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在那之前去看看修篁,问一问他自己的意思。结果在门口就被女官截住,说我伤势未愈不可出宫走动,一个个像护崽的母鸡一样。

真是好笑。

她们好像一转眼就不记得我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若真的对我这么好,这么担心我的身体,叛乱的时候怎么不见谁有什么动作?

不过我现在倒也真的懒得跟她们计较这种事,只好退而在花园里走走透透气。

结果没过多久,就有侍卫来报说修篁求见。

哦,这小子动作倒是快。大概才拿到令牌直接就过来了吧。我连忙让他们请过来。

远远看着修篁跟着侍卫走过来,依然是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样子,气色也算不错,看来伤得的确不重。我不由松了口气。修篁走到我面前,竟然也是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才弯腰行礼。

我伸手扶住他,“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修篁笑了笑,道:“我也正想说这句话。”

我一面遣退其它人,一面问:“你的伤势如何?”

“不碍事,左臂不小心被流矢擦伤而已。”修篁回答,“倒是主上…我听说伤得不轻?”

“也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我笑出声来,道,“你急着见我有什么事?”

他倒是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我笑了笑,道:“陪我走走吧,躺了两天,骨头都酥了。”

修篁应了声,缓缓跟在我身边往前走。

我又道:“我看过那天的报告了,真是多亏得你们的活动,我这边阻力才会这么少。谢谢。“

修篁低头道:“是我应该做的。”

我笑,“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你组织起来的那些人,到时自有奖励安排,你不用担心。但是,你自己呢?”

他抬眼看着我,“我什么?”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正视他,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他修长的双眉拧起来,神色间似乎有些受伤,“我并不是因为想要…”

我抬起手来打断他,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你上次已经说过了。我还记得。”

修篁抿了一下唇没说话,我继续道:“早上莫烨空来见我,推举你做内宰。”

他又皱起眉,“莫将军…怎么会有这种提议?我虽然上过大学,但从未出仕,突然担任内宰的官职,不说难以服众,我本身的能力也并不适合…”

我再一次打断他,道:“后来月溪给我的折子上,也推荐你担任内宰。”

修篁这一次才真正吃惊,“咦”了一声,但并没有直接说话。

于是我问:“你自己的意思呢?”

修篁沉吟了半晌,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出仕。”

“为什么?”我问。

他又静了一会,才轻轻道:“身在其职,看事情的立场便会发生变化。或者就看不清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了。”

他之前就说过,他跟着我,不过是想看看,我这样的人会带芳国走向什么样的未来。所以现在听到他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道:“但是…其实从你出手帮我那一刻,你就已经不是什么局外人了吧。”

从开始对付妖魔的时候帮我,到后来跟着我冲回蒲苏,进城放消息,甚至组织人马对抗禁军…他做的事情,早就远远超出一个旁观者的界限了。

修篁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又道:“与其看着人家把芳国变成什么样,不如自己动手更有趣吧?”

修篁看着我,道:“主上也希望我能担任内宰么?”

“内宰不内宰,我倒是无所谓。反正目前芳国的官制系统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我随意的摆摆手,道,“所以修篁你想做什么,只管自己拣一个。你要什么我封什么,就算冢宰也无所谓。”

他怔了一怔,然后笑出声来,一面笑一面摇头:“主上,这可不是能够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事情。任命官员,一定要和他的品行能力相符才可以。”

我跟着笑了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就是了。”

修篁低头行了个礼,轻轻道:“请主上成全。”

我抬抬手,“好好的,又行什么礼。那你还想跟在我身边吗?”

修篁点了点头,道:“可以的话,就请主上让我以医生的身份跟随主上左右吧。”

“也好。”我也点了一下头,“那就这样吧。”

修篁再次行礼谢恩,然后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静了半晌,然后只是摇了摇头,轻笑道:“不,没什么。”然后便垂下眼来,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的指尖。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似有电流沿着经脉传上来。

心跳突然就快了一拍。

然后就想起在蒲苏城外我跟他说的那些话来。

当时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反而百无禁忌,现在再想起来,却觉得有点尴尬。

总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真的直接扑过去亲人家一下吧?那亲完了又怎么办?

还是索性当作不记得吧。

这样想着,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叫过人来把让修篁做我的专用御医的事情吩咐下去,然后就背过手去看园子里的花。

修篁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来,反正也就静静在后面陪着我看花,什么也没再说。

真他妈狗改不了吃·屎

因为修篁自己不愿意出仕,我便把他的名字从月溪的奏折上划掉,其它的都没做改动,第二天朝议上就直接让他们照着去办。

月溪虽然不在,但显然已经做过安排,各部门办事的效率都很高。

不久昆霖被抓回来押在大牢里审问,他手下的叛军则直接被送去做治水的苦力。

派去接应如花他们的人也有消息回来,大家都平安无事,过两天便能回到蒲苏。

不过短短几天之后,芳国便一切都回到了正轨,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偶尔被人以一种畏惧的目光悄悄扫过,我才会意识到,其实这件事情之后,说不定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变化的。

这一丝畏惧,大多是因为山顶那块焦黑开裂的巨大山石。当时在场的禁军们自然是心有余悸,而没有亲眼看到的,却在传言的影响下,自行把这份恐惧放大了十倍不止,甚至把我的形象艺术处理成青面獠牙身高十丈挥舞着数十米长的大刀劈山碎石的怪物。

我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直接一口水就喷出来了,差一点又把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崩开。

“主上!”修篁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小心点身上的伤。”

而阿骜只是退开一步避开我喷出来的茶水,然后皱了一下眉,递过手帕给我。

“数十米长的大刀是什么啊?他们说的其实是青龙吧?”我擦了把脸,依然有点愤愤不平,我家闇啸哪来的数十米?他们到底怎么看的啊。

阿骜继续皱着眉:“你在意的重点到底是什么啊?”

我怔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青面獠牙是怎么回事?我长得有那么奇怪吗?”

修篁没忍住,卟地笑出声来。

阿骜长长叹了口气,向修篁道:“这个人时常都少根筋,你不用理她,习惯了就好。”

修篁点头应了声,重新给我倒了一杯茶。

因为之前说给修篁令牌,莫烨空说不合规矩,所以当时他搬进禁宫的时候,我本来还做好了准备要跟反对的人抗争,但结果却并没什么人反对。后来想想,虽然王不能结婚,也不会有子嗣,但却没有什么规定说不能有男宠情人,甚至鹰隼宫内还有历代芳王男女宠们居住的宫院。修篁这样帮我,但之后却并没有加官进爵,大概看在别人眼里本身就已经认定他跟我有一腿,那住进后宫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对这种说法,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阿骜会不高兴,还特意跟他解释了老半天。从修篁半路跟上我们,到莫烨空和月溪都推举他做内宰,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阿骜。

他静静坐在那里,并没有插嘴,一直到听我说完,竟然双眉一扬,轻轻笑了,“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阿骜到了这里之后,皮肤白皙了很多,头发眉毛都变成了淡淡的浅金色,眼睛也变成了淡紫色,愈加衬得他的脸庞优美柔和,这时轻轻一笑,宛若春暖花开,我看着他,不由一时失神。

阿骜轻轻拉过我的手,声音更加低柔,“怕我生气?”

我轻咳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道:“…没有。只是以后修篁就相当于我们的保健医生了,总该要跟你说清楚才是。”

阿骜斜眼睨着我,哼了一声,“不是心虚?”

“当然不是。”我反射性地回答。

好吧,也许的确是有那么一丝心虚,所以声音反而大起来。

本来已经做好了和阿骜吵上一架的打算了,但他看了我半晌,居然只是叹了口气,就转身走开。

我听着他好像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嘟哝着什么,便追问了一句:“你在嘀咕什么?有话不能大声说出来啊?”

于是阿骜转过身,看着我,很大声地说:“真他妈狗改不了吃·屎。”

我对于他用那样柔和漂亮温文尔雅的脸这么字正腔圆地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愣在那里。

结果等我发完愣想起来要骂回去的时候,他早已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好在阿骜虽然对我不怎么客气,跟修篁倒还相处得不错,据说就算不在我面前,私下里也是相谈甚欢。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能有这种局面,其实我挺开心的。

我呆在这里,是放弃了那边所有的事情,其实阿骜又何尝不是?

早在那边,他已跟我说过“你的世界那么大,而我却只有你”之类的话,何况到了这里。他与我一样的被困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使令,身边所有人都当他是尊贵不可冒犯圣兽,连个可以正常交谈的人都没有。

所以,看到他和修篁聊天,我忍不住在想,就冲这一点,我破格给修篁令牌让他住到禁宫也值了。

王到底是什么?

过了几天,尚隆来看我。

虽然是以国君的身份正式上鹰隼宫来拜访的,但却依然只是一个人,而且完全不管那些客套和礼仪,一来就很兴奋地抓着我问:“听说你劈开了一座山?在哪里在哪里?带我去看!”

…这谣言到底是怎么传的?

没有办法,我只好带他去听风阁。

结果他看着那块山石,张大了嘴,看了我半晌,才惊叹了声:“原来是真的啊。”

我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

“我认识的峯王,又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所以自然就觉得后面跟着的话也不那么可信了嘛。”尚隆仰着头看向那块焦黑的山石,啧了啧嘴,“还真有你的,之前玄英宫没被你拆掉,还真是万幸。”

他说的是我刚到十二国常世的时候,被利广带去玄英宫做客,结果喝醉酒跟他打了一架的事情。算来不过几个月前,但这时候再提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我有点不好意思,咧嘴笑了笑,“喝醉了之后的事情,延王陛下就不用老记着了吧。”

“很痛哩。我还是第一次被女人打得那么惨,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尚隆扭过头来,皱起眉,一副受伤的表情,“真是一生的耻辱。”

“呃…”我一时噎住,半晌才轻咳了声,道,“对不起,大不了我让你打回来啊。当时我打你多少下你加倍打回来就是,我绝不还手。”

“不是打了多少下的问题。”他的表情很严肃,“而是身为一个优秀的男人,竟然会让一个女人对自己拳脚相向…”

…这是什么鬼逻辑?你到底把什么当成耻辱啊?

我都懒得听完,自己走到听风阁里去坐下。

尚隆跟过来,问:“走累了么?”

“还好。”我顺口答着,一面端起茶壶来倒了茶递给他。“我家医生给我下了禁酒令,今天只能陪你喝茶了。”

尚隆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么,你竟然会乖乖听话?”

“不听也没办法啊。”

我叹了口气。其实最近又没别的事,我全部的灵力都用来恢复身体,伤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修篁说最好不要喝酒,会影响伤口愈合。他这么说,阿骜就极力赞成,索性勒令禁宫内外所有人都不准给我任何酒精饮料。

现在的芳国阿骜的地位可比我高多了,台甫大人一发话,禁酒令就彻底贯彻了下去,不要说喝酒,我连酒香都闻不到。

尚隆听我说完,竟然也点了点头,“你重伤初愈,不沾酒也是应该的。”

其实我并没有酒瘾,也不是特别喜欢喝酒,但是他们一个两个这么说,还是让我很郁闷。

我又叹了口气,喝了口茶,“你看,还一国之君呢,连这点自由都没有。”

尚隆笑出声来,道:“但你不是已经开始往后宫里搬美少年了么?”

“不是那种关系啦。”我摆了摆手,伏在桌上,正好看到窗外那块被我劈开的山石,不由得喃喃道,“呐,尚隆,你说在这里,对普通人而言,王到底是什么呢?”

尚隆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了笑问:“为什么这样问?”

“你看,我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不过是有些天灾妖患,他们就说我是伪王,要把我轰下去,甚至真刀实枪地要我的命。但是,明明还是我这个人,不过是因为他们看到阿骜向我下跪,叛乱就立刻平息了。我要杀哪个人也好,我要升谁的官也好,就算我真的从民间搜罗了美少年放在后宫,也没有一个人有什么意见。”我回过眸来看着尚隆,“延王陛下,你说我这样的王,到底算个什么?”

他看着我,神色正经起来,但却皱着眉头,并没有出声。

也许就算对像尚隆这样治世几百年的君主来说,这个问题也并不好回答吧?

“王是麒麟的选择,麒麟是天意的象征,可是天意,到底是个什么呢?”我继续问。

尚隆笑起来,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见过很多王,大家都会有迷茫的时候,但是…这么早就开始思考这个,你倒是头一个。”

我拂开他的手,苦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尚隆顺势就拉过我的手,一面玩着我的手指,一面随意说:“也许,这样的想法也就是胎果们会有的通病吧?我刚来这里时的事情,你听说过了吗?”

我的目光落到他修长灵活的手指上,也随口问:“你说哪件?”

“当然是说拜揭典礼上,帷湍把户籍扔到我脚边的事。”尚隆笑了笑,“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我还一直都记得他那时的语气和表情。”

那件事实在大大有名,不但我在小说动画里看过,事实上常世这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毕竟竟然会有人在新王登基之后的拜揭典礼进行到最高(河蟹大能!)潮时,直接扔过去一本户籍,质问新王:“为什么陛下要花费十四年才登基!麒麟六岁时就可选王,就因为陛下迟迟不肯升山之故,白白浪费八年的光阴。这是雁州国八年来的户籍,就请陛下亲眼看看,这八年来有多少雁国人民死去。”这种事情其它国家几百年也从来没有出过一次。

但是尚隆说起来,并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或者,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胸襟,才会让雁国那位帷湍大人名垂青史吧。

尚隆道:“我们都是胎果,在那边的世界里,可没有王一定要麒麟来选这种说法。所以你这个问题,我当年也不是没想过。既然雁国并不是没有心忧天下的人,这些人也不是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就没有人来坐这个位子?为什么他们要把玉座空着,却来指责事实上对这里一无所知的我?在他们眼里,我是什么?王是什么?玉座上是我或者是别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只有我在那里,才是正确的‘天意’?”

尚隆生活在那边的时代,正逢乱世。力量就是一切,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被另一个国家吞灭,今天还是国主,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谁都可以是王。

所以,他当年想来比我更难适应十二国这里君权天授,不可侵犯不会动摇的制度吧?

我歪了歪头看着他,问:“然后呢?”

天意和利益

“然后?没什么然后。”他又笑了笑,道,“我想要一个国家,六太让我得到了它。帷湍扔给我记录着几百万民众生死的户籍,我捡起了它。这就是天意。”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完全不明白。

尚隆执起我的手,缓缓牵到自己唇边亲了一下。“你会为这种问题苦恼,就是天意。你在这里,就是天意。”

他说的话都太抽象太意识流,我不太明白,但是他嘴唇的触感却再真实不过。

我有点羞恼地抽回自己的手,皱起眉,“照你这样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让我坐在芳国的玉座上,为什么还会有叛乱的事情发生?”

“但那也正是叛乱得以平息的原因不是么?”尚隆道,“毕竟大部分的军士都只是听命从事,挑起事端的永远只是那么一小撮人。”

“既然王是天意选择的,他们也应该比我更清楚,就算杀了我,他们也不可能做芳王,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当然是利益。”尚隆像看小学生一般看着我,“玉座他们自己坐不了,但是玉座上坐的是什么人,对他们的影响就太大了。”

芳国这十几年来,虽然一直自称“月阴之朝”,但是不是所有人真的都在“乘月待晓”也实在很难说。不说月溪本人,随便哪个习惯了生活在晚上不想看到阳光的人大概也能挑起这些事来。

昆霖还在审,不过我也没抱太大希望能审出什么来。

反正归根到底,的确只是尚隆说的那两个字——“利益”。

大权在握的官职,长生不老的仙籍,华丽奢靡的财富…任何一点的动摇,都会让这些人铤而走险吧?

所以,之前我在朝议上只是睡觉,索性不动不理,反而能相安无事。一旦我开始有所动作,自然就会有人觉得我会动摇到他们的利益。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居然还要特意问出来,也怪不得尚隆要那样看我。

我有点沮丧,长叹了一声,又趴回桌上。“我真蠢。”

尚隆笑了声,再次伸过手来,揉揉我的头,“你很有趣。”

这次我没有拂开他的手,只是偏过头看着他:“反正你就是等着看我的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