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儿看着我喝光的空碗,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公子,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刑讯逼问你,才…”

篆儿的一句话,让回忆如洪水一般猛的扑来,“报应!这是报应!报应啊!!!”凤清梧那一声声充满恨意的诅咒如钉子一般再次敲打在耳中。我紧紧抱住脑袋,不,不!

可是它没有放过我,那一声声充满狠意和发泄的诅咒依旧紧紧缠绕在我的身上,勒紧我的脑子,似一把烧红了的钢箭一般钻进我的身体,滋喇喇的烫着我的心口:“报应,报应!…”

我的心,猛烈的跳着,好像要涨破腔子,而方才喝下的鸡汤竟似乎变成了毒药,在身体内拼命的翻腾着,挣扎着,撕裂着。凤清梧那充满恨意的脸无限放大的飘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那充满仇恨的脸,心中全是报复和痛恨的感觉,骗子,谎言!!

我恨不能现在就揪住他的领子,踩扁他的脸,亲耳听见他忏悔的承认,自己所说的都是谎言,向我道歉,对我死去的家人忏悔和祈求原谅。不然,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怒火灼烧我的全身,我感到浑身呼呼的冒着火气,胃部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似乎有无数的碎木屑在其中翻腾着、摩擦着。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我刚要说,无妨。可是一张口,方才喝下去的汤汁却如同水箭一样射了出去,溅得一地都是。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我张开口不停的呕吐着,火辣辣的汁水不停的从口中喷出,还有一部分甚至从鼻腔中喷溅出来,喉咙处酸涩灼热,胃部更是绞痛难忍。到了最后,我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当什么都吐不出来之后,只能张着嘴干呕,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脱无力的用手扒着床沿。

篆儿急得眼泪直流,又不敢就此放开,双手紧紧抱着我,不顾一地的龌龊肮脏,高声叫人。

虽然我浑身虚脱乏力,可是呕吐之后,心中的那股邪火却发泄了出去,头脑不再那么昏沉沉的,清醒了许多。对凤清梧的恨与恼一直在内心中折磨着我。而这种情感却不是针对他个人的情绪,而是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恐惧,万一,万一他说的是真的,我可怎么办?

这种愤怒、气恼掺杂着恐惧、震惊、排斥和羞辱,一起积压在胸口无处发泄。我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揍扁所有仇敌,可是伸手,却只能打在虚无的空中,让我自己更加疼痛。而这种痛苦在虚空中加倍的反扑在我的身体上,压得我唯一的信念和理智彻底的崩溃,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只剩恐惧:这,会是真的吗?

是啊。凤清梧说的是真的吗?这难道真的是我家的真相吗?!

不,不。当然不会是真的。

哪里会有人那么做呢?!不会。世上不会有人如此藐视帝王的权威!世上不会有人如此颠倒伦常!世上不会有人如此蔑视纲理法条!世上不会有人如此疯狂的自取灭亡!!!即使有人被权势蒙住双眼,即使有人被奢华蚕食了理智,这个人也不会是我的家人,我的家祖。

我依旧记得,每年的春暖花开时,父亲便会跟小叔坐在后花园清酌小酒为伴,只他二人静坐,没有丝竹乱耳,没有宾客酬唱。

他们二人席地而坐,头顶桃花,面朝碧波,一壶素酒,满枰玉子。有的时候我也会跟着过去,坐在他们两个旁边,帮他们斟酒,捡子,观棋。

那个时候,粉白的桃花纷纷扬扬飘落在我们身上,淡淡的香味萦绕不散,一直粘黏在我们的鬓发边,衣袖中。我到现在都记得,小叔最不喜欢绫罗绸缎的浮华,除了在朝堂之上,他到哪里都是一身素袍青衣,说不出的洒脱好看。

因为他深通音律,又兼之年少成名,所以多有一帮文人墨客喜欢邀他去秦楼楚馆相谈吟唱。那一时无让的文采风流,倾遍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为了能得小叔的回头一顾,而争相斗艳,传为一段段佳话美谈。就因为这个,不少世家子弟也先后竞相的舍弃自己的绸衣,纷纷效仿小叔穿上布衣青衫。可是又哪里有人能及他万一的风骨?!

小叔的一阙《水仙子》,至今仍在京都传唱。

不喜红袖堂前舞,

厌说俗尘是非无。

云山雾海长亭处,

倾倒仙乡醉卧酒垆,

一诗一唱酬知音,

舍去功名一身无。

飞觞涤傲骨,

风流入江湖,

抛却人间伤心处,

笑绘山海图。

这般洒脱,这般逍遥,这般风流的小叔,会是凤清梧口中那个藐视王法伦常的人吗?!会吗?!

不,不会的。凤清梧一定是禹天和宇文秋派来骗我的探子,对,一定是这样的。我坚定信心的告诉自己。可是心底隐隐有一个不安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万一他说的是事实,一个你所不知道的真相呢?”

脑海中不停的翻腾着往日的蛛丝马迹,一些早年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疑惑的占据着我的心头。家里人从来不许我独自出门,甚或说,很少让我出门。他们以年少为由,仅仅让我在家中关门读书,除了皇宫和家,我没有什么出去游玩的经验。间或有不得已的应酬需要我出面,没有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的跟了许多人。

其实就算是贵族豪门,家中的子弟也多行动自由,京都的世家多鼓励男孩子出门游历以增加阅历。可是我不行,父亲说我要专心读书,不能为声色所迷,误交匪人。所以,除了我那有限的亲友之外,我没有同龄的朋友,甚至我连世族子弟应有的应酬都少了很多。

在皇宫内,姐姐更是谨慎小心,轻易不肯让我见外人。还记得有一次在御花园淘气,不知践踏了多少珍本名卉,被辛苦照顾花草的园丁一状告到大内总管那里,虽然总管也不敢说我什么,但他总归是转弯抹角的去皇帝哪里诉苦。皇帝倒是没有生气,听了后还哈哈大笑,说男孩子就是要淘气些好,要是太老实了,就成了小丫头。姐姐知道了也仅仅是抿嘴一笑,并没有因为这个责罚我。可是我不服气他们去告御状,总念念不忘的要去找总管和园丁的麻烦。

终于有一天,宫内大宴,大家都忙到脚不沾地。我总算逮到机会,布置了陷阱绳索,在转弯处等着内廷总管。就在我忙碌布置的时候,一个少年忽然出现在我身后,问我在做什么,我兴高采烈的告诉他我的计划。他高兴的陪我一起蹲在假山石后面,然后一起拉动绳子,让大总管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我们高兴的跳了起来一哄而散,那是我少有几次最开心的时刻。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却被一个嫔妃领着到姐姐面前认罪,说什么都是他的馊主意,都是他带坏了我,请求皇帝和姐姐的原谅。我告诉大家其实那是我的主意,跟他不相关,可是没有人听我说话。姐姐非常冷淡的点点头,勒令我不许多嘴。皇帝也只是摆手,让她今后仔细管教内属不许生事。

那个嫔妃哭泣着领着那个男孩下去了,事后姐姐和皇帝都没有责骂过我一句,可是我却听说那个男孩被他家里狠狠的打了一顿,半个月不能下床。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同龄的孩子愿意接近我,而我也明白了,无论我怎么淘气,都不会有人责罚我,倒霉的永远是别人。虽然我再也没有恶作剧过,可是我也永远没有一个朋友。

现在想来,什么不准我出门,什么不准我交朋友,还不是因为我家的权势太过倾天,谁敢轻易的来沾染我?!只有把我像个女孩子一样圈养在皇宫内院里,他们才能放心。难道不是吗?!

对了,对了,还有那次。

那是我们家被抄家后,大家都被关进肮脏黑暗的牢房中,因为我年纪尚小,因此还能跟女眷们关在一处。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亲眼见到姐姐们哭泣着、挣扎着被淫笑的男人拉了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还记得婳绾堂姐死命的拽着栏杆不撒手,一个疤脸的狱卒恶狠狠的用脚踹在姐姐的手上,我亲耳听见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音。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会哭了,只能僵硬的挺直身体,生生的看着他们拖了三姐姐一路出去。三姐姐的奏琴,是出了名好的,连爹爹闲了,都喜欢听她隔着水厢舒缓悠扬的琴音,可是那个狱卒如此粗暴的踢烂三姐姐的手,恐怕她以后,以后,再也不能弹琴了。那个狱卒仿佛不解气似的,恶狠狠的瞪向我们,除了秦姨妈还在拼命的呼叫之外,剩下的婶婶、姨娘和姐姐们都吓得不敢出声,纷纷向后躲着。

那个疤脸得狱卒狞笑着指着我们说,“老头有眼,你们欧家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但叫老天有眼,让你们落在老子手中,苍天啊,有眼啊。哈哈哈哈哈。”那个笑声,成了我最最不愿意回忆的梦魇之一,凄厉而且恐怖。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脑子中凤清梧厉声的高叫和那狱卒狰狞的笑声渐渐合二为一,在脑中化成一柄利刃,来回的凌迟着我。

在篆儿的尖叫声中,终于来了不少人,帮着篆儿把我放平躺下,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进来又出去。

可是我不再关心,痛,不可压抑的痛苦辗碎我每一寸肌肤,从来没有过的绝望把我浸泡在当中,让我窒息。不,不,不!!!!!我想过家人一千遍、一万遍,可我从来没有一次想到过这种灭门的惨案是罪有应得。

我软弱,我无能。所以我只能选择卑微的活着,可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亲人的怀念,而这唯一属于我的怀念,逐渐成为最最珍贵的财富,它支撑着我面对丰府那些无情的嘲笑、唾骂、欺辱。我从来不在乎这些小小的折辱,因为在我心底最最深的地方,我始终相信我的家人在保佑着我,我的亲人在看着我,等着我。对他们的怀念已经成为我唯一的信仰,成为我生命的支柱。

在冬日最冷的时候,我会不停的在手上呵气,脑子中想着以前乳娘那溺宠的拥抱和责骂,然后心底就会有温暖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在我被推入湖中几乎被溺毙的时候,耳中会响起姐妹们在花园中热闹的笑声,她们似乎都在围着我看,在给我打气儿,然后我就会忽然有了一股力气,能够挣扎着游上岸去;在我被殴打,痛得浑身颤抖的时候,我会想起姐姐美丽关怀的笑脸,她亲切的脸庞似乎就在身旁,对我默默凝望,我会咬牙挺过这一波波疼痛…,每次遇到难熬的时刻,我总是从脑海中调出那些温馨温暖的画面,让它成为我镇痛疗伤的良药,一次又一次。

在我那无望卑微的生命中,对家人的怀念和追思,已经成了唯一生存的支柱。可是现在,这唯一的唯一,也要被残忍的打碎吗?!

随你们吧,随你们吧。

什么天下,什么家国。?!我早就没有了家,哪里还有什么国,国是谁的国?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让我这么睡过去吧,一睡不醒,永远不会痛,不会恨,不会难过吧。

谁要知道真相,谁要相信你们的话,我情愿永远做姐姐口中那个傻呼呼的小呆瓜。

我紧闭着眼睛,绝望的泪水无法抑止的从眼角滑下,顺着发迹和耳朵,一路流下。我一动不动,任它枯竭,干涸。

渐渐的,人声褪去。篆儿过来轻轻问了我两声,见我不答,只能替我拉好被子,吹熄灯火。

夜深,人静。

我在黑暗中张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黑暗,绝望不肯放过我,继续在黑暗中缓慢的对我进行无情的吞噬。

死亡,有的时候离我那么近,那么近,近得我几乎可以清楚的闻到它腥臭的呼吸。可是当我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它似乎又易地远遁了。

人死后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上天去,还是下地狱?!是不是像推开一扇门一样,一下子就走到另一个世界去,还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吗?!

姐姐,奶妈,母亲,爹爹,叔叔,我还能见到你们吗。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酸痛,本来已经干涸的眼泪又不停的滚了出来。我太累了,我好想念你们,你们等我很久了吧?

我的脑子飞快的转着,究竟是悬梁好呢,还是割腕好?割腕不行,虽然说藏起一个小小的瓷片非常容易,可是要流血到死,恐怕要很长时间,万一被篆儿发现就死不成了。如果悬梁的话,倒是不用多长时间,可是却需要把她支出去,这么大的弹丸之地,我能用什么借口把她支出去呢?不行,不容易。要是等宇文秋下次领我出去的时候呢,我不顾一切的向外跑,守卫的士兵会不会用箭射穿我?不,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只会把我给捉回来。要是下次见到禹天的时候,我找机会拿起砚台砸在他头顶,他会不会在盛怒之下踢死我…

我在黑暗中全神贯注的找寻可以忽然死亡的办法,细细推敲其中的细节。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我的思考:“不!公子不要,公子你…”是篆儿,我方要回答,她的声音却含混起来,渐渐低沉。原来是她在梦呓。

她似乎翻了一个身,又昏昏睡去。

呀,我忘了她,我忘了篆儿这个小丫头。我死容易,可是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蛮夷之地可如何是好。现在因为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他们暂时没有难为她,可是万一我死了,她的下场只能是为奴为婢,完全的身不由主。想想这几个月来,她一直紧紧相随,赤诚相待,对我更是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加。我自觉对她亏欠良多,如果现在我死,把这样一个无助的女孩儿扔在此处,也太对她不住。如今的我,已经一无是处,可是这尘世间,我也许唯一能作的,就是减少对别人的亏欠,即便是死,也要为她谋划好出路后,再死不迟。否则,就是死不瞑目。

这个想法,强迫我抛开一心寻死的念头,入睡无门,我开始细细的为篆儿谋划出路。

翻来覆去的思考中,我竟然一夜无眠。

天光大亮,篆儿急忙的爬起来看我的情况,见我睁着眼睛,高兴的来探我的额头,“公子,你好些了么?”

见她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忽然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自私,竟然从来没有真心为她着想过,害她日夜悬心。我对她微微笑,“我口渴。”

她慌忙的答应着,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就出去生火烧水。我缓缓的用力撑起身体,自己穿好衣服。这一系列平常的举动竟然使我出了一身的汗。我苦笑,凤飞啊凤飞,你竟然虚弱至此,这样的你,拿什么搭救别人?!

在昨夜的细细考量中,我下定决心要为篆儿安排出路,然后再自行了断。但目前首要的,却是蓄积精力,再做图谋。

我静静的喘息一会,慢慢的走到桌前,拿起梳子想拢一个发髻。却发现自己的双手酸软,力气全无。我只能怔怔的看着无力的双手发呆,这样的我,跟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篆儿提了一壶热水进来,见我坐在桌前发呆,又看了看我面前的梳子,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倒了一杯热水放在面前,然后接过梳子,小心的替我梳头,还在不停宽慰着,“公子凡事宽心些,你的身体是虚了点,可是如今这形势,也没个可能让您好好将养。这里比不得咱们西蜀家里,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界,所以公子千万别钻牛角尖,等将来您养好了身体,多少大事还等着您去筹划决断呢…”

我双手捧着杯子,缓缓的喝着热水,精神似乎又好了些,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容颜,发现自己真的脱了形,加上一宿未眠,脸上顶着两只大而圆的黑眼圈。

我打断篆儿的唠唠叨叨,“肚子有些饿,篆儿,今天吃什么?”

她灵活的在我头顶梳好一个发髻,用一根木钗穿过,“能不饿嘛,公子都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老这么着,身子怎么能健壮呢。昨天公子又昏了过去,来的大夫可嘱咐了,不许给你吃的过饱。我方才烧水的时候,已经在一旁的灶眼上熬了甜甜的红枣粥,又养气又补血,再用厨房送来的小菜佐餐,那才叫美啊,等会儿公子可要喝上一碗,不许再吐。”

我笑着点头,看着她用剩下的热水注到盆中,帮我仔细的梳洗。

这小丫头手脚麻利的很,一会的功夫,连倒水带盛饭的都忙活妥帖。而我也在饮食梳洗后,感觉精神又健旺了许多。

“咦,雪儿呢?”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房子中少了什么。

篆儿不满的嘟起嘴,“公子您别说了,那小东西根本不听我的话。您前脚被宇文秋带走,后脚它就跑的没影了。这不,都两天了,现在还没个着落呢。”

雪儿聪明又多疑,估计不会吃什么亏,多半又是去内院跟公主捣乱,等它玩够了,肯定会找到这里来的,我不担心它。反正现在身份已经被揭穿了,也不用整天拘禁它在房子中,不如让它出去透气。

篆儿见我精神还不错,便靠着我坐下,“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了?”

我苦笑,“既然身份被拆穿,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先小小的打点秋风,目前的食宿改善,就是油水之一。”

“啊?”篆儿惊呼了一声,“真的被拆穿了?!这下可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我浅笑不语。

篆儿说的没错,这一步棋,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然而它是变数却是一定的。

对于一般人来说,是讨厌变数的,因为变数就意味着风险。然而对我来说,却不讨厌变数,因为风险,同样也意味着机会。现在的我已经陷入绝境,绝境的人怎么会讨厌变化呢,绝境的人只会欢迎它,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闲聊着,“变数”就在窗外响起。

“小凤公子好些了吗?”宇文秋的声音懒洋洋的升起来。

我对篆儿示意了一下,让她去开门。

果然,宇文秋踱着四方步,摇摇摆摆的从外面晃荡进来,就像以前京城那些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一样。一进门,他就瞅着我的两个黑眼圈哈哈大笑,声音里说不出的幸灾乐祸之意,“凤公子好些没有?你总这么三晕两昏的,实在让解忧担心。小可已经按照公子的要求准备了这舒适温暖的别院上房,可是公子怎么还不能安枕呢?莫非是缺少那红颜荐枕,因此事公子无心睡眠…”

我狠狠的打断了他的调侃,“宇文大人越说越离谱,你此番前来又有什么贵干?”这个浪荡子,由着他说,还不知道要下流到什么地步。

他笑嘻嘻的坐在我对面,“我不是怕凤公子气闷么,所以来请公子去王爷那里喝茶。”

篆儿一听吓的脸都白了,连忙插嘴,“宇文大人,我们公子昨天又昏倒了。今儿才能坐起来,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容他缓缓?”

宇文秋谐谑的看了一眼篆儿,“好一个忠心护主的俏丫头,你急什么?我又不是拉你们公子过堂,不过是请他去喝喝茶而已。”

篆儿的眼睛机灵的转一转,“宇文大人说的是,婢子不懂事。可是就算是喝茶,也要等公子再缓和些才成啊,公子现在这个样子,坐不得车也乘不得轿,怎么能跟宇文大人您走呢?!”

宇文秋笑着问:“那他路总是能走的吧,不远,出门也就两步到。”

什么?!我和篆儿不解的看着宇文秋。

宇文秋得意的看着我们两个迷糊困惑的样子,哈哈大笑:“你们还不知道呢吧,这里就是新都的宫城内苑啊,这下子凤公子该不用怕气闷无趣儿了,哈哈哈哈。”

106

什么?!这里是宫城!他们疯了吗,怎么把我一个大男人弄到宫里头来了,我摇头,真不知道北晋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虽然以前我也在皇宫里住过,可是那是我在十四岁以前,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在天朝,让一个已经超过十四岁的男子住在内苑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现在禹天的这种安排开始让我感到疑惑不解了。

大概是看出我们难以置信的表情,宇文秋笑嘻嘻的说,“谁让公子的身份如此特殊呢,万一哪天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收拾了。王爷和我只好把公子安置在这里,既安全又舒适,一举两得,双方安心。就算公子一天昏迷个两次三次也无妨,太医院就在隔壁,方便的很,哈哈,哈哈。”

切,又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来讽刺我,鬼才相信宇文秋说的话。他们这样安排一定是有原因的,现在的我必须要找出真正的原因,然后加以利用。

细细从宇文秋方才的话中寻找蛛丝马迹。

第一,禁宫的确是一个最最封闭不容易走漏风声的地方。然而单凭这个就一定要把我安置在这里才不可能。如果单纯的要把我当成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人质,找任何一个封闭隐秘的地方就可以,何必要巴巴的把我弄到这个北晋权力与

消息的中心来?!

第二,把我安排在禁宫里,除了安全因素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双方的距离被拉近,便于他们就近观察、就近监视。可是这种优势是双方对等的,他们能够就近观察我对一些消息的反应,从而来判断事情的重要性与准确性。我当然也同时能够从他们哪里弄到足够多的情报,甚至可以利用相应的机会制造假象。不过像宇文秋和禹天这样的人,一定已经预见到这个结果,所以这一点上我们打

平手。

第三,既然安排在禁宫,那么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禹天不希望我的真实身份能被除了他的核心嫡系之外的人知道。为什么呢?恒澜关这一役,北晋是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的输了。那么北晋现在的联盟局势是怎么样的呢,是更加牢固了,还是已经非常脆弱了?!莫非他保留我的真实身份,是跟这个有关系的,他们并不希望这个棋子过早的暴露出来,也就是说,我不仅仅是要挟天朝和北晋的一个

人质,也是关键时刻制约、打压诸侯王的一个底牌。

想到这里,我浅笑。

禹天,现在我们手里各扣着一张底牌,就看我们双方谁能先猜出对方的点

数了,既然这样,就让我们彻底的过招吧,看究竟鹿死谁手。

宇文秋啊宇文秋,你聪明一世,可枉自糊涂一时,你太过自傲,因此你不屑于输我。你要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赢我,因此你说了太多无关的话,可是这些无关的话放在一起,往往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一个你绝对不希望我知道的

真相,所以这个亏你吃定了,你也输定了。

宇文秋终于收起笑容,搓搓手,“既然如此,那就闲话少说,凤公子,哦,不,是‘曹’公子,咱们这就请吧,王爷还在书斋等着你呢。”

于是我缓缓的站起来,作出一个请的姿态,跟在宇文秋的后面走了出去。

一出房门,眼睛就被金灿灿的阳光扑的白茫茫的。

虽然是隆冬时节,可是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温暖,阳光遍地不说,连青石板路旁边的积雪也都消退的差不多了,地面上露出湿漉漉的黑粘土,空气中竟然飘荡着泥土草籽的芳香,肆意的在阳光下招摇,扑到脸上的气息,清新又充满生机。

“好暖和,跟前几天不同呢。”我张开双臂,让暖风轻轻入怀。

“是啊,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有几天小阳春,特别暖和,让人感到春天就要到了,充满希望呢。天朝这个时候,已经是杏花开春雨绵的季节了吧?”宇文秋也仰面对着太阳,深深的呼吸着。

“哪有那么快,”我浅笑,“虽说比北晋要暖和很多,可这个时候还是要拢炭火的,要说桃李芳菲的春天,至少还要等一个月呢。”

他回过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是吗,公子对天朝的气候时节很清楚呢。”

糟了,被算计了。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宇文秋眼睛里那股得意的神采真让人讨厌,小人,小人得志的那个小人。我愤愤的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掩住耳朵不肯听他得意快活的笑声

就这么别扭着走到了禹天的书房,你别说禹天的书房离我住的地方还真不算太远,这次宇文小人没有说谎。

一进门,禹天就从一大堆书册中抬头,“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一路上还哼着小曲儿就进来了。哦,小凤公子也来了,你好像不太高兴么?”

我从鼻子底下哼出一口气:“能高兴么,一出门就遇到呱噪的乌鸦,吵个不停,难听死了。”

宇文秋睁大眼睛疑惑的问:“有乌鸦吗?怎么我没看见,而公子却看见听见了,难道说是物以类聚?!”

我当然是客气谦虚的彬彬君子,有礼而谦和的说:“哪里哪里,宇文大人说笑了,我怎么敢跟大人的贵戚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不是跟着大人,在下就是想见乌鸦之流,那也是缘悭一面。”

宇文秋还要说什么,却被禹天哈哈的笑声打断了,“你看你们两个,就像红了眼儿的斗鸡,不要再吵嘴了。听说小凤公子昨天身体不适?”

我瘪瘪嘴,你当然偏着宇文小人了,算你们狠,少爷我不跟尔等蛮夷计较。

可实际上我却微微躬身,“多谢王爷挂念,要不是宇文大人一早起来就拉着我说话,又毫不体恤的让小人觐见王爷,而后陪王伴驾,连饭也来不及吃、水也喝不得一口,小人的身体还不至于虚弱到有劳王爷过问的地步。”

宇文秋一直透过门缝看着户外丝丝缕缕的阳光,坏蛋,卑鄙,居然假装听不到。

禹天却说,“这可怨不得小秋儿,其实是我让他找公子来的,真没想到让你如此伤了身子。”

跟宇文秋这样转弯抹角的小人好打口舌官司,偏禹天这厮惯会单刀直入,让人无处下手,因此我只能眨巴眨巴眼睛,闷声发财。

禹天搓了搓手,站起来问我,“小凤公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到现在只能见招拆招,我才不信他把我弄来是闲话家常的,“承王爷挂念,比昨天好些,只是还有些头晕。”

宇文秋忽然转过头来,“我问过医正了,他们说小凤公子是急怒攻心、肝火失调而风邪外侵,需要慢慢将养,不可妄动七情。大概是躺久了,所以有些头晕,却不妨事。”

禹天摸着下巴,恍然大悟,“啊呀,那可不行。小凤公子如今是我北晋的贵客,是哪个如此大胆,让公子如此激怒,小秋,你速速去查明。”

原来如此,他们转弯抹角的,却是为了这段公案。我沉声不答,静观其变。

宇文秋果然开始了,“回王爷的话,微臣早已经打探清楚,最后跟凤公子在一起的,是我们工部的文正大夫,凤清梧。”

禹天用力的拍打桌案,“他好大胆子,连本王的贵客也敢得罪吗?”

宇文秋拱手回答:“下官已经去查明,凤大夫并没有刻意的去为难、顶撞于公子。”

禹天还在做戏,“一派胡言,他要是没有惹凤公子生气,那凤公子怎么就急怒攻心了?!”

“下官也是怕这里面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因此问的甚是详细。凤工部说他当日言语中绝对没有什么得罪公子的地方,只是讲了讲自己家族十年前的一段血案而已。至于小凤公子为什么忽然昏迷不醒,这个,他也是不知道的。”

我听着他们一唱一和的言语,面无表情,手指在暗中用力攥紧,忍住,一定要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禹天恍然大悟一般的点点头,“哦,原来如此。可是这就奇怪了,凤家十年前在天朝发生的血案能跟小凤公子有什么关系啊,犯得着如此挂心,惹得自己旧疾迸发么?”

宇文秋继续说,“这个王爷就有所不知了,虽说小凤公子籍恒澜关之战而一役成名,又因为是跟着西蜀大军一道出发的,所以世人多以为小凤公子乃西蜀世族。可是下官曾经对西蜀名门世族多有关注,并不曾听说过有凤氏一族,加之小凤公子的口音又与西蜀大有区别,反而与天朝口音多有相似之处。所以据下官推测,小凤公子恐怕不是西蜀人士,多是天朝世族之后。”

禹天摇头,“哎唉,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枉自推测呢,单凭你所说的,还不足为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