骂了一顿,他倒是清闲许多。

不过虽然是在家中,仍然少不了跟谋士议论,安排事情,暗地下的事情也是做了不少。

现阶段整个朝廷风向的确是诡谲了些,谁也拿不准建武帝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