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常说的话。

风里,有古老的童谣在轻唱——

仓库已经装的满满,一把把谷子滚出了边缘。

大船上也已经装的满满,谷子也都滚到了外面。

可是我们依然要搬运,一粒都不能遗忘。

因为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他会带走懒惰的娃娃。

阿努比斯就在月亮下…

他闭上眼,静静地听。

被夺走了“身份”,还能安然生活下来的生物,大约就只有我了。

以前我是“不停”的老板娘,现在是“暮声”的老板娘;以前我是树妖裟椤,千年修为,通天彻地,现在只是一个住在血肉之躯里,生命线还剩不到一年的普通人,如果我不能在这个时间段“找回自己”的话;以前我总被众多妖怪围绕,有大把金子作报酬,而现在,身边除了一个在店里兼职做棉花糖的帮工之外,就只有偶尔来找我做占卜的人类顾客了。

没错,我现在就是靠卖棉花糖,以及用塔罗牌替人占卜来赚生活费。完全的艰苦创业,自食其力。我的同族,那个叫做暮的树妖姑娘,用一个实际上并不太高明的花招,骗走我的真身与人形。简单讲,如今她是“不停”的老板娘,她是树妖裟椤,她接管了我的一切。

说起来还是很郁闷,我心疼那些掉进别人口袋里的金子,偶尔还会想念一下胖子跟瘦子,没有这两个笨蛋供我使唤和欺负,人生确实苍白了。

我试着分析过暮的心理,现在她完全可以用一根小指头就要了我的命,可她偏不,非要用另一种方式,好好地将我“保存”下来。我想,她必然是看了诸如“让一个人痛快地死去,远不如让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好”之类的反动言论,然后实践在我身上。

可是,我跟她,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只是打消了一只尚不成熟的小妖怪的妄想罢了。

我提取了所以关于暮的记忆。

那还是在我初得人形,刚开始在浮珑山修行的日子。

每到中秋之后,我便下到山脚那一处凹地里,找寻一种叫山芒子的野果,其实并不好吃,极酸又带微苦,果肉粗糙,像一把小刺扔进口里,但子淼硬要我每天食用一枚,直到冬至,说对调和气息,巩固元气有益。除了这果子的味道,我记得的,还有那棵孤身长在凹地中央,矮矮瘦瘦,发育不良的小槐树,每根树枝都焉焉地垂着,像一堆蓬乱的头发。

它实在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因为整块凹地里只有这一课树,兴许我都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那时,我还是一只贪玩之心大过天的小树妖,喜欢用凹地四周长出的藤蔓编成网,然后跑到那方从某个暗洞中涌出的泉水所成的水潭里捞鱼玩。那水潭里的鱼特别漂亮,不但五颜六色,有的鱼还会发出好听的鸣叫,尤其被我的网困住时,有的会发出婴儿般的哭声,这让那时的我觉得十分有趣,常常恶作剧地将他们抓住,又放掉,再抓住,再放掉,乐此不疲。

凹地里还有许多小动物出没,有漂亮的橙翅鸟,灵巧的白狐,狡猾的地鼠,多不胜数。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三耳兔,黑脸白身,胖的像个毛球,带着自己的孩子,笨笨地扭到水潭边找那些青苔般的野草吃。对于这些一看就忍不住想捉弄的小胖子们,我总是出其不意地躲在暗处,然后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将这些小家伙吓得鸡飞狗跳,差点滚进水潭里,自己则站在一旁笑破肚皮。

我充分地享受着修成人形的自由,我的身形与心灵,在最原始最纯粹的欢乐之中陶醉。

但那一天,当小槐树用枝条羞愧地勾住我的手臂,叫出我的名字,恳求我找子淼也将她变成人形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何不可以?裟椤姐姐,我明明看到子淼上仙在那个晚上赐你人形!”它的枝条将我的手臂缠得很紧,不甘心地摇动,“姐姐,你求求子淼上仙,也赐我人形。”

真好笑!我们很熟么?

面对这么一只凭空冒出来的同族,面对她如此“无礼”的要求,我自然是反感的,更加不可能如她所愿。子淼对我讲过,当初他赐我人形,看似轻松,实测耗费了不少元气与灵力,足足四十九天才算完全恢复,我的人形来之不易,所以更加希望我好好修炼。对于这个事实,我的重点不在于子淼对我说的话,而在于他说话时苍白的嘴唇。从那时起,我便发现我最介意的根本不是自己如何修炼,而是子淼的暗好与否。

如今,我怎可能为了我所谓同族的匪夷所思的“奢望”,去给子淼找麻烦。我跟这棵槐树,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偶尔玩累了,会靠在它的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偶尔还会跟它说几句无聊悄悄话罢了。难道它就凭这个断定我跟它已是知己好友,可以两肋插刀?真好笑。

“裟椤姐姐,你带我走吧!”它继续哀求。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呢。”我开始扒拉那些缠住我的树枝。

“为什么不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出生在同样的地方?”它茫然,似乎有点生气了。

“我都说了,我们不一样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总是强调这一点,我跟它哪里不一样呢?只不过一个生于山顶,一个生于山脚。

“哪里不一样!你可以的,我也可以!我想跟姐姐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缠住我的树枝越来越紧。

“留在这里,对你更好。”我也找不出别的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只一边撕扯树枝一边笨拙地重复。

“说谎!你说谎!你说谎!你能的,为什么我不能!”

那些树枝居然蔓上了我的脖子,充满了想勒死我的愤怒。

开玩笑,一棵如此弱小的槐树,如何是我的对手。虽然我那时也只有三脚猫的本事,那我毕竟是天界上仙,四方水神子淼亲手栽培出的,以他的侍女身份存在的堂堂树妖。

它的枝条,被我的咒法断成了数截。

我听到它在我身后哭出了声。

“我想跟你一样…我也想吃山里的野果,想吓唬那些胖胖的兔子…我也想有人陪我说话,带我御风风行,就像子淼对你…”

我快速地跑了。她的哭声让我很不舒服。那时的我,尚未懂得体会他人的悲伤。

以后,我再没去过那块凹地。而那棵槐树的哭泣,那孤立的身影,很快被我忘于脑后。

然,我以为淡出了我记忆的东西,却一刻都未曾淡出过对方的生命。

这个问题,我千年之后才发现。

我想跟你一样…

暮,你的愿望终是达成了。

我喝了一口茶,走到店门口,傍晚的霞光正漂浮在对面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之上,因为这层光线,令这条幽僻不起眼的小街,隐隐有了些壮丽宏大的气势。

可是在天空的边缘,我似是看到了一些躁动的暗涌,灰黑色的气浪,朝中央最明亮的那块地方缓慢汇集,以势在必得之态,将之缓缓蚕食。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天边一切如正常,霞光依旧,仍是个正常美好的傍晚。

也许是饿了吧,已是凡人之躯的我,早没有了观天测地的本事,刚才所见必是幻觉。

回到店里,抓了几块饼干填肚子,心里那古怪之感仍是挥之不去,于是索性拿出我的塔罗牌,随意洗牌,切牌,想着刚刚看到的“幻觉”,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张。

看着被我翻出的这张牌,我略略一怔,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也许我刚才看到的,并非幻觉。

我抽出的,是“恶魔”。

离我的生日不太远了,我闻到了冬天的气味。窗外是种种颜色从绚丽往单调悄悄过度。

表面上,我安贫乐道地“享受”着自己的新生活,暗地里,却想了一切可以反败为胜的方法。

暮在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大动作,只是来过暮声一次,依然是胜利者的姿态,笑盈盈地看我,拉家常般说什么胖子跟瘦子真蠢,除了做甜品以及泡妞以外,智商几乎为零,果然跟不停的风格很般配。还有那些找上门求帮忙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笑,一个比一个麻烦。

“哦。”我啃着手里的苹果,边吃边说,“他们若是真的聪明,也不会把你当成我了。难为你了,要帮我料理那帮笨蛋。”

“呵呵。”暮抚摸着那头根本不属于她的长长黑发,笑道,“我真喜欢你的身体,好漂亮,还有千年修为。”

我大口啃着苹果,看也不看她,只说,“我也觉得我的身体非常不错,只是你本身配置这么低,不怕不兼容么。哈哈。”

她冷笑,站到我身后,俯身在我耳边道:“姐姐,有一天你一定会哭着来求我的,像我当年一样。”

我懒做任何回应。

“啊对了,那些找上门来的妖怪们,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她出门前,突然回头对我俏皮得眨眨眼,“因为我需要它们。”

“需要”二字,摆明字字砒霜。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在将来给出代价。”我只扔给她这一句话。

“你不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体现么?”她大笑着离去。

此女嚣张至此,说不生气是假的,我又不是神。但,我俩唇枪舌战的重点不在于谁激怒了谁,而是她为我带来了一个危险的预告。我不清楚暮在这段时间“蛰伏”下来,没有任何异常行为的理由是什么,但我深知她所做的一切,不只是报复我这么简单。

她说过,她有个主人。

可我现在能干什么呢,难道要跑去不停的大门口立个牌子,说现在这个裟椤老板娘是盗版,你们人类也好妖怪也好,千万不要再去找她,以防不测?

没有谁会相信我。连胖子跟瘦子都不会。顶多以外见到了一个思觉失调的女人。

我被拘禁在暮的人形之下,如果没有谁认出我的真正身份,主动喊出我的名字,别说助人,我自身都难保。

可如今谁又能认出一个根本不是我的我?

我想过很多办法,没有一个行得通。我曾偷偷联络过九厥,打算把整件事情告诉他,赌他会相信我。只要他来我身边,就算不能帮我破解暮的咒毒,还我本来面目,起码能帮我做许多我如今做不了的事。身为一只法力全失的妖怪,电话是唯一能联络九厥的渠道。可是他的电话永远都是“号码不在服务区”。这死老东西不知带着手机跑去哪里,难道跑回百年前看他那个犀牛徒弟了么?!我只能绝了找他的念头。要是从前,只需化一道纸符,哪怕他人在地底十八层,我也能将他抓出来痛殴。

叹息。

唯一支撑我的,大概就是卧室里那张逆位的死神牌了,“置诸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我每晚睡觉前都要默念三次。

今天天气不好,又风又雨,我病了,感冒,在床上闷闷躺了半天,想睡又睡不踏实。

生平第一次吃药,人类的药丸口感真差。

“老板,吃吃…饭。”门口,我那全名叫张大虾的兼职帮工,两手在围裙上蹭着,小心地叫着我。

这个像木头桩子一样敦厚老实的年轻男人,往常他只做满99支棉花糖就下班,今天,也许是看我感冒得厉害,他下了班也没走,说是替我煮好晚饭再离开。这家伙貌不出众,少言寡语,还有轻微的口吃,平时跟我交谈时都不敢拿正眼看我,说不了几句就会脸红,有趣的很。

我与他面对面坐在厅里,圆桌上两碗粥,几碟还算精致的小菜,味道都很清淡,略略加了些醋和麻油,吃起来口感颇好,适合我这个感冒没胃口的家伙。

“你怎么不吃?”我留意到张大虾连筷子都不碰,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他的名字一样拘偻着背,虾米似的无精打采。

“我…我不饿。”他摆手,不时朝门瞟的眼神,带着一些慌乱,鼻子还老跟猎犬似的,时不时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你在干嘛?”我直接问他,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老板…我…我今晚可以住在店里吗?”他生怕我拒绝。

“给我个理由。”

“我我…害怕!”

这理由真坦白!我从张大虾闪烁的目光里的确读出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好吧,今晚你就睡在客厅里吧。等下我给你拿被子。”我擦擦嘴,旋即扭过头,挑眉道,“你欠了高利贷?人家今晚来追债?”

“不不不是!”张大虾越否认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是是…是怪怪怪…”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不早了,晚安。”逼问口吃的人不厚道。

再服一道药,我转进被窝,没多大功夫,渐渐沉入了梦中

睡去不知多久,我被门外一阵桌椅翻动的响动惊醒,夹杂着张大虾带着哭腔的呼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