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一族的长老被擒,矢口否认有此长生药。先帝让人几番轮流拷问逼供,最后一无所获。长老身死,还以他为饵,引出藏匿的其余族人,一举抓获。”

想起当初难以抹杀的血腥,萧霖双眸略略眯起,“先帝大怒之下,仍是无法从活捉回来的那些人口中套出药方,便一一秘密处死…”

神医一族早已被先帝灭族,一个不留。

萧霖不由想,如果他当初仁慈,悄悄救下其中一人,或许,此时的苏言还有救…

猜出他所想,苏言苦笑,“这是先帝造的杀孽,师傅怎么揽在自己身上?”

谁会想到,帝王如此惧怕衰老,妄想要永远握有无上权力,一天天坐在金銮殿上,俯视下首的朝臣匍匐跪拜,想要牢牢掌握决断杀伐的欲望会这般强烈。

为此,不惜血流成河,灭掉与世无争、隐世而居的神医一族。

“这件事在密案上从未记下,当初围攻玉峰,剿灭神医一族的大内高手,侥幸存活的数十人早已被先帝处理掉了。如今在此世,也只有为师一人知晓内情。”

此事乃帝王私心与贪念所为,若公之于世,必然会遭受到各国的谴责,有损其仁帝之名。于是所有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均被先帝尽数抹去。

正是这样,萧霖才会如此笃定,君于远绝不会对他的说辞有所怀疑。

没有听见回应,他侧过头,发现苏言已沉沉睡去。苍白的面容有些憔悴,显然昨晚一夜未眠。尖尖的下巴,毫无血色的双唇,以及越发消瘦的身形,都令人暗暗神伤。

萧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颈侧,那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黑线,这是苏言中毒已深的征兆。

谭御医曾道,若这线延伸至胸口,毒素到了心脉,苏言必死无疑。

如今,这道刺目的黑线已经到了锁骨之下。

思及此,萧霖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苏言余下的时日,已是不多了…

第六十九章 难舍

玉峰在明国与雪峰齐名,却是截然相反。

雪峰山顶终年积雪,白皑皑的一片,湖泊结着碎冰,湖中一朵朵泪荷灿烂绽放,圣洁且带着说不出的妖娆与美丽,鲜有人烟。

相反,玉峰上四季如春,百花齐放,感觉不出明国冬日的半点冷寒,是隐士修身养性的理想居所。

一行人到达玉峰山下,侍卫长候在车外,恭恭敬敬地禀报,并等待下一步的请示。

内里悄然无声,以他的耳力,只听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绵长呼吸。

看来,新皇后的病症,显然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

侍卫长不过略略失神,下一瞬间,凌厉的气势迎面而来,震得他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微微惊惶地抬眼一看,却见一身白衣的萧太傅,双臂抱着皇后,缓步走下,眉宇间尽是对他擅自探询的举动甚为不悦。

纤瘦的女子隐在厚实的殷红披风内,侍卫长不经意间仍可瞥见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心下稍稍一颤。

萧霖一双冷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护送到此便可,你们这就回宫复命。”

侍卫长回过神,挺直腰板恭谨地拱手道:“回太傅大人,属下等就在此地驻扎严守,免得有人对皇后娘娘不利。”

这亦是君于远的意思,洛城虽离玉峰不远,若真出了事,救驾不及,倒霉的也是他们这些护送的侍卫。

倒不如长期留守在山下,免得闲杂人等上了玉峰惊扰了两人。

“随便你们。”萧霖冷哼一声,抬脚便往山上走去。

侍卫长被他周身的气势所慑,不敢忤逆这位太傅大人的意思。萧霖的武功远远在其上,侍卫长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没有跟随在后,只目送两人远去,这便转身安排起五百侍卫驻扎的一干事宜。

不过心里却有一丝疑惑闪过。被太傅抱在怀中的皇后,始终没有出声,莫不是…

苏言睡得很沉,萧霖小心翼翼地抱着,仍是避免不了一些颠簸,她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她已经虚弱至此,连保持清醒亦不能了么?

萧霖一步一步地往山顶走去,脚下的步伐轻盈,心底却越发沉了下去。

玉峰并不算高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两人便站在了山顶之上。

一如想象中的美丽,风景如画,仿若世外桃源。

数年前的一场浩劫,并没有在这处留下太多残留的痕迹。

当初先帝剿杀神医一族,亦不愿给旁人留下把柄。所有的尸首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房屋焚烧殆尽,不留下一片衣角。

这些年,烧尽的碎屑早已入了土,化作了春泥。原该寸草不生的地方,长起了大片的青草与野花,在微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怡人清香。

苏言孱弱的身子不能见风,虽然此地温暖如春,夜里甚凉,她也要受不住的。

萧霖寻了一处干燥却不大的山洞,抱着她便走了进去。

捡了些干柴,他身上又带着火石,很快火堆便燃了起来,映着苏言惨白的脸,居然透出一丝橙色的暖意。

似是让她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分若有似无的红晕。

萧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此乃谭司浩偷偷送来的。里面是一味常见的药,并非解毒,而是缓和痛楚之效。

苏言体内的毒,只会愈发吞噬着她的身子,蚕食她的性命。

即便无法救治,总归要让她好受点,不用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单手托着苏言,萧霖指尖在她双唇中一动,就将药丸塞了进去。

而后,轻柔地揽着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身上。

萧霖孑然一身,怀里除了火石,就只有这瓶药,没有带任何的干粮和清水。

不是笃定玉峰山上会有这些,亦并非他遗忘了,而是他根本就未曾想过要携带至此。

只因谭御医断言,苏言的性命不会超过七日,亦或会更短。

想到这里,萧霖揽着她的臂弯不由一紧。

苏言的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微弱的气息轻轻飘来,令其狂跳的心终于慢慢缓了下来。

萧霖回想起当初在街头救起她时,只是个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脚上有伤,因为失血脸色发白,呼吸细弱,似乎手上再多一分劲,便要消失在世上。

没想到多年后,重新搂着长大成人的苏言,依旧如此。

念及当年的自己将她拉入皇权的中心,却落得如此下场,萧霖的心底不免涌起几分复杂。

若重来一次,他是否还会将苏言推入这样恶劣的绝境,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性命?

只是若果当年萧霖没有伸出援手,苏言很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甚至沦为低下的奴仆,下等的娼妓,过着苦于生计,勉强果腹的日子…

幸与不幸,又有谁说得清?

苏言是在一片温暖中醒来,令人安心的怀抱,耳边静寂无声,只闻偶尔几道虫鸣与水珠滴落的微响。

夜风飘来一丝夹杂着青草的清新,以及浅浅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她知道,在自己昏睡之时,两人已经到了玉峰山顶。

确实是个适合隐居与避世的好地方,这里有种令人心境平和的气息…

苏言感觉到连日内疲倦的精神一扫而空,灵台说不出的清明,手脚也有了力气。

她微微一笑,很惊讶自己在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维持这般的平静。

“小言。”在她睁开眼的瞬间,萧霖便从浅眠惊醒过来。看见苏言总是苍白的面容透出一丝粉色,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整个人似是突然间被注入了生气,娇艳的容颜愈发动人。

他的心,却陡然间下沉,胸口有一处揪紧,疼得呼吸不由一促。

萧霖阅人无数,怎会不知苏言此刻并非痊愈,而是回光返照?

他唤了一声后,便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言仿佛没有感受到萧霖压抑的伤感,扶着石墙慢慢站起身,露出一丝狡黠的浅笑,“师傅,这里是难得的人间仙境,我们怎能不四处走走?”

萧霖睇着她毫无芥蒂的笑容,似是放弃所有,尽数解脱的潇洒,沉甸甸的胸口骤然一松,笑着点头,“小言说的是,为师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搀扶着苏言出了山洞,他挑着四周好看的景色细细描述。苍天的大树,脚边的小花,空中展翅翱翔的飞鹰,以及枝头上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事无巨细,一一阐述,在她的脑海中描绘了一幅出色的美图。

“师傅,这里很好…”

苏言低叹了一声,可惜神医族人难得找到了这么美好的地方,却依旧逃脱不了帝王的贪婪与欲望,惹祸上身,惨遭杀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真的有‘长生药’,又献给了先帝,神医族人仍是逃脱不了相同的命运。他们过于清高,偏居一隅,只是帝王的眼皮底下,怎能容得了不臣服于他的异类?”残阳西落,火红的光芒映照在苏言的一双眸子中,透着璀璨的光辉,任何玉石在她面前都要失色。

只是光线渐渐消失,她隐在灰暗中,仿若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萧霖握着她的手臂不由收紧,引得苏言转过头来。

他吁了口气,低低道:“小言,我们回去吧。”

听罢,苏言却没有动,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萧霖仍是拉着她的手,声线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小言,天黑了,此处风大,对你的身体不好。”

她摇着头,不由失笑,“师傅,有什么会比徒儿如今的身子更坏的?”

萧霖一时语塞,迟疑着上前一步。

苏言却又退了一些,唇边的笑意不变,“师傅该回宫的,皇上还需要你的辅助。”

“皇上早已不是数年前的无知孩童了,有自己的主见。而今势力回笼,即使为师不在,他也能将所有事处理得妥妥当当。”他用力地揪紧苏言的手臂,神色紧绷,不敢放松一分一毫。

两人的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方才萧霖只顾着欣赏落日美景,小心仔细地提点她脚下,没想到会走到了此地。

随着夜幕低垂,冷冽的风自崖底猎猎而起,骤然吹散了苏言的一头长发。

刚刚的清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额前的昏眩,以及四肢百骸刀割般的痛楚。她蹙起眉,深深地吁了口气。

胸口蓦地一阵剧痛,势如破竹地扩散开去。

苏言晓得,她的大限将至了…

“请师傅这就下山,成全徒儿最后的心愿。”萧霖不吃不喝地陪着自己留在玉峰之上,苏言先前原想拒绝,可一想到最后的时日里,身边却是空无一人,不禁涌起几分心慌与无措。

不得不承认,临死前的她软弱了。

害怕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害怕剩下的时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度过…

即便是前生,君于丘的长剑直刺而来的时候,苏言亦不曾如此恐惧。

或许当初是预料之外,或许那一剑刺透了心胸,来不及再思索什么。

这一次,一日日地眼看着自己逐渐衰弱,一点点地失去了五识,清晰地感受着体内毒素对她的侵蚀。

生老病死乃人之必然,死对于苏言来说,从来无所畏惧。

当年下决心站在君于远的身后,成为他隐秘的爪牙潜伏在前太子府内的时候,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只是此时,苏言却是清楚地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夜夜闻见腐朽衰败的死亡气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步步地走向黄泉之路…

难以抑制的恐惧,也在每时每刻侵占着她的心。

苏言害怕,因此默许了萧霖在身边。只是如此下去,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放任了自己的软弱,最后将会变成了两个人的苦痛。

如此,倒不如她自己亲手斩断。

苏言突然走前一步,萧霖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要回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眨眼间,她的身子飞快地贴上了自己的胸口,惊得他就要一退,却骤然无法动弹。

萧霖不可置信,苏言居然点了他的穴道!

她唇边勾起一丝调皮的浅笑,仿佛可爱的孩童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眉宇间噙着一点点得意,“师傅,回洛城去吧。这一生,徒儿敬重你,感激你,却也…辜负了你…”

苏言将手中的锦帛蒙住了他的双眼,轻轻地打了一个死结。

萧霖的眼前一片黑暗,其余的感官却愈发清晰起来。

原来,苏言早已看出自己对她的情意,只是隐隐压在心底,从未提起。

他的徒儿总是这般聪慧,如今提起,是希望自己放弃吗?

那双小手在萧霖的脸颊上轻柔摩挲,仿佛要记住他的面容。

温热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下一刻微凉的柔软贴在他的双唇,夹杂着熟悉的幽兰之香,还有一点淡淡的苦涩。

稍稍一触,挤入一颗小小的药丸,待萧霖无意识地吞下,便退了开去。

苏言双手托着他的脸容,即便目不能视,仍能感受到萧霖的惊诧,继而是无边的怒气。

谭御医的药不但能镇痛,里面亦有安眠的成分。

她心下一叹,低低地道:“抱歉了,师傅…”

循着风势,苏言缓步往前。直至一脚踏空,她阖上眼,直觉浑身骤然一轻。

终于要解脱了吗…

身后却是一声闷哼,接着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苏言大惊失色,却没了挣扎的力气。方才点了萧霖的穴道,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小言…”轻轻的叹息犹在耳边,萧霖竟强行压下药力冲破了穴道,追随而至。

意识被抽去之前,苏言只觉眼角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腮边…

第七十章 悲戚

夜幕深沉。

坤宁殿内灯火通明,并未因为失去了主子而黯然失色。宫侍目不斜视,战战兢兢地候在殿外。

皇上驾临并留宿,令众人不免心惊胆战。

殿内却是一片宁和,大内总管李唐守在门前,看着案前的年轻帝王,一手握着颈上的青色玉佩,一手轻轻叩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黑沉的眼眸里不见一物,少了几分凌厉,却多了一丝柔和。

君于远指腹抚着玉佩上的雕刻细纹,似乎这样才能让胸口微微的焦躁与不安沉淀下来。

“…李唐,朕的皇后可是安全到达了?”他低头把玩着玉佩,声线是一如往常的冷清与沉稳。

伺候在侧多年的大内总管,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急躁。当下躬着身,恭谨地禀报,“回皇上,侍卫长飞鸽传书,皇后娘娘与太傅大人一路平安,到达了玉峰。”

“侍卫长斗胆,命五百人留守在山下,免得有人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清修。”

君于远微微颔首,这侍卫长在宫中多年,最懂得察言观色。即便他有所担心,却又不敢对苏言当面提出让侍卫长居山下。

这一次,倒是如了他的愿。

“传朕的口谕,把侍卫长提一级,除俸禄外,赏一对玉如意。”君于远唇角终于起了一分浅笑,心下满意,又素来赏罚分明,一开口便是一番嘉奖。

李唐得了令,这便要去宣旨,刚一抬脚,听到帝王又道:“五百侍卫留守,让内务府派人将干粮和肉食都送一些去。言儿不喜荤腥,命人把素菜送至半山腰。”

即使萧霖说过,玉峰山上有无数阵法,侍卫怕是不能进入。至于吃食,并不需要多加担心。

只是,君于远总是不能全然放下心来,倒不如顺了自己的心意。

李唐急急离去,吩咐各处打点准备。

这素食要新鲜,比不得平常百姓的随意。虽然皇上未曾说得详细,这瓜果却也得捎上一些,还有米面、清水和侍卫的肉食,皆是命人精挑细选,不得有误。

好不容易准备妥当,马车驶出了宫门,他这才匆匆而回。

刚刚踏入,便闻帝王厉声一呼。

“李唐!李唐——”

大内总管恨不得脚下生风,借了几分内力,飞快地踏入内殿,“皇上,小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