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山口的一处山崖上,翟容手中托了一把承启阁特制的“千里镜”,看着下面远方即将开战之处。

“小纪,”翟容诧异地看着娜慕斯的琵琶,“阵师吗?这个女人是阵师?可是,琵琶音量有限,指挥数个武人的小阵是可以的,指挥军队作战?这怎么可能?”

他想起夕照城下,若若击鼓破阵师的事情。若若自小受长清阵师的训练,天时地利时,可以造成一些破坏。但是,她从没有机会指挥过作战。武人作战也不会,远远不如施摇光。

小纪接过他手中的千里镜看了一会儿,遗憾道:“早知这女人要以音律阵师作战,我该传信让摇光姐过来看看。”

“嗯。”翟容专注看着山岩下,“应该不会是阵师。我们这些天都在这里,并没有见到他们练兵。阵师是要与军队长期浸淫的,这些波斯人进入处月部不足两个月,时间不够。”

无论他们两人如何猜测,娜慕斯已经,坦然地站在两军之前了。

山崖下雪风翻卷着细碎的雪潵霖珠,她身骑白马,紫衫飘动,怀中斜抱铁琵琶。

两军阵前,杀气如焰。

而这位公主,气息宁静,无忧无惧。

谁也不会想到,她双瞳里,曾经经历过比现在更深痛的生离死别;谁也不会料到,她的双肩,曾经在稚嫩年岁担负过令人恐惧的重担。

人们只看到她,紫衫、白马,铁琵琶…还有她身后,抱定必死之心的族人。

紫衫连长云。

白马啸西风。

谁也不会猜到,她怀中的铁琵琶,即将威声赫赫、横绝西域大漠!

第146章 霍勒

秦嫣斜抱着琵琶, 坐在白小飞身上。如翟容所说的,她们实力是不够与葛萨部做这种决战的。只是,处月部落中有一个可以令战局天翻地覆的人。

她和桑迟会遇见处月部落落难, 并非偶然, 桑迟将军进入时罗漫山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寻访一个人。

七年前的夕照城之战,曾有一位为莫贺咄可汗助阵的白发阵师。他因无力驾驭乌连牛血大王鼓, 被秦嫣两槌震散心力。而乌连王鼓的真正主人,则是他的师弟——霍勒大师。数十年前, 当西图桑帝国的统叶护可汗纵横西域之时, 霍勒大师正在他身边, 创下不世战功。莫贺咄可汗派俐偲毗将统叶护可汗刺杀之后,霍勒大师就消失了。

霍勒大师本身与处月部落的前任汗王,鹿荻的父王步陆孤以节是结拜兄弟。以节偷偷收留保护了霍勒大师。但是, 霍勒已经被刺瞎双眸,口舌被割断。一个没有了眼睛的阵师,一个看不见战场的阵师,他还能有什么用呢?

在步陆孤以节的处月部落遭逢大难之时, 为了让部族可以有转机,霍勒曾经在一年前帮助鹿荻训练过军卒。可是真正到达战场时,霍勒大师的目不能视, 让他们的那点努力变成了可悲的灾难。霍勒大师也就真正颓废下去,变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陈旧而整洁的图桑族皮袍。头顶已经秃了,脑后则留着灰白相间的长发。他有个鹿荻送给他的小孤女,今年十岁, 每天给他梳理头发,清洗衣物。缺兰隘口,阖族要被践踏之时,他也是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抱着自己收养的小孤女,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一群波斯人的到来,暂时解除了他们的危厄。可是,霍勒大师却陷入了更大的危险。他数十年前跟着统叶护可汗征战铁门关的时候,杀败杀死的正是桑迟将军的父亲。

桑迟一看见那张脸,便认定这就是霍勒大师:“这的确是霍勒,当年他是黑发、鹰钩鼻,如今脸上的骨架犹在,只是头发变花白了而已。”他到时罗漫山,就是来找这位报杀父之仇的。

秦嫣阻止了他,这种宿仇报来报去,最终还是无辜的人受累。

秦嫣从缺兰隘跟着处月部落回到金娑草场之后,她打算扶助处月部落重新生存下来。面对处罗部和葛萨部随时会出现的步步紧逼,她更不愿意霍勒大师伤在桑迟的刀下。

桑迟拗不过她,况且还需要她扮演波斯公主方便传教,只好暂时收敛了这个心思。

处月部落本来也是跟大多数图桑部落一样信奉萨满教。可是,处月部落连年灾祸,加之同宗姓部落的不断挤压,生存空间已然十分狭窄了。桑迟凭着他们波斯人对处月部落的救命之恩,居然不知不觉在这个部落里收获了不少追随者。这种无心插柳的结果,让桑迟也改变了想法。

为了能够巩固教派,桑迟放下屠刀,开始真正融入处月部落。这一回大树山口的决战中,既瞎且哑的霍勒大师再次被启用。他看不到战场情形,娜慕丝有阵师之眼,可以帮他看。

这些日子,翟容他们的确不曾看到处月部落在练阵,那是因为一年前霍勒大师已经帮他们练过了。而且在这种跟随大可汗捭阖千里的大阵师眼中,与葛萨部的决战根本就是个小玩意。由鹿荻和桑迟他们带着部族,普通练兵便可。

最要紧的,霍勒大师得和自己的“双眼”——波斯公主娜慕丝配合良好。这些天,秦嫣跟着霍勒大师在毡包里,练习两人之间的配合。

秦嫣站在人群中,桑迟将军已经带着其他几位波斯人,进入了处月部落,分部领兵了。处月部落缺少成熟的将领,他们这些波斯将军的介入,无疑是给了强大的支持。这三百处月武士们这些天,都是被波斯将领们进行着反复的操练,他们对于鼓进镝退,都已经很是熟练了。

马蹄声如雷贯耳,葛萨部落的两千重兵骑士们赶到了大树山口。葛萨部四王子一声令下:“放箭!”

“起盾!”步陆孤鹿荻同时大喝。

一百名处月战士单膝跪下,以身体支撑起庞大的包铁盾牌,只听见一片可怕的“咄咄”声,仿佛要将处月战士们的盾牌刺穿。但是,他们为了这场殊死之战已经准备了许久了,这些盾牌是特地打造出来的重兵器,稳稳地挡住了葛萨部落的箭雨。大树山口的地形两边孤峭,巨大的山壁也让高空的箭流无法穿越。

步陆孤鹿荻等到对方箭雨停下,命令:“上箭!”

翟容和小纪站在大树山口的高处,风云中他们的袍衫衣角飘动,两人一起观望着山口下的情景。小纪说:“大树山口形如铜角,如果处月部人数足够多,还是能够防备住的。如今人数相差太远,葛萨部落直接冲击,一层层地杀,很快就能将三百处月族的士兵杀完的。”

翟容看着葛萨部的军队:“他们已经开始收弓,准备冲击了。”

小纪望了一会儿道:“停住了?”

“是娜慕丝出来了。”翟容道。

箭雨刚过,处月部落的人放下重盾,人群中走出一匹白马。葛萨王子本来可以一声令下,让自己的军队昂扬冲杀过去,将这个女子踏在马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们两千强悍铁骑面对的不过是四百名老弱妇孺和三百名处月战士。而这名胡女杀死了葛萨的汗王,他们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快太干脆,否则,难以消解心头的仇恨。

葛萨四王子需要将面前的猎物再玩弄一会儿。

马上的秦嫣依然是紫纱敷面,手指有意无意地漫不经心扫过几根丝弦,在寒风怒号的雪山口,散落出数声清若雪泉的悦耳琴音。

葛萨部落的一名苏尼大人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来买唱的吗?”

秦嫣将面纱取下,继续走近一段距离。她已经到了懂得利用自己容貌优势,让人放松警惕的年龄了。她嫣然一笑,伴随着她手指间轻柔的拨动,战场上刚刚遍布的紧张气息悄然衰退,带起一丝丝暧昧的缠绕。

葛萨四王子不禁兜住马头,浑然忘了这女子一个月前吓住一支军队。他淡目眯缝,抖着胡须笑道:“美人,别跟着他们了,不如跟着我,保你吃不完的美酒佳肴,戴不尽的珠宝首饰。”

秦嫣问:“那处月部怎么办?”

葛萨王子望着她脖颈下,衣缝间的玉色,道:“他们给我们做奴,服侍你我,如何?”

秦嫣手指搭在琵琶上,仿佛在思考一般弹动着:“可是,我拿了处月部落的钱帛,来帮他们的。”

葛萨四王子眼睛笑得花花的:“我给你。”

葛萨部忙着调戏美人,本来已经如贲云一般的攻击断了下来。鹿荻趁机大吼起来:“攻击,攻击!”处月战士分成两路,快马向着前方两千人的军队奋勇奔袭。鹿荻抢先布置起第二次攻击。

处月部落的骑手从秦嫣身边如流水一般过去。她则停留在原地,她微微侧耳,专心凝听着双方的阵势。

翟容被吸引住了,滑出半个身子,专注看着山壁下的激战。

尽管五年前就知道,他在阵师之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如若若,但这些年在西域,他对此依然抱有浓厚的兴趣,也颇为结识了数名在西域地位崇高的阵师。他怎么看也看不出,山崖下这个女人是能够做阵师的。

处月部落的军卒很勇敢,可是人数、装备都差太多,还是一个个在陷落。后面的处月妇孺老者群里,开始爆发出哭喊声。

小纪坐在山崖边,白衣翻飞,他已经不忍心再看,侧头向着山崖的另一边:“走吧,灭族有什么好看的?”他回头看到,翟容依然将视线牢牢锁住在处月部落之中,他微微侧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小纪问道:“你这人怎么越来越残忍了,这种情形不帮也就罢了,还要如此眼看着…”

翟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莫作声。

小纪也安静听了一会儿,听到在一片嚎哭惨叫的声音里,一串细细的琵琶声,在不紧不慢地弹奏着。小纪摇头:“居然有比你更冷血的人。那波斯公主还有闲情弹琵琶?”

他话音刚落,山崖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鼓声。这鼓声宛如乌云上打下一个霹雳,顿时让昏天黑地的大树山口,豁然而亮。处月部落那些杂乱无章的哭嚎声,顿时为之一寂。小纪转头重新看向处月部落。

只见处月部落那些妇孺老弱之前,不知何时,一辆马车上摆着一面大鼓。大鼓旁边,站立着一位发须黑白相间的老者。鼓如密雨,不断从他看似羸弱的手臂上传达出来。

莫名其妙,葛萨部落的战马忽然都慌乱了;莫名其妙,处月部落剩下的二百余名战士,忽然都士气震昂了。大鼓一声声不断传来。这一锤锤地下去,将那老人对于这个战场的把握,对于整个处月部落战士们的战术规划,都完整地传达了出去!

“大阵师。”翟容也讶然了,“处月部落里居然藏着这样的大阵师?”结识了西域诸多阵师的翟容,一下子便能分辨出来,眼前这位须发黑白相间的老者,其阵师之能,远远超出他所认识的那些西域阵师。

山口下,秦嫣看到霍勒大师已经渐渐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她停下琵琶,一夹马腹,白小飞迅速在铁流一般的战场上,穿插进入了战事的中心,与鹿荻汇合。

步陆孤鹿荻带着处月战士在二千人的葛萨部落中横冲竖撞。他们最害怕的对方两千人集结成锥形排列,猛烈冲击的场景已经不会出现了。但是数百人对上两千人,依然是一场非常没有胜算的战斗。步陆孤鹿荻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力让手中死去更多的人,让他们的援军可以压力尽量小一些。

他们有援军吗?有,在身后四百处月部落的老弱妇孺中间。

秦嫣已经进入战团,在步陆孤鹿荻的操纵下,数百名处月战士因憋屈多年,因即将被灭族,爆发出了普通人类极限的战力,他们以秦嫣为中心,十分成功地形成了一个充满了杀伤力的漩涡阵。

葛萨四王子组织的有力反击也开始了。鼓声阵阵中,刀铁相撞、皮甲相撞、血肉相撞。

而秦嫣手底的弯刀已经到了。她在两军冲击的最危险处,如同一颗带刺的滚雷翻炸而去。银光闪过,两匹即将相撞的战马,忽然其中一匹跌倒在地,马腿上飞溅起一股强烈的血箭。随着紫色衣衫和弯刀的不断在战阵中的混滚,被放倒的战马越来越多,每一匹都是双方阵势冲击中最关键、最有杀伤力的葛萨战将。

处月部落的骑士们则早有准备,越过倒下的战马,继续向敌人队伍的中间猛烈冲杀过去。葛萨部顿时陷入混乱。葛萨部落人数占优的冲击,已经被完全破坏殆尽。葛萨骑兵们只能与满眼血红的处月士兵进行肉贴肉的短兵相接。

此刻,娜慕丝从马蹄纷沓的地面,回到了白马身边,重新拿起铁琵琶,将整个场面的讯息,以琵琶之音,再度传到霍勒大师的耳朵里。

在方才的混战中,二百五十名处月战士将葛萨士卒撕裂成松散的口子。而另外五十名处月战士则保持了冲击的距离,此刻陡然加速,仿佛一只握紧的钢拳,狠狠砸入了葛萨部的中军腰腹。葛萨部如同被腰斩的毒蛇,簌簌乱抖起来。

“点火,上!”黑头挺着瘦瘦的身板,站在四百妇孺前,表情果毅地命令着。胖鱼带头举起了火把。

牲畜们被自己的主人点燃了尾部绑着的火油火把。四百处月部族的人们开始拼命以自己家中牲畜们听得懂的语言呼叫赶逐着,近千头草原牛如同潮水一般向着战场带着火光冲击而去。

处月部落的孩子们手中抱着牛崽和羊羔,满脸泪水地看着自己亲密的伙伴,为了部族的生死存亡而蜂拥而出。有孩子在大喊:“桑尼,再见!花花,再见!”曾经是他们亲手放牧的牲畜们,平日里这些牲畜们稍微吃得少一些,稍微神情懒怠一些便要忧心,今天要以这般方式将它们送走。

秦嫣和步陆孤鹿荻一起冲进了战场最危急的地方,步陆孤鹿荻一直在战斗的尖峰。这位年轻的汗王长期以来展示了良好的与人沟通和外交的能力,可是弱部谈不上什么外交,更多时候只是暂时缓和。今天,汗王又为大家展示了她坚强的战斗意志,带领着弱小的部落进行着坚决的反抗。

战场终于渐渐烟尘嚣定,葛萨部落两千人被处月部落杀死千来人,又被火牛阵冲击死去了数百人,剩下的几百人狼狈地跟着四王子逃往葛萨部。

秦嫣回到了白小飞的背上,牵转马头向大树山口牛车上的处月部落族众走回去。步陆孤鹿荻得到了部族勇士们的欢呼,正骑着大黑鸟追上去,她停下马步,对着秦嫣大声道:“娜慕丝!”

她的族部战士们也都振臂高呼,响应他们的汗王:“娜慕丝!娜慕丝!娜慕丝!”这位波斯公主和她麾下勇士们的到来,让他们迈出了反抗葛萨部和处罗部双重压迫的第一步。今天的作战中,她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力量,足以让整个处月部落的战士们将她当作勇士般对待。

霍勒大师老泪纵横,自从统叶护可汗惨死于俐偲毗手下,他被刺瞎双眸,再也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战场之后。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壮年陨落,苟延残喘了。没想到,他能够在她琵琶声的帮助下,重新为收容自己的处月部落,打出一场翻身仗。

大树山口的层层乌云,被怒作的狂风一点点缯絮般吹散了。

秦嫣回头看着身后的战场,她在方才的激战中,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当那些马蹄向她扑来,当那些战刀向她砍来,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从天疏潭出来,她知道自己有了内力,但也仅能用在轻功上。可是,当自己面对那些生死压力之时,仿佛体内便会焕发出某种力量。她拨了拨铁弦,心中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只要面对危险,她就能真正促动红莲之力?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部落一起离开此处。

山崖顶上,翟容兀然站立,散发被吹得风中飘动。看着那个女人在那位大阵师的帮助下,帮助自己部族打赢了这本该必败的一战。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若若能够从小有很好的教养,以她的天赋,如果能够很早就拜入洪师叔的门下,那么,如今这般的情形,若若也是可以做到的吧?他沉默地转身,向山崖下走去。纪倾玦跟在后面:“要不要去见个面,谈一下?”他知道翟容对于西域的阵师之道一直很感兴趣,且不说那个波斯公主,霍勒大师也应该是他愿意结交之人。

“见什么见?”翟容意兴阑珊。

第147章 竺勒

葛萨部落四王子在大树山口一役, 损失了自己手下大部分的兵马,自己也被步陆孤鹿荻砍成重伤。他本来踌躇满志要成为葛萨汗王的壮志雄心,就这样, 被处月部落打灭在了大树山口的雪山之畔。

葛萨部落数番争斗之后, 部落长老们放弃了一意要向着处月部落复仇的四王子一党,遴选出了意图与处月部落交好, 联手对付处罗部落的六王子一党。最终两个部落的汗王再次达成联盟。

葛萨六王子,如今的新汗王步陆孤尚勤, 曾是葛萨前汗王最不受宠的儿子。

对于汗位, 他本来是没有任何机会的。此番步陆孤鹿荻将四王子的势力彻底打垮, 可以说,是步陆孤鹿荻一手将他扶持上了葛萨的王位。步陆孤尚勤慢慢开始和步陆孤鹿荻之间关系越来越密切。

处月部落回到了金娑草场,允许自己的联盟方, 葛萨部落一起享用草场。步陆孤尚勤也派出一定的兵力保护处月部落。

这个大漠的夏天,终于在一片轰轰烈烈的战斗中,渐渐过去了。霍勒大师重新出山,帮助处月部落练习军阵。秦嫣则拜了霍勒大师为师, 学习阵师之法。

平静的日子里,秦嫣开始想要出去找找郎君。本来也挺想去看看父亲秦都督,可是处月部落境况还是需要多关照, 不能走远。这一日,她正无聊地在金娑草场的东端闲逛,在一丛丛刺枣灌木中,她看到一只白色的小兽。

她将那小兽从刺枣灌木的树枝下小心地抱出来, 这是一只雪白的犬,嗯?还是狼?她有些分不清楚。这只小生物的脊背上一片血迹,她想起很多年前,翟容曾经跟她说过,山林里的白色动物几乎都不能存活,因为白色的皮毛除了在雪线以上,一般都不容易掩藏自己。一旦受伤,白色皮毛又会将伤处暴露无疑,容易被敌人攻击致死。

秦嫣将那只白色小兽抱在怀里,它还很幼小,如果没有人收留它,估计活不过一个月。她想起银狼王罗夜在幼兽时期不够强大,若不是翟容养了它,大约也不能成长为一代狼王。

这么多年过去了,罗夜肯定不在了。

她抱起那只小兽,手指揉揉它的小脸:“既然如此,那就跟着我罢。就叫你…雪奴,如何?以后你也回到北山做一头狼王。”小雪奴受了伤,有一点抖抖索索的模样,将小脑袋耷拉在她的手掌中,一副小可怜的样子。秦嫣道:“我养着你,可是你不能总这般弱小,要记着,以后是要回北山来当狼王的!”雪奴睁着无辜透亮的深绿色眼睛看着她。秦嫣叹口气,看着也不像做狼王的材料,得带回去吃生肉,教它狩猎,有很多事情要做。

雪奴一抱回部落,就受到了无数欢迎。孩子们自然特别喜欢。

哲荻不失时机地不断去骚扰雪奴,雪奴开始变得距离秦嫣想让它做狼王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秦嫣对此事非常抱怨,步陆孤鹿荻训了弟弟几回。哲荻装作很听话,一双黑白流光的大眼睛却显然写着:诚恳认错,坚决不改。

黑头和胖鱼是负责照顾哲荻小特勤的,看着鹿荻骂哲荻,一胖一瘦两张脸都是不高兴。

秦嫣也知道不能责怪小特勤,恰逢霍勒大师要整顿军务,无法教秦嫣练习阵师。她有了十来天的空档,便跟步陆孤鹿荻商量着要短暂离开部落几日。趁雪奴尚未成年,训练出一些野性来。

她告别了步陆孤鹿荻,带着雪奴向天山而去。因要爬山涉水,她没有骑马,跟着雪奴在天山奇险之地翻山越林,在原始森林里不断攀爬。

天山横跨东西,横向延绵五千里,纵向也要将近一千五百多里,仿佛一片浩瀚的山海横亘在万古荒原之上。山中雪峰连绵,山势奇变诡谲,人入此山便如蝼蚁入了山林,渺小得毫无踪迹。

她每天都要带着雪奴去深山里寻找野兽,让这只小狗学习撕咬,同时让它远离人类。虽然如今雪奴已经被正式确认,并不是一头银狼,只是一只白狗。不过,雪奴属于品种非常庞大的巨獒类,她的“狼王梦”再次抬头。草原狼的体型一般都不是特别大,如果雪奴比一般狼族体型更大一些,加上她的不断训练,想来做个狼群之王还是很有可能的。

这一日,她与雪奴来到了一处蔚蓝色的湖泊旁。湖泊名叫竺勒湖,在胡语中是蓝色眼睛的意思。

大漠的夏天总是走得很快,秋天悄悄来到了天山上下。竺勒湖边有一片宽远达五万多亩的胡杨林,一眼看去望不到边。此刻层林尽染作傲然金色,在蓝瓷色的天空下,仿佛燃烧的黄色火焰。

雪奴刚刚被她进行过一场严酷的训练,走路都东倒西歪了,拖拉着粉色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秦嫣的身上、靴子里都浸满了汗水,卷曲的长发贴在脖颈处。她让雪奴呆在一棵靠近湖边的胡杨树下,自己弯腰伏在地上听了听,感觉到方圆三四里似乎没有人,便脱下身上的外裙,穿着紫色的衬裙,走到了竺勒湖的蓝色水岸边。

湖泊里的水与时罗漫海、浦类海一样,都是天山融雪,清澈无比。此处靠近博格达雪峰,天气又已经变凉了,远远看到无数雪山蔚然成海,倒影在湛蓝色的湖水中,美景如诗。

秦嫣踏开水波,进入了湖水中。冰冷的雪水滑过她的肌肤,她在水里翻卷起伏,让水波的力量将身上的汗渍都除去。过去的五年中,她都在天疏潭那片神奇的水中睡卧,在水中只要把握好,可以长久不呼吸,如同鱼儿一般任意遨游。

她向着湖水深处游去,湖底很深,光线渐渐暗了,水中隆隆有暗声撞响,仿佛她穿越到了异界世界。她缓缓到达了湖底,那里是一片亿万年涤荡出来的白细湖砂。她站在湖砂上,抬起头,湖面透出的光芒中,可以看着鱼儿在头顶游来游去。

她站在湖砂上,仰望了许久。

自从进入处月部落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救,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会和忧心忡忡的鹿荻在一起互相探究着如何打好每一次战斗。那阵子鹿荻总是失眠,整夜整夜地盘点着部族人员的配置,盘算着如何与葛萨部落商讨联盟事宜,计算着与处罗部落之间实力的差异…

兴许她在水底站了太久,有一条憨笨的小鱼以为她是水中的一棵奇怪植物,向她游来。秦嫣看着这条胖乎乎的小鱼在自己身前身后绕来绕去,撞在她的胸前。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柔软的曲线,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曾经那么羡慕蔡玉班的大姐姐们有这样的胸脯,可以穿那么多美丽的唐国衣裳。

现在…

她什么都有了,可是他人呢?

她猛地双臂舒展,将身体里所有的内劲都从水底冲撞而出!

无数在她附近游弋的鱼儿,无论大小,被她震得纷纷逃逸!

她的身边,湖水组成一道道波纹,向外扩撒而去。

她在竺勒湖沉闷隆隆的水底无声呼喊:“你在哪里——”她觉得,以翟容的聪慧,哪怕人不在敦煌,应当也留有眼线。好几个月了,他应当该知道她回转的消息吧?不过五年而已,真的很短很短啊…她应该再回一趟敦煌去。

她身上的劲气不断扩张,湖水本身的静压之力将她的劲气在不断传送中慢慢减弱,待到传到湖面之上时,只化作了一片泛起琉璃白沫的水浪,拍打在竺勒湖的另一边岸上。

蓝宝石一般晶莹的湖水边,一双手正在慢慢擦拭着一把直刀。

刀背很厚,刀刃很薄,刃身有梭菱形的纹样,是工艺精良的合金刀。忽然,竺勒湖里兀然而起一道波浪,水花乱溅中一下子打湿了此人的衣袖,几片水滴跳上了他的脸面。他的脸上带着薄皮面具,是一张五官粗犷的虬须大汉面貌。水珠顺着面具上的皮质滑落下来,停在他线条挺拔的下巴上。

翟容拭去溅在脖颈的水滴,抬起头,望着湖对岸那片艳彩燃云般的深秋胡杨林:根据他们探查到的情况,他们在追杀的那条队伍正在向这个湖泊的方向而来。这支队伍的首领叫图霍尔,曾经在七年前,买通了扎合谷的刀奴,灭了南云山十三鹰之一的幽九州,使得南云山成为了自己的地盘。幽九州手下的响马全部身亡,还殃及池鱼,被幽九州的女儿所囚禁的僧人慧彻也被乱刀砍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图霍尔在南云山做着一名杀人越货的响马,属于可杀可不杀的人。前不久图霍尔抢了唐国一支商队,杀伤了五十多名胡商、驼奴的性命。翟容立即以此为罪名,通过小纪布置了聂司河他们一路追剿,将图霍尔赶到了竺勒湖。

他立意杀图霍尔一方面是对方这次杀孽太重,另一方面翟容很清楚,无论图霍尔是否在大西域道上大肆杀伤人命,他都会盯着他的。因为有一个女人,希望能够手刃图霍尔很多年了。

此刻这个女人就站在他的身边,两年前翟容查访到她,将她安置在木设栏谷。

她的名字就是叫做,幽若云。

南云山惨案之后,幽九州的女儿幽若云被一个神秘的矮小“少年”救走了,后来,那个“少年”又接了一个任务,以小乐女花蕊娘子的身份,去敦煌要在唐国的城池里刺杀石/国使者,以造成对唐国的震慑…在敦煌的翟府里,那个花蕊娘子对翟容说,她叫幽若云…以后,他一直喊她“若若”,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昵称。她说,世间除了宜郎,再也不让旁人叫她这个名字…

真正的幽若云比秦嫣略大两岁。

穿着一身与翟容一样的黑色劲装,手中握着一把弯刀。她有图桑血统,一双细长眼高高挑起,嘴唇紧闭。此刻她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出当年痴恋慧彻僧的少女情怀了。复仇的火焰燃烧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使得她脸上的线条都变得刚硬了起来。可是,图霍尔拿下南云山之后,手中兵马众多,俨然成了南云山的土王。这些年来,她进行过无数次明杀暗刺,都以失败而告终,直到遇上了身边这名叫做“旋日”的易容男子,他答应她,一定会给她机会,亲手手刃图霍尔。

幽若云直到如今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帮助自己,但是,只要能够亲手杀了害死自己父亲和情郎的凶手,哪怕让她下地狱,滚毒火,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跃入其中。

此刻,听到图霍尔已经被旋日大哥的手下打成丧家之犬,即将走投无路地逃到这竺勒湖边,任由她处置。幽若云的细眉微微皱起,身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幽姑娘,此事做完了要回到木设栏谷去,不要再卷入那些事情了。”翟容对她道。

幽若云早几年前就拉着几名散落的西域响马,带起了一支队伍。今天她也是带着自己的手下随翟容过来的。翟容希望她在复仇成功以后,能够真正走出内心的藩篱,拥有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

“我明白。”幽若云声音暗哑地答道,这是旋日大哥帮助她时,提出的唯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