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宫女内侍早已退下,元佑帝身边只留了身手莫测的万公公。万公公略略垂着头,静默无声,就像一个影子,毫无存在感。

进了正殿后,迎接两人的,是元佑帝阴沉冷厉的目光,还有王皇后看似忧急实则闪着讥讽嘲弄的眼神。

果然,这一局早已设好。

只等着沈青岚抵达京城,便开始发动。

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惊慌惧怕都无用处。

顾莞宁定定神,像往常进宫请安一样,镇定自若地上前行礼:“孙媳顾氏,给皇祖父皇祖母请安。”

元佑帝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目光看了过来:“顾氏,朕今日听闻一桩奇事,正想问一问你。”

顾莞宁神色镇定:“孙媳今日进宫,也是有事禀告皇祖父。”

元佑帝冷笑一声:“哦?确实凑巧。看来,若不是沈美人到了京城,你也不会主动进宫来见朕了。”

太孙心里一沉。

他很熟悉元佑帝的性情脾气。

此时的元佑帝,分明是动了真怒。

以有心算无心,他们到底是迟了一步,已经陷入被动。

“请皇祖父息怒,”太孙上前两步,将顾莞宁掩在身后,目光直视着元佑帝:“此事容孙儿慢慢回禀。”

元佑帝龙目一扫,冷冷说道:“听你的语气,原来你也知道定北侯夫人婚前不贞婚后偷~人生子的事了?”

太孙低声道:“是,孙儿确实早就知情。”

话刚说完,元佑帝怒而起身,怒骂一声:“混账!糊涂!”

元佑帝一直十分器重偏爱长孙,几乎从未责骂过。像今日这般怒目相向张口怒骂,更是前所未有。

太孙立刻跪了下来。

顾莞宁也跪在太孙的身侧。

元佑帝心里的火气腾腾往外涌,龙目满是怒气:“如此要紧的事,你为何瞒着不告诉朕?如果朕早知道顾家竟藏污纳垢,朕绝不会赐婚!”

太孙抬起头,目中露出苦涩之意:“孙儿当时只剩一口气。皇祖父为了皇家颜面,就要令孙儿含恨九泉吗?”

元佑帝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事实上,就算当时他知道此事,为了太孙性命,他十有八九也会下旨赐婚。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顾莞宁竟一直隐瞒此事!

元佑帝又霍然看向顾莞宁:“你为何一直隐瞒不说?”

顾莞宁也抬起头来,素来坚定的脸庞,露出无奈和痛苦之色:“此事不仅关乎父亲颜面,更关系到定北侯府的声名。孙媳岂能置娘家不顾,将这等丑事宣之于口?”

“如果可以,孙媳只愿此事长埋地下,永不见天日。也免得父亲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更免得顾家百年清名,被毁之一旦。”

说着,顾莞宁的眼中闪出了水光,语气中流露出无尽痛楚。

第六百七十一章 激流(一)

元佑帝听到定北侯顾湛的名字,满脸的怒色终于稍稍退却。

是啊!

这等羞耻之事,不藏着掖着,难道还要昭告天下不成?

想到英年早逝的定北侯顾湛,元佑帝的怒气又退了几分。

妻子婚前婚后俱都不贞,可怜的定北侯,直到临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实情。

王皇后目光一闪,忽地说道:“顾氏确实有苦衷,也怪不得她。如今她已嫁给阿诩,也生了一双儿女。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哪里是劝慰,火上浇油还差不多。

果然,元佑帝已经略略缓和的面色,重新阴云密布,冷冷道:“所有做错事的人都有苦衷。朕若是不管不问,就要成为任人摆布的糊涂虫了。”

元佑帝阴冷的目光扫过顾莞宁,再无往日的欣赏喜爱,只有无尽的冷意。

太孙心中又是一沉。

齐王世子费尽心思设了这一局来对付顾莞宁,先是沈青岚,再是王皇后…

一招接着一招,分明是要一举打垮他们夫妻。

王皇后又“好意”地劝道:“当日是皇上亲自下旨赐婚,换了谁家也会高高兴兴地接圣旨,让自家的女儿嫁到天家做孙媳。定北侯府对此事只字不提,顾氏有意隐瞒,也有他们的苦衷。如今木已成舟,总不能为了一桩陈年旧事休了顾氏…”

顾莞宁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心中一片冷意。

王皇后对他们夫妻怀恨在心,平日虚与委蛇,隐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终于等来了这样的好机会,王皇后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在一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她生性刚硬,从不轻易折腰低头。

哪怕彻底落入别人算计,屈居劣势,也没有垂尾乞怜的打算。

顾莞宁正要张口,身畔的太孙忽地抬头看向王皇后,冷然道:“我此生只有阿宁一个妻子,绝不会休妻,更不会另娶。就不劳皇祖母操心了。”

王皇后被顶撞过后,竟也没恼,只是轻叹口气:“本宫老了,应该安心颐养天年才是,确实不该多事。罢了,本宫不再吭声就是了。”

元佑帝铁青着脸,怒瞪太孙:“萧诩!你怎么敢这般顶撞自己的祖母!朕平日偏爱你,你倒学会恃宠生娇了!立刻给你皇祖母请罪,不然,朕连你一并发落!”

盛怒中的元佑帝,声音比平日冷厉了几分。

荣宠兴衰,俱在圣心。

天子之怒,无人能承受得起。

太孙只得低头请罪:“孙儿生性耿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经修饰,语气不佳。还望皇祖母不要见怪。只是,孙儿和阿宁夫妻情深,同进共退,绝不会负了她。休妻之类的话,也请皇祖母不要再提。”

…这也算道歉?

王皇后抽了抽嘴角,

元佑帝也拧起眉头,训斥道:“往日朕常夸赞你性情沉稳持重周全,敬重长辈,从无不到之处。今日为了一个顾氏,你就进退失据,说话颠三倒四,真是荒唐。”

又沉着脸呵斥顾莞宁:“你有错在先,今日进宫来见朕,不见半丝悔过。还令皇后和阿诩失和。你可知错?”

人心就是如此。

看一个人好的时候,只觉得处处都好,哪儿都顺眼。

若是对这个人生出了挑剔之心,就成了到处都是缺点。

顾莞宁依旧跪着,却挺直了腰杆,淡淡说道:“孙媳不知错在何处。”

元佑帝:“…”

元佑帝的神色又是一片阴沉。

“自我记事起,父亲便去了边关领兵打仗。”

顾莞宁换了自称,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母亲待我十分冷淡,十分疼宠弟弟。我长于祖母身侧,自幼接受祖母教导,和母亲形同陌路。”

“沈青岚父女一进京,我便生出疑心。因为沈青岚和母亲生的太过相似,母亲待她远胜于我。弟弟也和她格外亲近。种种异常之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暗中派人去西京打探消息,又设计从母亲的口中问出了真相。”

“我惊闻此事,既为父亲不平,又为顾家不甘。”

“定北侯府传承百年,家风清正,朝野皆知。我父亲顾湛,是大秦的忠臣能将,为守护边关战死沙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死后也不应被毁了名声。”

“所以,知道此事之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此事隐瞒下来。先送走了弟弟,又将母亲软禁在荣德堂里‘养病’,不见外人。”

“皇祖父当日赐婚,我出于私心,确实未提起这件事。可人活在世,谁又能没有半点私心?谁愿意将家丑整日挂在嘴边四处宣扬?”

“殿下与我两情相悦,明知此事,依然执意娶我。我顾莞宁自然也会全心待自己的夫婿,为他生儿育女,孝敬长辈,为他操心劳碌,解除后顾之忧。”

“我们夫妻一体,同心同德,同进共退。皇祖母张口就提休妻之类的话,言下之意,谁都明白。殿下心中愤怒,出言维护于我。这是殿下的一片情意,我心中感动不已。至于祖孙失和,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是殿下一人之过错。”

“我自问行事没有不妥。”

“皇祖父问我可知错,我确实不知错在何处。”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也不能改变昔日发生的错事。唯一能做的,是竭尽全力维护父亲和顾家的清名。”

“敢问皇祖父一声,我做错了什么?”

偌大的椒房殿里,寂静无声。

元佑帝满脸的怒气,在听完顾莞宁这番话之后,已经消失无踪。目光紧紧地盯着神色平静的顾莞宁,喜怒不辨,深沉难测。

太孙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握住了顾莞宁的手,无声又坚决地表达出了“同进共退”之意。

王皇后神色变了又变,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用力掐进掌心,刺痛难当。

这个顾莞宁,委实犀利善辩!

明明已经落入这一局中,却未露出慌乱惊惧,反而据理力争侃侃而谈。再有太孙在一旁鼎力支持,元佑帝会作何反应,实在难以预料。

第六百七十二章 激流(二)

太子府。

方公公一路将太夫人和沈氏领进了荷香院。

踏进寝室,太夫人第一眼便看到了床榻上的美丽女子,原本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和希冀,此时却是心中一凉。

斩草未除根,真是后患无穷。

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将沈氏母子三人一并除去。将当年那桩隐秘往事彻底封藏进地下,永不见天日。

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沈氏也看到了沈青岚。

已经许久没落过泪的沈氏,骤然红了眼眶,泪水簌簌滑落,喃喃地喊了一声:“岚儿”。

沈青岚也在看着太夫人和沈氏。那双盈盈若秋水的眼眸中,满是怨毒和憎恨。

她恨顾莞宁,恨太夫人,更恨沈氏。

如果不是沈氏,她不会背负着这么不堪的身世,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莫大的耻辱。

沈氏在看到满目恨意的沈青岚时,身体不由得瑟缩了一回。

太子妃在看到沈氏的刹那,也是震惊不已。

那个美丽出众优雅不凡的定北侯夫人,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就像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妇一般。

太夫人定定神,先上前给太子太子妃行礼:“老身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目中满是怒火,声音冷硬:“姚氏,孤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些事要问你。榻上女子,你可认识?”

太夫人声音还算镇定:“是,老身认识。她是老身儿媳沈氏婚前的私~生~女,曾随父投奔侯府。后来身份曝露,老身便让沈家人将她带回了西京。却不知她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好一个能言善辩的太夫人!

太子不怒反笑:“顾氏在你身边长大,看来,这份面不改色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承袭自你。”

“你们顾家隐瞒顾氏生母不贞一事,将顾氏嫁进太子府,欺负犯上,你可知罪!”

说到最后八个字时,太子骤然抬高音量,颇有暴雨来袭之势。

太夫人毫不犹豫地应道:“老身知罪!”

“当日之事,是老身一意孤行,决意隐瞒下来。一来是为了定北侯府百年名声,二来也是不想让我儿顾湛在地下死不瞑目。”

“还请殿下看在孙子孙女的份上,给太孙妃留几分颜面,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也免得损了太孙殿下的清名和太子府的名声。”

“千错万错,皆是老身一人之错,和太孙妃并无关系。殿下只管责罚老身,老身毫无怨言。”

说完,便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太子目中闪过冷芒,冷笑连连:“真是祖孙情深。太夫人一力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想救下顾氏。若是顾氏知道,不知会何等感动。”

太夫人整个人如浸在冰水中,全身冰冷。

太子这么说,显然是动了杀意。

身在皇家,想让一个人死的悄无声息,多的是法子…定北侯府再强也强不过天家。她想护着顾莞宁全身而退,只怕不易。

太子任凭太夫人跪着,又看向失魂落魄站在一旁木然不语的沈氏。

在看清沈氏脸庞的刹那,太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顾莞宁容色倾城,沈青岚美丽出尘。能生出如此出色女儿的沈氏,想来原本也是美人。只是如今的沈氏,已经不堪入目。

喜好美色的太子,只看一眼,便觉得目中刺痛。再想到眼前这个女子水性杨花,婚前婚后都不贞,愈发添了几分厌恶:“你就是沈氏?”

沈氏自见了沈青岚之后,便有些昏沉浑噩,半晌才反应过来:“是。”

既无尊称,也无该有的恭敬。

太子神色更冷了几分:“岚儿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沈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沈青岚一眼,被沈青岚眼中的恨意再次刺痛,哆嗦着嘴唇,又应了一声“是”。

太子面无表情地问道:“顾谨言的生父可是沈谦?”

沈氏脸色煞白,许久才答道:“是。”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

“顾氏未出阁之前,是否就知道这些事?”

“是。”

“顾谨言被送到普济寺一事,可是顾氏做主?”

“是。”

“将你软禁在荣德堂里,也是顾氏的主意?”

“是。”

太子声音越来越冷,太子妃的神色越来越难看,跪在地上的太夫人越来越焦急。

太夫人顾不得尊卑之别,张口打断了太子的问话:“殿下,沈氏神志不清,许多事都记错了。这些都是老身的主意…”

“太夫人,”躺在床榻上的沈青岚忽地张了口:“此事的前因后果,我早已一一禀明殿下。这一切都是顾莞宁从中捣鬼。她隐瞒生母不贞一事,嫁入天家为孙媳,犯了欺君之罪。你疼爱她,想为她顶下罪名。殿下明察秋毫,断然不会被你蒙蔽。”

太夫人抬起头,看着目有得色的沈青岚,冷然说道:“老身和殿下说话,你有何资格插嘴!”

沈青岚腾得涨红了俏脸,愤怒地盯着太夫人。

太夫人对她痛恨至极,说话自然毫不留情:“沈氏婚前不贞,婚后偷~人生子,这样的儿媳,将她沉塘都算便宜了她。还有你,当日我见你年少,不忍取你性命,这才放过你。没想到,你竟怀恨在心,意图报复顾家。”

“顾家犯下的错,我一律认下,殿下责罚,我绝无二话。你有何资格在此指手画脚!”

沈青岚被骂得面无人色。

太夫人又看向满脸愠色的太子:“殿下,这个沈青岚出身卑贱,捡回一条性命犹不知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到了殿下身边,怂恿殿下对付顾家。这等居心叵测之人,殿下难道要姑息养奸?殿下就不怕她会是第二个沈氏吗?”

最后这句话,可谓是犀利一击!

太子面色陡然一变。看向沈青岚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审视和不善。

沈青岚心中一颤,狠狠心,扑下床榻跪在地上:“婢妾对殿下一片真心,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绝不会背弃殿下。”

胸前伤势未愈,此时猛地用力,顿时伤口迸裂,溢出鲜血,衣襟红了一片。

第六百七十三章 激流(三)

那片触目惊心的鲜红,顿时勾起了太子的怜惜之意。

如果不是沈青岚舍身相护,胸前中箭的人就是他。

一个娇弱女子,肯在危急的情况下为男子挡箭。无论沈青岚怀着什么心思到他身边,她对他的心意,总是真的。

“你快些回床榻上躺下歇着。孤相信你。”太子一想起当日的事情,些许怀疑便被扔到脑后,温和地吩咐道:“今日之事,孤自会问的清楚明白。”

沈青岚眼底闪过快意,俏脸上浮出感激和感动,哽咽着说道:“殿下这般信任婢妾,婢妾就是立刻为殿下而死,也心甘情愿。”

太子被感动了。

太子妃被恶心坏了。

直到此刻,太子妃才真正冷静清醒过来。

不管顾莞宁是否故意隐瞒,总之,顾莞宁如今已经是太孙妃,育有一双儿女,和太孙琴瑟和鸣。

太子若真的生出杀心,或是想休弃儿媳,她第一个就不答应。

“殿下,”太子妃定定神张了口:“这件事颇为复杂,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就下定论。阿诩和莞宁现在都在宫中,只怕也是为了此事。该如何处置,还得看父皇的心意。”

太子妃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过,她明显偏向着顾莞宁,颇令太子不喜。

太子扫了太子妃一眼,冷然道:“也罢,孤也进宫一趟。”

太子妃立刻道:“臣妾也随殿下一起进宫。”不等太子拒绝,又说了下去:“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起来是家事。臣妾身为婆婆,断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就是太子再不快,也挑不出不是。

太子只得说道:“你随孤一起进宫。”

然后,又扫了太夫人和沈氏一眼:“你们两个都留在府中,等候孤的发落。”

沈青岚被绿儿搀扶着又躺到了床榻上。

太子和太子妃已经离开。

太夫人和沈氏也被领去了雪梅院里。

“小姐,你胸前的伤又裂开了。”绿儿看着大片血迹,惊惧害怕,簌簌发抖:“流了好多血。”

沈青岚却浑不介意,甚至恣意地笑了起来:“伤得重些才好。”

不然,太子怎么会这般怜惜她?

她别无选择,只能做了齐王世子手中的棋子。如果她不为自己谋划,等待她的绝没有好下场。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爱她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