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伤了一条腿,人却比原来精神得多,招手拉过秦昭,冲他点头:“原来是我外甥,如今是我侄女婿,善儿这样凶,我可帮不了你。”

秦昭笑看卫善一眼,对卫敬尧道:“二叔放心,善儿要是欺负我,那也没什么。”

卫善听了,面上红云更盛,咬着唇瞪他一眼,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欺负了谁,担了虚名,今儿夜里必要回击他才成。

卫修眉毛一抖,只觉牙酸,原来叫舅舅,这会儿叫二叔,本来还为难要如何称呼,这下二哥自己都认了,想张开口叫一声妹夫,可看见满眼含笑,怎么也叫不出来,要再这么来两回,他的牙可就都酸掉了。

说是家宴,桌上依旧还是正事说得更多些,卫家再没别人来告诉卫善为妻之道,卫善便还跟哥哥叔叔们一桌,先说并州的战事,跟着又说起清江练习兵来。

卫修秋闱科考榜上有名,列出三甲,排定名次之后,秦昭这才取出卫修的卷子,太学府那些老翰林们看过,都说文章有中和之气,这个年纪实属难得,反是袁含之的文章有股意气,单论文章词藻是袁含之更胜一筹,可要选定排名,反是卫修更得青眼。

卫修既有出身又有才学,他要当官儿都不必经过科举这条路,他肯去考,正元帝是很高兴的,皇后一系都要科举出仕,世家大族把《氏族录》贬得一文不值,说这是功臣薄,以功论赏,皇帝愿意给什么官职就给什么官职,不以学识底蕴来评判,卫修和袁含之都参加科考,文章公示天下,正堵了这些人的口。

卫善听得用心,间或插上两句,又替他们添酒,秦昭一手握杯,一手拍着卫修的肩膀:“三弟不必担心,吏部那儿打声招呼也就是了,本来依着你的名次,外任的地方就不会差,你肯外任,才叫人吃惊。”

京官比外任官员更易升迁,吃的孝敬也更多,常在皇帝眼皮底下转悠,有什么好事都能跑得更快些,外任的官员远离中心,朝中无人的难升官阶。

卫修连连点头,点完了才回过神来,叫父亲作二叔,叫他还叫三弟,瞥了小妹一眼,半杯酒还没吃完呢,秦昭已经替她挑起蟹腿肉来。

卫修又接着一批从边头送来的皮子,京里的铺子才刚挂出皮货来,这些东西比皮货贩子来得还快,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卫敬尧,卫敬尧全不当一回事,让他全送给魏家便罢,可魏宽却迟迟没告诉儿子,永安公主已经成婚了,这辈子再是建功立业,也娶不到她。

这些东西退给魏家,魏家还不收,本来魏人杰就是指名寄给卫修的,他死活不好意思说破,连个善字都没提过,可卫修岂能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人妹妹的。

卫修两边为难,写信告诉魏人杰妹妹已经嫁了,又怕他真从边关赶回来,不告诉他罢,又是欺心,恨不得赶紧外任去,到了外地总不能再把这些东西指名寄给他。

心里想着,等送秦昭出门的时候便笑道:“北边又送了一批皮子来,二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打理好?”眼看着卫善上了车,才敢说这话。

秦昭脚步一顿,侧脸看向卫修,长眉一挑:“依我看当门垫子最好。”跟着跳上车去,一把拉下帘子,还不等卫善跟卫修告别,马车就动了起来。

卫修被看过这一眼,才觉得自己胆气壮,譬如老虎嘴上拔了根毛,反正已经拔了毛,干脆叫人把这一年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扔到魏家门口去,告诉魏人骄道:“要是不收,我就只能写信去了,忍了一年多,总不能再说我不厚道。”

东西都扔到门口了,魏家只得收下,魏人骄拿弟弟也没办法,一根筋的死心眼,明知不成,还非得给他画这么一块饼,这哪里是画了块饼,分明就是画了个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只得叫妻子贺氏去劝魏夫人,倒不如就告诉弟弟实话,免得他心心念念惦记着不忘,到底是王妃,难道还能肖想不成?

卫善听见卫修在车外说话的声音,秦昭掀帘进来,便仰着脸问他:“小哥哥说了什么?”

秦昭轻笑一声,捏捏她的耳垂:“他说天凉了,要给你预备几块皮子用,我告诉他家里已经有了,用不上了,叫他给自己存存老婆本。”

家里确是预备好了,獐皮鹿皮这些不说,紫貂黑狐红豹也有好几块整的,想到昨天夜里的情态,秦昭清一清喉咙,低声道:“他说的倒也对,叫人拿红狐皮子给你拼一块褥子垫着睡罢。”

卫善哪里想得到旁的,应上一声,笑问他:“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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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葡萄

飞霜殿是离宫中最高的一处殿宇, 大夏朝在此建汤井为池,又在上面兴楼造屋。冬日下雪,雪花还未落到殿檐便被热气化成轻霜, 这才起名为飞霜殿, 冬日离山被一片白雪覆盖,只有此处没有积雪, 能露出殿上绿瓦来, 算是离宫一景。

离宫中有九处泉眼, 东苑废弃, 倒有四个泉眼未通,西苑之中五泉眼能用, 卫善和秦昭先来, 十月中正元帝便要领着一众妃嫔再来到离宫来泡汤,直到岁末年初再回到皇城去。

十月飞雪未至, 轻霜半凝, 太监宫奴早早接着令, 收拾宫室殿宇, 晋王公主既已成婚, 公主东西便从飞霞阁挪到了朝阳殿, 当初卫敬容赏下的烧琉璃白玉玉兰花座灯,也一并挪到了朝阳殿中。

素筝几个一早坐车出城,从晋王府到了离宫,两殿之间来来回回的挪东西,谁也没成想这么快就又来了离宫, 飞霞阁中有许多都是卫敬容特意挑了赏给卫善的,嵌宝石珠宝的宝柜香榻,都要挪到朝阳殿去。

朝阳殿中凿有一个海棠形的小池,从飞霜殿中引流灌入,温泉水通过石管接到朝阳殿,晋王还特意着人在池边挂上夏日里有的冰纱,又设了一副珍珠帘。

既要在离宫过冬日,东西就先带足些,卫善不怕冷,秦昭却畏寒,卫善来不及吩咐自己的东西,就先捡点起他的来,甚个乌云豹斗蓬,黑狐皮的裘衣都收拾起来。

秦昭拿了书卷坐在榻上,就看见善儿在屋里来来回回的吩咐,才当了新娘子一天,就真有小媳妇的模样了,手上握着的书卷,半晌都没翻动过一页,耳朵满是她娇脆的声音,一时要带松针香,一时又要带梅花酒,片刻都不停。

看她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虽不抬眼,却能看见她衣裙上一团金红色的影子,和裙子底下那只尖翘翘的凤凰云头,心里数着数儿,到第三回的时候,伸手一把拽到身边。

卫善“哎哟”一声,宫人们赶紧抬着东西退到屋外去,秦昭两只手搂住她的腰,往身前一带,额头抵住了额头,把她抱坐到腿上,拿手指头刮她眉毛鬓边:“这可是你自个儿招我的。”

卫善眨巴眨巴眼睛,她许了诺言要当个好妻子的,教子还无子,相夫总是成的,这可是替他在收拾东西,不敢噘嘴,到底被抱着揉了一回,满屋子都是咯咯笑声,宫人们没能进屋,东西也只收拾了一半。

两个人收拾了三四车的东西云了离宫,卫善一进殿中便满室暖意,自飞霜殿里引来温泉水经夜流淌,先经过紫云殿的海棠汤,再经过朝阳殿,此时整个离宫无人用水,流过来的水是最清澈干净的。

屋里一室春意,解下斗蓬穿着单衣正合适,殿中还摆了十来盆盆景,被热气一熏,花苞都打了起来,侍候的宫人道:“殿下公主若是跟着陛下娘娘一同来,殿里这些花就都催开了。”

这些盆景是专养着冬日里赏的,在温泉屋子里一摆,隔得几日就又再一回,红白芍药各色牡丹,这些春日里才开的花,满殿绽放,一茬茬能开到岁末。

殿里的小汤说是小,那是比着飞霜殿的九龙汤,汉白玉彻的池子也能容下三五个人一同泡汤,设了杏红色的纱帐垂下满副珍珠帘,泡在温泉中饮冰湃过的樱桃荔枝酒。

这会儿天色将晚未晚,秦昭打了一天的主意,也就这一二日的逍遥,才刚进殿就叫人设下酒菜搁到殿中,又取了些窖藏悬枝的玛瑙葡萄,盛在金托盘里摆上,把人都屏退出去。

花碟里盛着小菜,金壶中又是卫善爱吃的甜酒,两人就坐在地上的软毡子上,卫善就着杯子饮一口酒,心里知道夜里两人还是那样睡,二哥身上冷,抱着她就浑身都热起来。

心里虽然明白,又羞又欢喜,嘴上却不能说,吃了两杯酒才品出味来,蹙了眉尖道:“怎么这个酒色这样淡,味儿却厚许多?”

秦昭替她满上一杯,喂到她唇边:“酒越存越醇,这都是四月里的樱桃酒了。”是樱桃荔枝两种甜酒兑着玉泉酒,酒味自然更浓。

卫善喝了半壶,桌上几样小菜都吃了一半,秦昭自己坐在榻上装摆出个饮酒看书的样子来,指一指池子道:“善儿去泡一泡,夜里早些睡,明儿咱们去爬山。”

卫善也不是头回泡汤,她的飞霞阁离得远,温泉水通不到那儿,回回泡汤都要让太监宫奴担了水到殿中,还从来没泡过白玉海棠池。

汉白玉的池子注满了温泉汤,汤色泛白,汤里还滴了香露,阖上纱帐,解了绸裙,杏红纱的寝衣披在身上,脚尖试试水,没一会儿就熏得身上起了薄汗,头发松拢拢的披在肩上,轻纱裹住身子,肩上那一点殷红还未褪去,余下一点淡红色。

宫人姑姑们都守在殿外,殿门一阖上,就知道里头行什么事,素筝几个红了脸,白姑姑特意把她们叫过去提点一番,往后晋王在屋里,她们就要少进,有什么活里头吩咐了,都叫嬷嬷们进去收拾。

这会一个个都退远了,莫说晋王没有身边再添人的意思,就算他有这个心思,只要公主不点头,她们便不能起那背主的心。

里头半晌都没声息,沉香还待要问,白姑姑经得多些,摆一摆手,夜风一起,分派几个人轮流到茶房去取暖喝茶。

卫善人刚浸到水里,就听见珠帘轻响,侧脸一看,就见秦昭进来了,墨发散在肩上,两道剑眉都似染了水汽,解开袍子步入水池,眉目间熏熏然,薄唇一张,问道:“善儿看什么?”

薄纱衣挂在池边,卫善身上全无遮掩,整个人缩在水里,只露出一张脸,眼看着他踩到池中,往后退两步,人就挨在池边上。

被秦昭一把捞了过去,两只胳膊紧紧箍丰腰,就在水里从肩到腰又摸了个遍,舌尖牙齿在项颈在刮过,身子密密实实贴在一处,腿间一磨,秦昭躬起身来喘一口气。

鼻尖耳垂唇角,她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玲珑的,大掌从背后摸到身前,大掌揉搓一把,手指轻轻捻动,待听见她轻嘤一声,指尖就越加关照,附到她耳边:“善儿也摸摸我。”

卫善连看都没敢看过,成婚那天就在在她背上磨蹭,摸倒是过一把,轻轻一碰掌心滚烫,此时人扒在秦昭身上,额头抵住肩头,身上酥麻一起,两人一样情动。

看他面上隐忍,张开嘴在他肩上咬了一排牙印子,身子不住扭动,借了醉意胡闹,池里的水泼到地面上,杏红纱衣**的半搭在池边。

秦昭怀里仿佛抱着只胡闹的猫儿,这回才知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卫善细白的脚踝就勾在他腰上,身上玉脂樱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想忍耐,仰头喘息两声,待缓过神来忍住了再说,谁知道被她鼻尖磨蹭了颈项喉结。

秦昭整个人怔住了,低头看她时,她还迷迷蒙蒙的,此时酒意发作,眼睛里潋滟生光,贝齿咬着嘴唇,还只知道撒娇:“我要吃葡萄。”

两人在这小池中来回扑腾,金盘早已经翻落池中,秦昭顺手捞了一个,半含着送到她嘴边,看她张口吮住,那玛瑙葡萄太大,一口吞不进去,秦昭含着另一半,使力咬破了葡萄皮,甜汁顺着舌头流进嘴里那一刻,腰间舌尖一齐用力,把整颗葡萄顶进她嘴里。

那颗葡萄硬生生顶进去,却立时就含出了汁液,在窖里存了这许多时候,汁水饱满,两瓣粉唇一抿,甜味儿就泛了上来。

卫善嘴里含着葡萄,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舌头尝了甜汁儿,面上醉意朦胧,眉梢眼角都泛着红晕,秦昭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一只手撑在池壁上,待她把葡萄里的汁水都咽了,才又捞一个送到她嘴边去。

池里又是酒又是水,还飘荡着半幅杏红纱裙,被池水一浸更显得红,秦昭连着喂她了三四十回,看她吃着,自己也饕足了,善儿全然醉倒,额发贴在脸上,抱她起来擦上一回,半湿着抱到床上去,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夜可算是饱了口腹之欲,泡了温泉汤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畅,伏身亲一亲她乌鸦鸦的鬓角,想到能在此殿中住到岁末,倒不急着今儿夜里再吃第二回,搂她睡在怀里,让她的脚叠在自己腿上,看见她肩上那一点淡红,两天了还没消退,又心疼起来,那会儿不知轻重,往后就知道了。

卫善第二日酒醒了才知道两人在池子里干了什么,那原来不懂的图册,一下子全懂得了,原来人是这么叠起来的,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脚尖,可身上却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想起那半醉的滋味来,又还有些陶然,勾着秦昭的脖子,把脸埋到他胸膛间,止不住的面红心跳。

两人在朝阳殿中呆了两日,下棋弹琴饮酒跑马,夜间引水泡温泉汤,殿中摆放的盆景鲜花隔得几日次第开放,秦昭每日剪下一朵来,给卫善簪上,两个同坐同卧同乐,半刻不离。

回门前一天的夜里,秦昭抱着她在榻上,垫着红狐皮,熄了殿中烛火,就在帐中挂起夜明珠,给她系上红绳子金脚铃,铃铛还未摇响,城里就传出钟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咏二色葡萄

紫□□圆秋结穗

水晶珠莹露凝浆

小槽压就西凉酒

风月无边是醉乡

此处应有掌声,让我们为爱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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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丧钟

皇城钟楼里的钟声一响, 京城四角的钟楼就跟着响了起来,钟楼“嗡”声一震,西城门便开了, 兵丁骑马奔过山道赶到离宫, 把太后薨逝的消息传给晋王。

卫敬容那儿来了一波报信的,王忠那儿也有一波, 卫敬容派来的人更仔细些, 怕他们出来的时日短, 东西没带齐, 特意问了仔细。

出来只有两日,跟着还回皇城, 今夜已是最后一夜了, 谁知道偏偏是今夜赵太后没能熬过去,两人的孝衣虽做好了, 却没带出来。

再要坐车回去换衣已经不及, 骑马回城倒能快些, 秦昭眉间一凝, 这两天折腾她, 抱着的时候忍耐不住, 到这会儿又后悔起来,她还这么娇嫩,怎么也该再忍一忍的。

卫善却已经披衣立起来,脚踩在黑狐毛的地毯上,伸手要把兜儿拢起来, 幽幽珠光映着她身上一点点红痕,披了大毛衣裳,先行到殿门边吩咐:“素筝找一根白腰带来,开箱子翻一翻,寻两件颜色合适的,小福子让宫门边备马,咱们立时回城去。”

秦昭拦腰把她抱起来:“鞋都不穿,也不怕脚凉。”脸往她散在颈间的黑发里一埋,嗅得她满身乳脂香味,片刻抬起头来,叹息一声,一片绮思被生生打断,还想听过护花金铃响过一夜再回城去的:“累着善儿了。”

心里知道拖延不得,去是必要回去的,越是这时越不能慢,可依旧舍不得她夜里还这么奔波,卫善一见他蹙眉伸手揉开他的眉心:“这有什么的,难道姑姑就不辛苦不累了?”

卫善垂下眼眸,上辈子就算他后来当皇帝了,也会有许多事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何况是此时此刻呢,秦昭捧着她的脸,鼻尖抵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把她一路抱到了垫子上,两只睡鞋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弯腰寻了一回,卫善已经解了寝衣踢到一边,急急换在里衣,等着沉香翻衣裳出来。

素筝几个先寻了白绸来给秦昭扎在腰上,他的衣裳多是玄色月白色,扎上白腰带也算全了礼数,卫善是新婚,这几日预备的衣裳都是各样红色,牡丹百蝶葫芦鸾凤的吉祥图案,好一会儿沉香才从衣箱子里翻出一件预备着冬日里穿的湖色遍地金小袄,厚虽厚些,颜色却是对的。

不披斗蓬,不戴金首饰,掐了两朵白山茶簪在乌发上,戴了风帽骑在马上,从离宫昭阳门出,一路在山道上疾驰,秦昭不敢快骑,怕卫善受不住颠簸,在马上还不住回头看顾她,反是卫善咬牙忍着,马鞭一甩比秦昭还快,到了城下早有守城的兵丁守着,一见两人便开门放行。

城中四处已经点起灯火来了,钟声一响就知是赵太后没了,病了这些日子,礼部已经办起了丧仪,各家也都备下了孝服,不论明日皇帝是不是缀朝,都要起来把官服整好。

天色这样晚,东西二市早已经闭市,马蹄踩着青砖地,在长街上畅行无阻,到府门前下了马进去,背上早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两人相携进屋,卫善蹙了长眉问道:“咱们这么进来,会不会有人参?”

秦昭伸手揉揉她的头:“善儿不必担心这个,哪一个这么不开眼。”她原来在宫里就事事小心,成了婚还这样小心,早些去封地,她就能早些安下心来。

兰舟初晴留在府中,一听见钟响,赶紧披衣起来,把卫善预备好的孝衣都收拾出来,屋里点了灯烧上地龙,吩咐厨房烧了热水,预备下软粥,坐在茶房等两人进府,换了衣裳还能吃上一碗暖肚。

卫善换了孝衣,头上白珠银簪,秦昭换上玉冠,玉佩上的彩绶都再换过,两人起进了宫,这么急赶着,竟不比秦昱太子妃慢多少。

正元帝正跪在宜春殿中垂泪,喊上两声娘,身后先是妃嫔再是儿女,乌泱泱跪了一片,还有跪在殿下的,秦昭一到,秦昱便先看见了,这时候不敢高声也不懂弄鬼,侧身让一让,依着排位,确得让他跪在前面。

卫善见秦昭在后,干脆的迈步往前去,符昭容几个见她来了,都挪一挪身子,把路让开,卫敬容左边是太子妃,右边便跪了卫善。

卫敬容伸手摸一摸卫善的手,怕她深夜赶来着了风,一摸是热的,这才放心,数着正元帝哭得差不多了,伏身往前去,拍着正元帝的背,手里捏着帕子递过去:“母亲知道陛下的孝心,走的时候也必是宽慰的。”

正元帝跪在赵太后面前,掩面涕下,握了卫敬容的手,才刚那些话已经说过一回,情真意动,相想赵太后年轻诸多不易,禁不住又呜咽两声。

卫敬容转头使了个眼色给秦昭,秦昭一把拉起秦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秦昰对赵太后的感情比秦昭卫善深得多,赵太后是拿他当孙子看的,他又年小,每每到了宜春殿里,一把花生糖一袋子如意锞,凡有要什么的,她总是会依,这会儿哭眼睛痛红。

正元帝一看小儿子这样,伸手把他搂过来:“昰儿也舍不得你阿奶吗?”

秦昰哭得脸上俱是眼泪鼻涕,正元帝抬起袖子给他擦拭,搂着儿子又哭起来,排位靠前的还能跪在软毯上,后头那些只能跪砖地,又得陪着哭,夜色越来越浓,小太监们在殿外也点了起了火盆。

卫敬容等得许久道:“陛下节哀,母亲必不忍心看到陛下如此哀恸。”

正元帝这才收了泪,撑着腿站起来,伸手就把秦昰抱起来:“让各殿里预备丧事,有孕的妃嫔,皇后就多看顾些,娘必是极想看见重孙子的。”

这说的就是符昭容和云良媛了,卫善抬头往东宫那些人里看了一眼,就见云良媛披了绿地缠枝纹披风跪着,反是苏良媛排在她之后。

碧微和云良媛跪在一处,正元帝抱着秦昰本要出殿门去,突然顿下脚步,看向了姜碧微:“太后在时,口里时常念着你,太后没了,你也多尽一份孝心罢。”

太子离了东宫,她的病反而好起来了,原来不出来来走动,知道太后病了,跟着太子妃看过两回,她既开口求了,太子妃不能不带她去。

太后病里脾气更坏,无奈口不能言,凡有不顺心的只能发喉咙口发出声响,看见碧微倒哭了一场,怕是想起自己还能说能动的日子。

她亲手给太后又做了一身衣裙,赵太后喜欢她的手艺配色,蜀锦本就华丽绚烂,赵太后年纪虽大,还是爱那富贵图样,此时头上戴的抹额就是碧微做的。

两回陪着太后说话,说的依旧是那些佛经故事,原来是她看了劝导赵太后的,病中也拿这个来劝导自己,秦显写来信里,万般担忧赵太后的身子,她接信看了,不能当作不知。

可去两回,太子妃和云良媛看她的目光便不同,只得缓上两天,谁知两日还没过,赵太后人便没了,还想着回去之后再把那那一身衣裳送过来,两人有半年相处情分,赵太后也确是拿她当作孙媳妇看待,纵然得咎,总得把衣裳献上。

听见正元帝说这话,把头一低,应一声是,那一身衣裳总算师出有名,云良媛的目光打量过来,也只垂眉不动,到殿中人都退出去,跟着众人回了东宫。

卫善陪在卫敬容身边,两人目光一碰,便又分开,秦昭往前头去跟礼部官员一同治丧,她便陪着姑姑回了丹凤宫:“姑姑睡上会罢,我已经派了结香到紫宸殿门边守着,王大监那儿也递了话,就让昰儿陪着姑父,好叫他心里宽慰些。”

秦昱也去了紫宸殿,亲自侍奉正元帝,替他绞巾抹泪,脱靴解衣,扶着正元帝坐到榻上,又跪在榻边陪着哭起来。

一声声追忆起赵太后生前那些事,可秦昱同赵太后并没多深的情份,赵太后一直跟卫敬容呆在业州,青州那是后来去的,真要论起来还不如秦昰和赵太后呆的日子更长,嘴里念来念去就只有那几句话。

反是秦昰小人儿哭起来更加情真,告诉正元帝跟阿奶一起种菜摘瓜割草养羊,正元帝不听便罢了,一听又哀伤起来,赵太后一辈子也没改脱在乡下种地的习惯,原来是说她有福不会享,此时倒跟跟儿子细数起乡下那间破屋。

何处是床何处是桌,张开口就能说出来,二十多年不再忆起,竟然没有一天忘记的。跟着又想起悬在房梁上的布包,总怕他在外头打架杀人,防着给他逃命,摸了秦昰的头:“你阿奶虽未读诗书,却是一片慈母心肠。”

没有赵太后,哪里来的他,此时的正元帝,哪个儿子陪他哭哪个就是好儿子,王忠垂手陪着,亲自把丹凤宫里送来的牛乳粥奉上:“四殿下到底年幼,陛下节哀。”

秦昰夜里肚饿,折腾了一宿,闻见香味早就饿了,正元帝这辈子都是头一回看着儿子吃饭,就让秦昰坐在身边,看着他吃了半碗,还要把这半碗让给自己,王忠躬身道:“晋王殿下进呈了丧表来。”

规格自然是越高越好的,百官哭灵送棺这些都详细写下,呈给正元帝,正元帝伸手一翻,点一点头:“昭儿办事总是妥当的,可送信报给显儿了?”

王忠垂手答道:“晋王殿下已经送出信去。”

正元帝阖了阖眼,吃了那半碗牛乳粥,抱着秦昰同他一道睡在榻上,挥一挥手:“让齐王也去歇下,母亲泉下有杨妃陪伴,殊不寂寞。”

秦昰哭得累了,早早睡着,可正元帝却是一夜未眠,丹凤宫里也是一样,点了安神香,卫敬容才阖上眼眯了一刻,卫善和太子妃两个陪着,有来回事的都报给她们听,先吩咐各殿里拆下喜庆用物,换上素色纱帘,地衣毛毡通通要换。

卫善守着灯烛,这一夜怕是各宫里都不必睡了,叫了瑞香来:“派人去一趟拾翠殿,问问徐娘娘十五日下元节的祭物可预备好了,我看姑父怕得加重祭祀,彩扎纸船这些一时也收拾不出来,还得都先备过才是。”

太子妃看她一眼,卫善已经知道这个嫂嫂,就算想到了,也不多说话,冲她笑一笑,就当作是自己年小无状,跟着招过兰舟:“让小顺子去家里报个信,把事都交给卫管事,家里各处都先打点起来。”

这些说完了,又叫了结香来:“让光禄寺送些热汤水软点心到麟德殿去,各值房里若是有大人还在守值的,也一并送去一碗。”说是送给议事的官员们,实是送给秦昭,让他好暖一暖身子,再让初晴给他送个手炉子去。

在离宫榻上时,两人都吃了些酒,一路疾驰回宫,酒意已经散了,又怕他肚里饿,吩咐人送些软汤面,叫小福子接着,看着他吃。

谁知初晴还没出丹凤宫,小福子已经送了辣汤和一盒子虎眼细糖来:“殿下说外间事有他在,让王妃不必操劳,好歹用些汤水,别饿着了。”

卫善把笑意抿去,捏了一块细糖送进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盒饭再热就馊了

打板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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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思量

太子妃眼看着秦昭和卫善你来我往, 就隔了这几步路,还相互牵挂,心里忍不住羡慕她, 这模样才像是夫妻, 一时感慨:“二弟待妹妹真好。”

卫善自己吃着,把盒子往太子妃跟前推一推:“嫂嫂也尝些罢, 夜还长着呢, 咱们轮流守着, 嫂嫂先往偏殿去靠一会儿, 也能养养精神。”

太子妃拿了一个,托在帕子里却不吃, 笑道:“妹妹先去歇着罢, 你从离宫来,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 别干熬着走了精神。”

天亮就要去哭灵, 这会不养足了精神, 就怕灵前失仪, 卫善推让一回, 两人相互谦让, 太子妃道:“我大嫂,自然该先守着才是。”卫善不睡,她先去了也依旧睡不踏实。

卫善这才在偏殿里躺下,让初晴和兰舟轮流守着,到了点儿必要叫她起来去换太子妃。这几日确是累得很了, 眼睛一粘上就睡了过去,被兰舟叫醒的时候,人还有些懵:“我睡了多久?几更天了?”

兰舟替她披衣,问结香讨了一付妆奁,好给卫善梳头理妆,扶她从榻上坐起来:“公主睡了一个多时辰了,丑时未过。”进宫的时候子时未到,赵太后是昨儿夜里没的,正元帝哭了许久,妃嫔们随驾同哭,今日卯时天明百官要从右顺门送丧慰仪,这会儿时辰还早。

卫善去换过太子妃,她正撑着头靠在大引枕上小憩,卫善进门,宫人把她推醒,她眼儿一张,看见外头夜色还浓:“妹妹怎不多睡会?”

“已经睡足了,前殿设灵堂,都是礼部操持,也没咱们的事儿,嫂嫂再去睡罢,到了点儿我叫你起来换衣。”两人轮换过,卫善看桌上摆了茶盏,内殿静悄悄的,知道姑姑和如意都在睡,如意虽小,天亮也得穿上孝衣到灵前去,怕她睡不足闹觉,让乳母嬷嬷必把她拍哄好了。

太子妃理衣起身,走的时候还低声道:“妹妹若有事只管来叫我,母亲这些日子操劳,我没按点喊她,好让她多睡一会。”

卫善把她送到门边,又坐回到榻上,还未坐得一刻,宫人便来报说晋王从麟德殿过来了,还有事忙不便进殿,请公主到殿外去。

卫善提着裙子出去,在丹凤宫的廊道里看见提灯等着的秦昭,小福子退到廊外头,这会儿夜色还浓,莹莹一点灯火照着幽深廊道,秦昭一见她出来,举着灯笼抬到眉边,冲她轻笑。

卫善急赶两步,把提灯的宫人都甩在身后,秦昭看她跑得急,赶紧往前来,一把扶住她:“慢些慢些,摔着了怎么好?”

卫善的手还没搭到他胳膊上,就先被他反手握住了,兰舟几个也退下去,和小福子站在一处,秦昭替她拢一拢斗蓬:“我这会儿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怎么不先派人来,我要是睡着,你不就空跑一趟了?”摸摸他的手,摸到是暖和的,这才又问:“你累不累?怎么没歇歇?辣汤喝了没有?前头灵堂设好了吗?”

秦昭隔着灯火,看着她眼睛里的灯火,想把她搂在怀里抱一抱。行军的时候连着几夜不睡也是有的,对他来说早是寻常,半点也不觉得苦,此时听见她一句连着一句的问,夜风都把人吹得心上暖融融的,伸手把她额边碎发箍到耳后去:“我只有一刻的空闲,你要睡着,我就等等,看一会也好。”

卫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含着笑意,这跟她原来想的夫妻全不一样,脚尖动一动,想靠到他怀里去,赵太后刚刚薨逝,不能笑得太过,心里不想他走,手上拉着他,嘴上却道:“在麟德殿里歇一歇也好,大晚上还赶过来干什么,小福子也不劝着你。”

小福子低了头,哪儿敢劝呢,一歇下来就火烧眉毛似的要赶过来,都说了公主这会儿怕是歇着,王爷听都没听,跟着他这许多年,哪里见过这般情态。

两三句话诉一诉离情,跟着秦昭便把正元帝下诏的事告诉了卫善:“父亲把治丧的事交给了我,大哥不必回在来奔丧,并州战事将定,也没有临阵换将的,祖母大哥祖孙情深,心里必不好受,我写信了去宽慰他。”

正元帝破格要在含元殿里替赵太后设灵位,缀朝三日,第四日上让百官从右顺门进宫,到灵前持祭,丧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灵则三日而止,君臣皆同,民间还得禁婚嫁屠宰,高句丽来的使臣也得素服哭灵。

后头还有上谥号,祭告太庙,祭辞灵,正元帝旁的礼仪松了,这些上头必然看重,本朝同一回治皇太后丧事,必得办得十全十美。

秦昭就只有这一刻的功夫,正元帝把治丧的事交给了他来办,就算三日过后,也有许多事要忙,少有功夫回家去的,人要转身,还捏着卫善的手:“我去了,你再靠着歇上一会儿。”

卫善提着灯,把他送到廊道尽头,看着他往宫道上去得远了,这才进殿,内殿里细声一响,卫敬容先醒了过来,卫善赶紧把太子不必回来奔丧的事告诉了姑姑。

卫敬容坐在罗汉床上叹息一声,听见烛火“噼啪”一声爆响这才回过神来,赵太后虽待她不好,待秦显却是真心实意的,走的时候心心念念放不下他,床底下这些钱,和她这许多年攒下来的金银都是要给秦显的。

可惜老太太没能看见重孙子出生,走的时候眼睛越过正元帝和卫敬容,眼睛盯在太子妃身上,目光已经混浊了,喉咙口发出含混不清的痰声,不等吸痰,人就已经去了。

卫敬容叹息一声,人死如灯灭,许多话此时也不必再说,看着外头时辰还早,让卫善靠在她身边,细问她:“昭儿待你好不好?”

这话是白问一声,怎么还会不好,隔着窗都能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的样子,起码这桩婚事是顺了心意的,若是赵太后在前头走了,两人成婚也不能过份喜乐。

卫敬容伸手抚一抚卫善的头发,内殿之中只有姑侄两个,此时也没什么话不能说,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的身子不比过去了,也就是这会儿看着还好,你跟昭儿在京里呆上两三年许要往封地去。”

卫善怔怔看向姑姑,上辈正元帝确是两年之后走的,可那是因为秦显过世,他哀伤太过的缘故,这辈子杨云翘和赵太后接连没了,胡成玉隐隐与袁礼贤分庭抗礼,周师良提前反叛,世事早已经不是她知道的那样,姑姑又怎么能猜测得出正元帝再有两年就病重了呢?

卫敬容把她搂在怀里:“你大哥是我带大的孩子,再有些糊涂处,性子是好的,你们在外头至多呆上一年半载的也就能回来了。”

卫善依旧目不转晴看着卫敬容,卫敬容只是笑,顾左右而言它:“在离宫这些日子可高兴吗?宓美人的经书还未抄完,这事过了,该再她再替太后多抄两卷,尽尽孝心。”趁着这二十七日多抄两卷,诚心献上才好再进宫来。

卫善确是知道卫敬容把宓美人留在离宫,却从没在意过,降了份位的宝林才人,这辈子难再复宠,何况姑姑还寻了那么一个由头,宫妃进宫时单把这两姐妹留在了离宫。

说是给杨云翘的经书还未抄完,让她安心抄写,未曾带她们进宫来。卫善和秦昭在离宫呆了三天,宓美人身边的宫人到了朝阳殿许多回,说做了袜子鞋子呈送给皇后,都被小福子挡住了。

难道姑姑突然说这些话,是跟宓美人有关吗?

卫敬容搂了卫善,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拍她的背,敬尧这番回来,许多原来她不知道的事,就都明白了,弟弟的一条腿换帝心安稳,这辈子都不能再做游侠梦,她阖上眼,手指甲抠着锦被的被面,半晌都没再说话。

正元帝早已经开始服食丹药了,大小宓两个美人在侧,一同伺候他,就是因为丹药性热,发散不出,这才纵欲。姐妹两个一直瞒着不说,在离宫关了三四个月,眼见阖宫的人都回来了,怕一辈子都关在那儿不见天颜,小宓美人这才吐露出来。

也是因为卫善秦昭要往离宫去,卫敬容打发结香先行收拾一回,小宓美人再难忍耐,这才找到结香吐露出来,姐妹两个经过磨搓,原来就算一条心的,也已经不肯再同进退了。

怪道今岁腿伤复发得那样厉害,住在离宫高殿之中,都不能缓解疼痛,也怪不得清虚献上药膏,会受这样的抬举,就算此时能忍得住不吃,往后也说不准。

杨家献美献药粗算已经将要两年,正元帝毕竟五十春秋了,雄风不似当年,头一年他自得趣味,第二年腿上便疼得更厉害,也是这一年里,后宫里接连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