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知道的?”方琮珠很是惊奇:“海关那边能查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那条运货的船的名字吗?我拿了去海关那边咨询,原来奋进号是一家德国有名的货轮,经常往返德国与中国,根据它日常的海上耗时,海关那边给了我回复,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最多还有十天就能到了。”

方琮珠眼睛一亮,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最迟十日到,从上海海关提货到苏州安装好,最多也就两三日,加上德国那边公司的技术员在这边指导,大概最多半个月能够搞定。

“真的,只要十日就能到了?”方琮亭从大堂里走出来,听到林思虞捎过来的信儿,也是兴高采烈。

原来他对重新开业还有些没信心,被方琮珠这一路推着前行,织造厂重新建好,机器也快到了,上海的门面继续在开业,好像一切都是那样有条不紊,他忽然又有了激情。

“琮亭,海关那边真是这样说的。”

方琮珠微微舒了一口气:“到时候我们得喊一辆大货车过去帮忙运这批机器才行呢。”

她对民国时期的物流业不是很熟悉,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大货车,一次就能将这批机器运回苏州,这些天看起来又得挑战一下货运的事情了——反正必须要在奋进号抵沪之前安排好,否则就是一堆乱麻。

“货车的事情,我帮你去想想办法。”林思虞赶紧出面保证:“最近采访的人里边接触到了交通厅的厅长,我帮你去问问货车的事情,若是没有,恐怕只能从上海用货运的火车运到苏州,再从苏州火车站接货物了。”

方琮亭点了点头:“反正总想得出法子来的。”

“谢谢你啊,林先生。”

方琮珠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林思虞,没想到《申报》的记者竟然还挺有用处,有他出马,还能搞定不少事情。

“琮珠,你别说谢谢,太见外了。”林思虞看着方琮珠,情真意切道:“我们是朋友嘛,自然要尽力帮忙。”

方琮亭在一旁笑出了声:“你们这也真是的……琮珠,你这样可不行,思虞亲亲热热的喊你琮珠,你却回他林先生,似乎太不合适了罢?”

林思虞感激的看了方琮亭一眼,又望向方琮珠。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大哥,你这是在帮他打抱不平?那你说,我该怎么称呼林先生呢?”

“他喊你琮珠,你喊他思虞,这样才不吃亏嘛,否则他只喊两个字,你却喊了三个字,还不是吃亏了?”

方琮珠嗤嗤的笑:“大哥,你和他是好朋友,可你与我是亲兄妹,哪里有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自己的妹妹倒帮起外人来的?”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再说思虞也不是外人啊,他也曾经是咱们家的内人嘛。”方琮亭今日忽然口齿伶俐了许多,帮着林思虞说话,头头是道。

“大哥,瞧你说的,我现在不答应还不行了?”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思虞,这样喊你,可以吗?”

林思虞的上嘴唇与下嘴唇颤颤巍巍的抖了抖,没想到今日来方家竟还有这般惊喜。

“怎么了,思虞,你这是欢喜得傻了?”方琮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答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林思虞嘿嘿的笑了起来:“怎么能不答应?”

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里喊出来,竟是那般的好听,他有些得意,祖父取名还是有些学问的,取了这么好的两个字。

方家兄妹留林思虞吃午饭,他没有推辞,三个人迈进大堂,方琮亭让下人沏茶过来,坐在一块儿说了一阵子话,就听着看门人跑进来:“来了一群招工面试的。”

方琮亭站起身:“我去看看。”

方琮珠本欲跟着一块儿去,却被他制止了:“你到这里陪着思虞说说话。”

——大哥最近这是怎么了?上次留着她与孟敬儒说话,这回又让她陪着林思虞。

方琮珠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有时候方琮亭还真是有点意思。

“琮珠,你最近忙得过来吗?”

方琮亭一走,大堂里的气氛忽然就沉默了几分,林思虞本来是能说会道,可面对着方琮珠,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林思虞已经能在采访里侃侃而谈,面对着分明不喜欢的人,他都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面对方琮珠,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样与她交谈才好,一种渴望接近与羞于开口并存。

“还好吧。”方琮珠浅浅一笑:“我觉得挺适应的,忙一点累一点,人生更充实一些。”

她看了看林思虞,见他略微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人显得更精神了:“林大记者,现在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好了不少?每次去采访人家都会好饭好菜的招待你,人都吃胖了。”

林思虞大窘:“没有罢?我自己没感觉。”

他顺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确实好像长了些肉,有些柔软,不再是摸着一块硬邦邦的骨头。

“可能是你很少照镜子罢?”方琮珠笑了起来:“估计男生没几个爱照镜子的。”

林思虞的脸色愈发红了:“确实,我没怎么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模样。”

宿舍里吴树青在休息的时候总爱拿着镜子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还点评自己生得帅气逼人:“难怪有女生朝我微笑,原来是因为我生得太好看了。”

林思虞从他头上摘掉两片落叶:“感觉他们是觉得你顶着这两片叶子跑这么远觉得有些好笑吧?”

男生照什么镜子,林思虞的直觉,女生爱美,照镜子打扮是正常的,男生每日拿着镜子照来照去的,显得有些女性化,没有阳刚之气。

“有时候多照照也有好处,就如唐太宗悼念魏征说的那样: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方琮珠笑吟吟的看着林思虞:“你觉得呢?”

林思虞佩服得五体投地:“琮珠,你可真是博闻强记,虽然你是数学系的学生,可却不会比国文系的功底差!”

方琮珠哈哈一笑:“我竟然在国文系的才子面前卖弄,简直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琮珠,你快别取笑我了。”

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见她笑容甜甜,特别开心,就如喝了蜜糖一般。

第56章 惊艳绝色画翠竹

所有的一切, 都按照方琮珠的计划,慢慢的变成了现实。

厂房已经完全起好了,春假期间方琮珠特地与方琮亭去验收了一番, 厂房建得非常坚固, 里边摆了几部在上次大火里没有烧毁的纺织机器, 机器抹得蹭光蹭亮,上头涂了一层油,在灯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耀眼。

选茧房这边,也添置了新的备用箩筐和一排排的木头架子, 上边刷了一层清漆, 走到屋子里边, 有一丝淡淡的香味。

方琮珠用手抓住了木头架子看了看, 脸上露出了笑容:“等着机器过来,第一批春蚕也该已经结丝了,咱们就能收茧子了。”

方琮亭点头:“没错,刚刚好赶上时候, 我早些日子去三个店铺里都看了看, 杭州进的那批货恰好能卖到五月份去。”

这事情可真是特别顺利,方琮珠慢慢的吐了一口气。

原以为自己自带乌鸦体质, 没想到这将会是凤凰涅槃, 浴火重生。

原来方氏织造厂的几套机器设备都有些老化,听方琮亭说,本来还计划过几年就要换新的, 这一把大火将几年后的计划提前,来了三套全新德国进口的纺织机器,想来能够提高效率,将方氏织造的产量提高。

春假结束,回到上海只得三日,林思虞便欢欢喜喜过来告知方琮珠:“我今日去海关问了,奋进号昨日晚间已经抵港,开始卸货了。”

方琮亭与方琮珠听了实在是高兴,赶紧带了提货单和银票朝海关那边走。

手里握着方向盘,方琮珠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林思虞与方琮亭两人在旁边细声说着话,大抵是谈论着关税的问题。

“按着海关的规定,超过五万的商品总价,收百分之四十的关税,超过十万是百分之五十。”林思虞已经将这边水路摸清:“我跟那关长已经说好,到时候只缴纳百分之三十,但是要给他百分之五。”

方琮亭皱了皱眉毛:“这不是在抢劫吗?他凭什么就要拿走百分之五?”

七万五的总价,那得要拿三千七百五十块呢。

一想到这些贪官污吏在中国大地上横行,方琮亭就觉得心里头不舒服:“我们就按着百分之四十交税便行,不用他帮我们减免。”

林思虞愣了愣,没想到方琮亭今日是这样的想法。

“大哥,你可真是的,谁不想少花点钱呢?送了三千七百五给他,咱们还省了三千七百五啊,你想想,这三千多块钱能做多少事情呢?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就省,这三千多块钱,能够父亲在广慈医院住两个月了。”

方琮亭的头渐渐低了下去,转念一想,三千多也够给青年剧社支出一年的了哪。

他憋住了那一口气,沉着声音道:“好罢,就按着你们说的办吧,但我真不想见那个关长,实在不想见他。”

“琮亭,你没必要如此愤世嫉俗,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你也不必强求他,咱们但求问心无愧就行。”林思虞开解方琮亭——以前他也曾经跟方琮亭一般,满腔热血对中国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可现在经历了种种以后,他觉得以一己之力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如今之计,先保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有余力之时,不动声色的去帮助这个社会进步。

至少不要将自己摆在一个危险的位置上,否则那是无谓的牺牲。

他很担忧方琮亭,方家最近的遭遇,让本来就对社会有些看法的方琮亭,会促使他更加激进。

方琮亭没有回答,闭紧了嘴朝窗外看。

上海看似繁华,高楼大厦林立,可路上依旧能见着衣衫褴褛的老者,手里扶着棍子,佝偻着腰背在捡着地上的一些碎屑。他能看到黄包车夫只穿了一件单衣,外边套一件马甲,奔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额头上油亮亮的发着光。

这就是社会的不公平,穷人在寻找生机里辗转反侧,而富人却大鱼大肉不知珍惜。

方琮亭捏紧了拳头,这个社会,必须要有一场巨大的变革,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人也能分到足够维持他们生计的钱财,才能让中国变得有活力。

照着林思虞的指引,大约开了四十来分钟的汽车,总算是到了上海海关。

刚刚推开车门,仿佛就闻到了一股海风的味道。

这暖暖的风里带着一丝丝咸味,直扑鼻孔。

“这是到了海边?”方琮珠有些兴奋,上辈子她在内陆出生在内陆长大,只去过海边几次,每次去旅游,见着那碧波蓝天,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胸开阔之感。

这久违的海风海浪,今日大约又可见到了。

“是啊,海关自然是靠着海。”

见着她的笑容,林思虞心里头也很开心,她的笑容很甜很美,让人看了特别舒服。

林思虞带着方琮亭兄妹去了关长办公室,关长刚刚好在,见着林思虞进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么快就来领货了?”

“是啊,这边等着要用呢。”

林思虞指了指方琮亭和方琮珠:“这两位是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

关长瞥眼看了看两人,当眼神掠过方琮珠的时候,有一丝丝惊艳:“方氏织造的大少爷大小姐?真是气度翩翩啊。”

方琮亭想装出一个假笑,可却挤不出来,一想着这关长竟然随随便便就敲诈了三千七百多块,就横看竖看都看不上眼。

方琮珠笑得自然——对于替自家省了钱的人,她为什么要吝啬一个笑脸?

“多谢关长大人照顾,以后还有请您高抬贵手的地方,到时候再来请您帮忙。”

关长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方大小姐可真是说得客气,只要方大小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来找我。”

“那就多谢了。”

方琮珠走上前一步,从手包里拿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关长大人,我想快些将这三套设备提出送回苏州去,家里的厂子等着机器开工。”

关长将几张银票拿了过来,看了下面额,笑了笑:“三套设备一共七万五千大洋?”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办法,外国人的机器好,价钱也贵。”

“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关长的手指在几张银票上停了停,犹豫了一番,最后将一张一千块的银票推了回来:“我再给你减免一点点罢。”

“关长大人?”方琮珠有些愕然,看了他一眼。

“年轻人,要将自家生意做大实在为难,我少收一点便是。”

关长努力的想笑得仁慈,可他的笑却看起来特别狡猾,两只眼睛快要挤到一处,就像狐狸一般。

“那……就太谢谢了。”

方琮珠将那张银票拿了回来,人家要再给她点优惠,那她就笑纳,没有必要一定将钱往人家那边送。

关长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大约是通了,他对着话筒里简洁的说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多久,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带了方先生和方小姐去提货,关税是百分之三十,你可记好了。”关长冲着那人吩咐:“方先生方小姐的货很重,你要安排货车帮他们送去闸北火车站,分批送过去,千万不要掉了东西在海关。”

“好的。”

那人很恭敬的行礼,看了一看方琮珠:“方小姐?”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有劳。”

三个人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出去,到了旁边办公室,方琮珠拿了德国那边传真过来的提货单交验:“总价七万五。”

那人跟奋进号卸下来的货单一一比对,终于找到了这三套机器。

“没错。”他点了点头:“方小姐,除了税收,你还得交点别的钱。”

方琮珠一愣:“什么钱?”

林思虞心里头琢磨,莫非是这些办事人员要好处?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鹰洋,不动声色放在桌面上。

那人用手遮住了几块鹰洋,依旧是冲着方琮珠笑:“因为随船来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他们昨晚在海关提供的酒店里休息,这住宿费伙食费,方小姐得清一下。”

听说是技术员,方琮珠总算是放了心,她还正发愁不知道德国的技术指导什么时候来,没想到竟然随着货船摇摇晃晃的到了中国。

“没问题。”方琮珠点了点头:“应该的。”

交税两万多,另外两个技术人员住宿费用和用餐费一共算了一百块。

方琮珠苦笑,海关的宾馆,房价可真是高。

三个人先去海关的宾馆找到了两位德国公司的技术人员,一个德国人,一个是翻译,中国人,见着方琮亭兄妹进来,海关人员介绍了一下身份,中国翻译伸出手来握手,德国人却张开双臂表示要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方琮亭还没弄得清楚,就被那德国人一把抱住。

那是一个熊抱,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德国人热情洋溢的抱住方琮亭,用一张脸在他脸颊上碰了碰,最后松开了他,又朝方琮珠走了过来。

林思虞一把将方琮珠拉在身后,冲德国人笑了笑:“中国人没有拥抱这个礼节,特别是中国的女人。”

德国技术员瞪住林思虞,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中国翻译憋着笑:“欧文先生说拥抱的礼节东西通用,男女平等。”

林思虞忽然有些暴躁:“请你告诉他,入乡随俗!”

中国翻译笑了起来:“好的,我转告他。”

德国技术员欧文听了翻译的话,有些悻悻的模样,很勉强的伸出手来和林思虞握手。

他的手上有淡金色的长毛,林思虞感觉自己握住了一只猴爪。

欧文走向方琮珠,伸出一双手,方琮珠很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欧文很热情的握住了她的,一边晃还不住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德语。

方琮珠不会说德语,但她知道英语在欧洲大陆上基本通用,她试着用英语打了一句招呼。

欧文与中国翻译都愣住了。

“Can you speak English?”

“Yes,but only a little.”

可不能说自己精通英文,要是这货在解释机器原理的时候全程英文,那自己可不是糊里糊涂云里雾里吗?

欧文很兴奋的朝她翘大拇指:“Lady,your English is pretty good!”

方琮珠心中暗道,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的英文不过如此而已。

外国人总爱拼命赞美中国人的英语,哪怕说得只能听懂一两个单词,在他们口里,也是pretty good,方琮珠可不会被他们的假话迷惑呢。

海关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仓库,德国技术员和中国翻译眼睛四处看,最后在仓库的最里边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巨大的木箱。

“就是这个。”

中国翻译指了指木箱上刷着的黑字:“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货物。”

海关人员拿了方琮珠的提货单在手里,逐一核对信息,确定无误以后点了点头:“方先生,方小姐,你们稍等,我这就安排车帮你们把这批货送去闸北火车站。”

“那就多谢你了。”方琮珠笑了笑,看了一眼欧文和中国翻译:“我先接你们到我们家里去罢,等会吃过饭咱们一起去苏州。”

方琮亭同意方琮珠的安排:“这样挺好,你安排他们回家,我和思虞到这里押着货物去火车站,把它托运了再说。”

兵分两路,方琮珠带了欧文与中国翻译到了海关门口,见着方琮珠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欧文显得很惊讶,和中国翻译一个劲的嘀咕:“没想到中国姑娘竟然这样能干。”

来中国之前,同事们与他说起中国女人,印象里都是小小的脚,走路都需要人扶的那种,可是到了中国才发现,原来那种小脚女人只活在他们的想象里,像方琮珠这样的中国女人不仅美丽可人,而且十分能干,就连汽车都会开。

欧文一个箭步蹿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拉开车门坐了上去,用英语对方琮珠说了一句:“Miss Fang, you are so marvelous that it makes me feel puzzled. Are Chinese lady all like you”

方琮珠微微一笑,并不想搭腔,假装听不懂。

中国翻译见着她嘴角那抹笑容,心里猜测着她应该知道欧文的意思,只是不想回答罢了,也不点破,用中文与她交流:“方小姐,你的英语是跟谁学的,说得挺好的啊。”

“我们大学里有教英文的啊。”方琮珠回头看了他一眼:“复旦大学很注重学生的各项发展,现在有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复旦特地开设了英文课程,有想学英文的学生都可以选择学习。”

“噢,原来是这样,难怪方小姐的英语很不错。”

中国翻译这才释然,他朝车窗外看了看,眼中露出惊讶神色:“上海比我想象里的要繁华多了。”

方琮珠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得知中国翻译姓宋,是生活在德国的华裔,这还是头一次来上海,故此见着什么都新奇。

“Every Chinese lady is so lovely,”

欧文坐在车上,看到上海街头行走的太太小姐,由衷的发出了赞叹:“really so lovely!”

方琮珠淡淡一笑,或许是中国女子的身材普遍要比欧洲人苗条小巧一点,在外国人眼里显得可爱了——外国人眼里的东方女子,总是很神秘可爱的。

带着欧文与宋翻译回家,李妈见着来了一个外国人,不知道该拿什么招待他,方琮珠想了想,决定试着做一块牛扒。

她也不知道牛扒到底该怎么做,感觉是一块牛肉饼似的东西,她指挥着李妈将牛肉给切片,然后抹一层生抽放几颗黑胡椒,用油煎了一会儿,牛肉渐渐的变了颜色,那原本新鲜的肉红色,成了棕褐色,厨房里弥漫着芬芳。

这香味儿让欧文在外边起居室坐不住了,他快步跑进厨房,看到李妈正把一块棕褐色的饼从锅里溜到碟子里,他睁大了眼睛:“What’s this?”

方琮珠笑着回答他:“Steak.”

“Steak?”欧文觉得有些疑惑,好像他吃过的牛扒感觉不是这样子的,可中国的这牛扒闻起来真香,他决定尝一尝。

方琮珠亲自动手,给欧文和宋翻译做了一个长条面包,李妈又自作主张给他们俩配上了一碗紫菜汤:“面包这样硬这样干,不喝点汤怎么行?”

“没错,李妈你就是想得周到。”

李妈得了赞扬,很是得意:“大小姐,本来就该这样搭配嘛。”

欧文和宋翻译的午餐就是面包和中式“牛扒”再加上紫菜汤,两个人吃得特别开心:“面包真香,牛扒也很好吃,配上这个汤,真是美味!”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方家的餐厅,虽然简单朴素,可却还是能看得出主人家的财力,上海是中国的大都市,能有这么一幢别墅,肯定是有钱人家了。

两个人吃饱喝足,翡翠引着他们去起居室休息,给两人泡了咖啡,让他们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聊天。两个人打着饱嗝说着话,昨日在海关的酒店里休息,床铺不好睡,两人都有些倦意,此刻吃得肚子饱饱,坐在沙发上,窗外有阳光洒进来,格外舒适,不免有些瞌睡之意。

打了几个盹,就听着外边有声响,再睁开眼时,就见着方琮亭与林思虞走了进来。

相互打了招呼之后,方琮亭他们走进厨房洗手,方琮珠见着两人回来,赶紧让他们洗手吃饭,翡翠帮着李妈将弄好的菜一个个的搬出去,那香味弥漫,弄得沙发上打盹的两个人睡意全无。

“什么东西这么香?比那好吃的牛扒还要香!”

出于好奇,两个人悄悄的跑到餐厅那边看了一眼,就见桌子上摆了五六个碟子,每个菜都看上去很精致,跟他们吃的西餐完全不同,正热气腾腾的冒着白色烟雾。

“中国人的饭菜看上去很好吃。”欧文看了一眼宋翻译:“晚上咱们也跟着他们尝中国菜?”

宋翻译点头:“我是吃得惯中国菜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吃。”

吃过午餐,几个人就出发去了苏州。

火车比汽车跑得快,估计下午四点就能到苏州,而他们可能要五点左右才能到家,安装机器只能是明天弄了。

回到苏州已经是黄昏时分,农历四月初的天空还算明亮,一丝淡淡的流云在天际飘荡,太阳此刻已经在渐渐西沉,透明的红,如一枚水果糖。

方家的下人头一回见着外国人,看到欧文的第一眼都是本能的后退,见着这大高个一脸笑容的望着他们,又开始渐渐围拢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够。

方琮珠又好笑又好气:“看什么,人家只不过是皮肤头发眼睛跟咱们不一样而已,快些去干活去。”

晚餐宋翻译加入了吃中餐的行列,而可怜的欧文,依旧得了一块中式“牛扒”,苏州没有烘焙的厨具,方琮珠让人给他蒸了两个馒头,等馒头冷了切成片,用油煎得金黄焦脆,中间夹两条切得薄薄的腊肉,放上两片翠生生的蔬菜叶子:“Hamburger.”

“Hamburger”欧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汉堡包吗?中国的汉堡包竟然是这样的?

方琮珠点头:“Yeah, it is hamburger.”

欧文试着尝了一口,馒头外边煎得嘎巴脆,里边的肉倒还是挺松软,腊肉和培根虽然有些不同,和总体味道还是不错,再加上刚从菜地里摘过来的新鲜蔬菜叶子将腊肉的味道冲淡了些,尝起来倒也还是美味可口。

欧文与宋翻译谈自己的心得体会:“中国的饭菜真好吃,方先生方小姐真是热情好客,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们安装好机器的。”

这些天阿大已经开始替方氏织造收蚕茧。

方氏织造有自己固定的养蚕户供应茧子,正月里那场大火,将方氏织造厂子烧掉,也把不少养蚕人家吓了一大跳,众人都以为可能方氏织造以后不会再要蚕茧了。

可是二月里头方氏又重新建厂房,这给他们很大的希望,看到苏州街头贴了招工的纸,大家更是安了心,看来方氏织造还是会继续办下去的。

有了盼头以后,大家开始又大规模养蚕——方氏织造肯定需要蚕茧的。

果然,在第一批蚕茧才结的时候,方氏就开始收蚕茧了,雪白的蚕茧成筐的倒进了方氏织造的筐子里,还有周边乡镇的人撑着船过来卖茧子的,竹箩筐揭开盖子,里边都是雪白结实的蚕茧。

事情真是有条不紊的进行,蚕茧才收了两天,德国来的机器也到了,一点都没耽搁。

欧文和宋翻译指导着工人们将三套设备安装好,开始指导工人们使用机器。

选好的茧子被煮软,缫丝工人将蚕茧变成一束束生丝,他们本来就是熟练工,不用欧文解释,看着机器的形状,就大概知道怎么样操作。那些女工们,不管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是四五十岁的阿婶阿婆,一个个手灵活得很,很快就能从蚕茧里找到丝头,将它们挂到缫丝机器上,开始抽丝剥茧,将几根丝线并成一股,然后绕在机器上进行各种处理,最后成了一束束生丝。

欧文看着她们手脚麻利的干活,惊讶得眼睛都瞪得溜圆:“都不用我来指导她们的吗?怎么就知道用了?”

宋翻译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原来用过?”

方琮珠笑了笑:“这机器跟原来的那机器原理差不多,我们的姑娘们很聪明的,看了这样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翻译把这些话翻成德语告诉了欧文,听得他不住点头:“中国姑娘都很棒!”

缫丝车间看过,不需要指点,欧文和宋翻译又转到了纺织和印染车间,这三套机器经过了改造,与原来的那机器稍微有些不同,纺织大师傅和印染的几位师傅正在摸着那些机器,试图找出来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为什么要这样装配。

方琮珠带着欧文和宋翻译过去:“麻烦你和师傅们说说罢。”

几位师傅见着方琮珠带着外国人走进来,赶紧围拢过来:“大小姐,刚刚我们还在和大少爷林大少爷说呢,就不知道这机器怎么改的,总算是见着行家里手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你们和他说,我大哥,林先生都不懂的,他们只知道带着你们去苏州火车站提货而已。”

她想了想:“咱们要不要先拿着那踏雪寻梅图做底图试试看?”

“好啊好啊!”纺织大师傅很高兴:“我也正想如此提议呢,先前咱们是用的厚锦,现在天气好了,咱们织一块轻软点的料子试试?”

“踏雪寻梅适合冬天,这春夏之交用雪景恐怕不好。”印染的师傅看了看方琮珠:“大小姐,要不是你再画一幅这种风格的?”

方琮珠沉吟一声:“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若是画翠竹图,如何?”

“不错啊,翠竹图寓意好,而且这竖条纹的做出来的衣裳会显得身形苗条。”纺织大师傅也觉得可行:“大小姐,那就辛苦你画一幅出来再说,我们先听这位行家说道说道新机器的用法。”

“行。”

方琮珠点头:“你们稍等,我回家去画画。”

家中前庭多的是潇潇翠竹,开了车从厂子里到家,不过几分钟时间,进门望着那一丛翠竹许久,方琮珠脑海里不停的有一丛竹子摇曳生姿。不同的构图切面在她的眼前闪动着,她不住的挑选最佳的画面,竹子是要稀疏还是紧密?高度要多高?要不要添加别的构图元素在里边?

她站在那片竹林前边,浮想联翩。

此时一个女仆拿了扫帚过来,喊了她一句“大小姐”,然后低头扫地。

方琮珠眼前一亮,她得了灵感。

翠竹之侧有山石,山石之侧有仕女临风而立,手握书卷,灵气自现。

这是一幅极佳的翠竹仕女图。

方琮珠快步回房,提笔作画。

此刻间,她方才明白什么叫胸有成竹——站在竹林前看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闭上眼,脑海里依旧有翠竹幽幽。

飞快的下笔,先勾勒出外形,再开始细细加工,晕染、皴墨,每一笔都非常仔细,不敢有丝毫怠慢,她的画笔时而用笔尖着力,时而又是侧面印下去,各种笔法用得非常娴熟。

渐渐的,画已成型。

墨竹之侧有山石,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裳的仕女,眉目清晰可见。

拿了这画到厂里去的时候,欧文已经与几位师傅讲解清楚,那几位大师傅正在培训工人们如何使用操作,见着方琮珠携画走进来,几个人都围拢过来:“大小姐就画好了?”

“先给你们来看看,若是不行我再另外画。”

将画卷铺开,众人不禁“呀”了一声。

大小姐这画可真是画得好看,惟妙惟肖。

欧文快步奔到了方琮珠面前,一脸激动:“Miss Fang, is it drawn by you?”

方琮珠点头:“是啊,是我刚刚画的。”

“I want to buy it!”欧文激动万分,冲着宋翻译用德语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话,方琮珠皱皱眉:“他说什么?”

宋翻译笑了起来:“他说早就听说中国画很美,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他想买了你这幅回去做传家宝,以后传给儿子传给孙子。”

方琮珠哭笑不得,她这种画技,在欧文眼里竟然成了中国画的代表作?她赶紧对宋翻译道:“告诉他,我这画很一般,好看的中国画多了去,他若是想要,我去买一幅上品中国画送给他。”

宋翻译将方琮珠的意思转达给了欧文,谁知道这家伙很执着,非要买方琮珠的画。

方琮珠无奈:“他一定想要也不是不可以,等我们这边打了板以后我送给他。”

欧文听说方琮珠要把这画送给自己,开心得脸都发红,他张开双臂热情洋溢的冲了过来,准备抱着方琮珠来吻她的脸表示感谢,这边林思虞已经眼疾手快冲到了方琮珠前边,欧文一把将他抱住:“Miss Fang, I love you!”

林思虞努力的从欧文胳膊弯里挣脱出来——虽然林思虞在中国人眼里算高的,特别是相对南方人来说,真的算个子高,可是在高大的西洋人面前,他就没了身高优势,想要摆脱欧文热情的拥抱,只能弯着膝盖低头从他的胳膊弯里钻出来。

“Miss Fang is my fiancée!”

欧文这才惊觉自己抱错人,而且也说错了话,他看了看林思虞,又看了看方琮珠:“I’m sorry, I don’t mean I will go after her. I just want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毕竟是德国人,欧文的英语说得也不咋样,只不过林思虞还是听懂了,他说他并没有悬念追求方琮珠的意思,他只是想向方小姐表达他的谢意。

宋翻译赶紧向欧文解释中国人的规矩:“中国这边都讲求含蓄,很少有人会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你这样说会造成误会的。”

欧文这才明白原因,一个劲点头:“我知道了,反正我很感谢方小姐。”

几个大师傅拿了方琮珠的画商量了很久,最终定下尺寸,开始临摹打版。

方琮珠看着他们拿笔描摹,每一笔都是那么相像,不禁感慨高手在人间,若是他们想要伪造一些名画的赝品,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看得出来。

经过制版大师傅的巧手,一副翠竹图的仿版出现在众人眼前。欧文迷惑的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这些中国人怎么会变戏法,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忽然就有了两幅差不多的画摆在那里。

“大小姐,还是有些□□没有临摹出来。”

制版师傅退后看了看并排放在那里的两张画,摇了摇头:“唉,还是大小姐的画□□齐备呐。”

“您描得挺好的哪。”方琮珠觉得确实有一点点细微的区别,比如说仕女脸上的眉眼神色,似乎有一点点不一致,可在她看来已经相当到位了。

负责印染的师傅开始给这幅翠竹图定色调,基本上采用上次踏雪寻梅的色调,以典型的中国画为主,色彩以黑白为主,中间微调一些亮眼的颜色。方琮珠听了他的发言,点了点头:“这样不错,下回我画几幅亮色的,春夏时候的衣料,来点打眼的能更显身材。”

“那就全靠大小姐的妙笔了。”

众人都期待的看着方琮珠:“有大小姐这别出心裁的底图,还怕我们不能织出上好的丝绸来?”

方琮珠冲他们鼓励的笑:“我相信大家,大家肯定能越做越好的。”

众人见着她的笑容,一个个忽然觉得有了盼头。

方氏织造厂受灾以后,大家在家中都忐忑不安,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活干,没想到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方氏又重新开业了,而且感觉有了大小姐加入到方氏的经营管理中来以后,一切都显得比以前要更好了。

第57章 紧锣密鼓忙开业

第二日吃过早饭, 方琮亭方琮珠兄妹陪着欧文宋翻译去了织造厂。

他们复旦大学还有课,打算下午就过去,故此上午得看看工人们是否能熟练掌握新的纺织机器。

还刚刚走到围墙边, 就听着里边一阵阵“咔嗒咔嗒”的声音, 很有节奏感。

欧文侧耳听了听:“Everything is all right.”

方琮珠这才放下心来, 冲着他笑了笑:“Good news.”

欧文也笑了起来:“Definitely!”

几个人走进了厂房,前坪有几个大婶正将蚕茧筐子搬出来挑拣,雪白的蚕茧映着阳光,分外的白。

“这是上好的桑蚕茧子。”方琮珠弯腰看了看,抓出了一大把在手里掂量着:“这种织出来的丝绸轻软光滑。”

大婶们点着头:“可不是, 这么好的蚕茧也真是难得一见, 今年养蚕收成不错啊。”

欧文也拿了一个茧子在手里看来看去, 和宋翻译讨论了一下这东西, 两个人都没见过,很感兴趣。

宋翻译比欧文要知道得多一点点,毕竟他的父母亲都来自中国,对于丝绸比欧文要明白许多:“这是一种虫子, 这虫子吐出来的丝来织布。”

欧文想了许久, 脸上浮现出笑容:“大自然真是奇妙,我只知道纺织机器的原理, 却没见过这小小的蠕虫有这样的魔力, 中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有这么多好东西!”

昨天他在方家喝了上好的绿茶——苏州这边没备着咖啡,方琮珠无奈, 只能让下人沏上今春才揉好的头茶。

没想到欧文喝了茶以后都觉得这味道好极了,比咖啡好喝不知道多少,他强烈要求以后每天都要喝“树叶泡水”,方琮珠点头答应,而且承诺在他和宋翻译回国的时候,送每人两罐“可以泡水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