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庭院转角时,阿福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团紧,用力掷向庭中那棵树。

扑的一声响正砸在树身,树枝摇晃着,雪粉簌簌的落下来。

下午阿福念了几页书,停下来喝水润喉。固皇子眯着眼半靠在罗汉榻上,他的手腕很细,薄薄的一层皮包裹着骨节,肤色很白。

阿福觉得他睡着了,轻轻合上书。

“我要是也有个亲弟弟,亲姐姐,就好了。能说笑,能打闹,能有个人管着你,惦记你…”

阿福没吭声,她不会说那种“三公主就是你的姐妹,哲皇子就是你的弟弟,大家都是手足”那样的话,固皇子也绝不需要听那种冠冕堂皇的安慰空话。

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

阿福低声说:“我和我哥哥妹妹,也不是一个娘生的。”

固皇子的脸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睁开。

阿福知道他听着,就说下去:“哥哥妹妹是大娘生的,我娘是买来的奴婢,后来大娘去了,爹也去了。其实,平时大家都一样和气的,哥哥疼阿喜也疼我,娘也是…不过为了不让说闲话,娘没偏疼过我,有好东西都先尽着阿喜。哥哥倒是对我们都一样的。”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我若犯了错,娘就罚跪罚打,从不姑息。阿喜要是犯了错,娘一定好言安慰,说不是阿喜的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照顾管好她。人家要个丫头去做活,娘让我去。宫里征纳采选了,娘让阿喜嫁了人…”

阿福觉得自己是不介意的。

因为她两世为人,虽然前世的印象大多数都模糊了,可是她一开始也没有在这一世的娘身上寻找母爱。但是人的心就是这样的,东西没有不要紧,少也不要紧,可要是瞅着旁人得到的比自己多,就会觉得不公了。

“小时候我带阿喜一起玩,她跌了,邻居还有说是我害的。那个邻居看不起我娘的出身,连带看不起我,她们说,阿喜的娘当初带来的嫁妆,将来是要给阿喜出阁陪送用的。她们说我们母女一定是盼着阿喜活不大,好把她的嫁妆占了…我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世上没我,或是没阿喜,都好。虽然那念头只是一瞬间,可是也很卑劣了。我也想,要是阿喜和我是一个娘生的,那一切烦恼也就都没有了。”

当然了,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说,都是命,命中无时莫强求。”

阿福低下头不说了。

忽然固皇子的手伸过来,在榻边摸索了两下,稳稳的握住了阿福的手。

他果然不象刚才那样消沉,落落寡欢的神气从脸上消去了。

阿福本来也就是想让他不再想着三公主和哲皇子姐弟俩的,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却真的难过起来了。

“没事,我没什么事。长这么大也没怎么饿着冻着过。”

固皇子重重的又握了一下,才放开手。

佳蕙端茶过来,嘴角弯弯的。固皇子问:“送三公主他们回去了?”

蕙说:“小文他们说,玉岚宫一关门,就听见三公主教训哲皇子,哲皇子叫的那个惨啊。”

“他过来做什么?话也只说了一半。”

侍蕙显然是知情的,但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固皇子再三问,她才说:“前几天三公主送来那个宫女,原是伺候哲皇子的。宣夫人不太喜欢她,三公主就送给到咱们这里来了。刚才哲皇子来,八成是想讨她回去吧…这是奴婢瞎猜的,或许不是。”

这个或许不过是佳蕙谨慎才补上的,其实这事也不算秘密了,玉岚宫的事太平殿多多少少也都听说了一些。

只是阿福没想到,陈慧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哲皇子顶着被三公主收拾的险跑来要把她讨回去?真是…看不出来啊。

固皇子也好奇了:“是么?就是那天四个宫女里的?”

“是,姓陈。”

固皇子想了想:“倒没有印象。”

佳蕙说:“说话声音软乎乎的。长的也不错。”

太平殿人形容起人来都很有特点,先说声音,再说长相。

固皇子先笑:“长的是该不错,不然阿哲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要人。”

“听说他还在宣夫人面前顶砖打旋的磨矶呢,不过宣夫人再宠他,这回是铁了心没松口。”

固皇子点点头:“这是自然。”[网罗电子书:.WRbook.]

自然什么他没说,不过阿福想,连固皇子身边还没有那种“暖床”功用的女人,哲皇子虽然个子大,可是年纪只好算个儿童,连少年还算不上,这种事情是太早了些。

阿福有点出神。

哲皇子很看重陈慧珍吗?那,慧珍来找她,到底是想回玉岚宫去,还是想到固皇子身边来呢?

阿福有点糊涂了,也许先前她和杏儿的猜测都错了。

——————

喉咙肿的厉害。。。抱抱大家。。。泪奔。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下

屋里门窗紧闭,难免会有些炭气和其他气味,所以要时时熏香即使如此,从屋里出来,阿福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带着雪味儿的空气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甘甜,在屋里人很萎靡,到了屋外一下子就感觉清朗起来了。

早起来两个人忙而不乱,阿福梳好了头,杏儿看见自己肩膀上掉了两根头发,随手捏起来丢进炭盆里。

阿福看她小心翼翼的揭开镜袱,从墨盒里拿出一小段眉墨来,对着铜镜仔细的描画眉毛,微微惊讶,站在那里看了几眼。

杏儿什么时候…

杏儿把眉毛描长了,顾镜自赏,似乎很满意。阿福看着,倒觉得那一对眉毛末梢上挑,并不衬她的脸型。而且杏儿原来眉淡肤白,看起来很可爱,这一对眉毛画的浓了,就好象一幅渲染粉桃画上,突然伸出了两根枯柴枝,突兀之极,整张脸就只能看到这对眉毛了。

杏儿转头问:“好看么?”

“你哪儿来的墨?”

托人买的么?阿福知道那些小宦官常与出宫的采办们打交道,宫女们要用脂粉墨黛什么的都请他们帮忙。

“嗯?慧珍给我的。”

“哦?”这什么时候的事,阿福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们都画呢。”杏儿拿了一朵

雪青的绒花别在发间,看了看,又拔下来扔在盒里,拿了一朵大红的戴上。

阿福摇摇头:“你收了人家的的礼物,要是人家有事求你呢?”

“这算什么礼物?况且还是她用过的呢。”杏儿说:“你没看慧珍的盒子,她有一对嵌红宝石的簪花呢。而且她还会往身上洒香露,或者是洒在帕子上头。”杏儿从袖里摸出块手帕:“喏,这也是她给我的。上面洒了好几滴香露呢,你闻闻,香不香?”

阿福初时还以为只是阿杏自己有变化,可是再仔细看,好象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一些新来的宫女的影响,除了佳蕙和阿福,其他人或是头发换了个样子梳,或是涂了颜色比平时鲜艳的口脂,还有人大概是往荷包里塞了香草香丸之类的,走过时裙角摆动,带起一阵隐约的香风。

好象一夜间,清寂的太平殿忽然染了些玫瑰色泽。

真是新人新气象啊。

阿福感慨之极。

天寒,韦素来的少,三公主倒是多来了几趟,每次都带些新巧精致的礼物来,其中就有一串贝壳羽毛的风铃。挂了起来,风吹着羽毛,贝壳轻轻互撞,发出叮叮呼呼的声音,清脆悦耳。皇子道了谢收下,阿福十成里有八成能确定,三公主应该是和她一个来历的。

即使阿福克制自己不去和她说话,但是目光每落到她身上,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怀中揣着一个秘密,无人可以说。看着三公主明媚的笑脸,阿福发起怔来。

“咦?你怎么了?”三公主常来常往,也知道阿福这个人。

“啊,我在想,这铃真好听。”

三公主一笑:“这个挂在檐下,不拘谁都能听着。只要一听着叮叮的响,就知道外头又起风了。要是风小就响的轻,风大,那就响成一片了。”

她转头对固皇子说:“对了,你可知道,昨日有位宫人受幸,得了个封号玉美人?”

“我哪有你的你消息灵通。”

“是啊。那次赏花会上没见这人,好象那天是偶染风寒才没去赴会。我还没有见过呢,只听说确有倾城倾国之姿…”她顿了一下,慢悠悠的说:“有几分当年元皇后的品貌呢。”

固皇子手里的茶碗盖落回茶盏上,佳蕙急忙把茶盏接过来,扯了帕子替他拭去滴在身上几滴茶水。

固皇子没说话,三公主小坐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元皇后?那不就是固皇子的生母吗?

阿福看他坐在那里,半晌一动都没有动。那双眼睛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走不进去。

阿福听着风铃叮叮,叮叮的响,忽然觉得这声音如此无聊,惹人烦恼。

三公主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太平殿里这股玫瑰色的旋风还未成气候,就劈头盖脸的被打压下来。

晚间杨夫人把她们召集起来,阿福和佳蕙几个人待遇好些,站在屋里,其他的那些宫女宦官站在廊下,一阵北风吹来,吹的人瑟瑟发抖。杨夫人将她们训诫一番,特别点出两个小宦官为了烤火险些烧了床账,每人罚了五板子,大冷的天扒去了衣裳,就在庭中打了起来,那木杖一端圆,握在手中,一端扁是用来行刑罚。一下一下的,啪啪的声音象是抽在每个人脸上心上。天冷,皮冻的紧,不过两下臀就破了,血点溅在雪里,红白交映鲜明,让人触目惊心。然后又指出两个小宫女衣容不整,在滴水檐外罚跪,并扣了一个月的月钱。

杨夫人发作完,又容色又缓和下来,夸了几句佳蕙服侍用心,赏了她一个袄一个裙,阿福也跟着沾光,得了一件袄子。

杨夫人这是分明杀鸡儆猴,不但敲打她们,更是敲打那四个新来的。

阿福暗自警醒,自己决不能忘形,不然杨夫人这冷面虎那是说吃人就吃人的。

杏儿也给吓的不轻,晚上睡的不安稳,惊醒两回,挤到阿福床上来一起睡。

她身子凉,一进被窝带进一股冷意,阿福朝里挪挪,让出一半被子给她,两个人并头躺着,杏儿小声说:“阿福姐,你身上真暖。”

阿福眯着眼应了一声。

“我觉得我可能做不了管事夫人了…”

“怎么?”

“我不识字。”她靠的近了一些:“哪个管事夫人不识字呢?起码自己得记下来宫人名册,会看账会写信…”

“嗯,我听说杨夫人,好象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书知礼,进宫就是女官的…和咱们不一样。”阿福含含糊糊的说。

“阿福姐,你能教我识字不?”

阿福昏昏沉沉的说:“有话儿明儿再说…”

杏儿不再出声,滴漏一声一声的。外头的雪光映在窗子上,太平殿的夜,依然静谧。

——————

难受死了,这次感冒怎么这么重。。鼻子里象塞了十斤棉花,头疼,憋闷,眼睛疼头疼喉咙疼…

正文 十四 病 上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受了些惊,出汗又吹了风,又或是夜里面杏儿掀被来同睡着了凉,一早阿福想过来,只觉得头沉沉的

杏儿在她头上一摸:“哎呀,这么烫!”

阿福苦笑,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在外面的时候,每年冬天也总会得一次半次的风寒,

到了宫里看来也不例外。

“我,我去回杨夫人,请御医来给你瞧瞧吧?”

“不用…”阿福眼皮沉的厉害,强打精神说:“你给我弄碗姜汤喝,我躺着养会儿就行。”

杏儿答应一声出去,过了没多会儿果然弄了一碗姜汤来。因为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太后说御膳房的饭菜送了来再端上桌,等入口时早已凉透,在几位夫人的宫院都设了小灶间,想吃热茶热饭可是随时举火烧煮,要不然这姜汤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阿福把满满一大碗热汤喝下去,蒙被盖头睡了一觉,到了午后并没发汗见轻,倒是周身发沉,烧的更加厉害。杏儿急的满屋乱转,只能跑去找旁人讨主意。晚间杨夫人来看了一次,交付给杏儿几粒丸药,杏儿找了热水来给阿福送服下去,这一夜阿福就没有睡的踏实,辗转反侧,一时冷一时热的。早上来了人给阿福把了脉,也只说是外感风寒,开了汤药。阿福的热一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可是却又咳嗽的厉害起来,白天还稍好些,晚上简直咳的难以入睡,杏儿忙前忙后,既要当差又要照顾病人,眼见着脸就瘦了一圈儿,倒让阿福十分过意不去,心里也焦急不堪。病虽然没加重,可是却又迟迟不见轻,再拖的话,杨夫人只怕会把她迁出去——阿福是知道永寿堂那个地方的,虽然叫永寿,可是因为有病迁过去的宫人宦官,迁去的多,却不是个个都能齐全回来。

阿福下不了床,睡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忽然有人轻声唤她。阿福心里明白,可是身子太沉,挣扎不起来。那人伸手推她。

“阿福,醒醒。”

“你…刘润?”

阿福用力眨了下眼,没看错,就是他。

“你…怎么来了?”

阿福的嗓子哑的不成样了,一句整话都说不了。

刘润看了一眼门外,低下头来飞快的说:“这个给你,我明天再来。”他把一个纸包塞进阿福手里,迟疑了一下,他又说:“可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福一怔,可是脑子转的慢,还没反应过来要问这是什么意思,刘润如同来的时候那样,又匆匆的开门出去。

阿福看看手里的东西,纸里包的是一把灰扑扑,药草研碎磨的药末儿。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阿福想起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虽然是躺着,还觉得头晕目眩,连忙紧紧闭上了眼。

这种事只有以前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怎么猜,也猜不着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看看药包,吃还是不吃?

阿福没思索太久,总之现在病没起色是事实,刘润没有必要害她。

伸手从床头拿过一个茶杯,伸长手臂摸着了茶壶,颤抖着倒了杯水。那个药末儿闻起来并不刺鼻,阿福把药末儿倒进嘴里,用力咽下。嗓子肿着,只觉得那药末儿好象黏在上腭和咽喉处,涩涩的,急忙喝水,茶水半凉了,猛一喝下去,阿福机伶伶打了两个寒噤,无力的倒了回去,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刚才的事情,越想越心惊。阿福只觉得脑子里塞满了烂草,扎扎戳戳的疼,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药有问题?是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