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儿从我手中拿回那张纸,借机会扫了我一眼,我轻眨了一下左眼,于是篆儿故意假装犹疑的说,“这个,似乎是儿歌民谣一类的东西。”

北晋王冷冷的说,“这就是最近两日在我军营之中盛传的谣言,致使我军心不稳士气浮躁。更可疑的是,这些流言乃是从你们到的那天开始传出,昨日更有暗杀的刺客行刺了我左将军!如此巧合之事,你等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吗?”左将军?!难道昨天的行刺还是成功了吗?

篆儿沉声回答:“王爷须知我们是被将军假扮的山贼强行掳来的,而且到军营之后,未曾离开营帐半步,这些流言从何而来,我们小小女子又怎能说得清楚?还好王爷洪福齐天,并未让贼人得逞,这说明那些流言蜚语做不得准的。”很好,篆儿你真聪明,我现在就想要知道昨天北晋究竟折损了什么人。

北晋王冷笑一下,“你也不用费劲心思的打探昨天晚上的情况,我们北晋折了一员大将的损失,一定会想办法找补回来。现在由你告诉本王,除了那个什么‘王失右臂’的东西,剩下话又是什么意思,你们还计划了什么配合这些流言的行动。乖乖的说出来,本王还可考虑给你一个痛快,否则你可就后悔都晚了,说!!!!”最后一句厉声厉色,阴冷狠戾的语气,让人不由的颤抖一下。

篆儿苍白了脸,低头不语。

其实也不仅是她不想说的问题,而是这事她实在说不出来,换我也一样。其实那些流言大部分都是我编的,云霄自己也加上些,按照我们的计划,他想办法让这些流言散布到北晋大营中去,这也是我们反间计的一部分。恒澜关那边大概有探子探明了北晋的情况,然而他们会突然派出刺客来配合我们,不但北晋王没有想到,云霄没有想到,就是我也没有想到。否则此刻我可能已经逃离这里了,事已如此,叹也无用。

我从篆儿手中抽出那张草纸,慢慢的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这几天一直没有休息好,高度的紧张刺激,我明显的感到自己有些气血不足,脚步虚浮踉跄。我缓缓的向前走着,因为走的很慢,所以大家都在紧张的注视着我,不少武将的手已经紧张的按到剑柄上,北晋王则双手抱在胸前冷笑的看着我,似乎在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走到禹天面前的时候,我的脚下忽然一软,居然一下子蹲坐在他面前。篆儿短促而担心的叫了一下。

我用力的支撑自己的身体稳住,仰着头,瞪起眼睛看着他。

他皱着眉,疑惑的看着我。

我冷笑一下,用力“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然后用左手攥紧那张草纸向他脸上扔去,目光里充满鄙夷。

他冷笑着挥手,一下子就轻而易举的拿住我的手腕。

很好,我顺势站起来,仿佛是被他拎起来一般被动,然而却右手飞快的从小腿处抽出匕首,没有任何迟疑的刺进他的左胸。

温热的鲜血溅满我的头颈,粘稠,湿润。小股的血液喷溅着从我的手指缝里流出,匕首紧紧的刺进他的胸口,不知道卡在什么地方,居然拔步出来也刺不进去。

他的眼神在我行刺的那一瞬明显变化了,是的,在最后那一刻,他发现了。然而我的动作实在太快,整个动作曾经在昨夜我的脑海中一遍一遍演练,百遍、千遍、万遍。尽管我不会武功,然而这却是凝聚我一生所有的力量,所有爱,所有恨的一刺,所有的希望通通汇集在这一刺之上,这样的一刺,没有人能躲过,即使他贵为北晋的王也不例外。

我只有这一刺得手,不等我拔刀再刺,他用力飞起一脚踹到我的下腹上。我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飞过大半个帐篷,“吧唧”一声摔到地面上,结结实实、四仰八叉、七荤八素。

这会早有许多条手臂牢牢按住我,我自摔下后尚未能喘匀一口气,连声咳嗽,却连身也翻不过来。

我听到无数个惊讶悲愤的声音同时响起,“少主!!!”,“军医!!传军医!!!快啊!!!!!!”。

不知道是谁飞起一脚踹到我身上,巨大的撞击让我蜷成一只虾米,呼吸和思维同时停滞,双手无意识的扑打着,却又早上来几只厚重的军靴踩了上来,伤上加伤。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昏厥了,但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身体依旧是那个姿势的被人踩在脚下,耳中却听见有几个人在争吵。

“我要杀了这贼子给少主报仇!”

“你不能杀她!”

“你不让开我就连你一起杀!”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让你杀她。现在少主生死不明,这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刺客一定要搞清楚!我绝对不能任你鲁莽!”

“你什么意思,这么护着这个贱人,难道这个贱人是你派来的?!”

“朵果,你少放屁。这两个女人是赤虎带回来的,大家都知道。赤虎原本是律卡帕大王的部下,今年才和我们新近结盟,为了不让两个部族之间产生嫌隙,这个女人的身份一定要搞清楚,不能让你们这么杀了?”

“有什么好问的,明显就是他们多罗部和我们斡翰部不合,故意派这么个女杀手来!让老子领三千兵马杀光他们多罗部的兔崽子给少主报仇!!!”

“赤虎,你不要冲动!”

“多罗木,你住手!!”

耳畔传来金铁相交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打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大人,起火了,起火了。”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然后一个颤抖的声音问:“起火了?哪里起火了?快说!!”

那个声音凄厉而悲惨的叫着:“南仓和北仓都起火了,没见到敌人,可是火头一下子就从四处冒了出来,我们,我们已经救不了!!大人们,我们的粮草都被点着了啊…”

心中一块大石猛的放下,喉头一甜,感到什么东西喷出去后,我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94

耳畔一直有人在低声抽泣着,阴冷阴冷的感觉紧紧包围着我。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黑,这么冷,我茫然的看着四周。

前面远远的地方燃着一盏灯,朦胧的灯下坐着一个女子,大半个身子都被黑暗笼罩着,只隐隐能看出她穿着一件黑底红纹的大袍子,端庄的坐在那里。

咦,看这身服饰,倒像是哪个府上的诰命夫人。

我一步一步慢慢接近那个女人,直到能看清她的模样,心头巨震。娘亲?!是娘亲。

娘亲微笑的看着我,缓缓点头、

我跪在她面前,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娘亲,我好累啊,我想睡觉,我不想再醒来了。”

娘亲轻而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唔,娘亲。娘亲很少这么温柔的对我,记忆中的她总是那么高贵、端庄、冷漠。身为太师夫人,她不仅仅要管理整个太师府,还要周旋于各个王侯将相的后庭中,同各个命妇诰命们交往结盟,所以她不仅忙碌,而且严厉。家中的所有姨娘和管事都很惧怕娘亲,尽管我从未看过她发火,可是我还是从她的身上感到那种强势的压力。我知道,有的时候,甚至是哥哥和父亲,也是对母亲非常敬畏的。

整个家中唯一不怕母亲的,就是姐姐。在姐姐还没被送进宫中之前,常常因为敢顶撞和质疑母亲的决定而被关进佛堂饿饭,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去替姐姐求情,而同样倔强姐姐又不肯向母亲低头,年幼的我往往会步履蹒跚的扮演着求情的角色,或者晃晃悠悠的搬动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食盒给姐姐送饭去。

母亲几次因此而大恼,要责罚所有跟姐姐串通一气的人,最终却因为看见我豁牙咧嘴的傻笑而作罢。

后来姐姐进宫去了,从昭仪至嫔后越至贵妃,终于母仪天下。家中因为姐姐的缘故更加显赫,母亲也因而更加忙碌起来。

姐姐担心我在家中受委屈,时常找出各种借口把我接进宫中小住,一年之中,我倒是有一半时间在姐姐的兰馨阁里度过的。因此比起姐姐的亲切、王妈的宠爱、宫中家里各色人等的恭维,我与母亲反而更加疏远,心中对她多的是一份尊重和敬畏。与母亲相比,我更亲姐姐。

可是这个时候的母亲不再是那个冷漠高贵的一品诰命,她温柔的抚摸我的头顶,眼睛中充满慈爱,在她的安抚之下,我甚至感觉到一丝温暖和溺宠。我哭泣的哀求着:“娘亲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卿官要跟娘亲在一起,卿官累了,不想再走了。”

母亲的眼中盛满深深的悲哀,那种哀伤,无助而绝望的哀伤是我从不曾在母亲身上看到过的。她用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缓缓的闭起眼睛,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的把我往后一推。

我尖叫着向后倒去,身后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崖,我不停的往后跌,往后跌,无止无境的向下跌落,有一股巨大的漩涡不停的在吞噬我,似乎要把我吞进那永恒的黑暗中去,我大声的叫尖着:“娘亲,娘亲,救我啊,娘亲…”

一双温暖的手掌包住冰凉的双手,干燥、温暖的双手。

我听见有人轻声唤着:“公子,公子?”然后额头上什么东西被揭起,很快的又重新贴上一样东西,凉凉湿湿的,舒服妥帖。感到有人用绞干的热毛巾轻轻擦拭着我的脸颊,轻柔,心细。

“娘…”才张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干裂,喉咙肿痛,已然说不下去了。

“公子,你醒醒,是我。”篆儿轻轻的摇着我。

我用力撑开自己的眼睛,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虚汗不停的从身体各个关节冒出,很快打透衣衫,我缓缓吁出一口起,阖起眼睛,累,说不出的疲惫紧紧的包裹着我,全身都肿胀着酸痛,是那种高烧过后的酸痛,肚子空空的,可是隐隐有什么东西向上顶着,每次呼吸,都想吐些什么东西出来才痛快。

篆儿又绞了一条热热的手巾,轻柔的在我全身擦拭,直到她把手伸进我的衣襟里时,一阵尖锐的痛一下子击中了我,我不由叫出一声“啊呀”,本能的往后一仰,伸手去推她,然而这个举动却给我自己带来更大的疼痛,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厚厚的结了一层血痂,不能屈伸。

这一串的动作让我气喘不已,方才的虚汗此刻化成冷汗喷涌出来。篆儿立刻停手,轻轻的揭起布巾,颤声问:“公,公子,还那么疼吗?”

尽管疼的打颤,可是为了安抚她,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还好。”

篆儿不敢再替我擦拭身体,尽量轻柔的扶着我靠着枕头半坐起来。从一个陶壶里倒出一碗黑墨墨的药水,送到我嘴边,“公子,你先把药喝了吧。”

我心里此刻仿佛有十几只小猴子在不停的抓挠,说不出的烦躁恶心,根本闻不得这股糊烂的药味,然而看着篆儿担心的样子,我只好说,“等我歇歇再喝。篆儿,北晋的将军们怎么没摘了我们两个的脑袋呢?”

篆儿轻轻的把药碗放下,叹息一声,“公子,当时你口吐鲜血的昏死过去,连我都以为你一定是死了。可是北晋的将领中有一个人坚持要先把你救活,说如果你死了,这个刺王的嫌疑就会深深种在北晋的十六郡联盟里,早晚有一天会成大害。于是他们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杀了你给王爷报仇;另一派着主张先留下你问清楚情况。后来我们就被关在这里,估计他们都同意先问清楚情况后再处置我们。公子,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我,我当真害怕…”说着,她就伏在我腿上,低声呜咽起来。

我抬手轻轻放在她怂动的肩膀上,肚腹上出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上面,试图减轻那种一波一波的阵痛。那一脚,大概踹伤了什么地方吧。

我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粗布长袍,于是问篆儿,“他们给我换的衣服?”

篆儿抬起头看我,“是我换的,公子,经过那件事,我们可是全身都被细细搜检后才被关进来的,所有衣饰物品全被他们拿走了,你看,这回我也换成男装了。”

我点头,微笑,“这回他们总该知道我不是女人了吧?”

篆儿面色微微一红,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

篆儿再次拿起那碗药汁,轻声劝我,“公子,你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身子虚得很,还是先把这碗药喝了吧。”

我轻轻摇头,“没用的,傻丫头。不等我好起来,大概我们就一起到奈何桥相会去了。既然总归是一死,何必再喝这苦汁子。”

篆儿眼中豆大的泪珠不断摔下,颤声劝我,“昨天是因为你一直昏着,他们自然还来不及问你。可你现在醒了啊,公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禁得起,禁得起…”

我抬手轻轻点点她的额头,“看不开的傻丫头,早去西天早成佛。现在我这个样子,难道你指望我去熬刑吗?篆儿,我这次连累了你,你怪我不怪?”

篆儿坚定的摇头,“我不怪,能跟公子生死一处是篆儿的荣幸。篆儿,就是有些害怕。”

我笑,“当然会害怕了,篆儿,其实我也害怕的,不要紧,不要紧。”我安慰她,尽管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大用处。

不想篆儿却用力摇头,“公子,篆儿害怕不是因为要死了,更不是因为怕有大刑伺候。这些早在维岳的大堂之上,篆儿就已经尝试过了,公子忘了吗?”

哦,不是因为这些?!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呢,小篆儿。

篆儿坚定的说:“篆儿早就是该死之人,能活到今日,全是倚仗公子的宽厚仁慈,这辈子,还没有人对篆儿这么好过。篆儿现在害怕,不是因为怕死怕罚,而是怕以后不能陪在公子身旁,怕因为篆儿的无能,连累到公子。”

我微笑,“可现在是你在照顾我啊,你在陪着我,你在安慰我,没有你细心的照料我,说不定这会子我已经去了。你又怎么会连累我呢?”

篆儿用两只如墨玉一般的眸子盯着我看,“公子,趁现在没有人,你告诉篆儿应该怎么说,我看他们现在已经乱作一团,不如我们给他们火上浇油,再捣乱一次。”

听了篆儿的话,一股好笑的笑意憋不住的冲出来,扯的我胸口和小腹一起痛,这个丫头,如果放出去的话,说不定又是一个混世魔王,鬼精灵一个。

我微笑的说:“不用串供,实话实说好了。”

篆儿惊讶的说,“公子?”

我笑着说:“你说实话,我去编瞎话,要不我们就分开自己编自己的,就是要不一样才好。”

篆儿眼睛转了转,明白过来,“对,这样他们就更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肯定都挑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利用,那才会乱上加乱。还是公子聪明。”

一时无话,篆儿也坐到我身旁,双手抱膝的陷入沉思中。过了好半天,她才缓缓的说,“公子,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才是那种特别胆大、特别勇敢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你似乎都不在意都不害怕,总是那么从容镇静。难道面对北晋这些凶神恶煞一样的蛮子将军,你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我靠在她的身上,感到身体渐渐发烫,呼吸似乎也变得困难起来,两个鼻孔简直能喷出火来,整个人火炭一样燃烧着:“我为什么要害怕,篆儿,只要我一日不爱他们,就一日不怕他们,人生除死无大碍,我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几个蛮兵么?”

篆儿似乎听出我语音里的不对,上来摸着我的额头,她的手冰凉凉的,好舒服啊。篆儿哽咽着扶着我倒下去,“公子不要劳神了,你先歇歇,你太烫了。”

我挣扎着拉着她的手,“篆儿,不要让我睡觉,不要让我睡觉。我方才梦见我娘亲了,我睡觉就会梦到好多家人,那我就不想再起来了。”

篆儿抽泣着答应了,“是,公,公子,不睡不睡。你方才一直在叫娘呢。”

我攥着她的手,喃喃的说:“你看见过我娘亲没有,你可看见她还是那么端庄高贵?她到死的那一刻,都是那么骄傲,我娘亲可美了,方才还特别亲切的对我笑呢,你看,你看见没有。”

篆儿拼命的答应,“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公子,公子。要不你先把这碗药喝了吧?”

我回答:“不要,只有这样我才能看见我娘,我才能看见我的家人,我不要喝那些劳什子。”

门口传来一声浅笑:“想要回家看看亲人不难,只要公子你配合我们就行啊。”

我飞眼瞧过去,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不知道在那里听了多久。

我依旧半卧在篆儿身上,“你是谁?”

那人轻轻往前走了几步,在我们面前站定,“我是北晋王麾下宇文秋,执中书令。”

我抬不起头,只好眨眨眼,“原来是宇文大人,你好。”

宇文秋也不介意我的无状,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敢问阁下台甫?”

哦,这个蛮子看起来很有一套嘛,难怪会让他来任中书令一职。我也对他微笑回去,“小人乃一介草民,无名氏而已。”

宇文秋轻笑着摇头,“经此一役,阁下以一人之力退三国百万雄师,翻手之间便涂改乾坤,此份豪情堪称古今第一人,公子必当扬名天下为史所记,又怎会是无名小卒。我敬佩阁下这份肝胆谋略,有心相交,公子却如此相待,真真寒了宇文的一片诚心。”

马屁拍得山响,圈子绕得天大。说来说去还是想套出我的身份而已,我也没气力同他废话,只是仰头把还微笑给他。

要说这种皮笑肉不笑,比耐心比绕圈子的功夫,我纵然不敢说稳坐天下第一,这头三甲总是出不去的,想当年在丰府的日子,全靠这门炉火纯青的功夫我才在那里熬过了六年时光。

我们两个人相互微笑的看着对方,一站一卧,无语默默、含情脉脉。后来到底是宇文中书令的脸先笑酸了,支持不住后,挤出两声傻笑,放弃同我的对视。

然后他尴尬的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来,“阁下既然效仿世外高人,不愿把姓名身份坦诚相告,我也不来强求,但请阁下指点此物何用?”

我想抬手接过,奈何实在是气力有限,加上全身酸痛。故此手臂略微举了举就停了下来。

宇文秋并未与我计较,上前一步把那个东西塞进我的手中。

我举着那个东西在眼前细细研究。

这个东西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很常见的东西,乃是一个麻杏核。唯一与普通麻杏核不同的是,这个麻杏核曾经被人剖开过,里面放着碎碎的稻草,当中还有一条火捻留在外面。

不错不错,尽管手工粗糙了些,不过还是很实用的,云霄挺能干的嘛。

宇文秋一只盯着我看,见我不说话,他才问道:“阁下可认识这个东西?”

我微笑,“怎么不认识,小孩子都知道,这是一个麻杏核。不过麻杏核里面长稻草,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宇文秋当真好脾气,竟然面不改色的跟我说:“阁下没看出来吗,这个麻杏核是被人后改造的。显然有个聪明人想出了一个断子绝孙的缺德主意,前天让手下逮住几千只云雀野鸟,饿了这些鸟两天后,在鸟足上绑了这种点燃的麻杏核,从我军军营的四周把野鸟们放飞,点了好漂亮一场大火啊,我们北晋十万石粮食烧得是干干净净,只可惜这个聪明人忘了一样关键的事情!”当面骂人,好,我们走着瞧,宇文秋。

我故意反问道:“哦?这个聪明人忘记了什么事情,倒让宇文大人见笑了。”

宇文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聪明人先捉鸟儿放到北晋的门前,北晋的人自然也可以捉云雀在后,放回恒澜关内,西蜀营中。阁下以为如何?”

我想了想,抚掌大笑,“宇文大人果然好聪明,好厉害,好主意!就这么办,把他们的军粮也烧个一干二净,省得就我们北晋自己干吃亏。”

宇文秋依旧是那种温和的浅笑,“怎么,难道阁下以为此计有何不妥之处吗?”

我摆手,“哪里哪里,没有不妥之处,捉鸟放鸟能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我听说恒澜关内的粮草都是放在砖瓦砌成的石头仓库内,连透气孔都用铁丝网牢牢绑紧,真是针插不入的严密。想来云雀烧军粮不成,火烧几间民房总是不成问题的,一来为宇文大人建功,二来也好替北晋将士们出气,一箭双雕,好的很。倒是西蜀那边比较麻烦,小人作为由溪,一路从西蜀回东齐而去,倒是在路上听说了西蜀的军粮似乎是沿路放在修建的驿站当中的,每日按数传送、川流不息,不知道大人放一回火雀能烧他们几天的粮草。还有,听说西蜀曾经专门选拔了一批精通机关小弩的射手,整日轮流在凉棚戒备,遇到接近的鸟雀,一律射杀无赦。啧啧,想来宇文大人挑选的云雀都是投火的高手,定能乘其不易、攻其不备,避开流弓飞弩,马到成功、火到草光。”

宇文秋轻柔的道谢,“这可真要好好谢谢阁下,宇文秋原本不知南人如此诡计多端,经此一堑,收获颇多。”

我大大咧咧的轻轻摆手,“好说好说,宇文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宇文秋真的好脾气,直到现在居然还没有翻脸,依旧用那种平稳柔和的语气跟我说话,“阁下的胸襟胆识宇文秋算是见识了,敬佩不已。只是其中尚有一条可商榷之处,不知阁下是否有曾想过?”

我也客气的问,“但请指教?”

宇文秋斜着眼睛看我,眼角眉梢都凝结着冷冷的恨意:“虽说我们北晋问讯的手段,多比不上你们南人的花样繁多,不过要是论直接有效的话,北晋也不敢让天朝西蜀专美于前。虽然阁下似乎很有舍身取义的勇气,不过在我刑堂之前,恐怕也难免玉石俱焚,您说呢?”轻柔无比的语气吐出冷冷的威胁,没有有声色俱厉的恐吓,却让人感动一股彻底的寒气从心头冒出,这个宇文大人,才是真正的闻讯高手。

我斜眼看他,但笑不语。

宇文秋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怜惜,又似乎有些遗憾,“阁下看起来似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本不应该这般冥顽倔强。难道你也要非得等到刑具加身的时候才肯醒悟?亦或是一定要强项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方才罢休么?”

我缓缓摇头,额头一侧沿着眉毛似乎要生生裂开一样疼痛,清醒的意志与昏迷的欲望交错的交战着,整个人似乎被这种疼痛撕成两半。我紧紧的攥着衣襟,咬着牙坚持着,不肯放弃,我一定要坚持住。

我呼出一口气,对宇文秋说:“我不是不信宇文大人的手段。大人您看看我额角的这块伤疤,那就是当年被人用一锅热油炸过后落下的。大人您深谙刑律,但您也只是在别人身上用过刑,还不能切身体会到熬刑的痛苦,小人我却是遭遇过的,要说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现在我连想都不愿意想。我想那一锅油,不但炸花了我的脸,更把我的胆子都炸酥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的手段呢?”

宇文得意的浅笑,“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阁下已经心中有数,那我们也就不用再兜圈子了,我省下好多功夫,阁下免遭皮肉之苦,你说如何?”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得意的浅笑:“宇文大人,别看我这神经粗的好似历经三冬的韧竹子,可是您瞧瞧我这身子骨,只能比那秋后霜打的茄子叶,真是雨浇浇就倒,风吹吹就歪。不是我夸口,只要您能在我身上动刑超过一柱香而我还能不死的,从此无论您问我什么,我都又问必答,言无不尽。其实别说是动刑动罚,只要大人您一日断药、半日断水,不用您费力,我也就西天成佛去了。”一口气说得太多,我静静得阖起眼睛歇一会儿。喉咙里腥甜腥甜的,我强行压抑着自己不要咳嗽出来。

宇文秋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森然的语音方才响起:“你一个刺王杀驾的刺客,死就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可惜之处?只可惜不能把你千刀万剐以谢天下。”

我闭着眼睛悠悠的说:“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也算死得其所。”

宇文秋冷笑一声:“哦?你的意思是,你背后还有指示之人了?”

我张开眼睛,看着宇文秋青白的脸,“宇文大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优伶,如果不是为利所诱,难道会是为了家国天下前来舍身取义吗?”

宇文秋目光闪烁的盯着我,连声冷笑,“我看阁下却像是别有居心之人,方才我不停的用言语试探你,你居然都能滴水不漏的挡回来。而且你明明说的一口帝都方言,虽然拼命掩饰,却也有迹可寻;匕首上清清楚楚刻着‘丰’字,这些迹象加在一起,阁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你是天朝的丰御武元帅派来的吧。”

我拍手大笑,“英名英名,宇文大人果然洞若观火。我前来行刺,自然要拿一个带记号的匕首名垂青史。天朝的丰元帅也是神机妙算,知道王上一定会把我们带回到大营之中。第一次搜检我们行囊的时候,那把匕首居然也没有被翻检出来,好生蹊跷。在我们被关押的这两天里,绝对没有人给我们送过武器,授受过机宜。”

宇文秋的眼睛变得犀利起来,“这些问题所在,还望阁下有以教导宇文秋。”

我眨眨眼睛,无辜的看着他,“这些答案我不知道啊。对了,宇文大人不是说我乃是丰元帅派来的吗,要不然您让我试试北晋的刑讯,说不定到时候我忽然知道了也不一定?”

“你?!”宇文秋的脸上终于变了颜色,面色森然的挤出一句话:“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我叹息,微微晃头,“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你们的办法多得很。只是现在你们所有的问题答案都在我身上,死了我不要紧,关键是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恐怕会影响北晋好不容易才一统的联盟啊。对了,宇文大人,王上现在应该已经无大碍了吧?”

宇文秋鄙夷的看着我,“此刻我也不怕告诉你,王上虽然被你所伤,但性命已然无碍,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轻轻揉了揉胸口,半转一下身子,“我不失望,失望的恐怕另有其人。既然王上还活着,那他就一定想知道是什么人要取他的性命,然后把这个隐患彻底的拔出去,否则一生背负这样一个包袱,任谁也会坐卧不安,彻夜难眠。”

宇文秋放柔声音劝我,“那你就说出实话,我会在王上面前替你求情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眨眨眼睛,“我就是一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

“是什么人与你钱财,你又替什么人消灾?”

“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只说到时候会安排好,只要我依计行事就足够了。”

“你的匕首从哪里来的?”

“在枕头下面找到的。”

“是什么人送来的,为什么会刻着丰字。”

“那你要问那个送匕首的人啊,我怎么会知道?”我赌现在所有的北晋兵士都要死命咬住牙关,都说自己一直坚守岗位,其他一律不知。这样那个匕首怎么会凭空出现就会成为一段悬案。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承认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导致王上遇刺的?没人敢。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优伶,他们又怎么会找你行刺?”

“找我的人只说要一个死士,其余条件不计。说好到时候会给我个痛快,绝对不上刑堂的熬刑的。要不是我急需用钱,加上这身子也是拖一天没一天的,我也犯不上干这种灭族断户的营生。”

宇文秋眯起眼睛冷笑,“告诉你,你说的话我一成都不信。”

我蜷缩起身子,方才的高热过去了,现在换成不停的发冷,似乎有冰块压在身上一样,浑身不停的发抖,我尽量可能的靠上篆儿,喘息了好久,我才对宇文秋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信不信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