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齐梦麟一见罗疏喝了茶,又拿起了他的小黄书,便认定自己已经胜券在握,脸上不禁挤出一抹小人得志的窃喜。

哪知才过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那罗疏脸色一变,竟一把砸了手中的茶杯,扬声怒道:“哪个下三滥往茶里下药的人,给我出来!”

齐梦麟听见她的喝骂,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缩了缩脖子,心下暗忖道:“骂这么凶,傻子才现身呢!”

这时就见那罗疏双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药性发作,还是因为急怒攻心。她见无人回应,料想使坏的人还藏在暗处窥伺,便干脆点起油灯,将手中那卷《金-瓶-梅》放在火上灼烧起来。

齐梦麟万万没料到罗疏会来这么一手,立时心疼得身子往前一扑,好容易才十指挠墙地按捺下来,咬着牙恨道:“简直暴殄天物!连《金-瓶-梅》都舍得烧,他还是不是男人?”

就连一旁的连书也有些目不忍睹,忍不住悄悄问齐梦麟道:“公子,咱们要不要进去?再迟一会儿书就要被她烧完啦!那一卷好贵的!”

“你懂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烧书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出来,我才不会中计!”齐梦麟低着声从牙缝里答道。

连书何曾见识过如此沉得住气的齐梦麟,眨眨眼惊讶地问:“公子您不心疼?”

怎么可能不心疼!他心疼得都要吐血了!齐梦麟牙齿咬得咯咯响,又怕丢面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没事,反正这一卷已经被我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一旁的连书还没来得及接话,这时就见罗疏已经将烧了一半的书扔进火盆,径自疾步跑出厢房。

齐梦麟见罗疏忽然往外跑,顿时来了精神,扯起连书远远地跟上,一边跑一边盯着罗疏的背影,这时候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娘娘腔怎么回事?跑步的样子这么怪…”

偏偏这时连书又开始扯他后腿,在他身后越落越远,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公子,我跑不动了,这铜锣好重,我肚子也好饿…”

“人矮腿短,就是不中用!”齐梦麟一听连书抱怨,气就不打一处来,“算了,我先在前面盯着,你慢慢追,等听到我大叫时,一定要狠狠敲锣赶到我身边啊,不许误事!”

那连书赶忙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留在原地大喘气。

齐梦麟便一路独自跟着罗疏,追到最后才发现她跑到了一处僻静的河滩边,蹲下身捧着水往脸上泼。

齐梦麟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很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被自己捉弄的罗疏,直到看见罗疏脱下靴子往水里走时,才顿时傻了眼。

原来罗疏脚上穿的皂靴,其实是一双套靴。这时就见她脱下靴子,从中竟露出一双只有女人才穿得下的青色弓鞋。

齐梦麟不禁双目圆瞠,眼睁睁看着那双属于女人的小脚轻巧地踩进水中,一步一步往河心走。直到那清澈的河水漫过罗疏的腰,他才险险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痛恨的娘娘腔竟然是个女人!

“嗬,这倒有些意思了…”他盯着罗疏的背影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假思索地走向河滩,故意高声喝道,“原来你竟然是个女人!”

站在水中的罗疏听见齐梦麟的吆喝,便缓缓回过身与他对视。这时冷水消解了她体内的药性,只有沾着水珠的脸颊上还留着一抹胭红,硬是给满面怒色的罗疏添上了一丝媚意。

她就这样站在及腰深的碧水中,像极了亟待索命的女妖。

这份泛着寒意的艳色,即便是寻惯了花、问遍了柳的齐梦麟也难得一见,于是他的喉头忍不住艰涩地一滚,咽了口唾沫。

这时就见罗疏缓缓上岸,一路面不改色地走到齐梦麟面前,一边弯腰捡起皂靴往脚上套,一边低着头淡淡道:“怪了,我有说过自己是男人吗?”

她这一份从容冷漠,令刚刚回过神的齐梦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狼狈,于是心头瞬间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拽着罗疏的衣襟迫她起身,与自己面对面四目相对:“你!你一天到晚傲气什么?不过是一个女人,信不信我立刻办了你?”

罗疏听了他外强中干的恐吓,却是毫无惧意地轻蔑一笑:“原来只要是女人,罗疏这种歪瓜裂枣都能有齐小衙内眷顾,真是不胜荣幸。”

齐梦麟闻言一怔,瞬间像醒悟了什么似的,立刻松开双手放了罗疏,还故作嫌弃地在裤腿上揩了揩手,撇着嘴道:“你想得美!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子从小见得多了,哪会稀罕你这种姿色?”

“是啊,齐小衙内您这样的大人物,必然眼高于顶,罗疏岂敢妄想这等福分?”这时罗疏扯了扯唇角,不想与他再生瓜葛,径自湿漉漉地往县衙走。

“喂,”齐梦麟见她要走,忍不住转身望着她的背影,高声问道,“韩慕之知道你是女人吗?”

他这一嗓子动静不小,罗疏却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脚步一刻不停,须臾便已走远。

齐梦麟见那罗疏处事不惊,无论怎样捉弄,横竖一副不肯搭理自己的模样,顿时觉得好生没趣,索性臭起一张脸,沿着河滩往下游悻悻闲晃去了。

仲春的河岸桃红柳绿、风光宜人,倒是挺适合刚刚吃了瘪的齐梦麟遣怀寄兴。一时他的眼中便只有美景,竟忘了落在身后的连书,径自捡了石子去芦苇荡边砸水鸟,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齐梦麟是南方人,因而第一眼以为那是条死掉的白鱀,哪知再定睛一看,便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杀猪一般惊叫起来。

正在歇脚的连书这时远远听见自家公子的惨叫声,立刻从裤腰带里拔出棒槌,一路“锵锵”敲着铜锣往叫声处走,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迭声高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原本安静的河滩终于因为连书的卖力吆喝而热闹起来,附近的渔夫浣女被铜锣声吸引,三三两两聚拢到河边,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狂吐不止的齐梦麟。

连书一看自家公子吐得七荤八素,却左右不见罗疏的身影,这时才知不妙,赶紧丢了铜锣跑到齐梦麟身边,慌慌张张地扶着他问:“公子,您没事吧?!”

“河里…有死人…”面色煞白的齐梦麟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发现浮尸的事很快便惊动了县衙,仵作领着几个民壮火速赶到现场,先是从河中捞出一具男人的裸尸,接着便找来两张担架,一张抬尸体、一张抬昏倒的齐梦麟,一群人鸣锣开道,在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返回县衙。

被吓飞三魂七魄的齐梦麟在寅宾馆里躺了半天,方才神魂归窍,一惊一乍地从噩梦中醒来。他一睁眼便看见罗疏坐在自己床前,胃里顿时又翻腾起来,胡乱挥着手想撵她走:“你走开,别碰我,你跟死人一起洗过澡了…”

罗疏没好气地看着齐梦麟,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放心吧,我泡水的地方在上游,水不脏。”

齐梦麟这才惊魂稍定,心有余悸地看着罗疏问:“你来这儿做什么?是韩慕之喊你来关心我的?不必了,我半条命都快吓没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您以为我愿意来这儿?”罗疏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地问齐梦麟,“齐公子您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只是因公办案,来问问您发现尸体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可疑的人或事?”

“就那一具恶心的尸体,还不够可疑吗!”齐梦麟铁青着一张脸,高声嚷嚷道,“那一具尸体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被水草挂着,呕…我今晚铁定要做恶梦了!”

罗疏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知此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趁着连书端压惊汤进门的空当,起身退出了厢房。

罗疏回到二堂时,韩慕之和陈梅卿正在讨论案情,因此一见她进堂便问道:“可有问到什么?”

罗疏摇摇头,皱着眉回话:“那齐公子受了惊吓,除了尸体没发现别的。”

陈梅卿闻言便叹了一口气,向韩慕之提议道:“还是先贴告示等人认尸吧。这具尸体八成是从汾河上漂来的,也没死两天,通知附近三县查报走失人口就是。好在仵作已经从尸体嘴里发现了一颗金牙,还算容易排查…”

第十三章清虚观

齐梦麟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虽然最喜欢听各类惊悚命案,却纯属叶公好龙。这次在河边发现尸体,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死人,真是活生生吓掉他半条命。

他缩在被窝里足足躺了两天,才将自己受伤的心灵安抚平定,当惊骇淡去,一颗为怪力乱神而活的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还是打发连书在县衙里打听命案的消息。

“公子,那个淹死的人身份已经查到啦!”连书一边端着热乎乎的压惊汤走进厢房,一边兴致勃勃地禀告齐梦麟。

“哦?这么快就查到了?”齐梦麟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哪还用喝什么压惊汤,立刻就生龙活虎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快说,那人是谁?”

“那人是城东清虚观的道士,刚刚道观里来人认尸,把他给认出来了!”连书一脸震惊地告诉齐梦麟,两只眼睁得溜圆,“公子您说怪不怪,一个道士,怎么会光溜溜地死在水里呀?”

“这我哪会知道?八成是他下水洗澡,结果一不小心淹死了。”齐梦麟摸着下巴猜测,想了想又问,“那刑房的人怎么说?”

“刑房的人都去清虚观查案了。”连书回答。

齐梦麟一听县衙里的人已经去了清虚观,顿时心痒难耐道:“走,咱们也上清虚观瞧瞧热闹去。”

“不行啊公子,您才受了惊吓,怎么能乱跑?”连书闻言立刻摇头,好心劝道,“公子您应该好好休养才对!”

“蠢!”齐梦麟对着连书的脑门拍了一记,不以为然道,“我去清虚观,正好驱邪压惊请道符,怎么能算乱跑?快伺候我穿衣!”

论起胡搅蛮缠,连书哪里敌得过自家公子,当下也只好撅着嘴就范。

城东清虚观里,一名道士领着陈梅卿和罗疏走进一间厢房,指着通铺上的一套铺盖,口中介绍道:“两位大人,这就是玄清的床铺了。”

陈梅卿闻言点点头,令道士出门回避,自己则上前翻起枕席来。他的手柔软而有力,一寸寸地摸过被褥,细细检查,最后又抱起枕头往枕心里摸,片刻后方才一松眉头,开口道:“有了。”

说着他便将枕心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嘴里念念有词道:“手帕、银戒指、一束头发,东西真不少,也不知道是一个人的,还是几个人的?”

罗疏站在一旁微微笑道:“东西不算多,也没有重复,估计是一个人的。看样子东西也不值钱,他的相好是个小户人家。”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乐了,故意抛了个媚眼促狭她:“在你看来肯定不值钱,你倒说说,你都收了多少好东西?”

罗疏抿着嘴笑了笑,没有答他。

陈梅卿便袖了这几样东西,与罗疏一起走出厢房,站在门口询问那道士:“你们天天和玄清住在一起,当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那道士立刻苦起一张脸,眼巴巴望着陈梅卿道:“回大人的话,小道委实不知,绝不敢欺瞒大人。那玄清平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与他同铺的人都不热络。他素日的形迹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每月偶尔有一两天不回房睡觉,我们问他去向,他却从来没肯说过。”

一旁的罗疏听着他的描述,冷不丁开口问道:“那玄清水性如何?”

小道士听了罗疏的问话,愣了一愣,老实答道:“他不会水的,夏天大家去塘里洗澡的时候,他都在岸边看着。”

罗疏闻言点点头,与陈梅卿对视了一眼,二人便向道士告辞,双双往道观外走。

一路上那陈梅卿便皱着眉道:“虽说发现了他有私情的物证,却未必与他的死有直接关系。何况那些东西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件,又没有字迹,想凭此找到他的姘头,我看也难…”

罗疏也同意陈梅卿的说法,却又补充道:“那玄清不会水,却赤身裸体地溺死,而且全身皮肤没有一点伤痕,可见落水前并没挣扎,这一点就很可疑。我看他溺死的时候多半是夜间,才会没人发现他呼救。”

“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有呼救,是自杀?”陈梅卿问。

罗疏摇摇头道:“自杀的话,光赤身裸体这点就说不过去,我觉得多半是失足…”

她话音未落,这时就听身后忽然冒出一句:“依我看,那道士八成是被人下了药,迷晕了丢水里的吧?”

罗疏和陈梅卿听见身后有人说话,立刻转过身去,就看见齐梦麟穿着一身锦绣春衫,正领着连书吊儿郎当地向他们走来。

陈梅卿不由笑道:“哟,这是什么好风,把咱们的齐小衙内吹到清虚观来了?前天您吓得不轻,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这不就是还没大好,才上道观里求个平安的嘛,”齐梦麟说着便拎起了手中一串花花绿绿的平安符,送到罗疏和陈梅卿眼前晃了晃,又笑道,“好歹我也是发现了尸体的大功臣,你们查案,也带我听一个?”

“查案非同儿戏,齐公子您想听故事,还是等案子了结以后再说吧。”罗疏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冷冷道,“就刚刚您的猜测而言,因为尸体胃中有水藻,所以可以确定他落水的时候神智清醒,这一点,仵作一开始检查尸体的时候就会排查清楚,倒不劳齐公子您费心提点。”

齐梦麟碰了一鼻子灰,晓得罗疏不待见自己,不由嘿嘿干笑了一声,自我解嘲道:“我也是好心想帮忙嘛…”

为了避免尴尬,这时一旁的陈梅卿悄悄扯了扯罗疏的袖子,提醒她不要咄咄逼人。于是罗疏的脸上便也堆起敷衍的笑意,径自点头道:“也是,齐公子您对下药好像很有研究,也难怪会这样猜。您这份好心,罗疏心领了。”

她话中有话地讥刺齐梦麟,原本有意将他惹恼。哪知我们的齐小衙内一向没脸没皮,被她这一提点,倒想起那一天她在河边脱下靴子,露出的一双小脚来,顿时傻站在那里陷入遐想,连面前的人告辞离去都不知。

这时连书见陈县丞和罗都头已经双双走远,而自己的公子还在原地呆若木鸡地傻站着,不由纳闷地摸了摸齐梦麟的额头,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这时齐梦麟猛然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开始发自肺腑地对自家书童感慨起来,“我忽然发现,自从到了临汾,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连书一听公子如此慰问自己,以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片苦心,顿时鼻子一酸,眼眶发红道:“公子您知道就好!连书对公子您从来都是一片忠肝义胆,天地可鉴哪…”

“嗯,你这一片心我都知道,”齐梦麟摸摸连书的脑袋,决定好好犒劳他一番,“走,咱们找家妓院,我请你喝花酒去。”

“咦?”

在回县衙的路上,陈梅卿想着罗疏和齐梦麟说话时的态度,始终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便忍不住问道:“那齐小衙内和你打过交道?我看你对他的态度,很不寻常。”

罗疏听陈梅卿有此一问,不觉笑道:“我就猜到,你肯定憋不住要问。”

“我当然要问,”陈梅卿这时索性咧开嘴笑了,在阳光下花沐春风一般,望着罗疏道,“咱们的小锦囊儿,何曾对人那么不客气过?我猜那小衙内一定是得罪你了!”

罗疏斜睨了陈梅卿一眼,拿嬉皮笑脸的他没办法:“他呀?同陈大官人您一样,一头歪脑筋、满肚花花肠,竟然拿了一卷《金-瓶-梅》来招我,如今出了鸣珂坊,这样的人我可不想沾惹。”

“哎,此言差矣。”那陈梅卿挨了罗疏的戏谑,却越发笑得得意,“我辈多情,在外能行侠仗义,闺闱内可托付终身,正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也!就譬如我,不是救你脱离苦海了吗?你不记我的恩,反倒来数落我,真是好没良心的人!”

罗疏听他嘴里没个正经,不由笑着白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道:“此刻时间还早,我想去河边转转,你先回县衙吧。”

陈梅卿一听她说起正事,脸上不禁也严肃起来,急切问道:“你心里可是已经有了主意?”

罗疏摇摇头道:“就是因为没什么主意,才想去走一走。既然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就想去河边碰碰运气。”

陈梅卿熟知罗疏的性子,她若没有十全把握,自己再打听也问不出三成,便点头应允了她的要求,径自领着一班捕快,与她在河道旁分道扬镳。

罗疏便独自一人沿着县中河道往下游走,一路望着河中来来回回的船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这时午后的阳光甚烈,各家妇人都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地往河边去洗衣服。罗疏的目光不禁落在这些穿红着绿的妇人们身上,正在沉吟间,注意力却忽然被一道形单影只的黑色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显然是一位已经摘了孝,决定一辈子守寡的少妇,因此才会用一身黑色来武装自己。只见她面色苍白,微微蹙起的眉头间带着一股决然的执着,似乎近来的生活并不顺遂。

罗疏不禁心想:也许是她还没有孩子,所以夫家的亲族希望她改嫁,这样才好瓜分她丈夫留下的遗产。不过看这样子,目前应该还没有人能够说动她。

她一边想一边望着那寡妇的背影,这时就见那妇人已经端着木盆缓缓走下了河道边的台阶,蹲下身开始洗起衣服来。

碧绿的河水随着她浣衣的动作,一圈一圈荡漾着涟漪,涟漪荡到远处时,便被航船推出的水波撞散。

这时一艘木船无声地向河道边缓缓靠近,似乎正在挑选着合适的埠头停靠,就见那艘船越靠越近,岸边洗衣的妇人却根本没有在意,只顾一心一意地埋头洗着衣服。

倒是不远处的罗疏觉得不妥,以为是船夫喝了酒,不禁仔细往那船上瞥了一眼,下一瞬却倏然脸色一变,高喊了一声:“不好!”

第十四章白蚂蚁

河边洗衣服的寡妇猛听见身后有人高喊“不好”,登时吓了一跳,抬起头就发现河中有艘小船已经靠近了自己。她慌忙抱起木盆往后退,这时就见船舱中嗖嗖窜出两个男人,竟从甲板上一步跨到岸边,伸手去拽那个妇人。

罗疏立刻快步冲进那三人之间,用身子挡住那两个男人,使力将寡妇往岸上推,边推边喊道:“快去报官!”

她光顾着救人,不料穿着套靴的脚这时冷不防踩着了湿滑的青苔,她顿时脚下一崴跌在台阶上,整个人差点栽进河里。下一刻就听那船上有人喊道:“这人也是个女的,就抓她!快点抓人上船,再迟官差就来了!”

罗疏心中一惊,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自己刺痛的脚踝,这才发现脚上的套靴已经在摔倒时脱落,露出了靴中青色的弓鞋。

原本要抓那寡妇的两个男人被突然出现的罗疏搅了局,眼见猎物已经跌跌撞撞哭喊着跑上了岸,当下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抓了罗疏狠命地往船上拖。

此刻罗疏已经确定这帮人是专抢妇人的恶棍,一边挣扎一边呼救,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那两个男人拖进了船舱。

“快走!”当罗疏跌进黑暗的船舱里时,便听见耳旁有人催促艄公,“往湖上去,这女人难搞,去湖上再弄她!”

罗疏这时被迫仰卧在船舱底部,被人踩着心口动弹不得,再要呼救时,脖子上便也落了一只脚,于是她的双手只能用力掰着那只越踩越狠的硬底鞋,藉此勉强地呼吸。一时之间,她的脑中闪过无数求生的念头,却在面对眼前这帮作恶多端的谋财恶棍时,找不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们不会要她的命,因为他们将会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塞给一个光棍做妻子;他们也不会接受她的收买,因为这一行里自有行规,放了她就等于砸了一辈子的饭碗。

船头哗哗的破水声一直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可知船在水上行得飞快。

再想不出办法逃生,就真的来不及了…

思绪纷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艄公开始减缓了船速。黑暗中的恶棍们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笑来。罗疏依旧被人踩得动弹不得,这时突然感觉到有人开始动手脱她的鞋子,甚至捏了捏她的脚调笑道:“这么好的一双脚,至少应该再问那邵光棍多要两钱银子…”

“你们说这女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穿得跟官差似的?”

“管她什么来头,反正是个女人,咱们收了邵光棍的银子,今天就得弄个女人去跟他拜堂。”

罗疏顿时警觉起来,再一次拼命挣扎,哪怕窒息也要从这几个恶棍的手里挣脱。过去在鸣珂坊的时候,她很早就听说过这帮流氓的手段——这些人开始脱她的鞋,就是为了使她无法逃跑,为了逼迫被害的妇人就范,他们通常都会把妇人的衣服剥光,用被子裹着将人送去拜堂。

与其如此,还不如死了!

这一念在罗疏脑海中一闪而过,瞬间使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奇迹般地挣脱了正在剥她衣服的几个男人。就是这片刻的间隙让她抓住了机会,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跑上船头,毫不犹豫地往水中一跳。

她不会游泳,扎进水中就像一枚秤砣似的往下沉,然而既然是求死,这样的结果她求之不得…

此刻湖边另一头的画舫上,眼力极好的齐梦麟像只猫头鹰一样歪着脑袋,纳闷地看着身上仅着中衣的罗疏跳进水里,却是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女人在搞什么?推演案情吗?”

齐小衙内怎么会出现在湖上,这也得从一个时辰前离开清虚观说起。

当其时齐梦麟春兴萌动,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从来到临汾后,竟然还没有逛过青楼喝过花酒,顿时大为遗憾,于是飞快地找人打听到烟花之地的所在,便直奔临汾最有名的青楼——鸣珂坊而去。

他一进鸣珂坊,便以挥金如土的姿态赢得了老鸨的青睐,更兼皮相俊秀,引得鸣珂坊的花魁“牡丹”青眼相看,于是出了扬州来到临汾的齐小衙内,照旧在温柔乡里平步青云,直接登上了牡丹的画舫,一路逍遥地游到湖上。

他在牡丹魅惑邀宠的眼神中春风得意,懒懒斜靠在画舫凭栏上,手中拈着小酒杯,耳边荡漾着丝弹肉唱的小艳曲,深深感到这他妈的才叫人生!

什么破案,还不带他玩儿,就让那帮穷酸自己操心去吧!

这时牡丹见自己的恩客有些走神,便从酒桌中央的大攒盒里取出一张薄如白绢的面饼,用筷子将攒盒中细切成丝的各类肉菜各拈少许,纤纤十指细细地一卷,塞进齐梦麟口中,故意撒着娇道:“想来咱们鸣珂坊里的姑娘,齐公子您是看不上的,您从扬州来,什么样的花没见过?又哪会稀罕我这朵牡丹?”

“哎,谁说的?”齐梦麟笑嘻嘻地搂过牡丹,放肆地亲了一口她的脸颊,一本正经地恭维道,“牡丹姑娘这样的美貌,就是搁到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实说,我还挺烦扬州的那些粉头,但凡稍微出点名的,必定要住在深巷里,你自个儿去找准得迷路,还得花钱让人领着去,纯粹是为了沽名钓誉。等到进了她的门吧,可好,还得坐上一两个时辰等她上妆,好似她还没起床似的,真是千般矫饰、万般做作。最后姑娘终于打扮好出来了,结果睁大眼一看,哎唷,原来那长相,还比不上咱们牡丹姑娘的一个脚趾头呢,嘿嘿嘿…”

牡丹听了齐梦麟这一番不着调的打趣,忍不住噗嗤一笑,心里着实喜欢这个淘气的郎君,便难得地令小婢取来自己的琵琶,对他笑道:“承蒙齐公子这般厚爱,可儿便也献丑弹上一曲琵琶,公子您听了不要见笑才好。”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却是好奇地问道:“咦,原来你不叫牡丹?”

“牡丹只是个诨号,哪有真取这个做名字的?人家小名叫可儿,姓元。”牡丹笑得半张脸藏在琵琶后面,又娇声道,“咱们鸣珂坊里原有六样宝,人称牡丹、金莲、白玉杯;锦囊、扇坠、小棉袄。可儿我不才,占了这第一的虚位。”

齐梦麟一听这“六宝”之名,顿时色迷迷地眯起眼来,哪儿还有心听琵琶,忙追着牡丹问道:“你因为是花魁,所以得了‘牡丹’这个诨名,那么其他五样宝又是什么由来?你快给我说说。”

牡丹便笑道:“那‘金莲’姓潘名巧,得了这个诨号自然是因为脚小,何况她还姓潘。‘白玉杯’名叫林媚兰,人长得肤白体丰,又能千杯不醉。扇坠你见过,就是刚刚在鸣珂坊时给你递茶的刘君怜,因为个子小巧才得名。小棉袄叫做田冬冬,其他倒没什么,就是人贴心,像个爱说话的菩萨,极讨客人喜欢。”

这一番话听得齐梦麟心神往之,一边听她说,一边掰着手指数,心想这下可得好好花上几天,一个个见了才好,正在盘算间,却忽然发现牡丹不再往下说,不由问道:“你是不是漏了一个?不是还有一个锦囊么?怎么不说了?”

“哦,那一个啊,说了也是白说。”牡丹撇撇嘴笑道,见齐梦麟疑惑,便向他解释,“锦囊名叫罗疏香,如今已经从了良,不在鸣珂坊里了。”

“哦,”齐梦麟顿时觉得有些遗憾,忍不住追问道,“那她为什么叫锦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