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这榆木脑袋忽然豁然开朗,或者我已经白发苍苍。”容楚叹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开朗的那一刻,你却豁然发现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趣,然后我孤独终老,白发苍苍。”太史阑打个呵欠,双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两人中间。

“太史阑…”容楚的声音有点含糊,“我相信你会…很快明白的。”

“谁知道呢…”她轻轻道,“所以你要随时把身材练好点。”

没有回音,身边传来的呼吸匀净,太史阑翻过被窝垛一看,容楚侧着脸趴在床上,睫毛合起,气息平和,竟然已经睡着了。

太史阑看见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没睡吧?可能刚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赶去,难怪火气不小。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画画的,估计是真累了。

太史阑趴在被窝卷上,手撑着脑袋,认真看容楚睡颜,她和他初识时,被迫欣赏过一次他的睡姿,当时暗恨他怎么不磨牙放屁打呼噜,平白让她失去嘲笑他的机会,此刻却想幸亏他睡觉安静,安静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复体力。

被窝卷儿上的容楚,以一种慵懒而放心的姿势趴着,神态平和静谧,长眉下睫毛平顺地遮盖着眼眸的阴影,唇线一抹淡淡的红。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虚点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静,平静里少了平日几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见的温软。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很快明白。”

当晚,邰世涛受到了太史阑“严厉”的审讯。

“世涛你最近这几天到底是要干什么?”

“选护卫啊姐。”

“真的是选护卫?”

“真的啊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仅仅是选护卫?”

“真的就是选护卫啊姐。”

“选了几个护卫了?”

“啊?啊,那个于定啊,雷元啊…”

“就俩?”

“还有蓝田李江啊,火源郑英瑞啊…”

“他们有何长处?”

“啊,姐姐,他们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强、家世不坏、年轻有为…”

“听起来真是佳婿人选。”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说漏口的某人败下阵来,垂头丧气不动了。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难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阴沉着脸,原来这“选护卫”真的是“选未来姐夫”。

不得不承认邰世涛的想法很实际也很先进,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几个优秀人才到她身边,寻找获得她青睐的机会,只是太史阑有点不明白,邰世涛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对她有意思的,为什么不倾向于那两个,还要费劲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涛扒着她膝盖求饶,“你别冷着个脸,啊?笑一笑,对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给我看,我后面那水深火热的日子怎么活?”

“什么水深火热。”太史阑还在分神,随口道,“马上要飞黄腾达了,少说得这么可怜。”

“啊…是啊,马上要飞黄腾达了,”邰世涛嘴角咧了咧,又恢复开朗的笑容,“当官当得迎来送往水深火热嘛。”

“那倒也是。”太史阑拍拍他的头,摸到他头顶上俩个旋儿,想起初见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边的邰世涛,忽然就想问问明白他的心思。

“为什么不喜欢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涛愣了愣,才明白她说的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

“没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轻轻道,“李先生,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就是那个教过我的李夫子,我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业恩师,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而国公,他举荐我入光武营,为我铺就入仕从军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没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归情分,道理归道理。”邰世涛诚恳地看进太史阑的眼睛,“我不觉得他们适合伴你终身。”

“为什么。”太史阑没有羞怯也没有生气,扬起眼眸,静静问。

邰世涛站起身,踱到窗边,夏夜凉风穿堂来,正是人间好时节,他侧身回看太史阑,他的“姐姐”,端坐平静,身姿凝定,褐色眼眸里目光孤清,拥有世间女子少有的,铁血雍容。

这样的女子,自有她的去处。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归隐山林,嫁人生子,只怕短期内也难实现,这点,即使我不想承认,不希望这样,也不得承认,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涛轻轻道,“可是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远,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门,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牵绊人心诡谲,我那还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牵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经十分可怕。而国公,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丽京容家,还有朝廷,还有政治,我曾经听过一些传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阑用目光表达疑问,邰世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传捕风捉影的流言。

太史阑没有再问,她和容楚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早先在安州时的遭遇,她也隐约感觉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么好当的。

世涛,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担心她的安危吧?因为他隐约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来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只是容府管家,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个暂时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当了得。”邰世涛道,“我到军营后才隐约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来一直执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巨大的动荡,之后实力伤损,渐渐给其余几家江湖世家追了上来,虽然现在还是李家独大,但对方几家一联合,李家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还很难说。李家一旦风雨飘摇,身为家主的李先生首当其冲,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时候又怎么能独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间的争权夺利,其凶险和手段直接残酷,比官场还没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让你冒这个险。”

“我发觉。”太史阑静静听着,并不说什么,忽然道,“向来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独立势力,但南齐似乎有点不同,南齐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联系?”

“是的。”邰世涛道,“南齐开国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学入军营,十万京军总教头,之后夺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后,虽然开始控制武林势力,但南齐贵族们发现武人的好处,纷纷对江湖各大世家暗中进行招揽培植,已经形成传统,到南齐第三代皇帝,据说还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个大帮派,自己做了帮派的真正地下帮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时,也利用绝对武力掌控朝廷。这个帮派据说现在还在,是武林一大势力,只是主宰者已经未必是皇族,也再没人能确定这个帮派到底是哪个,有人怀疑是超级大世家中的圣门,或者万象宗,但是没有证据。”

“在这种情形下,我又怎么愿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触?”邰世涛道,“我问过国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继承人,李家相比于其他江湖超级大世家,更危险更复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于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朝廷的觊觎和攻击,何况眼下李家已经渐渐露出颓势,马上据说还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怀疑其余几家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家拉下来…”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烦?”

太史阑有点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个少庄主,问:“松风山庄,在江湖中是个什么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涛道,“我看过边总帅的武林档案薄,圣门、北冥海、万象宗,松风山庄。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后起来的。”邰世涛道,“李家据说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够神秘,至今没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么出身。”

神秘。太史阑想,确实神秘,或许这个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样的气韵,哪怕永远微笑,温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姐。”邰世涛站在她身侧,抚了抚她半长的发,长声道,“我只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有了沧桑的味道,太史阑抬头看他,才惊觉,他高了不少,坐着的角度看他伟岸高大,下巴已经有了青青的胡茬,透着些成熟男子的韵味,他站在她身侧,身影便将她密密遮挡,落下的手势轻柔呵护。

曾几何时,还要她努力保护的少年,已经长大,并费尽心思地要保护她。

太史阑心中一暖,忽然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贴了贴。

邰世涛身子一震。

她摸过他脑袋,拍过他肩膀,可是从没有拉过他的手。

此刻肌肤相贴,夏日里彼此掌心都灼热,腾腾的热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浑身颤了颤。

一瞬间心中忽明忽暗,复杂难言,邰府厨房初遇…共同应对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龙头节她替她解围…宫中来人那夜的携手奔逃…她被捉住后他在容楚面前发的誓…光武营的刻苦练习…积极要求从军历练…战场上的拼死搏杀挣军功…那些日夜辗转,时常梦见她被折磨而惊起的夜…

如此执着,如此深重,写在心版深处,他一日日翻阅,未曾将记忆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渐镂刻深深。

直到这闹剧一般的选护卫,一边选着,一边开心着,一边开心着,一边担忧着,白日里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想要挑个好人给她,夜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那些挑中的“好人”,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当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纹路深贴那一刻,他恍如被雷电刹那劈中,瞬间明白——

这一生,他是不会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动,不知何时眼底泛上泪光。

心深处潮潮热热,不是难过,不是痛苦,不是后悔,是了悟之后的空明,是明白这一生漫长执念的了悟。

太史阑仰头看他,她隐约感觉到身边沉默的少年,内心似有惊涛般的波动,然而邰世涛立在阴影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诸般种种,如露如电。

一霎是一生。

随即她听见邰世涛,轻轻道:“夜了,姐姐…睡吧。”

说完他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动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带出一阵幽远而净的香气,朦朦胧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阑慢慢放下手,想着最后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听起来却似和以往不同。

她双手合握,交叉于膝上,偏头看晚香玉,将花枝沉沉地垂下来。

眼神里,莫名也多了一层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侧道:“怎么?被世涛的话惊着了?”

太史阑没有动,拂开了他落下的一缕头发,道:“你属猫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

“我倒觉得我是属兔子的。”容楚在她耳边叹息,“总吃不到窝边草。”

太史阑站起身,顺手从晚香玉花盆里薅了一把叶子,塞在他手里,“哪,吃。”

容楚瞧瞧叶子,拈一片嘴里嚼嚼。

嗯,微涩,嚼久了有清甜香气。

像她。

“世涛的话,我刚才听见了。”他慢慢踱到她床边坐下,将手上端着的一碗燕窝羹放在桌边,“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点以为他不是你半路认来的弟弟,是亲生的。”

“在我心里,就是亲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动,若有深思,“这话他听了,未必…”

“怎么?”

“没什么。”某人才不会替别人拉皮条,倾身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很多事还是会放在心里想,我可不希望你无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护不了这家族,这天下,也必定护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阑。”太史阑闭着眼睛,静静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贵,但如果我想得到某个男人,我也绝不失败。”

“想要得到我吗?”容楚目光亮亮,“现在就可以。”

“滚粗。”

容楚没有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