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第一次在我院中现出人形时,把我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哪家农妇弃在我院内的男娃娃。一探才发现,竟是一只坐化成仙的小果子狸。

我一个人在人间寂寞,又看他生得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便收留了他。我平时去琅嬛城内找银翘,他便在西郊替我看着家。

小果子往内床滚了一滚,声音软糯糯的,委屈道:“绾绾姐姐,那个哥哥是不是生病了?他身上好冷。”

我额头直冒黑线。先时把那花妖带回来,天已入夜,院落里能住人的屋子统共不过两间,我便把他安顿到了小果子的房间。花妖当时便脸色铁青,摆出一副“信不信我杀了你”的表情。好在他虽然十分不悦,却也没表示拒绝,十分顺从地接纳了同榻的小果子。

想不到竟然夜半使阴招,欺负我家小果子!

无奈我有求于他,只能揉揉小果子纯白滑腻的皮毛,安慰道:“那只妖怪得了一种一生气就想杀人的病。小果子这么可爱,只要不惹到他,他一定不会再欺负你的。”

小果子扑闪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掰着爪子记道:“一生气就想杀人的病…”突然又往我怀里钻了钻,噙了一汪眼泪,“绾绾姐姐…果子不要跟他一起睡,呜…”

我抬头望了一眼房梁,甚悲催道:“罢了。你就和我对付一宿吧。”心里盘算着,待银翘的事情结束,一定得让爹爹派出破军星君灭了这只死花妖。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

翌日清晨,我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早早地起了身。小果子睡得香甜,我只能蹑手蹑脚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如获解放般地伸了个懒腰。

我一向不习惯有人同榻,尤其是小果子仙根不稳,半夜一会儿化为人形,一会儿又变作一只毛团,折腾了我一宿。

“死花妖!”我伸着懒腰咒骂着,却忽然瞥见院中最高的槐树枝上,躺了个人。我身形一僵,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不是这么倒霉吧?

我小心翼翼地踱到槐树荫下,仔细一瞧。果然是这只死花妖。

花妖此刻轻轻闭着眼睛,半倚着树干,初春的微风拂动新叶,白色的衣袂也沾上了一片,瞧来却是浑然天成。

据说植物所化的仙妖都爱吸取自然灵气,花妖此刻这般惬意,想必心情一定很好。我大着胆子,喜滋滋道:“妖君好雅兴。”

花妖缓缓睁开眼,像是被人坏了兴致般,声音不带感情:“怎么,这么急着找人?”

我本意并非催他帮我找银翘,却被他误解,干脆顺着他的口风道:“既然妖君此时得空,小仙这就去把法器拿来,妖君挑拣挑拣。”便一路小跑进了内屋。

转身时却看到枝叶间的白衣身影微微一动,嘴角一抹笑意若有若无。我只顾着赶紧去拿法器,摇了摇头,只以为是睡眠不足,出了幻觉。

我钻进屋子,把睡得口水横流的小果子翻了个身,从他方才躺着的枕榻下搜出我藏了三年的包袱,回到槐树下交给了花妖。

谁知花妖对包袱里的东西却很是嫌弃般挑来拣去。

我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怎么?这些还不够吗?”

我不可置信地一件一件拿起来介绍道,“你看,这是太白金星的追魂索,虽然有效距离比较近,但是只要方圆十里内出现目标,一定能找到。这个是益算星君的罗盘,碧霞元君养的附魂花,陵光神君的追踪兽,慈航真人的…”我说着说着,才发现花妖的脸色益发阴沉,极为不善。

他合上包袱,嘴角一抹讥嘲的笑:“你一个琅嬛城里的小小地仙,倒是极有能耐。这么多仙家宝贝,却是哪里来的?”

不好,我一心想着救银翘,竟轻易将法器示了人。这些法器在爹爹的宝库里算不上什么,可要是放来凡间,每一件都是至宝。如今他知道我有这么多宝贝,万一心生觊觎,麻烦可就大了。

我暗自叫苦,一边痴痴笑道:“都是偷来的,偷来的…”

“这么多仙界上君,你倒是敢下手。”他声音里暗含讥讽,却竟然没有直接拆穿。

我心领神会地一笑,立马调转话题道:“妖君你看这些法器,能不能在琅嬛城里找到一个人?”

“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花妖恢复了不冷不热的口气,淡淡道。

我尽力描绘道:“就是一只白羽银翼的小凤凰…不…是个没有神力的小神仙?”我发现我绞尽脑汁也无法精准地用一句话描述银翘的处境,沮丧道,“你介不介意…听个故事?”

花妖翻身落下树枝,如一只羽毛做成的风筝般轻轻点地,寻了一方石凳坐下。

我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艰难开口道:“我要找的那个人,叫银翘,是我的好朋友。她生性暴戾,人缘不好,好在人爽快,我就与她交了朋友…”

“说重点。”花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茶杯,凝露为茶,完全不像是在听我讲话。

“后来有一天,她替我爹爹去给王母…”我自知说漏了嘴,改口道,“…给王母手下扫瑶台的一个仙子祝寿,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雪崩。她是属火的凤凰,在雪地里施展不开手脚,便被埋在雪下,这么过了好几日,然后…”

花妖轻抿一口露水,似笑非笑:“然后便有人救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看着他。

“烂俗。”花妖百无聊赖地用手支着头,甚无奈道,“我让你说重点,没让你来讲戏。”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我咬牙切齿道:“总之救她的是一只妖凤。她爱这只妖凤爱得要死要活,最后真的为他死了。”

“死了?”花妖皱了皱眉。

“没死透。”我把弄着手中的包袱,道:“她自消神力,堕入万世轮回。如果我不能找到她的魂魄,她恐怕要永远在轮回里受苦。”

花妖沉吟一声,若有所思,却始终一语未发。

我忍不住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倒是给我个准信,这些法器能不能找到银翘?”

“能。”他颔首。

我大喜过望:“那我们就开始吧!”说着便要从包袱里拿出追魂索。

“但我用不了这些。”他继续品着茶,语气颇为轻飘。

“什么?”我停下手中搜找,噌地一声站起来,凑近他道,“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的吧?你法力这么高强,怎么会用不了?!”

花妖轻一挑眉,随意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法力高强了?”

“你法力不高强,气息怎么会这么凌厉?”回想起他生气时散发出来的泠泠清气,绝不是一普通小妖能做到的。

他却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小把戏。”

天杀的花妖!我忍住把他生吞活剥的冲动,细一回想,才发现他在我面前统共不过使过腾云诀一个仙诀,真真是仙法中最基础的。那日他掀起水帘挡住水花的术法,也并不怎么耗仙力。只是他施法时的凛然模样,和这狂妄的语气,让我初见时便以为他是个得道高人。

我说他一个得道高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要求,原来是个江湖骗子。装得倒挺像么!

我又气又无力,瘫坐在石凳上,虚弱道:“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帮我找人?”

“我看你很可怜,便答应了。”花妖侧着头,发丝垂在肩头,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谁知竟是个绣花枕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你倒很有善心么。”

花妖浅浅一笑,道:“尚可。”

本以为这下总算能找到银翘,谁知又是一场空。我无力再与他费唇舌,送客道:“既然如此,你就自便吧。”

“哦?你不请我住上几天?”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骗局被拆穿,居然还想留宿。

我翻了个白眼,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一路把他推到了院门外:“姐姐我上有八十老父,下有三岁小果子,实在养不起你这尊大神。我没计较你是个江湖骗子便不错了,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长期蹭饭?”

“慢走不送。”我“嘭”地一声关上柴门,拍了拍灰,仍觉得不够解气。

恰好此时石桌上的茶杯明闪闪的,晃了我的眼。我福至心灵地大步跨过去,抄起茶杯,奋力往院墙外一甩,大喊道:“喂,你的茶杯!”

墙外却并未传来茶杯清脆的碎裂声。我等了一会儿,只等来一声不紧不缓的:“多谢姑娘。”

这个不要脸的死花妖!

第三章

小果子昨夜似是受了那花妖的惊吓,今天格外难哄。我从夸父逐日讲到牛郎织女,再一路从牛郎织女讲到精卫填海,讲得口干舌燥,小果子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此时已是三更。

我小心翼翼地回房,推门入内,差点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房里站了一屋子的人,且还是一屋子的男人!

我险些一口气没接上来,背了过去。

领头的彪形大汉一个挪步,将我快要软倒的身体扶住,殷切道:“少主!”

满屋子军士装扮的大汉们纷纷垂下兵器,随之喊道:“少主!”

大脑飞速转动,我这才认出来,这一屋子的人皆是我爹爹派来的天兵天将。领头的这个,是爹爹座下的第一将领,大名鼎鼎的破军星君。

我稳住身子,后退一步,向他行了一礼:“破军伯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为今之计,唯有先套一套近乎,再作打算。

破军星君见我已无大碍,忧切的神色顿时恢复了严肃状:“小绾侄女,你爹爹有令,让伯伯即刻把你带回紫微垣,你打点一番,这就随伯伯走吧。”

“这…”我环顾一圈,面露难色。

破军星君立刻作色:“莫非你想让伯伯为难吗?”

“小绾哪敢,哪敢…”爹爹派下这一堆天兵天将也就算了,竟把破军星君都派了下来,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这下就算我强行恢复仙力,也无济于事。我甚是发愁。

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软声道:“伯伯…小绾在凡间三年,所为之事尚未完成,一时半会还不能回紫微垣,还请伯伯代我向爹爹讨个宽限…”

“你私自下凡三年,你爹爹不将你押入祠堂已是宽宏大量,怎么,你还想要宽限?”破军星君为人一向板正,这求饶之举实在如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我只好强硬道:“小绾实难从命。”便又微不可察地向门口挪了一步,转脚跑出了门。

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下令道:“把少主抓回来!”语调全无方才的亲昵。

不多时,两列天兵天将便将刚逃到院中的我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企图推开一个角破出去,破军星君却已下令道:“把她抓住,不要伤了她。”逼得我只好强行破开体内的封印,用仙力与之对抗。

一道道风雷诀自空中劈下,股股气流在密密匝匝的兵将间冲撞奔走,掀得院中桑槐叶落纷纷。我往年学艺不精,如今又刚破开封印,仙力难以为继。破军星君素来知道我的修为,并不屑于亲手与我打斗,只在一边凝眉观望着。

眼看着手中动作越来越慢,我自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只能另辟蹊径。思量间,正有一兵士刺来一长矛,因顾及我的安危,并未取其要害,极为容易避开。

我咬一咬牙,身形一动,直直往长矛上撞去。锋利的兵刃破开衣料,没入血肉之中,只差一寸便要正中心口,疼得我不禁闷哼一声,手中却悄悄捏了个诀。

破军星君果然大喊一声:“住手!都退下!”

身边的天兵天将如潮水般层层退去,破军星君神色忧虑,急忙赶上来:“少主,你…”定身诀霎时出手,破军星君未料到我留有后手,话语间已中了招。

我连忙化为原形,向屋外飞去。青鸾属鸟族,即便不用仙力也能飞翔,天兵天将们却只能手忙脚乱地施展腾云术,自然追不上我。

只是我修为尚浅,那道出其不意的定身诀不过定住了破军片刻功夫,便自行消散。破军星君征战异族多年,从未失利,如今竟在我一小娃娃身上失了手,自然难掩怒色,立马腾云追了上来。

先前的伤却不是白受的。我能甩来天兵天将,却甩不开修为高深的破军。正欲加速,却撕扯到了伤口,胸口处一阵钻心之痛。

破军见我行速渐慢,冲我喊道:“小绾侄女,伯伯不想伤你。你再逃下去,伤到了创口,我可不好向帝君交代。”却又是一番亲切劝导。

我不敢回头,只能忍着痛喊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回去的!”言罢便闭上眼,全力与他拉开距离。

“帝君有令,若你…”破军的疾呼声传来一半,突然消失在了空中。

我发觉了异样,后头一望,才发现我与破军一个逃一个追,不知何时已飞到了西郊的丛林之上。三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藤蔓紧紧缠住了破军,尚有一些粉末扬在空中。若我没有猜错,应当是昏睡粉。

有人在帮我?我在一棵千年的柏树上轻轻落下,这才重新化为人形。胸口的剧痛让我几乎不能站立,只能死死地抱着树干。

一个白色的人影自破军身后缓缓显出身形。我的视力已有些模糊,只能轻声谢道:“多谢相救。不知阁下…”

“这蛮夫修为不错,竟废了我三道锁神蔓。唔,怎么,你这么快便不认识我了?”这声音是…花妖?

我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层层环绕着熟悉的清气,冰凉的触感沁入伤口处,痛得我想捏诀将这该死的气息挡在体外。

白色的人影急急掠过长空,如一道流光般在我身边停下。他拦住我施法的手,甚无奈道:“会有点痛,但能帮你疗伤。”话音刚落,本就清冷的温度突然下降,像是突然掉进了极地的冰窟。

伤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连说话都万分艰难:“死花妖,你不会是…公报私仇吧…”

“私仇?”花妖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引了一根枝条,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才满意道,“私仇是这么报的,你可要记好。”

这死花妖,究竟是想杀我还是救我?!

我本就站立不稳,被他这么一敲,险些栽下树枝,奈何胸口处失血过多,已无力气与他争辩。

花妖见我软绵绵地便要瘫下去,立马把我搀了起来,神色颇为困惑:“就一下都挨不住?”仿佛刚才往我伤口上撒盐的不是他一般。

我正欲作色,周遭冰寒的温度却突然被撤去,伤口疼痛骤减,连带体力也恢复了些。莫非这玩意儿真能疗伤?

我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气,立马拽住他的衣袂,急道:“快带我回去,带我回之前那个院子。”

“你还要回去?”花妖微微敛了敛眉尖,语调冷淡,“我不过是看你可怜,随手帮一帮你,可不负责帮到底。那些追你的人指不定还在那个院子里,你若要回去,便自己回去吧。”

早知这花妖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妖怪,想不到竟如此狠心。我气得牙齿打颤,只要破军此刻醒来帮我把这只花妖碎尸万段,我一定乖乖跟他回紫微垣。

花妖见我反应全无,将我的身体正了一正,靠在树干上,转身便要离开。

我情急之下想要拉住他,不想却拉住了他的腰带,回手一扯,便扯了下来。我惊得目瞪口呆,原先想好的台词也说得颠三倒四:“不…不要走…只要你把我送回去,那些法器都,都归你…”

花妖散着衣襟,胸口袒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我要那些法器有什么用?”言罢又要走。

“不要!”伤口虽没有之前那般蚀骨噬心,却仍是隐隐作痛。我忍下痛,用力扯住他的衣袂,几乎要把整个袖子都扯下来,“还有别的法宝…你要什么,我以后都可以帮你拿…”

“你一个琅嬛城的小小地仙,却许诺什么都可以帮我拿?”花妖终于不再要走,而是跃上临近的一根高枝,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虽然披襟散扣,神色却威严得紧。

我再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坚定地对他点一点头。

“那你可要好好记着。我的债,可没有那么好还。”花妖话语间仍带着些几分凶戾,语调却软了许多。

无论如何,他总算是答应了。

我撑开苍白无力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想要笑一笑。他却凌空把我抱起,往回飞掠而去,冷冷道:“不要笑。一点颜色都没有,瘆人得很。”

真是不积口德的死花妖!我腹诽着,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刚才追我那人…”

“他修为了得,再过三个时辰便能醒过来。”花妖的声音在头顶凛凛响起。我这才放下心来。破军星君若是在我手下有个三长两短,爹爹还不得调集整个紫微垣的人手把我捉回去兴师问罪。

花妖却突然一笑,暗含嘲讽:“怎么,伤得差点没命,还关心敌人死活?”

我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我的处境,只能耍贫道:“我之前把你赶了出去,你不也还是出手相救?”想到此处,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道,“不对。你之前说你没什么本事…那你是怎么制住他的?”

破军星君的修为即使放到整个紫微垣,也能排到前五,若是如此轻易被人放倒,爹爹的面子才不知道该往哪搁。

身边疾风呼啸而过,我凝神听着,却再也没有听到花妖回答我。答案没有等来,意识却开始朦胧,迷迷糊糊的,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第四章

再次被唤醒时,眼前已是熟悉的柴门,天边一弯弦月幽幽地挂着,清光洒在一片狼藉的院落里,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我揉了揉眼睛,虽然体力仍是不济,精神却出奇地好。倒是花妖不知怎么搞的,不过是扛着我走了几里路,脸色有些苍白。

花妖在门口停下,勾起一抹笑来:“你是想自己走进去,还是我抱着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