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北见过大嫂。”

与晋阳王的冷淡不同,韩北上前,对着百里落拱手行礼,脸上堆着少不更事般的轻狂笑容。

百里落的性子表面温和,实则睚眦必报,在晋阳王处受到冷落,是她从未料到的。这会儿韩北给她请安,她也没能开怀起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扫了韩北一眼,心道,不过是一个妾室生的儿子,沾了晋阳王府的名声罢了,如此笑盈盈地叫她大嫂,他有什么可轻狂的?

在她的眼底,只有韩晔才配得上晋阳王世子之名,太轻贱的东西都是糟粕。

然而,百里落终究是八面玲珑的手段,一瞬间就敛去了眼底的那抹厌恶,回以一礼道:“三弟有礼,夜深风大,快进府吧。”

见百里落如此温柔大方,韩北不自禁想起那个抽了他一鞭子的婧公主来,都是皇室公主,温柔的就是比泼辣的更招人喜欢,他大哥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吧?

要是娶了婧公主,不等于将一头母大虫娶回家供着了吗?瞧瞧那个可怜的婧驸马,现在已经躺在地下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多谢大嫂!”韩北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跨过门槛,与百里落同行,还时不时地与她聊着,很是熟络的样子。

百里落心上不痛快,早已不耐烦,脸上却仍旧带笑。走了几步远,百里落的眉头不自禁皱了起来,她的公公晋阳王去的地方不是韩晔的住所,而是为他收拾出来的院落——

听闻儿子重伤不治,晋阳王大老远的回京述职,因君臣之礼不得不先去拜见陛下也就罢了,一回到王府别院,第一个想着去探望的居然不是他的儿子?

这已经超出人之常情,百里落想不出缘由,心下却担忧起来,难道说…韩晔并非晋阳王最器重的儿子,他根本不在乎韩晔的生死?

正因为如此,韩晔的性格才如此冷硬,无论是对任何人,即便是对他自己都狠到极点?

百里落始终惦记着韩晔的秘密,韩晔说那个秘密快要揭开了,到时候她便知晓,她已然有些迫不及待。

韩文韩武敲门时,韩晔正在喂着笼中的白兔子小黑吃东西,它在他这儿养了几个月,却不见胖,反而一日比一日消瘦。韩晔的身子还未痊愈,胸口的位置中了箭,便一直疼到了心里。他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见小黑不肯再吃,他将一根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里,逗着它白色的毛茸茸和三瓣嘴。

小黑蹲在那,眯着眼睛蹭着他的指头,乖顺无比,忽然不知发什么疯,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兔子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韩晔的手立刻被咬破,两串血珠从兔牙刺过的地方滚落。

韩晔却半分不恼,往日深邃的星眸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溺爱,他将笼子拎起来,笑声低低的:“她在的时候怎么不敢咬?等她走了,便只顾拿我撒气,你是知晓她不会再回来罚你了吗?”

兔子会咬人,却不会说话,韩晔的问只能是空无回应,兔子看着他,似乎越发郁郁,缩到笼子里头睡觉去了,不肯再听他说话。明明是她送给他的生辰之礼,若没有她在,它却不认他。

“世子。”

这时,韩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韩晔将铁笼子放回了桌上,眸子里的宠爱与宽容逐一消失无踪。

“世子,王爷已经去休息了。”韩文立在那儿道。

“嗯。”韩晔没什么表示。

这父子二人,竟没有任何欢喜相见的心思,一个比一个淡漠。

“三世子来探望您。”韩文又道。

“大哥身子可好些了?”

不等韩晔有任何表示,准许他进来与否,韩北已经跨过门槛自顾自走了进来。他着一身厚重铠甲外系披风,眉宇间已略微长开,跟五六年前韩晔离开北郡府时大有不同。

韩晔其实已经认不得这个弟弟,他的兄弟不少,共有五人,而一母所出的那个弟弟,尸骨埋在夏天时虞美人开得最烂漫的那块陡崖上。据说,站在北郡府法华寺的佛塔顶端,可以望见那方遥远的陡崖。

骨肉亲情,对韩晔来说,是已经入土的东西,无甚挂牵。

面对韩北的关切询问,韩晔只淡淡点了点头,便算给了答复。

韩北早就恨着韩晔的高傲无礼,这会儿他开口,韩晔居然连哼都不哼一声,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见百里落陪同他进来,韩北便转移了目标,对着百里落道:“大嫂,此番父王从北郡府带来了人参鹿茸,大哥若是服下,身子定能很快康复。”

因有前车之鉴,差点死于非命,百里落这几日听了韩晔的话,不敢再私自出府去,担心遭遇杀生之祸,且她念起往后的好日子,觉得兴奋不已,连日来跃跃欲试地在韩晔面前学着如何做一位贤妻。

韩晔不答话,百里落便替他周全,笑应道:“多谢三弟关心,夫君已好多了。”

韩北的话素来多,少时也就罢了,自韩晔南下为质子,北郡府便任他逍遥,加上他娘受父王宠,他简直无法无天,也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位在盛京为质子的大哥放在眼里,更没有看人眼色知晓进退。

他如无无人之境般环顾着屋内的陈设,感叹道:“大哥,你这新房布置得相当简陋啊,大嫂难道不觉得委屈?作为大兴国尊贵的定安公主,岂不应该锦衣玉食才对?晋阳王府虽地处边境,却也是国之要塞,八百里大西北绝不会让公主受委屈的!”

像百里落这种修炼成了人精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韩晔的喜怒,即便韩晔不说,他也当是不喜欢韩北这番“豪言壮语”的,她便笑道:“三弟说笑了,大西北固然物产富饶,勤俭才是为家之本,夫君在吃穿用度上从不铺张,而且,本宫的嫁妆至今未曾动过,锦衣玉食又有何难?”

韩北不想百里落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素来是个不服输的骄纵个性,当下便不大舒服了,说话也更加没了分寸,笑道:“哦?如此说来,大嫂出嫁时的嫁妆很了得了?不知比那位荣昌公主如何?我在北郡府时曾听闻,那位荣昌公主由十八人抬喜轿抬入夫家,嫁妆多得让相国府的账房先生花费一个月都没能点清,还曾开七日流水席招待来往百姓,那才是真正的荣宠之极吧?”

提起这件往事,百里落的脸色顿时一白,连一向长在脸上的笑容都被扯了下来,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拿来跟百里婧比较。

韩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往她的痛处戳,这些嫡庶之分她本已忘得差不多了,他居然如此嚣张地提醒她。她的嫁妆固然丰厚,可与百里婧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任何人都可以瞧见当初她的父皇对百里婧的偏袒,韩北着实可恶之极!

百里落耿耿于怀的大婚之喜,何尝不是韩晔此生最大的痛处?他的手抚向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想起那件被撕成两半的嫁衣。

“三弟这话就没意思了,嫡庶到底有别,本宫非皇后娘娘所出,人尽皆知,荣昌公主荣宠天下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谁还敢有异议不成?本宫是皇帝的女儿,已然如此,若三弟他日成婚,还指望着能将那府邸建得比这王府别院还大吗?或者,还指望能娶上王侯之女?各人当有各人的分寸才是。”百里落嘴角微勾,毫不客气地哂道。

她的公公待她如此冷漠就罢了,难道她堂堂百里皇族公主,还需要对一个庶出的小叔礼让三分吗?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虽然百里落没动手,可韩北的脸却被打得生疼,他胸口涌起无限怒火,却不好正面发作,只道:“他日韩北娶妻,像大嫂这样贤良淑德的公主,固然是指望不上了,可像荣昌公主那种克夫之命的寡妇,倒也未尝不可!”

他这句掷地有声,带着少年独有的自信狂妄。

百里落原本的怒意在韩北这声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中散去一大半,羞辱百里婧,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乐趣,若有人同她一起羞辱,她便不介意与那人化去干戈。

想着那日听母妃说,西秦大帝派人送来和亲书,要求娶百里婧入秦,她心里的不甘与愤怒至今未散,于是,百里落便跟着韩北笑起来:“三弟果然志向远大,我那可怜的妹妹倒还真与三弟同岁,若真有那一日,未尝不是段好姻缘。夫君你说呢?”

若是从前,百里落清楚知晓,敢在韩晔面前提起百里婧,得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曾被韩晔打过,理由都是因为百里婧。

可自从韩晔中箭,西秦细作被抓,韩晔再没对百里婧的一切有任何反应,她成了寡妇,他也没去探望一眼。这种弃之不顾的狠,怎么可能是心中还有她?

“这些不知死活的话,都是父王教你的?”韩晔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令人不寒而栗。

韩北到底年轻,气场不足,听到韩晔这句问话头皮一麻,父王在南下之前说过,到了盛京,谁人敢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以军法处置。他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地肖想那位寡妇公主,本已是触犯了父王的命令。

韩北信不过韩晔,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去跟父王告密,他勉强地笑:“大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那寡妇公主哪能是我想娶就能娶得了的?我们兄弟二人难道连个玩笑都不能说吗?哦,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我先去睡了…”

说着,韩北也不等韩晔反应,忙不迭地冲出门去了,都是韩家人,他也真不信韩晔会把他怎么样。顶多不过就是跟父王告密,韩晔还能将他交由皇帝处置不成?

韩北走后,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百里落不知道韩晔的冷淡是因为韩北,还是因为百里婧,她努力地想缓和气氛,正待开口,韩晔却先出声了:“你也出去。我乏了。”

不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命令。

不过,百里落已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她也不生气,很温顺道:“夫君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同去给父王请安。”

韩晔不答。

百里落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只得默然退了出去。

待门从外面关上,韩晔走到桌前,伸手打开笼门,将白兔子抱进了怀里。他抚着它雪白的毛发,眼神黯得犹如修罗之神,白兔子小黑许是察觉到他掩藏不住的杀意和手指冰凉的温度,在他的怀里乱窜起来,异常地不安。

百里落刚离开韩晔的房间,就见花园里她的贴身丫头春翠正好来找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公主,国舅爷托人送来了信。”

第248章

百里落回到住处,拆开了那封信,看罢,在烛火上烧了,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无论晋阳王回京待她如何冷淡,等到大事一成,他哪怕再高傲,也还得拿她当儿媳看,否则,就是不把整个黎家放在眼里。

第二日,韩幸仍旧没有前往韩晔的住处探望他,似乎已忘了他这个儿子,更不在意他重伤的事实。反倒是韩晔拖着一身病体,先过门看望父亲。

屋子里没别人,父子俩对坐,陌生人一般静默。

韩晔是了解他父亲的,也遗传自他的好涵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终于,还是他父亲先开了口:“你娶的那位公主也不过如此。”

韩晔淡静的星眸无动于衷:“娶都娶了,还能休了不成?皇家的公主岂能说休便休?”

晋阳王盯着他手里的那杯茶,有些话没说,只拐弯抹角:“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韩晔知晓他想说什么,他偏不如他的意,面色一丝不改:“都是皇家公主,没什么不同。”

晋阳王一时无话。他所有的儿子都有各自的优劣,他可以准确地知晓他们的缺点和软肋,独他的嫡长子,他无法左右他的一切,他有他的思想,且藏得太深,深到连他这个父亲也常常觉得脊背发凉。

父子俩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茶,连交谈都寥寥。

直到韩晔出声:“父王只可在这盛京逗留半月,此后,怕是永生不得归来。若有放不下的人事,可尽早去办了。”

让儿子来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以一种完全敬告的态度,不带半分商量,晋阳王居然也没恼,顺着韩晔这句话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其后十日,晋阳王见了景元帝不下十次,那个九五之尊盛情邀请他出席各类宫廷宴会,陪着他走遍整个盛京城的繁华之地,君臣之间叙说着二十余年前的友谊,累得文武百官也只能相随。

十日之中,司徒皇后始终不曾露面,倒是黎妃见了多次,也能借着儿女亲家之名与晋阳王说上几句家常话。

韩晔仍在府里养伤,一直是韩北伴随晋阳王左右,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很有一种凌驾于他大哥之上的痛快之感。

然而,时日一久,韩北越发感觉到他父王的焦躁,自他记事起,这种焦躁从未在他父王身上出现过。不过,鉴于他父王的脾气向来不好,韩北不敢随便问询。

十月最后一日,刚入夜,韩家父子三人正一桌用膳。

韩北这几日随父赴宴,尝了太多珍馐菜肴,看着面前桌上那十几样菜式,又瞥了瞥他大哥大嫂,便打定了主意挑挑刺。谁让这个家不是他做主,总不能让人以为他不存在吧?

韩北正待说话,在一旁布菜的管家韩城笑道:“王爷,明儿是初一,您许多年不曾回来,何不去法华寺瞧瞧?如今的法华寺成了镇国禅寺,香火很旺,与咱们北郡府的法华寺可大不相同。”

“废话,江南和大西北当然不同,江南的百姓们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拜佛。不过是座破寺庙,有什么特别?”韩北以为他父王会怒,这不是明摆着在诋毁北郡府吗,他便率先开了口。

百里落还在观察她公公的脾气,即便对韩北不满,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她不该开口,便沉默地继续吃着碗里的菜。

晋阳王似乎也很赞同韩北的这番言论,整张脸写满了冷然。

韩城忙道:“三世子可不能这样说,寺庙之所以香火旺,当然是有原因的,百姓们都信,咱们也可以去求个签图个乐。哦,听说皇后娘娘明儿也会去的…”

最后一句话如同砸入水波中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又怎么样?”韩北依旧傲慢,“难道皇后娘娘拜的神佛,咱们也得跟着拜?大兴律例里也没写啊!”

“住口。大逆不道的东西。”

晋阳王竟罕见地开口训斥了韩北一句,然而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韩北手里的筷子一抖,差点没跪下去,他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委屈地苦着张脸:“父王,这不是在外面,在外面我不会随便乱说的…”

见晋阳王的脸色还沉着,一直从不掺和是非的韩晔却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头也不抬地淡淡说道:“凡事见过了,才知道其中的好坏。三弟若有疑问,大可明日随父王去法华寺看看,也不耽误什么。”

韩北心里冷哼,等着他父王发难训斥他大哥,他大哥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怎么就知晓父王一定会去法华寺?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父王再开口,不知是默认了韩晔的话,还是压根没放在心里。

十一月初一一大早,天还没亮,韩北的贴身小厮就来床前唤他。

韩北睡意正浓,很不耐烦地踹了他两脚,骂了两句,继续睡。

那小厮急了,上前掀他的被子:“哎唷,我的三爷,您快起来吧!王爷已往法华寺去了,您还不跟着?”

韩北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却醒了:“你说什么?父王去法华寺了?”

“是啊,三爷,您再不起来,跟不上了!”小厮忙去给他拿外衣。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怎么不早说!”韩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接过小厮的衣服往身上套。

韩北倒不是因为他大哥的那句话才非得跟着他父王不可,而是他此次随父王南下,本就是为了讨父王欢心,证明自己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

父王走到哪儿,都带着他,这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他作为儿子,服侍父王左右也是理所当然,就这一点而言,他比他那冷冰冰的大哥好太多。

韩北梳洗罢,连早膳也来不及吃,跑出去,将将跟上晋阳王的队伍。他爬上马喘息,一边平复着胸口的气息,一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晋阳王没有管他在不在,也没有差人询问,身下的马走得很快,隐隐带着急迫。若非途中要经过一段闹市,不得滋扰百姓生活,恐怕他早已快马加鞭。

一行人去到法华寺时,或许是太早,竟连人影也没见着几个,韩北一边打着哈欠翻身下马,一边在心里抱怨他父王怎么也有失策的时候。难道说,想早些拜完所谓的神佛早些回去?可这也太早了,朦朦胧胧的,连神佛的影子都瞧不清吧?

寺院门前下马徒步,晋阳王率先走入寺门,有僧人上前迎了,得知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一路上为他介绍着各个菩萨的所在。

这样一路走一路拜,韩北真是厌了,可他父王特别有耐心,一句牢骚都没。他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跟着。就这样,一直从蒙蒙亮走到天透亮,将整个寺庙都走了一遍了,韩北还不见他父王有要回去的意思。

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见一棵挂满红绸带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伙人,打扮倒不似大兴人,而且个个生得不错,应该不是普通人家。

韩北便问:“那些是什么人啊?”

随行的小沙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双手合十答道:“施主,那些是西秦来的使者,今日也在寺中上香。”

“西秦人?”韩北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然而晋阳王没有什么反应,对这些西秦使者一点兴趣也没有,连一句回应也没给。

韩北心里憋得快疯了,他父王到底什么意思啊,来这法华寺逛啊逛,有什么好逛的?早就听说西秦派使者来了大兴,两国缔结了盟约,若果真如此,父王难道不应该提防吗?

来盛京好些天了,皇帝也没引见过西秦使者与他们认识,韩北也闹不清合不合规矩,只是担忧更甚。

韩北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着,那位一直站在晋阳王身边的僧人开口道:“王爷已熟知寺中详情,贫僧告退。若王爷喜清净,可往后殿听听琴声,可一洗心中烦忧。阿弥陀佛。”

那位僧人说完,双手合十,轻缓一点头,便退了下去。

韩北正在心里骂老秃驴话真多,不远处有人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他的耳朵:“皇后娘娘与荣昌公主一同来了法华寺,咱们快去跪拜吧!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百姓不得停留过久,听说要清场回避…”

清场回避?

韩北皱起眉头,司徒皇后和那个寡妇公主的架子够大的啊!不是说在神佛面前无贵贱之分吗,为何还要清场回避?

韩北天生反骨,尤其见不得盛京这些皇帝皇后公主们的嚣张气焰,他再次看向他父王,期盼他父王做出什么抗争的举动来。

这一回,晋阳王竟如了他的意,也没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小沙弥道:“领本王再去逛逛。”

“是。”小沙弥应下。

韩北立刻喜形于色,心道,父王早该如此,为何要把百里皇族放在眼里?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便不会知道整个大兴江山是得了谁的庇佑!

韩北随着晋阳王的步子,往他所不知的方向走,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几个西秦人,见他们站在菩提树下没动,竟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呵,西秦人的胆子也不小嘛!

自从丧夫守寡过后,百里婧一直呆在深宫之中,谁也不曾见过,听说初一她的母后要往法华寺上香,她想起些往事,便也跟了来散散心。

凤撵在寺院门前停下,无数的百姓跪地而拜,禁卫军小心地护送她们入内。

皇家的女儿,除非国丧之时才会披麻戴孝,否则哪怕她死了驸马,成了寡妇,也仍旧不可在宫中着丧服。因此,百里婧这回着一身明黄色华服,已除去墨家的服色,首饰齐整,妆容冷艳,全然昭示着大兴国嫡公主的尊贵。

然而,与她身边的司徒皇后一比,她又显得太过稚嫩,司徒皇后身上那种冷然气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让每一位胆敢直视她的人胆寒不已。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母后都去大护国寺或凌云寺上香,今日为何竟想来这法华寺了?”百里婧已许久不曾见过她母后,这些天在宫里,她每日去未央宫请安,都会被福公公拦在外头,问了又说没事。这些年母后的脾气都这样,百里婧虽然不甚担心,却也还是有些疑惑,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母后,她自然要问一问。

司徒皇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往日锐利的凤目不带丝毫凛冽,她竟微微笑了:“母后年轻的时候常常往这法华寺跑,比你和赫儿来得更勤,也信菩提树上的红绸带一说…”

百里婧的眉目渐渐变得晴朗,母后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她认真地听着,好像也能对母后年轻时的快乐感同身受似的。

“年纪一大,这种闲心便没了,觉得哪儿的神佛都一样。母后这几天忽然想起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好像许过一个什么愿望,就在这法华寺内。可母后记不得了,也担心日后忘得更快,便来找一找…”司徒皇后说着,笑了笑。

百里婧觉得母后的这一笑异常地好看,她虽然不知道这可能是个什么样的愿望,心里却希望母后能够找回来。她也跟着笑了:“母后若是记起来了,再对婧儿说说?”

司徒皇后看着她那张一笑倾山河的绝美容颜,轻点了点头。

等到母女二人在大雄宝殿内拜过了佛祖,司徒皇后便由住持大师领着往畅音阁去了。百里婧想起母后说想来找找忘记许久的心愿,怕打扰了母后的清净,便没再跟着,心有所感地去往药师塔的方向。

往药师塔必经过菩提广场,那棵菩提树仍旧苍翠,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只是与春日不同,树下落了满地的菩提子。她看向身边,只有禁卫军和几个宫女太监,不见韩晔,不见墨问,也不见赫,连木莲也不见。她头一次感觉到深深的冷清和空洞。

即便如此,百里婧还是在树下驻足停留,仰头看着那些红色的绸带,上面写满了百姓们的愿望,不知母后的愿望是否也挂在上面,不知百姓们几人能得偿所愿?

就在这一片寂寥清净之中,百里婧的眼角扫到了什么,她便转头看去,见一群人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整个寺内都已清场,百姓们俱都回避,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一看他们的穿着,百里婧便知道为何了,这些是西秦的使者。

在她瞧见他们的时候,为首的西秦人快步朝她走来,以异常恭敬的姿态对她行礼:“西秦使者聂子陵拜见荣昌公主,愿公主万福金安。”

经过墨问的事情之后,百里婧对西秦人一直没什么好感,她始终无法释怀那首《苍狼白鹿》的曲子,她虽然不说,心里始终对西秦人隔着一层。

因此,在看到西秦使者聂子陵时,她的神情也是淡淡,全然不理会他的恭敬:“免礼吧。”

“谢荣昌公主。”聂子陵这才敢抬起头来,为了某个目的,没话找话道:“真巧,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公主殿下,真是聂子陵的荣幸。”

百里婧的表情淡漠,也没有对聂子陵笑的必要,她虽然觉得寂寥失落,却着实不愿面对陌生人,便冷冷淡淡一笑:“着实很巧,本宫要去放生池,聂大人请随意。”

说完这句话,百里婧的眉头一皱,朝聂子陵身后那些随从看去,她总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目光,但细看去,那些人却都又低眉顺眼的,没什么特别。

聂子陵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看向他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拱手道:“公主请——”

在西秦使者面前,百里婧身上大兴国嫡公主的傲慢与尊贵展露无遗,她径直从他们一伙人面前走过,连眼角都不再扫他们一下。

待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被一丛树影挡住,聂子陵忙转过身朝随从中的一人看去,无声地询问着。

那人的个头不低,身材平常,样貌也普普通通,属于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着的那种。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盯着聂子陵,使了个眼色。

聂子陵跟被雷劈了似的,忙道:“咳,咱们…咱们也去放生池逛逛,听说那儿景色不错,水波荡漾的…”

他只差没直接说,婧公主在那儿,奉主子旨意,咱们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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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