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襄 一0七、牛刀小试气象新(上)

“近来有奢城儿的消息么?”

“她……”左丘无倚一怔,“她怎么了?”

左丘无俦蹙眉瞥他一眼,“你不觉得她做了原国的贵妃之后,过于安静了?”

左丘无倚靠在坚硬僵冷的墙上,铁甲裹身,透心冰骨,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塞外的春天仍是寒性坚强。他淡淡道:“小弟与大哥不用,她既然选择了与小弟不同的那条路,从此便是形同陌路,我又何必特意关注她的动向?”

左丘无俦抚额叹息:“说你的笨蛋,还真是恭维了你。”

“大哥……”二少眼泪汪汪,可怜巴巴。他是苦主哎,他是被人狠狠一脚踢开的苦主哎,不指望大哥能软语安慰,也不要向伤口撒盐罢?

“你不了解奢城儿么?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安分分的去做一个后宫宾妃?她嫁人这四个多月来,就如消失了一般,你不曾感觉异样?”

“这么说的话……”左丘无倚竭力思索,“是有些违背常理。”

左丘无俦投他以悲悯的目光:“银川现已公开与我反目,奢城儿现在说做的每件事都有可能危及你我,而你居然伤风悲秋到对此不闻不问,二少爷,本家主对你不佩服都不成啊。”

“……”啊啊,他知错了。

“但这次,我可以原谅你。”

“咦?”

“你是切切实实被奢城儿弃你别嫁的事给伤到了罢?”

左丘无倚面色一黯,干涩笑了一声,目光游移他处。

“很不甘心么?”

“……怎么可能甘心?”

“为什么?”

“这大哥明知故问!”

“我并不知道。”

左丘无倚默了半晌,两排紧咬的白牙恶狠狠挤出一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红得刺眼的嫁衣,把我的手甩开,头也不回走回绣楼……枉本少爷还在门外低声下气地求了她,那个女人竟让本少爷如此丢人!”

他强撑不住,蹲下身去双手抱头蜷进墙角。从那日起,他走出银川那刻起,他便将自己的记忆落了锁,不去触及那日那时的那一刻,今日却被兄长不理不顾地掀露开来,果然有一点痛彻心扉的伤痕在呢。

左丘无俦拍了拍这个堂弟的肩膀:“若仅仅是不甘心,你只须踏平银川,击败奢城儿,这个气便也出了。”

后者埋首,闷声道:“大哥又想要如何出气呢?”

“我?”

“大哥并没有放下扶姑娘罢?否则也不会至今不立正室,冷落霍阳。既然没有放下,对于别嫁的扶姑娘,大哥又想如何出气?”

左丘无俦淡笑:“听你这口气,倒有几分为霍阳叫屈的意味。但是啊无倚,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

“哪里不同?”

还真是个受了情伤的笨蛋呢。“我和你不同,奢城儿和扶襄也不同。她们两个一个为原国王后,一个为原国贵妃……”

不说还好,这样说起来,他们方才觉悟:他们兄弟两人的心爱女人,嘉德竟是同一个男人?

“大哥,给我十万人马,我来踏平原国!”左丘无倚脸色铁青,狺狺低叫。

“……驳回。”左丘无俦闭眸咬牙,“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兵士们亟需休养,粮草也需补充,本家主说不准会……无论怎么说,现在为时尚早。你当今的要务,一为守好这西北营寨,二要找到奢城儿,严密注视她所有行动。”

左丘无倚犹存不愿:“她几时变得这么可怕?需要大哥如此重视?”

“她没有那么可怕,但当她与扶襄遇上,总觉得会一拍即合……”这词用来似是不当,但潜意识中,总觉得这样两个女人遇在一起,定会有一番地动天摇的动静。

扶襄 一0七、牛刀小试气象新(下)

嵇释大军攻入了莫河城。

莫河城的攻伐并未如各方所预想得那般有一场血肉飞溅的苦战。在攻城战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城头竖起白旗,城门訇然敞开,守城将领率队出迎。

而后,嵇释踏入了阔别数载的莫河城,推开了封门多年的静王府,也走进了凌乱一片的泰兴宫。

宫城内,人去屋空的情形,他不是没有想到,嵇申绝没有与王都共存亡的刚烈作风。但走得如此干净,却是始料未及。

“说说看,你们的主子都去了哪里?”朝泰宫前殿,他斜身靠坐正位,一只手边闲闲翻阅书案上不见任何批注痕迹的奏折,边问殿下跪倒一片的太监宫女们。

嵇申、贞秀太后与几位公主姑且不说,后宫的各宫正主也皆不见了踪影,不由得他不好奇。

一年长嬷嬷答:“禀静王,就在前几日,王上又考娘娘们的绣工,但没有一位娘娘的绣件合王上的意,王上很是不喜,一怒之下就将娘娘们送出宫去,说是到宫外的绣坊去拜师学艺,然后娘娘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王上把娘娘们都送出宫了?”嵇释玩味一笑,“如此仁慈多情的王上,当真是王上么?”

这话不需要回应,也无人敢回应,一朝天子一朝臣,殿下诸人皆屏息敛气等着这位新上位者对自己的命运宣判。

“王上和太后以及主公又是几时走的?”他问。

“奴才们不知,今儿一早两位公主还陪着太后来看王上,但不知道何时就不见了。”

“感情把脑筋都动在那处了?”嵇释掷了奏折,命身后人:“将这些全部归拢到一起,送到静王府,本业连夜批审。”

嵇南稍愣,低声问:“您不住在宫里么?”费了恁大力气打进来,不坐江山?

“命他们将这宫中的前前后后筛上几遍,看看咱们的王上是从哪里凭空消失的。把扶冉给我叫到府中,本王有话问他。”这座宫城是嵇申的地盘,在没有确定切实安全之前,怎可能轻易下榻?

他旋踵向外。

“王爷。”嵇南亦步亦趋跟上来,“何时接王妃会莫河?”

“将莫河城彻底打理干净后再说。”每攻下一座城,总是需要一些时间安外攘内,任何时候誓死捍卫王族的铁血男儿都有存在之地,何况此处是王都。对于卫道人士来讲,王都的尊严尤其不容践踏。

嵇南仍面挂忐忑,道:“那个……王爷……那个……”

嵇释冷眼觎睇:“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犯了什么事么?本王今日心情好,先恕你无罪。”

嵇南顿时大喜:“侧妃搬进了主楼!”

“什么?”他猝然止步,面上冷风寒霜:“什么时候?”

“您动身来宫里之前,侧妃正好进门,奴才听到侧妃吩咐下人打扫主楼并搬行李进去,虽然过去解释了几声,但因为急着随您进宫,只怕没有说清楚……奴才回去后再向侧妃解释……”

“不需要。”嵇释唇畔笑意淡如烟尘,“随她去罢,她若住的高兴,整座静王府对她也无不可。”

“可是,王妃若是回都……”王妃是好人,不能委屈啊。

“王妃回都,有王后的寝宫等着。”

一时半会儿未能领会主子言外意的嵇南,杵在原处摸着脑袋傻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啊”了声,八脚紧追上已走在前面的主子:“奴才明白了。”

“明白了就继续拿她当公主供着。”

“奴才……”又不明白了。侧妃本来就是公主啊,只是位不太好伺候的公主就是了,若是扶襄姑娘做了王爷的侧妃,才不会动不动掉脸子生气,与王爷,王妃也更能和睦相处罢?

“又想什么想的一脸呆相?”

“扶襄姑娘。”

嵇释一怔:“为何?”

“奴才想若是换了扶襄姑娘做王爷的侧妃,王爷一定会开心很多……”

“傻瓜。”按了按这个憨实亲随的头顶,他喉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今,那个曾相伴了十几年的人,已与他走远,找不回来了,两小无猜的岁月,当着是过去了。

嵇释感慨万端的时刻,距此不足百里的莫河城外,某所简陋民居内,也有人嘘唏良多。

扶稷神色复杂地与一身农人作扮的昔日云国之主隔桌对坐,问:“这么轻易放弃莫河城,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后者面相平淡:“嵇释是不世之才,由他治国必定逾我许多。”

“您是何时这般开悟的?”不久之前还是一位善弄权术的阴暗君主不是?

“执迷与开悟一线之隔而已,需要的不过是个刹那。”

颇有哲理呢。扶稷莞尔:“故而阁下命太后将在下给叫出来,仅是为了保住您和公主们的安宁?”

“正是。”

“但在下无法长期护卫公主左右,阁下还需要另择贤能。”

“所以……”朴实的农妇端了一盆煮熟的红薯放上了桌加入了话题:“本小姐来了。”

扶襄 一0八、风驰电掣天光没(上)

来者布衣荆钗,切实的农家妇人扮束,面上也涂了七七八八的灰垢,却更显一双美眸顾盼有神。

嵇申凝目稍加分辨,道:“奢姑娘还算准时。”

来者并非这所民居的嘱咐,扶稷虽不知底细,但既然是前越王阁下的熟人,必定耐人寻味,不妨旁观。

“准时是本小姐的美德。尤其是接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更不能耽误了时辰。”

嵇申淡锁双眉:“你的动机何在?”

“此话何解?”

“你主动出现,主动表示会保护我的两个女儿,是代表哪一方?银川?原国?”

奢城儿径自落座,剥了一个红薯来吃,道:“这一点很重要么?一个月前,阁下对我的突如其来可是接受得稀松平常。”

嵇申眸芒咄咄:“那时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好好,容小女子慢慢道来。”毕竟是王者,气场不可小觑呐。

这就是奢家大小姐,银川暗部的掌舵人?真真是江上代有才人出,一波后浪推前浪呐。扶稷暗里感叹不已。

“小女子代表得不是银川,而非原国,而是……”她刻意小作停顿,笑意充沛的眼尾也想在场的第三人,方翕动红唇,“扶襄。”

扶稷目光一闪。

嵇申扯动唇角:“你认识扶襄?”

“我们共侍一夫。”

噗——

扶稷一口茶含吞不住,喷出口外。

嵇申瞥他一眼,道:“云宓果然是扶襄么?”

奢城儿察言观色,心中好是欢乐:“阁下这下放心了罢?”

“继续。”

“遵命。”她笑容可掬,“阁下对自己的下一步早有规划,但两位至亲骨肉的公主却不能弃之不顾,小女子为两位公主提供容身之所并保护她们的安全,作为交换条件,阁下将所匿的王室财富分小女子一杯羹。”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奢城儿掩额摇头:“又让扶稷给料中了。扶襄说,阁下多疑善变,为取得阁下的信任,可将两位公主安排与嵇辰公主同住,而保护她们的,则是梁贞……更准确的说,是嵇真公主。虽然她们姐妹以前多有嫌隙,但如今落难,一家人总是好过与陌生人,打打闹闹日子也好打发不是?”

嵇申稍稍思索,问:“你说的是……辰儿?辰儿在扶襄手中?”

“感情您只听到了以为爱女的名字么?真公主会哭泣的哦。”

“……真公主?”

“就是那位被送出宫夭折的可怜公主,她非但侥幸活了下来,而且生的活色生香,妖艳迷人,还有一身不同凡响的武功,正是她协助扶襄将嵇辰由原云王的控制下救了出来。”觎见前越王阁下满面的半惊半疑,她再作补充,“一旦与阁下协议达成,前来接两位公主前往安安身之所,正是嵇真。”

纵算亲情淡薄,早以为死去的女儿尚在人世的消息也足够震惊,嵇申好半晌的静默过后,方回过神来道:“把真儿领来见我,见到她后,我自会相信你们。”

“于我倒没什么不可以,还要看真公主想不想与阁下父女重逢。”

“不见到她,我又如何将女儿托付?”

“好呗,本小姐这就去问问真公主的意见,暂且别过。”奢城儿拭了拭手,施施然离座,冷不丁又想起了一事,回过头叮嘱,“此处不宜久留,几位还是尽早离开,不用担心,无论你们到了哪里,本小姐都能扎到。”

这小女子,恁是自信,恁是狂妄,不得了,不得了。扶稷含笑挥手相送。

“扶先生怎么看?”嵇申问。

“扶门四使的容身之处遍布天下,多不胜数,如果公主由他们安置,想来是最妥当的。”

“扶襄竟做了原国的王后么?”嵇申语声飘忽。

扶稷莞尔:“起步的基石罢了。”

“当初……”罢了,当着是罢了。他轻笑:“还以为未来天下只能是嵇释与左丘无俦的口食之争,没想到扶襄横空出世,似乎是越来越精彩了呢?”

十日后,奢城儿携梁贞找到了嵇申父女的藏身处。

随后不久,扶襄寻到了前越王财产的藏匿处。

扶襄 一0八、风驰电掣天光没(下)

“就算是为了他的两个女儿,也太慷慨了些,他想做什么?”扶粤嗤道。

原、越交界,一座香火清淡的道观内,地内另有洞天,十几箱珍珠美玉黄金白银璀璨夺目。

扶襄拈起一片金叶,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镌刻的小字“越祥历二十年”,道:“扶门的内册上记载,越王登基前曾在南疆领兵数载,驻营地就在距此不足百里之处,这个地方想必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这点财产不过是当年的一些积攒。于嵇申来说,无关痛痒。”

“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么?”

“那种事哪用得着一位王子去做?各级地方官们的孝敬足矣。”扶襄将两串珠子分别挂上自己与扶粤脖颈,“当了这两个东西,五千兄弟本月的饷有了。”

“驮运的这么多的东西,再是如何的乔装,也很难不惊动四方,仅是这沿路的山贼……”

“用它作甚?在这放了这么多年都是安然无事,继续放着呗。”

“怎么可能?”扶粤柳眉拧结,“若是嵇申出尔反尔,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形下偷梁换柱,到时我们要拿什么养军?”

扶襄“噗嗤”泛笑:“你对他的信任为零呐。”

“扶粤美眸气:“我在说正经的。”

“我也没有不正经。你认为嵇申肯给我们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不是照顾他那两位公主?”

“你也知道两位公主在我们这边,还怕他反悔不成?再说……”扶襄双手捧起一颗圆润东珠对着光线观望各种成色:“不管嵇申处出于怎样的考虑轻易放弃了江山,既然如今他有了为嵇释资助一位劲敌的打算,我们何不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