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转头看他,李信又把湿的指尖凑到阿福嘴边,示意她也尝尝。

这孩子…

阿福觉得已经麻木的知觉似乎找回来一点,摸着他圆胖的小脸轻声问:“阿信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心?”

“吃!”

李信小皇子说这个字格外字正腔圆。

阿福吩咐瑞云端些点心来,瑞云出去,很快端了两个碟子一壶热茶进来。那茶是热腾腾的杏仁茶,两个碟子里一碟是核桃酥,一碟是碗茶糕。阿福掰了糕喂给李信,糕热,这孩子含了一口糕,半张着小嘴朝外呼热气。

阿福喝了两口热茶,李信抓了一块糕递到阿福嘴边:“嫂子,吃。”

阿福吃了半块糕。

核桃酥是捶酥了的,捏的劲大一些就碎成了渣,李信两手都抓的黏糊糊的,阿福让人拧了热手巾来给他擦手。

外面不知道怎么样——这个小院子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外面就算有战火,也烧不到这里来。

阿福隐约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声音小说的又快,她听不清楚。

她心里也知道…如果是好事情,那不必避着她说。

杨夫人掀帘子走了进来,看着阿福的神情,怔了一下,走近了几步,轻声说:“夫人,刚才有消息说,看见不远处也有火起,只怕是蛮人过来,先将吊桥撤下吧。”

阿福抬起头。

杨夫人话里的意思她明白。

这个小院子能容纳的不过是他们有限的几个人,断无可能让整个山庄的人都避过来。其他人,他们要么就散进山里,要么就只能呢个找些菜窖地窖的藏身——

阿福只觉得世事这样无常难测,明明前一天还是好好的,一转眼,灾祸与分离就已经迫到了眼前。

“可是进城去的人,不是还没回来吗?”阿福艰难的说:“再等一等,也许他们就回来了。”

杨夫人没有说话,沉默了一刻,轻声说:“最多等到天黑,天黑前他们要是能回来…”

她转身出来,因为下雪天色阴沉,天…已经快黑了。

门一开,寒风夹杂雪花扑在脸上,杨夫人打了个寒噤。

阿福搂着李信,这孩子吃饱喝足,全无心事的打起了盹,张氏想把他接过去,阿福没松手,扯过一旁的大氅包住他。

她说不清是不放心,怕李信冻着。还是自己需要一点实在的重量,来告诉自己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在做什么事。

一颗心,好像在别处跳动。

遥远,茫然,悲喜不由自己。

朱氏知道情形不对,说不好,恐怕…命都要保不住。

她远远的朝前面望,隔着山涧,阿喜还在庄子里头。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也照料了她这么些年。阿喜她…朱氏绞着帕子,总不能就这样看着阿喜一无所知的待在外头。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小院不过四五间房,要说挤一挤,多一个阿喜还是能容得下的。她想先和杨夫人或是阿福说一声,但是阿福那里心乱如麻,忐忑不安。杨夫人却又已经回庄里去照管料理。

她把斗篷系的紧了些,推开院门出去。元庆守在门旁,朝前一步,看见是朱氏,停下来问:“朱夫人?有什么事?”

朱氏抿了下嘴,说:“有件要紧的东西忘了拿,我去取过来。”

元庆犹豫了一下:“朱夫人,蛮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到咱庄上,不要紧的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取了。”

朱氏摇摇头没和他再说就朝桥上走,元庆不敢硬拦。

吊桥上的雪已经被扫掉,但是走上去摇摇晃晃,风紧雪大,朱氏心里发慌,不敢走快,好不容易走到那一端踏上了实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阿福有些迷迷糊糊的,和李信一起睡着了。她昨夜里没睡好,今天太过担心又没有午睡,困倦乏力,又惊又怕,睡也睡不稳。紫玫掀门帘看了一眼,没敢惊动,转身出门,又进了西屋。

常太医正把搬来的药材分装包好,看见她进来,点个头说:“紫玫姑娘,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没事,刚刚看见睡着了。”

常太医点点头:“夫人这一胎还算稳当…夫人也算遇变不惊了。”

紫玫轻声问:“常医官…您说,京城,能保得住吗?”

常太医停下手来,苦笑着说:“紫玫姑娘,您问我也是白问…我哪知道啊。”

“您总比我们知道的多些啊。”

常太医吁了口气:“看昨天夜里那火势,就算烧了没有整个城,也得有大半个。冬天起火,风助火势…就算今天下一点雪,恐怕也于事无补——”

他不说乱,只说火,紫玫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犹抱一丝希望:“房烧了,人没事就好啊…”

可是这火如何烧起来的?紫玫与常太医这时候都在想,京城的局势本来已经十分复杂,经过王滨和太后联手发动的这一场宫变,皇帝的威信大受打击,禁军损失严重,而进京勤王的兵马和定山军也都已经各自遣返原来驻地?

还有,蛮人?

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他们…

紫玫几乎把手帕绞断了,常太医劝了一句:“紫玫姑娘,你现在可得好生照料夫人…外头的事,尽管忧急也是白费力气,先做好手边的事情比什么都强。”

紫玫振作了些,点点头。忽然听着外头轧轧的声响,紫玫听杨夫人说了要撤了吊桥以保平安,他们搬来的粮食足够现在这几个人吃过这个冬天的,避一时之祸不成问题。

紫玫进出门来,院门这时候也被打开,进来的人一身黑漆漆的,眼睛精光四射,活像年画里地狱中的恶鬼,紫玫腿一软,一跤跌倒,坐倒在门框边。

正文 五十七 寒雪 四

那人转过头来,沉声说:“紫玫?你这是怎么了?”

这,这鬼还知道她名字。紫玫只觉得一瞬间背脊上全是冷汗,想大叫,想起身逃跑,可是既喊不出来,也动弹不了!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而院门处又走过了几个同样黑漆漆的人来。

紫玫只听着那人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响,在她面前停住。

“紫玫,夫人呢?你快去禀报夫人,王爷回来了!”

什么?王爷?回来了?

紫玫定定神,壮着胆子抬头打量,那人虽然面目身体都黑漆漆的,可是仔细看,紫玫觉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刘,刘润…”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实在是刚才太害怕,又被刘润的奇怪样子吓的很了,可是她的声音却让刘润想岔了,一把揪着她肩膀把人提了起来:“夫人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夫人没事…睡,睡着了。”紫玫浑身发抖,又是喜,又是怕,又是急,要不是刘润揪着她,她一定早瘫了:“你怎么,弄的这个鬼样?吓死人了。

刘润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看着身上手上的黑,他也愣了下,转身走过去扶住他之后进门的那人:“王爷,夫人没事。您先擦把脸,别这样子把夫人吓着了。”

阿福睫毛颤动,慢慢睁开了眼。

一旁紫玫小声说:“夫人醒了?”

阿福点点头,李信卧在她的身旁,脸睡的红扑扑的,还没有醒来。

紫玫说:“夫人看谁回来了?”

冬天午后睡觉总是让人不舒服,睡的既不解乏,醒来还是很没精神。

阿福抬起头,又揉揉眼,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李固已经洗过脸梳了头,又换了件布袍,他站在床前,阿福抬起手,指尖要触到他的时候,又有些犹疑。紫玫轻声说:“夫人,王爷回来了,您可放心了吧”

阿福的手再朝前探,一把握住了李固的两手。

“阿福,我回来了。”

李固展开手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这一日一夜如此漫长,他几乎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再回到她身旁,再也不能拥抱她。现在柔软而温暖的触觉美好的不似真实,李固从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诚心的在心中祷告:“谢谢苍天,让我们还得团聚。”

阿福嘴唇微微哆嗦,身体颤抖的像风中的一片叶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玫退了半步,掀起帘子,走到屋外来。

她的心中也涨满喜悦,李固这一回来,他们仿佛也有了主心骨,就算外头再乱,也不似先前般怕了。

她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谢天谢地,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阿福的手胡乱的摸索着李固,明明看不见的是李固,她是看得见的,可是她却慌乱的,用这种笨办法来给自己一份真实感。头发,额头,脸庞,肩膀…

他好好的,他没有受伤,他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李固拉着她的手掌,翻过来,唇轻轻吻在她的掌心:“教你担心了…”

阿福捧起他的脸,唇轻轻印在他的嘴唇上。

李固的唇干燥温热,虽然梳洗过,身上犹带着一股经了火的焦尘的气味。

李固紧紧抱着她,吻的又重又密。阿福觉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身体软软的靠着他,手紧紧揪着李固的衣裳。热的呼吸交濡在一起,像是要着起火一样。

一旁睡着的小李信手脚动弹了一下,可是正沉浸于狂喜中的良人都没注意。他揉揉眼,扯了扯阿福的衣襟:“嫂子,尿尿…”

阿福如梦初醒,将李固推开一点,转过头来,李信正趴在那儿仰起脸,一手牢牢扯着她的衣裳,眼睛乌溜溜圆溜溜的盯着她和李固看。

虽然这孩子看不懂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可是阿福还是臊的脸通红,外头紫玫听见动静,进来抱起李信去外屋把他尿尿,李固在床边坐了下来,阿福刚刚睡醒还没有穿外面的衣裳,李固抱住她,阿福身形娇小,整个人依过去,像是嵌在他怀里那样契合。

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必说。

他回来了,他平平安安。阿福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上苍实在待她太好太好。胸中甜蜜与悲辛混在一起,甜意慢慢变重,那一丝悲伤渐渐的变淡,再变淡,最后,只留下一点微苦的余味,反而衬着这甜意更加的珍贵而甘美。

“你没有受伤吧?”

明明已经确认过了,还是问了傻话。

李固说:“我很好——你呢?孩子好不好?”

“好着呢,”阿福的脸颊贴着他的下巴,她刚睡醒,脸是热乎乎的,他虽然擦洗过,肌肤却还带着外头的凉意。阿福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常太医说他挺结实的。”

话题未落,她的肚子里忽然动了一下。

就像鱼缸里的一条小鱼儿,滑溜溜的调皮的游过,尾巴甩在鱼缸壁上激起来的动静。轻,快,不注意的话几乎就察觉不出来。阿福怔了,李固也怔住了。

“刚才是…”李固没往下说。

阿福想说,可能是,嗯,肠动吧?可是,不像…不是的。

她能感觉出来,不一样,不是那种肚肠在动的感觉。

“是,是孩子在动?”

阿福觉得眼眶发烫,她抿紧了唇,重重点头:“嗯!”

刚才重逢时没流的泪,现在却一下子淌了出来。

李固的另一只手也紧紧的贴了上来,一手按着一边,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真的?真的?再动一下,乖孩子,再动一下。”

阿福带着泪笑出声来,捶了他一下:“你让动就动啊?才不听你的呢。”

李固板起脸,可是唇角的笑意怎么也遮掩不住:“我是他亲爹,他敢不听话,反了他了!赶明生下来我一定好好揍他屁股。”

屋外天已经黑了,屋里也暗下来,该掌灯了。

阿福望了一眼天色,狂喜之后,忧虑又爬上心头。

“阿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有,蛮人…会不会打到我们庄上?城里怎么样?皇宫现在怎么样?”

正文 五十八 围炉夜话 一

李固硬撑着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困乏的支撑不住,阿福让他躺了下来,一出来,紫玫端了个托盘来:“咦?夫人,王爷呢?”

“太累了,睡了。”

紫玫说:“那这碗面我端出去吧,给那位护送王爷回来的高公子吃吧,那人那样子饭量挺大的。夫人,三公主也来了。”

“三公主?”

“就在西屋呢。”

阿福掀帘子进去,讶异的看着床上躺的人,她万万想不到,跟着李固一起回来的,竟然还有这位金枝玉叶。

李馨的脸上的黑灰已经被擦干净了,额角刮了一道口子,天冷,已经收了口,血痕也不是特别明显。

“脚也伤了,腿也有伤。”紫玫说:“真是的…我这就端水,夫人要是不方面,就叫刘润帮手,给殿下也拾掇拾掇。殿下光擦了脸,怕吓着夫人了,总该洗一洗脚吧,也能好好歇歇。”

阿福掀开被子看了看,李馨的脚下缠着白布,向来金枝玉叶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加上下雪,路实在难走。

他们是怎么从城中逃出来的?

阿福站在屋里,她披着一件厚厚的绸面皮袍子,屋里热烘烘的,她觉得背上有点冒汗。

刘润应该回来了,紫玫刚才提起的高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瑞云虽然又端了一盆水进来,刘润跟在她身后。他颊上也有浅浅的伤,似乎是蹭在什么树枝尖石上,本来清秀的面容看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凌厉之气。

也不知道着,一看到他,阿福心里踏实了不少,扶着门框微微笑了笑。

刘润端水进屋,阿福跟了进来。

李固睡的沉沉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疲倦之后全然放松的神情。

阿福掀起被角,他脚上的袜子脏兮兮的,阿福试着想褪,一下还褪不下来。

刘润用热水浸了布巾,阿福接过来替李固捂上。

李固动了一下,并没有醒。