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雪崖来说，楚寒如今是[她的人]，在天界里这种关系是可以模糊了性别的，于是不在意地与他同坐马车之内。
她打量着楚寒那条仍旧打着夹板的腿，问：“还需要养多久？”
“这个……伤筋动骨，怎么也得一两个月……”
——好慢。
雪崖虽然没有做什么表情，可是她脸上清清楚楚摆着这两个字。
凡人的身体，真的好麻烦，拖拖拉拉。
楚寒干笑了两下——这位貌似很神奇的大小姐，这种反应还真让人汗颜。
雪崖又看了看他的腿，突然伸出手去，按在了夹板上方。
“绷带上都是药，别弄脏手……”话音未落，一股冰凉的刺痛感从她的手所放的位置迅速扩散，仿佛要活生生冻掉他的一条腿，随即便麻木，这一条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连喊的力气也没有。
不久之后雪崖便收回手，微笑着说：“等寒气散去，差不多就可以走路了。”
楚寒愕然地看了看她，很想确认她是否开玩笑。但是有前面发生过的事情摆在那里，似乎又不是不能相信。“这是什么？气功疗伤？但是……那不应该是发热的么？”
无论是运功还是使用内力，会发热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雪崖浅笑，“我的力量大抵是如此，应该说是本质的问题，没有办法改变。只能忍一忍了。”楚寒就算有一肚子的问题，在她的笑容底下也问不出口。
“这样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不必了，既然我做了你的主子，你也算是我的责任。何况你早点痊愈了出去骑马，这马车里也宽敞些。”她的笑容依然如此宁静高贵，集天下所有的美好于一身，楚寒却没什么心情继续欣赏——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当作了颇占地方的一个障碍物品。
待他的脚渐渐缓过来恢复了感觉，竟然真的可以随意行动，而他便在雪崖依然宁静依然高贵依然温善的笑容之中，颇感压力地下了马车。
虽然他是自己走下来的，但总是感觉……似乎是被赶了出来。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向城外走，一直沉默不多话的墨枫突然提点道：“公子，还是走大路吧。”
楚寒似乎轻轻笑了下，道：“不必，该来的总会来，没准儿还连累了别人。”
短短两句话之后，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沉默。
雪崖没有忘记初见楚寒时的情景，会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姓名，说明楚寒本身，有值得一杀的价值。
马车越走越偏，已经进入城外的林中。突然树影婆娑一阵沙沙作响，四周的树上蓦然钻出数个蒙面人，手持弓箭齐齐向他们发来——
坐在车前驾车的墨枫和旁边的楚寒抽剑抵挡，一跃而起，然而楚寒脑中一闪，惊道：“马车！！”
——雪崖还在车里！
第四章 静如雪4
十数支已经离弦的箭，箭势未停，直向马车飞来——楚寒的心已经悬起，然而此时纵然催促雪崖离开马车也已经来不及，人又怎么快得过箭——
然而就在那些箭即将碰触到车壁之时，突然所有的箭头一起裂开，停住了势头——那十数支箭，竟然在他们眼前停在了半空！
不止是楚寒和墨枫，就连那些埋伏的弓箭手也完全被惊住。
车帘在他们眼前缓缓掀开，掀着车帘的素手莹润，雪崖不徐不缓地弯腰从车上走下来，盈盈一立，脸上却是些许无奈。
——她着实不想如此作势而又显眼，只可惜情况却让她不得不如此气势毕露，一旦不收敛地使用神力，原本掩藏地神光也自然地流露出来。
楚寒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原本吊起的心一下子停了，这般的女子不该是凡间人，而她来到凡间，便注定只能是人上人。
一见钟情没能出现，二见钟情却结结实实地发生了。
“墨枫，”他有些压抑不住激动，视线完全无法从雪崖身上移开，对墨枫道：“我可算是给你们找到二皇子妃了！”
媳妇找到了——没人会再追着他烦了！
墨枫沉默——你找媳妇告诉我一个小护卫干吗——他暗中诽腹。
那些此刻本是训练有素，虽然颇感震惊诡异，却已经反应过来出手攻击。雪崖在天街便不是善战之仙，更没有伤人性命的打算，眼见此时那些刺客分别袭向他们三人，只是眼前一花，雪崖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二人身前，两手分别拖住二人手臂，道：“走！”
话音未落间已飞身而走，二人的武功修为本就不差，轻功自然不用说，此时借雪崖之力更是身轻如飞，只消配合着她，眨眼间已飞出数丈。
那些刺客一怔，立刻去追，却哪儿还能追到他们的影子。
本来只想脱身就好，可是转念想想只脱了身边停下来，荒郊野外，又已经没有马，少不得风餐露宿的赶路。于是雪崖索性一气带他们走到下一个城镇之外，才放了二人下来。
长时间提着那一口气，两人都已疲惫，一被放下来便靠着树喘息。楚寒已经很～确定雪崖不是人了，可是，她怎么也得想想这两个可还都是血肉之躯的大活人呢。
缓过了一口气，楚寒招招手，让雪崖走近些，好让他不用太大声音说话，开门见山地问了那个曾经拐弯抹角问过数次的问题：“雪崖……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你的主人。”
“那之前呢？”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再混过去了。
雪崖看了看他，微笑道：“我们进城再说吧。”
进了城，先寻了地方安顿好，见楚寒和墨枫二人都有贵重物品随身放的习惯，即使丢了马车也没损失什么要紧东西，便知道一来这二人常常出门，二来，却是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不陌生。
雪崖开门见山地问道：“对于两次来刺杀的人是什么人，看来你们两个都很清楚。”
楚寒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住，挂了半天，却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打听别人的[闲事]，但是至少要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什么情况当中。而且……在两年之内，你的命是我的，怎么能让别人来觊觎？”
“嗯……这个……只是一点点家事……”
雪崖并不认为有什么[家事]需要动用到刺客，但是楚寒既然坚持不想说，她也不是非问不可。
“雪崖小姐……似乎应该是我要问……”
“现在我想问，我是主子，所以我先问。”雪崖笑意冉冉，这样一句话说得却丝毫没有傲慢的意味，反而颇为新鲜。一直都觉得[人]实在是颇为复杂，不曾与人深交，这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凡人这么长时间接触。“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最好实话实说，不然，你手上的印记也会让你说出实话。”
楚寒苦笑，提起这个印记，的确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若要说原因……有三个，我想雪崖小姐应该清楚自己的容姿，想你这般的女子，见过一次便很难忘记，何况又是你救了我，想要再见你一面应该也是人之常情。”
雪崖依然保持着那张笑意冉冉的脸，“这样的理由就可以略过，直接说第二个好了。”
楚寒放弃拖延，答道：“说起第二点，在一个人因为某种理由而被人刺杀时，不但很巧的被人所救，而且偏偏还是个惊为天人的女子，有身怀[绝技]非常人所能敌，这种情况……怎么想，都有些让人怀疑吧？倘若这不是巧遇，而是别有用心……”
“这一点，如果你不来找我，而我又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便无法成立吧。”
“没错。但如果是这样，那么便说到第三——倘若这真是奇遇，就这么错过，我岂不是太可惜！？”
“……”就为了这个‘太可惜’，便连可能的危险也不管？这个人究竟是缜密，还是随便？这种矛盾，让她得到一个判断——“你实话实说固然很好，不过我可没有说你可以有所保留。”
……还是……混不过去么？
“好吧……的确还有。就因为你太不同，无论你的力量还是背景，意望即知绝非寻常——当日那些刺客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回去禀报，如果我不找到你，到时候就是对方找上你。在我们身边容不下任何未知的情况，必然要彻底摸清你究竟属于哪里，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实力，要么收为己用，要么尽早铲除……不可能让给对方。”
“所以你早一步找上我，为了避免我为你那个[对方]所用？”
“我没有兴趣壮大自己的实力，去争抢什么，但是也不想将来一日再见面时，与小姐却要刀剑相向。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清楚，无论是谁，恐怕要让小姐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却是没可能吧。”他抬手露了露自己手上的印记，关于这个他早已经在拿到画像开始找人的时候试过，无论他心里是怎样想，一旦行为上有所违背，身体就仿佛被这个印记所控制，根本无法不遵从。
雪崖脸上看不出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只是笑笑，“这个，真是委屈公子了。”
“不敢……”
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还是他的思考和做事方式都说明他出身不凡，然而神情间却总是一副闲散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在心上。
“既然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是不是因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雪崖没有看他，只看了看外面的天，“看来今晚是要留在这里住宿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温婉地笑了笑，起身走出房间。
楚寒不是不想拦，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又被她赖掉一回。
雪崖回眸对他一笑，如冬日空谷中最深的那一片雪，就此凝固在这一瞬间。
楚寒莞尔轻释，被赖掉便赖了吧……来日方长。
走到房门前，墨枫静静站在那里，沉默得仿佛一个影子。她只是在走过他身边时抬头扫过一眼，对于这个沉默冷峻的男子，似乎除了最初见面时的那几句转达的邀请，便再没有什么交谈。跟在那个风闲云散，轻松悠然的楚寒身边，一身黑衣的墨枫，似乎真的只是楚寒的一个影子。
待雪崖离去，墨枫才走进屋来，原本就冷冰冰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越发阴沉。
“不必这个表情吧，我不是已经答应回京了？”楚寒终于找回了声音，懒懒地对墨枫笑了笑。
“您当真打算带她回京？”
“对，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理由还算充分吧，之前你不是也没有反对过么。”
墨枫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之前——是指我没有看到她那种力量的时候。”
“别担心，我很相信我的眼光。”
第五章 静如雪5
到京城的路途并不远，似乎渐渐接近了京城，刺杀一类的事情便没有再发生。他们在半路新置了马车，不用几天便赶到了京城。
楚寒依然悠闲得好像从未发生过那些事，决口不提有关刺客的事情。一入京城，那位嬉笑不羁的闲散公子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人，一身翩然月白锦衣，绣着精致潜纹和银边，银色暗纹的发带隐没在漆黑的发间。走在街上，无论人在何处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
“公子，我们要直接[回去]吗？还是……”
“去闲月居。”
“是。”
马车转了方向，到某座大院前停下。
“雪崖，我们到了。”打开车帘，他自然地伸出手去，扶雪崖下马车。
对于这样的举动雪崖颇感新鲜，轻轻笑了，搭了他的手走下去。
她是上仙界九重天的仙人，身份在大多仙人之上，向来又沉稳安静，没有人会轻易作出这种[轻率]的举动。况且仙人与凡人不同，很多时候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闲月居三个字跃入眼中，楚寒作了个“请”的手势，说明道：“这里是我和哥哥小时候常常来小居的地方，因为有几个父子不方便到家里去，所以便在这里教授我们。后来这里便给了我和哥哥……只不过现在大哥总是很忙，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住了。”
“刚回到京城，你不回家么？”似乎因为楚寒的态度过于自然，自己也不自觉地随意起来。
“等你安顿好，明日我会回去见见爹。说起家里……实在好多麻烦，哈哈，倒不如住在这里自在。”
一个侍女从里面匆匆迎出，见了楚寒恭敬迎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楚寒略一点头，道：“在我院子里收拾一间客房，备上热水，再吩咐厨房做些酒菜来。”
楚寒转对雪崖道：“她是这儿的管事侍女洛儿，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她说。”
洛儿这时才看清楚寒身旁的女子，一时怔在那里，雪崖并不见怪，对她静静柔柔地笑了一笑，洛儿这才回过神来，匆忙低了头，道，“洛儿这就去办。”
她的脚步有些匆忙，宛若逃走般离开身后的二人。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二公子带了那个女子回来，这般的纯净高洁，完美得让人心生妒恨。而她，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侍女，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么……
她的脚下越走越快，突然间微微一绊，眼前的景色一晃的瞬间有什么景象倏地扎进脑海——喜庆的红，满目满眼的红，大大的喜字贴在墙壁正中，楚寒的一身喜服，红得那么刺眼——
她踉跄地站稳了脚，眼前的画面已经散去——这是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最近么？果然是因为那个名为雪崖的女子的到来，让她看到了这个画面么……
静了静，这些，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该逾越的。正要抬步往前走，突然被面前的人挡了去路，洛儿抬头，惊诧道：“大公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奴婢这就去让人收拾您的房间……”
“不用急。”清冷如水的声音，溪流一般缓缓流淌，“楚世回来了？”
“是，二公子刚刚到……”
“嗯。你去吧。”
洛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看他，发觉他的视线根本没有看她，而是落向自己来处的方向微微出神。她略福了福，从他身边离去。
楚寒引着雪崖走进园子，难得在京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处宽敞幽静的去处。房间很快便安排好，雪崖安然住下，几天以来似乎已经习惯与楚寒相处。
楚寒看来闲闲散散，好似周围的一切都没往眼里看没往心里去，生如浮云。但相处下来，却发现他待人其实十分周到，至少，对雪崖是如此。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好似随时都在你身边照顾，却不会追得太紧让人烦扰。一旦习惯了他轻松自然的态度，也便自然而然地少了许多客套，安心把一切丢给他，自己去享受一份轻松惬意。
原来这就是凡人说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对在九重天掌管青轮督典府，长久以来不得不管束着一个胡天胡地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给别人添麻烦的主子的雪崖来说，着实是个新鲜的经历。
“雪崖，你先休息，我出门准备下明日回家的事情。”
——怎么回自己的家还需要准备什么的么？
看到雪崖微微的疑惑，他笑道：“出门许久，总得带点礼物回去孝敬……”
这个雪崖倒是知道的，只是……“通常来说，出了远门，不是应该走到哪里就带当地特产一类的么？”这似乎才是正常的做法吧？
楚寒不在意地笑笑，“谁会去在意那些，他们是好东西见多了，那些寻常物件根本不会放进眼里，只不过要个精致高贵罢了，哪里来的不都一样。”
雪崖浅浅笑着不语，对于楚寒的家世以及这种富贵人家的想法，没什么兴趣去探究。
楚寒带了墨枫离去，这里的主人，就是楚寒兄弟二人，长辈们不会过来。现在楚寒出了门，他那个哥哥[据说]很少到这里来，于是除了下人，这里便只有作为客人的雪崖为贵。
所谓的路途劳顿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略将屋子调整到自己喜欢的布置，随意看看走走，忽闻一阵琴声传来，幽幽诉诉，宛如水流琤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园中。
琴音，分明是声音，却让人觉得静。她略感惊奇，凡间中少有如此技艺，能够让她也沉浸于其中。
她开了门，并不去辨认前路，只由那琴声引着，一步步缓缓靠近。
花草园林一色碧翠，但见眼前湖水微澜，湖边正有一人，深蓝的锦缎长衫，身材颀长而略瘦，透出一股羸弱，然而身姿卓越气度非凡，脊背与腰身挺直，有着让人贪恋的微妙弧度。
雪崖走近，没有惊扰了琴声，直到一曲终了，对方抬头的一瞬间，才看到雪崖缥缈白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微风轻轻抚动，猎猎无声。
男子微微愕然地起身，颀长的身姿迎风而立，看着雪崖的这一刻，一时忘记了语言。
直到此时雪崖才看清此人的容貌——肤白而细致，是少见阳光的剔透。五官像是精雕细琢过的秀美，眼沉静如水，鼻秀挺，唇微薄而色淡，面容稍显阴柔，却并不显女气，丝毫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大抵“美人”二字，便是如此。
她看着对方眼中微微的错愕转而深邃如渊，微澜如水，脸上似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被浅浅的笑容取代。
“在下泓楚城，琴技拙劣，烦扰佳人。”
泓楚城，这三个字，倒也像一道不轻不重的惊雷，让雪崖小小的诧异了一下。
泓，是国姓。
而楚城二字，正是当今太子名号。
——雪崖，泓楚城。
很久以后再想起，唯一的想法，只有，若是不曾相遇，不曾相见，该多好。
可是，没有若是，没有如果。
第六章 静如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