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死,她兴许一生也躲不开韩晔的温柔。

因为皇宫大乱,整个法华寺疏于看守,藏经阁内外看守经书的禁卫军都已消失不见,药师塔的入口处,一位身着僧服的和尚正在等候。

见到韩晔来,那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百里婧认得出,这和尚正是法华寺内德高望重的玄明大师。百里婧惶惑,究竟韩晔要做什么,连法华寺内的大师也与他同流合污?

但她知道,韩晔正带着她去解开谜底。

与韩晔对百里婧的疼惜不同,百里落所遭受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韩文韩武忍她已久,毫不客气地拖着她跟在韩晔身后。

百里落挣扎得厉害,若韩晔所说的真相便是如此,以她的断腕为代价,她不愿知道!

然而,她已无路可退,没有人给她退路,韩晔正遵守着他们的约定,让百里落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等几人一入药师塔,大门“嘭”的一声合上,与此同时,距药师塔百步之遥的藏经阁内忽然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似有千军万马汹涌而出。

玄明大师在最前方引路,很快便到了药师塔的地下密室,不知玄明大师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方石壁忽然往两旁分开,一道暗门露了出来。

幽深的暗道里什么都看不见,玄明大师举着火把照明,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亮起来,道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亮着一盏明灯。

越走越空阔,明明这儿应是在药师塔的地下,幽闭的空间里却没有窒息之感,不知哪儿与外相通。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花纹繁复的石门,足有三人高,石门的材质特殊,泛着黑色的光泽。所有站在石门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韩晔将百里婧放下,解开了她的穴道,她已被石门吸引,迫切想知道其中的秘密,不再与他闹。

“原来法华寺内真有前朝的地宫?韩晔,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你的玉佩是地宫的钥匙?”百里落忽然开口,声音因痛而压抑。

百里婧发现她在百里落面前可算迟钝得厉害,百里落看一眼便知晓的东西,她却并不了解,譬如这法华寺地宫,她根本闻所未闻。百里婧注视着韩晔腰间的碧绿玉佩,去年,他曾说要送给她当做生辰礼物。

韩晔却并不打算给百里落解释,他看了百里婧一眼,眼神仍旧温柔,随后,又扫过韩文韩武。

韩文韩武得令,与玄明大师一起离开了石门,显然是去望风,将此地的秘密留与他们三人。

“韩晔,你不会这么简单,你如此阴险,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带我来见证秘密?”百里落忽然害怕起来,她的手腕已断,命也许会丧在此地,可假如她的死对韩晔毫无意义,韩晔何必大费周章带她来法华寺地宫?

韩晔还没开口,暗处忽然响起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法华寺地宫,必得以百里族女子之血献祭,方可打开。”

百里婧眉头蹙起,喝道:“谁在那儿?”

她忽然觉得问了也毫无意义,必定是韩晔的人,百里家的女儿…

然而,与百里婧的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听到这道中年男声时,百里落的脊背已僵住,而待那道熟悉的人影自黑暗中转出,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时,百里落如坠地狱。

那人的脸上,带着一副丑陋的钟馗面具。

为何竟是钟馗面具?

第261章

以百里族女子之血献祭已不重要,百里落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人的钟馗面具。

像是为了替她解惑,那人抬手触到脸上的面具,竟是要不再掩饰地摘下来,百里落忽然摇头,惊道:“不!不要!”

她无力阻止,那人已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百里落并不熟悉却也并不陌生的脸,黑沉沉的眼睛,岁月风霜刮过的面皮,读书人似的儒雅。

“木先生?”百里落眉头蹙死,不自觉唤出声。

那个被她叫了“木先生”的男人手里捏着面具,那双眼睛毫无暖色,说着只有百里落听得懂的话:“皮相而已,过眼烟云,若有朝一日见到了为师的真面目,那便是师徒缘尽之时。”

面具摘下,师徒缘尽。

百里落无法释怀的却不是他的身份,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她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不,她明白,她何等聪明,她只是难以接受——

那个教她武功,帮她自深宫之中一步一步立足的男人,她感激了许多年,唯一真心以待的师父,居然会是当初那个与她对坐而谈,解着鹿台山之惑,夸她志向远大不输男儿的木先生。

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正如他的面孔一样,都可以是假的。枉她百里落机关算尽…

百里落平生第一次因为背叛而落泪,她的心里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以至于她的声音都干涸沙哑起来,仰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问道:“为什么?师父,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救我?”

木先生不为所动地笑了,成全着师徒最后一点情分:“身处最卑贱之位的皇女,只有满腹嫉恨与凄惶,一副小儿女之态,注定成不了大事。若想有所图,必得开启她的心智,培育她的野心,将她扶上最高位俯瞰天下风景。如此一来,再不消多说,她也会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

“你的好奇心没让为师失望,你的野心也足够让为师喝彩,今日之局面,有半数是你的功劳。”木先生夸赞道。

断腕之痛算不了什么,最悲惨的痛楚是被最信任的人自背后捅上一刀。百里落的脸色十分好看,几乎做不成任何表情来,她的眼里第一次真正悲切地流下泪水:“原来,我自以为聪明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木先生与百里落说话时,韩晔沉默不发一言,百里婧作为旁观之人,只觉心头阵阵发冷。

即便她再蠢笨,这所谓的木先生出现后,韩晔的态度如此淡漠,足见韩晔对一切了如指掌。

从一开始韩晔便在利用百里落,而木先生只是他的帮凶。

曾以为最好的那个人,鹿台山上纤尘不染的大师兄,却是心机最深沉的那人。他有多少她不知的秘密,又操纵着多少人为他所用,只等着成就今日之局势,颠覆大兴朝的江山社稷?

她百里婧何尝不是同百里落一般,只是他韩晔的一颗棋子呢?

百里婧想着这些,忽然脚步往后退去,她不愿再与韩晔呆在一起!

“丫丫…”韩晔转头唤她,他的心都在她身上,她的一点风吹草动他会察觉不了?

“别过来!”百里婧喝了一声。

韩晔心疼她,动作里始终带着迟疑,怕刺激到她的情绪,然而别人却不见得如他般心疼。

那个木先生忽然出手,以剑直刺百里婧心口。

事发突然,百里婧躲避不及,拔出玄铁匕首相挡,兵刃相撞,弱者自毁,高下立判。

木先生的剑被她削出一道豁口,然百里婧的内力却不是木先生对手,被剑气所击,逼退开去,后背重重撞在石门山,闷声吐出一口血来。

木先生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遍布杀机,誓要置百里婧于死地。

只此一次,再无第二次机会,只见韩晔双眸一缩,隔开木先生的剑,每招每式皆是杀意:“木易!我说过…不准碰她!”

无论是百里落、百里婧或是木先生,无人见过韩晔最愤怒之时,这种六亲不认般的狠绝,足以让年过半百的木易胆寒。他的确是要杀了木易,他不管他是谁。

不出十招,木易被韩晔单手扣住了咽喉,那平静的面容只剩气息不足的粗红。

见此情形,百里落不知做何反应,她的师父也有今天,他再会算计,还是要被韩晔杀掉…因为他碰了百里婧,哈哈哈!

天下人都比不上百里婧。师父,你可知道?韩晔能为百里婧断了发妻的手腕,当然也能杀了你解恨,谁让百里婧是他的心肝宝贝?

“世子是要成大事之人,不可为一女子所迷惑。一人之血流尽方可开启石门之阵,若世子想救王妃…她…”

木先生本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忽然闭了口,眼睛盯着石门的方向,不敢置信道:“她、她的血无法让石门苏醒…她不是…”

忽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百里婧染在石门上的血迹。

木先生收回目光,盯着韩晔淡漠的星目,讶然道:“世子,你…你早就知道?”

韩晔对他的杀意未消,一甩手,将他扔出去,罔顾他撞伤或是撞残,他转身走到百里婧身边,将她温柔扶住。

百里落的瞳孔自木先生说出那句话时便无限放大,她不像百里婧那么傻,她聪明到了极点,凡事一点就通。

如果木先生的话她还听不懂,那她就是白痴!

似是为了一探究竟,百里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捡起方才木先生掉落的剑,不惜自残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将带血的伤口贴在了石门上。

一碰到她的血,石门上繁复的刻纹陡然游走,带着她的血一路向上,一圈一圈地回转…

百里落大笑,疯了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哈哈哈哈,原来她不是父皇的女儿,她不是百里家的公主!她不是!她不是!”

说着笑着,百里落忽然流下泪来。人生最悲惨的事,不是被崇敬的师父捅了一刀,而是在于信念的幻灭。她与百里婧斗了这么久,却发现与她相斗的人从来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她的目标从来不存在。

她怨,她恨,她嫉妒,这么多年,她竟与一个顶着百里家嫡公主的野种争得你死我活!这种下贱的女人,却能够抢夺了她的所有,让她争风吃醋到现在?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韩晔,你一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所以,你不娶她!你不肯娶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百里落大吼,往昔的春光满面这会儿只剩颓唐灰败,再没一点好看的样子。

“你娶我,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你们都是乱臣贼子!你,百里婧!也是乱臣贼子!不,你是狗杂种!没有人要的小贱货!你们谁都没有权利动我!没有!乱臣贼子!”

*裸的真相被摧枯拉朽般揭开,百里婧几乎站立不稳,韩晔抱着她,用胸膛承接她的软弱。他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管百里落如何嘶吼,他只在乎她在想什么。

韩晔伸手去擦她唇边的血,急问道:“疼吗?伤得严重吗?丫丫,我看看…”

他说着要搭百里婧的脉。

百里婧忽然抬起头来,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将韩晔推开,她隐忍了许久的痛楚一齐爆发,她觉得天地都已崩塌,对着韩晔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决定!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被蒙在鼓里,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你们凭什么!”

她吼完这些,气血上涌,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丫丫…”韩晔的眼眶通红,他还是上前去抱她。

“别碰我!别碰我!我恨你!我恨你们!”百里婧挣扎。

韩晔还是不放手,她咬他,打他,他的手还是抱着她,她打累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揪着韩晔的衣襟,嘲讽地问道:“要是他们都不说,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让我恨你怨你诅咒你,怎么都没关系?”

韩晔沉默以对。

百里婧当他默认,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不遗余力地用言语作剑刺入他的心口:“我嫁给别人,我爱上别人,我与他日日夜夜缠绵,我们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你也觉得没关系?呵,韩晔,你可真够大方的…”

“…别再说。”韩晔忽然吻住她,怀抱比铁更硬,他终于能吻到她,在她清醒的时候,再不需要压抑隐忍心中的痛楚。

她的泪滑落他的唇角,他尝到她口中的血腥味,又慌得只得放开。

百里婧已经完全豁出去,一得自由,她还是要说,看着韩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天,我听到了许多好笑的笑话,原来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我是路边捡来的杂、种!我曾经爱着的大师兄抛弃我,是因为他刻骨铭心地…爱着我…哈哈哈哈哈,多好笑…这是爱吗?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为人父母,为人伴侣,都没有这种道理,用刀划着我的心口说爱我…你问过我愿意吗?!”

韩晔不答,泪已滑落眼角。

百里婧疯狂推开他,她的情绪比百里落更疯癫:“我不愿意!我恨你们!你们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这是我的人生!我的爱情!不是你们的!不是你韩晔一个人的!你们没有权利把所有人当傻瓜!玩弄于股掌之中!”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来的终于来了,韩晔从来是个意志坚定之人,从未对任何事心软不舍,可一旦遭遇她,他便只剩徒劳。

百里落冷眼看着两人的郎情妾意撒娇卖痴,觉得格外刺目,她与韩晔做了两百多日的夫妻,可她从未见过韩晔这种温和耐性的样子,仿佛一生一世的耐性都用在了百里婧一个人身上。

她原以为韩晔只有冷漠绝情和狠毒,原来不是啊,韩晔也可以有细腻温存,也可以有百口莫辩,他唯独在百里婧的面前无法做成镇定自若的晋阳王世子,他的狠毒、阴险、狡诈和惊采绝艳,通通在百里婧的面前失效,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百里落趁人之危地弹起,用手边的剑刺向了百里婧:“别在这里卖弄你们的情比金坚!贱人去死!”

“刺啦”一声。

利器相碰,接着汹涌的鲜血喷射而出,石门山的刻纹原本因血干涸而停止流动,这会儿,刻纹自最底端的位置一跃而起,回旋的速度飞快…

与此同时,百里落的剑掉落在地,剑柄虽还握在手掌中,手臂却已与她分离。

百里落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看着百里婧和自己被斩断的手臂:“贱人,你…”

百里婧的眼神恶毒,毫无悔意,她的匕首上还在滴血,整个人森冷可怕:“别来惹我,都别来惹我…”

她已不管伤的是谁,哪怕这是她自己的胳膊,她也敢斩断。

百里落后怕,断臂的疼痛伴着大量失血而加剧,血源源不断地流到石门处,所有的刻纹都已被映红。

韩晔同样后怕,为百里婧如今的情绪所焦虑。然而,他理智尚存,取出那块碧玉佩,放入了石门最中心的孔槽之中。

玉佩碰到了血,忽然光芒大盛,整个石门像是被神力自上方搬动,一寸一寸地拔离地面,地宫里的场景随着石门的上升而开阔起来,金色的佛像、数不清的经卷…

百里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秘密在她的面前揭露,却再没有力气起身,她忽然想起过去的自以为是,想起她以为韩晔不敢杀她,原来,韩晔不是不敢杀她,而是因为时机未到,她还没到死的时候。

她百里落是什么人?后宫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皇女,她哪怕是庶女出身,也好过百里婧什么都不是!她也不再去想黎家是否参与了叛乱,成为了韩家的棋子,不知如今外面境况如何,大兴是否会就此改朝换代。

她要报复,她不会让韩晔和百里婧有好日子过,所以,当所有人注视着地宫的门缓缓上升时,百里落笑了:“我虽然生不如死,可百里婧你这个小杂种也好不到哪里去!韩晔,你以为她跟了你就可以重生了?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告诉你,休想!她中了‘取次花丛’,一辈子只能跟第一次的男人同房,否则她就会死!你要是不怕,就让她去死吧!最好能一辈子都守着她!哈哈哈!我死了也要你们陪葬!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谁都别想得到!哈哈哈哈!奸夫淫妇!狗杂种!哈哈哈哈!”

百里婧的目光始终停在缓缓上升的石门之上,那刻纹之前还不明显,她看不大清,可是当百里落的血浸染之后,她清晰地看见两条相缠的龙纹。

这龙纹,她觉得如此地眼熟,不像是第一次看见。

发着绿色光亮的碧玉佩,诡异的血色,百里落的断臂,空气里久久未散的腐朽和血腥味,百里婧忽然头痛欲裂,几站不稳。

对!

鹿台山断崖下的古墓!

那个华丽的金丝楠木棺,上面雕刻的就是这种龙纹!

她还记得…

“丫丫!”

韩晔忙接住百里婧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身体软得一塌糊涂,却忽然用一双含泪的无法分辨情绪的眼眸望着他。

她的手揪着他的衣服,用尽了力气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天,在鹿台山的古墓里,我看到大师兄在杀人,梦里怎么都看不清的那个黑影…是大师兄…师兄弟们并不是下山了,他们…死了…”

她忘记的那一段,如此惨烈,以血色埋葬了后山竹林中纤尘不染的那身白衣,只剩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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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林岑之临死前曾说过,所有的秘密不会掩于尘土,终有一日将大白于人间,到那一日,婧小白会恨你一生一世。

韩晔知晓,他一早就知晓,今时今日种种,没有他料想不到的,他是高深的谋略者,连自己的命运也一早预料。

然而,尽管他已想得明白,可真到了这一刻,肮脏的一切在她的面前揭开,他仍是止不住浑身战栗。

什么都是假的,包括韩晔这个人,他干净的外表、沉静的双眸、身为落驸马的身份,都是假的。

可他至少敢对着天下人说,他对她的爱从未消退,从未比任何人淡薄。他早知有一日,当他爱至最深的地方,将不可原谅。

她知道的,不过是他在鹿台山的地下皇陵里杀人的这一段,可她却没见过他浑身的伤疤,多少次浴血而战…甚至于她每一次在鹿台山的小径上等他,无论刮风下雨,都在等,而他,才洗干净满手的血污,淡然牵过她的手…

她只知韩晔的好,一从鹿台山回京便拉着他在司徒皇后面前炫耀。受宠的女孩子总是没眼力,她没看出皇后对他的厌恶。皇后坦白地告诉他,若你想娶婧公主,必得你父王亲自来提亲。

她十六岁生辰那日,他没有礼物可送她,她拽着他去法华寺的菩提树上挂了一条红绸带。她说,那是他们的姻缘。

她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当日她被急召回宫之后,那条红绸带就被风吹落了,又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所有证据毁灭殆尽。

他像个疯子似的去追,待追上,浸在水里的红绸带上,他们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他站在菩提树下淋雨,将红绸带重新挂上去,整个人狼狈不堪,心下生凉。

当夜,他收到北郡府的信函,父王命令他娶她,用她来威胁大兴的皇帝,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的大门。父王一辈子不肯屈从百里氏,却愿意促成婚事,只因她是大兴国嫡公主。

整个大兴国及笄的百里氏皇女不过两人,他韩晔若是娶了他的爱人,对晋阳王府来说,是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更何况他的爱人又那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他,何人能阻挡他的姻缘?

娶了她,他从此便成了尊贵无比的第一驸马,无论复国或是复仇,甚至是换回母亲的性命,一切可成。可他的爱人,他单纯美好的爱人,怎么能遭遇这种种对待,决不可以!

不,不是这样说的,他不会觉得不娶他的爱人是种慈悲,不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之门是他的爱,没有这种道理。从没有。

她从不在他的设计之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的父母兄弟,都在,独她不在——他的爱情,哪怕是碎了,也绝不能成为旁人利用的工具。他的爱人,哪怕他不要她,也绝不能糟蹋她。

婚事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有一日她因顽皮弄破了手掌,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玉佩,玉佩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惊讶万分。

百里氏成年女子之血可使地宫钥匙变色,若她非百里氏之女,莫非是司徒皇后与他人所生?

他甚至想到一种可能,急修书回北郡府。父王却不承认与司徒珊有任何苟且。

父王自被贬大西北,纳了许多妾室,每个妾室的眉宇间都与司徒珊有几分相像,最像的那个最为得宠。父王所做所为如此明目张胆,若他果真与司徒珊育有一女,又怎会否认?

他的丫丫不是景元帝的女儿,不是百里家的公主,也不是他的妹妹,那她是谁?

司徒珊性子要强,绝不会甘于司徒家只得一位公主,即便要作假,她至少应该得一位皇子,不会让后宫妃嫔占了便宜。

他不知司徒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连自己的父王都不肯相信,又怎会信非她生母的司徒珊?

他韩晔已半生飘零满手鲜血,他可以更不堪更残忍,可他的丫丫不能任人摆弄!他的婚姻,他的爱人,绝不能如他一般,被当成一颗复国复仇的棋子!

所以,他丢了她,娶了别人,以一个荒唐的理由。

若司徒珊一辈子不吐露她的身世,他一辈子都不会提,永远会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他多明白失去骨肉亲情比失去一位伴侣痛楚得多。

仅仅是失去韩晔而已,少年心性的女孩,不会痛楚多久,若是失去亲人,她该多难受。更何况,他一直都在,紧紧地跟着她,只是她不知罢了。他的爱情天知地知,从未想过与任何人比较,他从未辜负自己的心。

可他到底做得不够好,若他一早强大得足够保护她,若他没有许多顾虑和隐忍,她会不会少些痛楚?

看着他哭倒的爱人,和缓缓开启的地宫之门,韩晔想,能怎么办呢?他可怜的丫丫哭了,被他的真面目吓坏了,他却不能倒,也不能哭,他得笔直地伫立,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做她口中有危险时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所以,他抱起她,承认他所做过的:“…是我,那日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鹿台山地下皇陵里埋葬的是古晋国的一位皇后,百里氏的先人。若想开启棺椁,必得以十人之血献祭,你所见的闯入皇陵的师兄弟们,都是潜伏在鹿台山的盗墓人或别有用心的奸细,其中,怂恿你入皇陵的展堂,便是西秦白家的人。若我不杀他们,我也会成为祭品。”

谁人不肮脏?韩晔的双手沾满鲜血,百里婧同样是,她对杀人早已习以为常,韩以为常,韩晔这样不躲不避,全部对她和盘托出的态度,让百里婧的手指紧紧握起。

“那…鹿台山呢?师父呢?也是你做的?”百里婧问道,她对韩晔早没了信任,不惜将他往最不堪处去想。

韩晔却似乎轻松起来,为了安抚她似的,他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星目带着悲悯:“鹿台山没了,可师父还在。鹿台山是几百年前晋王封禅的地方,也是晋国一处皇陵所在,师父与鹿台山一脉,世代都是守陵人。”

百里婧已做不出合适的表情,这世上多少事是她所不知的,她难过、哭泣过的那些曾经,有几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