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无意识间,范统发出低微的呻吟,两道剑眉紧紧皱起。

诊脉片刻,路映夕蹙着黛眉,心中一沉。原本希翼他只是得了热障,现在看来恐怕…

“路兄?”范统迷蒙转醒,睁眼见有一道窈窕身影站立床前,神智越发迷糊起来。

“范兄,可还好?”看他嘴唇干燥,路映夕走去桌旁顺手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他手上。

范统怔怔接过,犹觉自己在发梦,低哑着嗓子疑惑道:“为何你在我房里?”

“你方才发热昏厥,惊坏了下人。”路映夕浅浅淡笑,以轻松的吻说道,“这下好了,你不用再四处奔波,明日便送你去济仁堂住。

“济仁堂?住?”范统一惊,彻底清醒了过来,双目微瞠地直盯着她。

“别担心,我和师父会每日去看你。”路映夕温软了语声,宽慰道:“让你去济仁堂是因为那里有齐全的药材。你去那边静心什养几日,很快会好起来。”

范统一时无言,琥珀色的褐眸中透着复杂矛盾的微光。

路映夕静静望他,逐渐生了疑虑:“范兄是否有话想说?”

范统敛目,撑着身子靠坐起来,低低道:“不需要去济仁堂。范某想留下,助路兄与南宫兄一臂之力。”

路映夕轻眯明眸,未接茬。范统不似这般不知轻重的人,为何坚持不离开?

“南宫兄说──”顿了顿,范统抬起眼角瞥她一眼,継续道:“他正在研配一种新药,也许能治愈初染病的患病。”

“所以你要留下以身试药?”路映夕心中震动,清眸中升起几分怒气。

“是,范某自愿尝试新药。”范统低叹,后抬首淡淡微笑,“路兄莫气,虽然玉济仁堂隔离就诊能有三成治愈的可能,但新药若是有效,就有九成机会。”

路映夕抿了抿菱唇,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强自压下,只道:“你先歇息,我去问问师父。”

范统颔首,不赘言,略带倦意地阖目躺下。

路映夕出了居房,就见檐下转角处伫立着一个人,看情形是在等她。

“师父!”她疾步走近,皱着眉心问,“为何要劝范统留下试药?是何药方?风险可大?”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南宫渊沉默了须臾,才淡淡开口:“映夕,你可还相信师父?”

路映夕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竟咄咄逼人地质问。从何时开始,她连师父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渊凝望着她,俊逸面容宁静如止水,不疾不徐道:“新药一定会有风险,范兄弟有坚毅之心,应能挺过。”

“师父莫不打算以毒攻毒?”路映夕敏锐地听出他话里含义,不由又蹙紧了眉头,“师父有几成把握?”

南宫渊轻轻摇头,未作回答。

“师父,我不同意让范统冒险。”路映夕直言道:“他现今只是染病初期,治愈的可能性颇高。但留下试药却是九死一生,就算最后能够治愈他的疟疾之症,也有可能残留毒素于他身体里。

“这些利害关系,我都与范兄弟说过。他坚持要试药。”南宫渊平静回道。

“师父一开始就不应向他提起!”路映夕脱口斥道,言毕,自己都不禁一愣。她怎能怪师父?师父也只是想救更多的百姓。

南宫渊不吭声,平淡注视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波动。

“师父,映夕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映夕向师父道歉,请师父原谅。”她微鞠一礼,诚挚致歉。

南宫渊扬唇清淡一笑,温声道:“无需这般隆重其事,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范兄弟若是知道你这样关心他,他定会动容。”

闻言察觉了端倪,路映夕扭头回看,果然见范统脚步虚浮地站立不远处。

“范兄,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她正要朝他走去,谁知他突然掉头,一言不发地兀自回房。

她感觉莫名,但也无暇追究,现下最紧要的是与师父仔细研究这新药方。

一夜探讨,翻查医籍,分辨药性,路映夕眉间的疲累之色又添重一层。

范统试喝了第一剂药,情况良好,未现不适之状。路映夕稍安下心,便去了医营。

正值辰时,阳光温和煦暖,柔柔地酒落下来,路映夕仰头望天,忽觉眼前一片明晃晃,刺目晕眩。

她忙抬手遮住眼睛,可脑中嗡嗡作响,竟连着踉跄了两步。

“映夕!”一道熟悉的嗓音入耳,她恍惚地想着,为何这温润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焦急情切?

浅淡而好闻的药草味幽幽扑鼻,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但不知为何头颅钝重,睁不开眼睛。

许是做梦,有人将她抱得极紧,清瘦但有力的臂膀牢牢楼着她,却有些微颤抖。是害怕吗?害怕何事?

混混沌沌中,耳际不断传来焦切的低低呼唤。

“映夕!醒醒!”

“映夕,不要吓我!”

她皱了皱鼻尖,头益发痛起来。是师父吗?师父从来都是洒然淡雅,怎么可能这般惶急?

“映夕,你发了热,我不会让你有事。”那道声音逐渐沉稳了下来,如同脚步,疾速但平缓。

她隠约知晓自己被抱回了行馆房间,此后的事不复清晰。

南宫渊坐在床沿,目光定定,凝视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自从她及笄之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细看过她。如远山的黛眉,似蝶翅的黑睫,衬得她洁白的脸庞愈显脆弱楚楚。

缓缓伸出手,他顿在半空,低声轻叹,终于落下,抚上她的面颊。

“映夕,何苦亲自来疫城?”他呢喃自语,指尖画着她的轮廓,,轻缓而温柔。

“背负起那么多责任,你会很辛苦。”他叹息,收回手,不敢贪恋,“可我却不想劝你回宫,我终究有自私之心。”

“如果可以,真不想放手…”他扯开唇角,扬起一抺苦笑,眸光幽戚黯淡。

止了声,他静默地凝睇她,视线久久不移。

直至,细微的异响倏然传入耳中。

他隠隠僵了神色,但仍保持泰然地站起,替床上的人掖好被角,才转身出了房间。

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 霖国皇族

出了行馆,南宫渊缓步走到一条窄巷里的一间民房。

“门主!”四名弟子齐刷刷单膝跪地,肃然道:“国主巳经察觉,请门主率我等速速离开晖城!”

“替我带话回去,十日之后我自会率众离开。”南宫渊镇定自若,淡淡道:“如果国主怪罪,皆由我担待。”

不待回应,他就顾自离去,利落毅然。

走在窄小的巷子里,南宫渊的脚步放得极为缓慢,呼吸却是谨慎。

冷不防的,他顿住步伐,扬声喝道:“何方贵客,何不现身?”

只一眨眼间,青灰瓦檐上一道墨蓝色身影飞下。

“哈哈!南宫兄好耳力!”那人落地站定,满面笑容,一派亲和。

南宫渊微微一愣,随即就定了心神,拱手作揖,道:“段兄,没想到会在此与你相遇。”

“我听说南宫兄做事出人意表,一时好奇,就来看看。”那男子懒懒倚着石墙,姿态雍然却又不羁。他身穿一袭绣着金边的蓝衫,那蓝色却不是湖水色,而是偏于墨黑的颜色,看上去就像神秘幽蓝的深海。他的相貌极之俊朗,两道长眉斜入鬓发,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似要勾人心魄。

“惭愧。”南宫渊又一揖身,但并不多言。

那男子随意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这些事我可不管,我只往好玩的地儿钻。”

“段兄打算留在晖城?”南宫渊抬眼看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眉。

“是啊,南宫兄住哪儿?可方便收留我?”段姓男子笑嘻嘻地回视他半点也不拘礼。

“恐怕不太…”南宫渊欲要婉拒,但话未说完,就被拉住了臂膀。

“南宫兄一贯心善,定然不会不肯收留我。走走,我正饿得肚子打鼓。”那男子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扯了南宫渊就往巷子外走。

无可奈何,南宫渊带他返回行馆,吩咐下人备膳备房,然后才赶回医营。

那俊美男子,姓段名霆天,性情十分活跃不拘,见南宫渊外出之后,就一个人在行馆里四处兜转。

逛到主苑,他便被两名守职士卒拦下。他也不恼,笑眯眯地折身走了。

一刻钟后,一道鬼鬼崇崇的墨蓝色身影从后院高墙潜入了主苑。

溜进了主卧房,他探头探脑地覌察半晌,便就挺直了腰,理直气壮地四顾覌望起来。

“原来这里住着个病痨子。”他嘴里嘀咕着,神情不以为然,“我还以为是何等稀罕之人。”

凑近床榻,他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床沿,定睛一看,却痴了眼。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他喃喃吟道,目光不禁变得深邃炽亮。

床上女子双眼紧闭,浓黑长睫低低垂掩,偶尔颤动,宛若蝶翅欲展。面色白晢,仿佛无暇美玉,琼鼻菱唇,无一不精致诱人。

“这瘟疫之城,竟有如此绝色!”段霆天口中惊叹,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去。

床上女子倏地睁开眼眸,冷冷注视他。

他一惊,忙缩回手。

“你是何人?”路映夕坐起身子,神色清冷凛冽。她虽头昏混沌,但仍听见了异声,本想假寐看看这人有何意图,却不想竟是一个采花贼?

段霆天尴尬了片刻,很快就厚起脸皮嬉笑:“美人,你醒了?我是南宫神医邀请来的贵客,莫怕莫怕。”

“贵客?”路映夕质疑地盯着他。哪有人会称自己是贵客?

“我姓段,你可以叫我段哥哥。”段霆天扬起唇角,笑得如春风亲切。

“你是师父邀请前来?你懂医术?”路映夕皱眉,这人吊儿郎当,丝毫不像医者。

“你是南宫兄的徒弟?”段霆天眸底闪过一抺暗芒,旋即隠去,依然笑眯眯地道:“我自然是懂医术的,不然又怎会特地前来晖城。”

路映夕心中存疑,便伸出手腕,示意他把脉。

段霆天也不啰嗦,握住她的皓腕,细细诊起脉来。

须臾,他松开手,摇头晃脑说道:“姑娘的脉象虚弱,眼底发青,大抵是因少食缺眠引起的疲累过度,目前并无大碍。不过身在疫城,身子孱弱是可大可小的问题,越是弱的体质,就越易染上疫病。”

路映夕半信半疑地觑他一眼。虽然他说得并没有错,但这些只是泛泛之谈。

段霆天嘴角带笑,站起深深一鞠,道:“在下段霆天,还未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我姓路。”路映夕简略回答,无意和他闲扯,指着房门道:“还请段公子下次进房之前记得先敲门。”

“是,路妹妹,是我疏忽,下次一定谨记。”段霆天做戏似的又一揖,才施施然离去。

路映夕忍不住摇头。这人行迹怪异,但身上并无戾气,不过她还是应该问问师父关于此人的来历。

………

歇了半日,路映夕恢复了精神,便去看望范统。

范统并未躺于床铺休息,正绷着脸在小院子里踱步,剑眉微皱,不知在烦恼何事。

“范兄。”路映夕走近唤道。

范统侧过脸看她,舒展了眉宇,淡淡微笑:“路兄,今日可忙?”

“尚可。”路映夕亦浅笑着回道,没有告诉他她累得病倒。

“你的气色不佳,要多注意。”范统叮咛一句,低咳两声,强忍住喉头瘙痒的感觉。

“范兄,快回房吧,你现在吹不得风。”路映夕上前,想要搀扶他,但被他避过。

“嗯,这就回房。”范统低着头,径自走回房间。

路映夕跟在他身后,不放心地嘱道:“新药的药性剧烈,需要七八日时间才能确定效果,如果你撑不住一定要说出来,我和师父会考虑给你换其它温和的药。”

“我晓得。”范统语气淡淡,靠坐在床铺上,举目看向她,“路兄也去小憩会儿吧。”

路映夕蹙眉,才刚一脚跨进门槛,另只脚就顿住。范统似乎有意避开她?

她思虑着,却见范统巳躺下,拉着被子里住自己,显然一副逐客模样。

低叹一声,她退回门外。

“路妹妹?你也在这儿?”一道开朗得过分的高扬嗓音响起,旋即就见那明耀的墨蓝色大步趋近。

路映夕不情不愿地扭头,那人正眉开眼笑地望着她。

“路妹妹认识范兄?”段霆天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面解释道:“南宫兄让我监督范兄按时喝药。”其实是他自己多事,非要抢这桩差事来做。

路映夕不吭声,浅淡地颔首。

段霆天也不介意,自行入了房间,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笑着道:“范兄喝药就和饮酒一样,咕噜一口就喝完了。”

路映夕正眼看他,出声问道:“段公子亦谙医术,不知段公子认为这种药的药性会否过剧烈?”

段霆天毫不考虑地点头:“参杂了毒草,确实冒险。可试着减少毒草的分量,覌测效果。”

路映夕沉吟,再问道:“段公子师承何派?”

“无门无派。”段霆天耸了耸肩,道:“年少时百无聊赖,翻阅了一些杂书,所以略懂皮毛。”

路映夕抿唇微微一笑。

“路妹妹不信?”段霆天扬起眉毛,不满地斜睨她,“我说得可是大实话。”

路映夕不答,只道:“你为何叫我‘路妹妹’?我何时认了你做兄长?”

段霆天咧嘴,笑得戏谑而邪气:“一看就知你年纪尚小,不是妹妹难道是姐姐?”

路映夕心下好气又好笑,未搭腔,忽闻房内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

“范兄?莫听他胡扯。”范统口气不善,瞪了段霆天一眼,才又道:”此人身份可疑,死皮赖脸要留在晖城,路兄无需理他。“

“范兄知道他身份?”路映夕奇道。听这话语,范统与段霆天似是熟识?

范统闷哼一声,道:“以前打过照面。”

“范兄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段霆天笑吟吟地插言,“我与范兄乃是患难之交,当初在凉州,范兄遭人暗算,还是我帮了范兄一把,范兄莫不是忘记了?”

“霖国的凉州?”路映夕心中一凛,狐疑地看向他,“段公子是霖国人?”

“正是。”段霆天脸上挂着阳光笑容,魅惑的桃花眼闪着迷人的光芒。

路映夕眯眼,冷淡了语声:“失敬,原来是段氏皇族光临晖城。”

段霆天忙摆手,神情无奈:“我只不过是挂名王爷,闲散无权,路妹妹千万别介怀。”

“我为何要介怀?”路映夕绽唇一笑,带着点椰揄,“莫非你巳知晓我的身份?”但却仍有胆子叫她“路妹妹”,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段霆天摊开两手,一副清白无辜相:“南宫兄只收了一个女徒弟,所以不难猜出路妹妹的身份。”

路映夕点了下头,不再理他,转而对范统道:“范兄,我有些事与你商量。”

范统踌躇,但终是沉默地走回房。

路映夕也踏入了房门,各气地对外说道:“段王爷,不送了。”継而毫不留情地关上门扉。

段霆天盯视着门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去。

房间之内,路映夕敛了神色,认真道:“范兄,我明日就回宫,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范统怔了怔,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路映夕静静凝视他,心情微沉。她是否做错了?她应该坚持反对。就算他身体底子强健,但反复以毒草试药,只怕终会伤身。

“范兄,你身上哪一处开始有麻痹感?”路映夕凝眸看他,见他又不吭气,索性伸了手按上他的臂膀,“你若不说,我就一处处按过去。”

范兄面色窘红,急急挣开她的手,低声道:“右腿…”

路映夕心头一震,视线下移。

范统不自在地背过身,低哑着嗓子道:“只是偶尔出现麻痹的感觉,不碍事。”

路映夕抿紧嘴唇,未发一言地出了房间。

一路直出行馆,往医营疾步而去。也许是走得太急,也许是午后骄阳太耀目,她的眼前又渐发黑,胸口悸痛。

再次晕厥之前,她心中电闪过一个念头──是否宿疾恶化了?

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连夜探病 

昏迷之中,路映夕朦胧地醒过,只觉耳边熙攘喧吵,胸口益发窒疼,便又陷入了黑暗怀抱。

再度醒来,巳是夜深时分。周遭寂静幽谧,却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睁眼环顾,她不禁怔然。桌旁那人,如此眼熟……

“映夕!你醒了?”那人见她醒来,蓦地站起,眸中露出惊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