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认为自己的爲下皆非庸才,精锐尽出的情形下仍无法有所突破,无非因为他们遇到了技高一筹的高手。

而如此,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这世上众所周知的情讯天才乃扶门兰使,既然得获消息的渠道四通八达,根据得获到的予以封锁自是不在话下。而能够驱使扶门兰使且用兵如神者……

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这个时候,大哥的心万万不能礼啊。

“左丘二少,在想什么?”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左丘无倚方要回头,一张柳眼桃腮的明艳面孔已闪到正前的盈寸之隔。

“奢小姐。”他脚跟后蹭,恁是困扰地锁眉不悦,“二十几日前,你的父兄可是公开表示废除与左丘家的婚约了的,依你前未婚妻的身份还呆在这里,不怕尴尬么?”

奢城儿好是纯真地眨眸:“‘尴尬’……是什么东西?能下酒拌饭么?”

“……”左丘无倚拔脚疾走。这位姑奶奶是连大哥也会感觉 头痛的人,他功力尚浅,走为上。

奢城儿任他跑得欢实,双手拢在嘴儿四遭,喊道:“请问二少,击溃我二叔最自负的毒蛇阵的南原主帅到底是谁呢?很好奇,很好奇呐。”

没听见,没听见。左丘二少走得忙。

“你的暗门得不到情报,并不表示别人不晓得,听说阙国的大公主前些时日出访了原国,越国的嵇释那边也有扶门的人四处走动,莫到头来只有二少你拖后腿!”

不回应,不回应!左丘二少径直昂首阔步。

“会领兵,会打仗,又能将情报封杀得滴水不漏……当今世上有这本领的,本小姐去给你家大哥掰开指头数一数……”

左丘无倚脚下一个错步,急闪回身:“你知道了什么?”

奢城儿拍掌,乐不可支:“依据传说,纯属个人的凭空猜測。但看你的反应,本小姐十中八九。”

这个魔女,竟是处处设陷!左丘无倚咬牙,道:“先不要告诉大哥。”

“你家大哥至今没有想到那处,是因为对你的暗门如今的行动力产生怀疑,一旦他得知你及你的属下并没有消极怠工,只怕瞬间就能思量出那位神秘人物的真面目。你何必枉费工夫?”

“莫说我们的推測都没有得到确证,纵然当真是那个人,能拖一时也要拖一时。在这当口,不能扰乱大哥的心思。”既然左丘家已经害兄长失去所爱,他们便惟有竭尽全力推动他大步前行,及早忘却岔路上曾深入眼际的风景。

“随你高兴,左右你被打屁股的话本小姐看得也高兴!”

粗鲁得可以,这是哪门子小姐?左丘无倚面红耳赤:“什么话!你也……”

“本小姐走咯,去逗边夫人!”蹦蹦跳跳,宛如一只小鹿般撩着蹄儿跑开。

稍顷,从视线内消失。

他收回目光。

“二少。”匿在暗处的属下接到主子手势,现身登场。

“将设在原国的人撤回来。”消极怠工么?索性怠了也好,拼着被大哥劈头叱责的觉悟。只须拖过这时,一旦与风昌干戈相见,原国事即可姑且搁置。

可是,大败银川的原国主帅,当真是你……扶襄?

倘若如此,左丘族岂不是拱手将一块瑰宝让与他人?

但愿……

但愿什么?左丘无倚也不知。

九十一、春秋乱世道吉时(上)

纵然世势如一般乱棋,时光的步调仍然清醒从容。

各国的历法虽有着参差不齐的出入,仍不能阻挡一年尽头与另一年启始的来临。岁末年初,在任何一方水土的习俗中,都有着不容否定的重量。

今日,是原国的大年初一。

乱世春秋,典庆从简。

“冉轻尘这个騙子,这个造口业不怕遭天谴的騙子!姑奶奶想宰了他!”

“唉,此刻正在造口业的,是你呐。”

原国新春庆典结束。这场事前经由原王陛下的金口一再强调简化了又简化的庆典,使平生首次以无法缺席者的身份参与经历的扶襄疲惫不堪。但切着牙根骂人者,自然不是清冷内敛的梅使大人。

“看在过年的份上,口下留情啊,菊使大人。”扶襄脱下厚重繁复的冬季礼服沐浴更衣之后,斜倚美人榻上,郁卒了半日的心情已然晴好,“我这位整整粍了三个时辰的王后娘娘都能心平气和了,你这位中途消失的王后陪侍就莫抱怨了罢?有这个时间,不如告诉我沈姜母子的状况,如何?”

扶粤也骂得累了,连饮三盅茶,解了心头渴,答:“小娃儿虽有些虚弱,但还好。

“言下意母亲不好?”

“生下娃儿不过两三个月,住进阴冷潮湿的冷宫,遭受宫女的殴打虐待,加上每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是金枝玉叶的人能忍受了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境,她都是衰弱到了极点。阿岩居然能把这纸片般的人带出阙国王宫,不愧是阿岩。”

“为母则刚。二公主禁止小王子的乳娘随同,沈姜将每日仅供的一餐冷饭一分为三,一是当场嚼碎哺进娃儿口内,一是偷藏于胸乳间以备饥时哺喂,三才是为延续自己生命的果腹物。”

扶粤目瞪口呆。

“阿岩还说,他出现在沈姜面前讲明来意时,她只求阿岩将儿子带出去。如果不是阿岩道‘若母亡则不救子’,此刻她早已是香魂一缕……阿粤?”

扶粤别过头,嗓内含着颤颤笑音问:“世上当娘的……都是那样疼自己娃儿的么?”

“……或许。”扶襄顿了片刻,道。

扶粤走过来,脱履挤上榻,从身后抱住她柳样腰身,叹息:“有娘疼,好像不坏,是罢?”

有感隔着冬时锦衣浸透来的那片湿热,扶襄苦笑:这个丫头又哭了呢。他们四个人,不知父姓,不知母颜,如那般被人舍生忘己的疼爱,从来不曾存在于记忆中,对那样事物的渴望可想而知。而阿粤在这一面,尤其的脆弱,故而当初嵇申仅是递出些许薄薄温情,便能让阿粤陷入毫无转圜地迷恋……

“阿襄你为什么不去逼问嵇辰?她说握有你的身世之迷不是么?”

对哦,还有这档子事,为什么呢?她扪心自问,稍顷道:“应该是怕罢?”

“怕?”

“怕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抛弃。”

“越是怕的,越逼自己去经历,才是你的信条不是么?”

“可是在那件事上,我尤其的怕。”

“在那件事上,阿襄也不能免俗么?”

“是啊,不能。”

扶粤俏脸生寒:“寻个清闲日子,我顶要去找嵇辰,从她嘴里撬出来。”

“不急,现在还不需要为那件事与梁贞反目。”

“现在我需要做的,是救活沈姜母子,可对?”

扶襄颔首:“对极了。”

噗哧,扶粤破涕为笑,以指尖抹去泪痕:“奴婢谨遵王后娘娘懿旨。”

扶襄心内一宽,道:“菊使大人若能在正月十五前将人医治得可以下地走路的话,本宫会不胜欢喜。”

“正月十五?有什么讲么?”

“那日正是叶历上的大年三十,是个吉利日子。”

适逢年节,她也要趁早出门走动一番,为“友人”送上新年贺礼之余,一话当下,展望未来,方不负这喜庆佳时。

九十一、春秋乱世道吉时(下)

叶国。加贺城。

按叶国历法,还有两日即是新春,本该随叶王出入宗庙参与各样祭祀大典的叶国太子沈括却远离被温泉的热脉烘焙得溫暖如春的元兴城,来到这个酷寒的边陲重镇,以视察边防之名。

“姑姑在哪里?”疾如战鼓的跫音迫近,訇然大开的门后,沈括急不可待地跃进。

扶襄指了指内室。

沈括的身形风般卷了过去。

扶襄对仍驻身门外的妇人笑道:“这位太子爷竞是我所见过的王族人中难得 地有血肴為的一位。”

后者以姗姗细步走近过来,道:“沈姜公主是打小最疼他的,亦母亦姐,情分非同寻常。而他天性柔软多情,一旦对一人用情,会一直温柔对待。”

多情?这两个字有点微妙呐……不愿在别人家夫妻闺帏事上多费心思,扶襄巧笑倩兮:“太子妃喜得爱子,扶襄还没有当面祝贺。”

“永夕也没有当面谢过原王后送去的贺礼。”

“满月甫过不久,太子妃的体态已然恢复得如此精致。”

“原王后的气色也较称先前更为明润秀丽了。”

两人四目相交,无声发噱。

“请问原王后,我们是在讲过年的话儿么?”

“过年三曰好,相逢开口笑,愿来是这般感觉。”

突方,内室透来男人的嘬泣声,隱忍而压制。

穣永夕愣了愣,虽略有迟疑,仍掉头直入内室。无论怎么样,这个流泪析男人是她的丈夫,作为妻子,她需要在这刻给他慰藉。

扶粤则排闼而出,一径地描头:“这已经是在本姑娘的妙手回春下医治了两三月的起色了,若是让他见到那时的模样,还不整人崩溃了去?”

扶襄莞尔。

“哭是没有关系,我只怕把那个好不容易哄睡的小王子给惊醒,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哭,把.外面欢天喜地的人们给吓着……”

“呜哇……”陡然间,娃儿啼声破空,技惊四座。

扶粤脸上红白更迭。

扶襄咬唇低笑:“你去把小王子抱出来罢,这几日他似乎已经与你熟悉了,吃你的哄。”

“哼,那小鬼……”扶粵才欲站起,回头恰见叶国太子妃抱着泪汪汪的小王子走出,姿态之熟检,令菊使大人自惭形秽,自动退避三舍。

“早知道,我该把乳娘也带来。”小娃儿的哭声虽歇,却犹哼哼唧唧撒娇,穣常夕抚拍他后心,眉宇间母性泛滥成灾,“接到你的信,我与太子一心只想着探望重伤的姑姑,竟把这小人儿给忘了。”

扶粤对那个理所当然依偎在美人胸怀的无齿小人施以鄙夷眼神,道:“没用的,这位挑剔成性的王子如今只吃沈姜公主以嘴哺喂的东西。我们为他连找过多个乳娘,他都是闭嘴不纳。”

“……多谢你们。”门声开阖,沈括颠踬现身,垂首连作三揖,“谢你们救了我的姑姑和幼弟。想要我如何感谢,请开口无妨。”

“太子客气。”扶襄面色淡然语气亦淡漠,“我救沈姜公主的初衷,与贵国毫无千系。今日来,一是践行王后与贵国太子妃的约定会谈,二才是送沈姜公主与你团聚,见了久别的亲人,对她身心的康复都是件益事。太子大可不必认为扶襄将要狮子大开口,趁机勒索。”

“……请原谅,是我失礼了。”沈括不无歉疚,又深深一揖,抬睑定视这个曾共处过一段时光的奇异女子,“但无论怎样,我叶国都欠你一个人情,沈括更是。”

扶粤大点其头:“这倒是,记得还就好。”

这态度称得上疏恕,沈括却难得到不作任何计较,道:“待我带姑姑母子返回元兴……”

扶襄一怔:“太子认为叶王陛下会如何安置沈姜公主?尤其在多了一位小王子的情形下?”这位太子果然是位柔软多情主儿么?

“父王他……”沈括刹那窒语。哪怕再多上十分的天真,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的父王能够张开双臂欢迎姑姑的回归。可是,他又怎能让病弱的姑姑和幼小的表弟流落在外?若连他也不能给予保护,他们……

“若想保住沈姜公主,太子爷须成为真正的太子。”

“什么意思?”

“环瑛夫人何以能死灰复燃?”

“我……”又是哑口无言。

“太子若不能真正的独挡一面,便不能真正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想想家中嗷嗷待哺的爱子,看看眼前这个幼弱的公主之子,你想要保护的人已经增加了呢。”

……

沈括沉默许久,道:“那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春秋(上)

走出客栈,扶襄信步行走。偶尔与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街道两側的商铺陈列出柜的各样糕饼琳琅满目,耳旁不时传来远近高低的爆竹声,空气内飘浮着淡淡散开的硫磺味道……

五感全开了呢,竞似偷来了片刻的悠闲时光,若只将思维局限于这片天地,竟像是个太平世界。

噙一抹适意浅笑,扶襄举目四顾……

视线所及处,路边一家食肆支在门前的食桌旁,一位灰袍纶巾的中年文士正对她点头微笑。

缓缓地,她提起脚步,走到那人跟前三尺处,屈膝一福:“阿襄见过师父。”

扶稷摸着鼻子嚷嚷笑得毫不端庄:“不祝师父新年快乐么?”

“弟子不确定师父的新年该按照哪国的历法。”

扶稷手掩心口 : “你说中了师父的伤心事。”

扶裏福了福:“师父节哀。”

“不陪师父坐坐么? ”

“若有一堆火,弟子兴许愿意奉陪。”

“这到底是谁家不听话的弟子?”

扶襄低笑:“这镇上有家还算安静的酒楼,弟子请师父喝酒賠罪如何?”

因是岁末,酒楼生意清冷,整个二楼,竞只有他们师徒对炊小酌。

扶襄喝了两杯温酒后,便端详着对面师长的豪迈畅炊,在桌上出现两个不大不小的空坛后,语怕平静地问:“师父这个喝法,果然是因为不必自出酒钱么?”

又浮一大白,扶稷兴致高涨:“知为师者,惟阿襄也。”

“弟子虽知道师父海量,但岁月不饶人,不妨稍有节制。”

“……”哪家的弟子如何不讨喜欢?“有没有人告诉你,论及毒舌的功力,你并不输左丘无俦?”

扶襄素手托颚,慢启朱唇:“情难托,离愁重,悄愁没处安着。那堪更,一叶知秋后,天色儿,渐冷落。”

“怎、怎么……突然有了诗兴?”喝酒果然伤身,口舌开始不利落了,哈哈。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如果……如果这时为师还要继读佯作不知所云,是不是太矫情了点?”

扶襄螓首不假思索地点下。

扶稷重叹:教出这样的弟子,为人师者的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